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疾(二更)

商姒垂下眼来。

迟聿贴着她, 热气隔着薄薄的衣衫, 传递到了她的后背上。他还在继续说:“也许是我上辈子做错了, 欠了你什么, 所以这辈子, 合该我主动, 但即便如此,我也想要你的回应。”

“是么?”

商姒轻声开口, 挣开他的怀抱, 转身直视着他, 黑眸清亮, 毫不掩饰道:“可我需要时间,这世上,我接受的人太多了,背叛我的人也太多了。”

“所以, 子承,你不要做任何试探我的举动, 我的心禁不起试探, 再多的柔情蜜意,也抵不过一次试探。”

她的话十分坚决, 直白地告诉他, 她不喜欢任何不信任。

一旦那个人让她不确定起来, 她就不敢再迈出那试探的一步了。

“我很胆小。”商姒忽然觉得头疼,转身坐回了床榻,揉了揉眉心, 又继续说道:“所以,委屈子承了。”

迟聿沉默下来。

少女靠在床边,眉心浅蹙,眼睫低垂,寝衣宽松地套在身上,腰间系带也系得不紧,露出秀气的锁骨,再往下,便是微微的隆起,随即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一身宽松衣裙,仿佛伸手过去一扯,便能看到满目香艳春色。

可迟聿此刻,提不起半分兴致。

他一直反复想着她方才的话,她微有些恼怒的话语,才知今日她并不是在生气,准确来说,她是缺乏安全感了。

她仿佛是一只乌龟,有人对她没有威胁,她才会试探着慢慢探出头来,可只要有一丝不安,她都会立即缩回去,再也不肯伸出头来。

迟聿微叹道:“我明白了。”他抬头,目光从她身上逡巡而过,忽然想起今夜有些凉,便拿过一边的衣裳,走过去给她盖上,谁知衣裳尚未碰到她,商姒便转过了身去,一句话也不说,只将后背留给了他。

迟聿的手在空中顿住。

他迟疑了一秒,随即将她紧紧裹住,低声道:“莫要着凉。”说完,他起身出去了。

商姒听见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原本紧绷的心霎时一松,她紧紧闭眼,因为突如其来的轻微头疼,脸色透着不正常的苍白。

她一动不动地维持着那个姿势,连宫人出入也毫不察觉。

后半夜时,头便越来越痛。不知过了多久,商姒疼得昏睡了过去,再醒来时,殿中烛火已经熄了,而她还是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身上的衣物已换了被褥,后背出了一身大汗,浑身似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般,连动一根手指都嫌费力。

商姒静静躺了一会儿,才艰难地坐起身来,一摸额头,触手都是冰凉湿滑,额角满是冷汗,一根根发丝被汗水贴在颊侧,仿佛她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心彻底沉了下来。

她原以为,这病久不发作,应是好了的。

可今日又犯了。

说起来这病,还是商姒小时候染上的。

那时冷宫条件艰苦,商姒过得不好,李公公本是打扫宫道的宫人,不跟着主子们,自然也讨不到什么油水,平日里俸禄勉强过可以过日子,要多养一个冷宫的孩子,更是不易。

那时,她便频频受饿受冻,后来有一日,她忍不住对外面的向往,悄悄跑出了冷宫。

正巧,先帝的常贵妃在御花园中赏花,不料一脏兮兮孩子跑了过来,冲撞了贵妃,宫里的孩子,要么是皇子龙孙,要么便是哪个不检点的宫婢悄悄生的,这女孩儿的来历可想而知。常贵妃登时大怒,命人将这孩子拖走,商姒为了逃,跳到了湖里去。

她聪明得很,在水底潜了一会儿,待到常贵妃离去,才浑身湿淋淋地爬了上来,可惜她没有别的衣裳,当夜便发起了高烧。

高烧不下整整几日,从此落下了这时常头疼欲裂的病根。

后来锦衣玉食之后,她不再忍饥挨饿,寝殿里埋着地龙,时常点着熏香,就连衣裳也是狐皮做的雪裘,冬日都不惧寒冷,长久地被呵护下来,身子竟开始好转,连头疼病也好了许多。

再后来,这病也不过一两年才发作一次。

可今日,竟又开始疼了。

商姒明白,自己这身子,在经历忍饥挨饿之后,又是被人鞭打、强逼着吃下掩饰性别的药,又是时常被王赟饿上好几日的,早已残破不堪,哪怕要细心调养回来,也是个细水长流的事情。

一觉醒来,头疼也好了不少。商姒起身,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在黑暗中摸索着烛灯的方向,刺啦一声,她点燃了灯,就着微弱的烛光,她俯身在镜前看了看自己苍白的脸。

一看便是生病了。

这头疼病难治,曾经也有太医为她想过办法,可也仅仅是在发作之时,勉强用药压制痛感,却根本根治不了。

如此一想,她也不想再叫太医,也不想再麻烦旁人了。

商姒拿出匣子里的胭脂,勉强给脸上加了一点红润之色,才扬声唤道:“来人。”

外面守夜宫人立刻进来,“陛下有何吩咐?”

