沈熙沉默。
商姒看着他, 也没有再开口。
有些在脑中早已钉死了的想法, 忽然就发生了偏移。
不知过了多久, 商姒才轻轻道:“多谢你。”
沈熙忽然抬眼, 双目灼亮, 低声道:“此乃臣分内之事……”
“一是今日之事。”商姒打断他, 偏过头没有看他,避开他的目光, “二是, 上回若非你施以援手, 姣月恐怕难以等到朕去救她。”
沈熙微微一怔, 旋即轻笑出声,“那也是臣分内之事。”
是么?
商姒慢慢转回目光,看着他,慢慢重复道:“分内之事?”
“那朕倒是有些迷惑了, 朕什么时候成了沈大人分内之事?”
她目光锋利,仿佛要将他盯出一个窟窿来。
又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她重新竖起了一身尖刺保护自己, 一如既往地声先夺人,之前的软弱仿佛是一场幻觉。
商姒想起了沈熙的其他种种。
他投靠了迟聿, 他与薛翕来往甚密。
一边保持着正人君子的做派, 在她面前十分正直磊落, 一边又去结党营私,谄媚讨好,连薛翕这等卑劣小人, 他居然也能与之为伍!
如此想着,她的脸色又冷了下来。
难怪他为她着想,今日如此敏锐地察觉了她的不对劲,是不是他一直备着这一手,好在她哪天旧疾发作之时借机接近,让她放松警惕?
如果真是这样,沈熙的心机可真是让她惊叹!
沈熙看她脸色越来越冷,神态越来越不善,心底苦笑,不用想便知,她又怀疑自己别有图谋。
他淡淡回道:“陛下是君,臣是臣下,臣自然要做忠君之事,天子之事自然也就成了臣的分内之事。”
这话冠冕堂皇,对于商姒来说,说了等同于没说。
商姒看着端正站着的他,忽然感觉到了一丝心烦。
她拂袖道:“你先退下罢。”
说完便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正要一口饮尽,沈熙却冷不丁道:“你刚服了药,别喝冷水。”
他站着不走,目光紧紧地锁住她,商姒递茶水到唇边的动作一滞,她把茶水重重放下,冷道:“沈爱卿还不走么?”
沈熙道:“臣今日来,除了送药,还有一事禀报。”
“说。”
“事关屯田之事,近来长安已重新整顿完毕,臣和宋大人,也分别指派了官吏前往军田……”
商姒打断他:“这种事情,朕不太懂,你为何不去找大将军汇报?”
迟聿如今摄政,把内外事务管理得井井有条,但凡重要之事,决策都在他身上,而她不过只负责过目罢了,很多事情与她说了并没用。
沈熙静了一瞬,道:“陛下是天子,臣自然向天子禀报。”
其实还是有一丝私心……
她的隐疾要么不发作,一旦发作便是来势汹汹,她才服了药,这药能压得一时疼痛,却不知稍后是否还会复发,方才的药量也不知够不够,沈熙还想再拖延一会儿,若她无碍,他再离去。
到底还是不放心,方才少女隐忍痛苦的模样,如一团火,腾地燎上了他心。
烧得肉变焦发黑,却还在为她跳动。
自他知晓她是女子,如那日一遇她女装模样,身子如此香软,腰肢如此盈盈不堪一握,昔日的印象就全部崩塌得彻底。
尖锐的少年郎成了倔强的小姑娘……他就忍不住,频频将目光投注在她身上,当年以为她还能撑过去的一些事情,如今想来,都觉得对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来说,太过勉强了些。
寻常女子十六七岁,或天真浪漫,或相夫教子,不必忧心太多。
她适合被好好呵护。
沈熙知道自己这样不妥,可他又实在控制不了自己。
一向理性如他,如今却变得不像他自己了。
商姒似笑非笑道:“向天子禀报?”
“难得爱卿心里有朕。”商姒慢慢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了沈熙的面前,她挨得他极尽,他甚至能闻到她发上清淡的香味,像雨夜过后的清晨,沾着晨露的湿润,商姒缓缓问道:“那爱卿从前为什么心里没朕?爱卿从前心里若有朕,朕唯一相信爱卿那一次,就不会害死了身边的亲信。”
她又翻旧账。
那回,商姒十五岁。
迟聿早已起兵,发布檄文细数王赟几大罪过,彼时商姒身边的一个纪大人,劝谏商姒趁机联合百官拉王赟下台,不料被沈熙发现了端倪。
若是当场揭发,倒也罢了。可沈熙没有,他非但不揭发,还认真参与起此事来,这是商姒唯一一次相信他,可在最后关头,他们失败了,沈熙却立即倒戈,供出了纪大人。
这件事,商姒与他翻了无数回旧账。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两人才彻底水火不容。
沈熙脾气再好,如今又被她抓着这件事不放,也微微有了一丝怒意,语气冷了下来,“陛下,那件事情臣已经解释过了,若臣不供出季大人,一旦王赟严查下来,查到更多端倪,陛下自己又该如何保命?”