“茶凉了,朕要喝热水。”商姒道:“还有,去外面给朕采一点百合花来。”

宫人低声应了,很快便烧了热茶端来,又将百合花送到商姒手中。

百合花香有提神之效。

商姒坐在桌边,一口接着一口,一连喝了好几杯热水,直到壶里见底,又勉强用百合花提神,后半夜一直未曾入眠,一直撑到了早朝时刻,才更衣上朝。

这回早朝中有商鸢,商鸢急于要合作的答复,商姒屡屡打太极把问题踢了回去,迟聿也随着商姒不表态,商鸢只好勉强沉下气来,哪怕心有不满,面上仍是端庄大方地微笑着。

下了早朝,商姒便依惯例去了御书房。

她屏退宫人,连姣月和蓝衣也不许贴身伺候,寂静的御书房只有她时,她才能安心地撑着脑袋,忍受着脑中传来的一阵阵钝痛,她知道,只要把这阵挨过去了,便万事太平。

可正痛得神思恍惚,浑身冒着冷汗之际,外面却有侍卫进来通传道:“禀陛下,沈熙沈大人求见。”

商姒勉强吐出冰冷几字,“不见!”

那侍卫迟疑了一下,起身去回了沈熙,不一会儿,殿外便传来沈熙的大喊声,“陛下!臣求见陛下!臣知道如何为陛下分忧!”

商姒心底一寒,第一个念头便是此人难道发觉了什么?随即便很快想起,沈熙是见过她头疼发作的。

难道,他所说的分忧,是关于头痛的?

她咬牙道:“宣!”

外面呼喊声停了,很快,沈熙便匆匆入内,伏首跪拜道:“臣参见陛下!”

商姒撑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抬眼望着沈熙,艰难吐出一字来,“你……”

沈熙立刻抬眼。

与她的目光撞上,她居高临下,唇色发白,浑身的难受是胭脂遮不住的,眸子里含了一丝蔼蔼水汽,乍然一看,便触得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可即便如此,背脊依旧挺直,神色仍旧倔强的。

她说了一个字,便止住不言,是要等沈熙先开口。

她还不确定他是为何事而来,若他不为头疼之事,她便也不要率先开口,暴露她旧疾发作的事实。

沈熙见她不语,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便开门见山道:“臣带了止痛的药。”

“甚好……”

甚好。

幸亏有他过来。

商姒痛得眼前一黑,身子便往前栽去,沈熙惊呼一声,连忙起身拉住了她,她身子无比的软,便顺势靠近了他的胸膛里,沈熙只觉心跳停止了,耳内仿佛能听到血液缓慢涌动的声音,她的身子如此之近,距离是他从小到大都未曾跨越过的,他僵立着许久不动,整个人仿佛成了一个木头桩子。

“疼……”商姒抓着他的衣领,勉强道:“快些,朕……”

沈熙悚然回神,顾不得其他,连忙将商姒打横抱起,放回了御座上,才从袖中掏出药丸来,喂着商姒服下,又惶急地去给她倒了一杯茶,顺了口气,轻轻拍着她的背脊。

她低头喘着气,不知平息了多久,一直未曾开口说话,沈熙在一边紧张地望着她,见她眉头稍微舒展开来,显然好了不少,才放下心来,重新回到御阶之下,保持合乎君臣礼法的距离。

商姒动了动眸子,勉强坐直了,嗓子有些哑,“这回……多谢你……”

“陛下不必客气。”沈熙道:“早在上朝之时,臣便注意到陛下脸色有些不对,所以方才是回府取药了。”

“嗯。”商姒点头。

两人相对沉默,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平素关系算不得要好,甚至从前时时刻刻都在争吵,商姒看着下面十分恭敬的沈熙,竟生出了一丝恍惚的感觉来。

不知过了许久,商姒缓缓开口道:“方才你说,回府取药?”

“朕记得,治朕头疼的药并不常见,你府里竟是备了?”

商姒觉得荒谬。

这种药,她原本只以为自己才有,后来药吃完了,她也不再找太医重新配制过。

他府里备着她的头疼药做什么?

这世上谁都会为她着想,可偏偏不可能是沈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