“这么说,你是为了朕了?”商姒嗤笑,觉得这是天大的笑话,“沈卿云,你可别说,从前你与朕作对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朕?你觉得好笑不好笑?”
“陛下信则有,不信则无。”沈熙紧盯着她,一字一句道。
商姒偏过头去,“虚伪。”
“臣有些地方,是明着虚伪;可有些地方,臣犯不着虚伪。”沈熙冷道:“譬如那个叫阿宝的少年,陛下还惦记着他。若没有臣,陛下以为,薛翕当时顺藤摸瓜回去,找不到康黎将军?陛下想保护的,为陛下效忠的,又该怎么得到保护?”
“你!”商姒陡然一惊,“你知道阿宝?”
沈熙冷然抿唇。
商姒上前几步,拉住他的胸膛上的衣裳,急切道:“朕告诉你,不要动阿——”话说到此处,脑袋又是一阵钝痛,商姒身子微微一晃,陡然往后栽去。
“小心。”沈熙眸光一跳,眼疾手快地拉住她,扶她慢慢坐下。
商姒直接坐在御阶上,捧着头不语,脸色又惨白起来。沈熙便是防着这一刻,连忙拿出药,又倒了水喂她喝下,柔声道:“怎么样?还疼不疼?”
商姒闭上眼,许久,才道:“我没事。”
“你先别动气。”沈熙神色缓和下来,慢慢将放在她后背的手收了回来,低声道:“这头疼病,一是因为受寒,二则是暴躁易怒、心力交瘁所致,这几日既然旧疾发作,便要多注意一些。”
商姒揉了揉太阳穴,低低“嗯”了一声,嗓音细若蚊吟。
之前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随着她这一痛,又荡然无存。
沈熙又问道:“他……可知道这件事?”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商姒摇头,淡淡道:“有些事情,没必要让他知道,显得朕欠了别人很多,这件事你给朕保密。”
她的倔强,不是针对于沈熙一人。
沈熙望着她,眼露怜惜之意,“你这般一个人撑着,又能讨到什么好处?”
“那劳烦你。”商姒阖眸,嗓音清淡得像一阵虚无缥缈的风,“朕日后再痛起来,若是撑不住了,就劳烦你给朕送药。”
“好。”沈熙应了。
要还是得他送,这药商姒自己无处可藏,身边的宫人收拾她的一切所用之物,一旦发觉这药,迟聿也会知道。
她不想让迟聿知道。
这个人,知道太多她过去的不堪了,他知道她是怎样苟且偷生的,也知道她是如何被父母抛弃的,可她当初无所谓,现在却是不想让迟聿了解更多。
商姒将头埋进了膝弯里,闷闷道:“你先退下罢。”
沈熙慢慢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蜷缩在御阶上,身量娇小,背脊单薄,一身玄金龙袍,广袖拖曳在地上,分明是无上的尊贵,却显得格外孤独。
这份孤独,不知在独自一人时,又有多强烈。
沈熙忽然很想抱抱她。
如此一想,身子仿佛不再受自己控制,他弯腰,轻轻抱了她一下。
如他所想,她是香的、是软的,而不是坚硬的,冰冷的。
一触即放,商姒愕然抬头,“你……”
沈熙垂着眼,长睫密而卷,将他的俊容显出几分脆弱来,他唇色有些发白,一双漆黑的眼睛却像被雨水洗刷过的,带着湿漉漉的软意,他伸手碰了碰她的额角,手却立刻缩回,抿唇道:“陛下说得对,臣确实虚伪。”
虚伪到,两面三刀,一面被她所看不起,一面又被昭国那边的将军们排挤,到头来,其实活得如履薄冰,权势、地位都十分虚无缥缈。
他也很厌烦。
商姒望着他,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仿佛被人狠狠敲了一记,她现在有点懵。
沈熙也回视着她,脸上带着一丝厌烦至极的倦态,自顾自地说道;“可我又很高兴。”
……因为这份虚伪,至少还能做最了解她的人。
至少还能在这样关键的时候,保护她一下。
沈熙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转身快步离去,背影快得仿佛落荒而逃。
商姒盯着他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