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姒不高兴了。
迟聿忽然不急着拒绝, 淡笑道:“克敌自是要克敌, 只是郡主诚意如何?”
商姒脸色更冷, 索性拂袖撑臂, 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两人。
商鸢望着迟聿, 他横眉睥过来的神情十分淡然, 可举手投足,便有着浑然天成的霸气凛然。
她笑得越发明艳动人, 嗓音也软了三分, “大将军所要求的, 我自然都已备好, 此外,粮草辎重无须担心,若昭与楚能够联盟,事成之后, 便你七我三,如何?”
这条件不可谓不诱人。
周围响起一片哗然, 迟聿还未说话, 便见沈熙起身质疑道:“郡主此话是何意?大将军是大晔的大将军,何谓昭楚联盟?”
说昭国和楚国, 独独不提王都和天子, 便是不将这天子放在眼里, 早已认为天下诸侯早已自立门户,脱离大晔了。
长安旧臣们见沈熙率先出头,便也纷纷附和起来。
商鸢倒是不急, 她知道,这些人再怎么跳脚,这长安实际上的帝王也还是迟聿。她于是微微一笑,转眸看向上首的天子,笑道:“这是自然,大将军是大晔的,不知陛下觉得,臣妹的提议如何呢?”
心下万分笃定,这个傀儡天子,还不是要顺着迟聿的意思?
他敢否决么?
“此事干系重大,朕觉得还需从长计议。”少年清淡的嗓音缓缓响起。
商鸢微微一怔,便见商姒缓缓起身,广袖拂落,负手在身后,慢慢走下玉阶,来到了她的面前。
商姒虽是女子,却比商鸢高上些许,身姿欣长,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商鸢与她对视,忽然心底起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
商姒淡淡一笑,转身看向迟聿,道:“今日只为郡主接风洗尘,政事自有早朝论定,今日议定着实仓促,大将军觉得呢?”
她在笑,面上却蒙着一股阴沉。
她生气了。
迟聿心情大好,当下也不再含糊,直接道:“陛下说的有道理,那此事便稍后再议。”
此话一出,众人都微微一惊。
能得楚国相助自然是如虎添翼,毕竟面对的诸侯国如此之多,哪怕是迟聿,也未必能保证战无不胜,更何况三七分,更是占了便宜。
还有什么好商量的?
可迟聿却这般顺着天子。
一时众人的目光在迟聿和天子之间游移不定。
……这是在搞什么?
商鸢不料她已经如此让步,迟聿居然还会如此犹豫,又切切道:“我国提的条件已是极大让步,大将军……我千里迢迢而来,可您连这等小小的诺言也不肯给么?这让我们日后,又如何安心再合作?”
迟聿黑眸沉沉,淡笑道:“左右战事不在明日,郡主有何等不得?若当真等不得,不若早些回楚国罢。”
商鸢一时语塞,袖中手狠狠一攥。
……万万没料到,迟聿会这般不客气。
秋炆皱眉,正要上前质问,商鸢却抬手将他止住,微微一笑,也不着急,只道:“那我便等几日后的答复,除却方才之事,还有其他合作,大将军也有考虑一二。”
她这话便半含暗示。今日风和日丽,天上有融融流云,别庄里的风十分清凉,两人靠得很近,旁观者仿佛能品出一二不寻常的意味来。
商姒忽然笑了一声。
商鸢回过头来,对商姒盈盈一礼,“让陛下见笑,臣妹方才过于心急了。”
商姒摆手笑道:“无碍。”她方才虽然生气,现在却已全然冷静下来,为迟聿吃醋?她越该生气,便越是不气,才不让别人看了笑话。商姒踱回御座上,执起酒杯,面对文武百官道:“来,众卿家与朕共饮一杯!”
百官纷纷起身,饮酒高呼,迟聿眉梢微挑,看着上首少女冷静漠然的神情,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了。
这是又不气了?
看来,这丫头还是没那么在意他。
迟聿仰头一口饮尽。
……
宴会之上,商鸢忽然开始说起童年的事情,商姒佯装忘了许多,勉强与她一来二往,酒憨尽兴之后,商鸢便掩唇娇笑道:“说起从前,那些事情真是说不尽,臣妹这些年一直想念着陛下,这几日恰好来洛阳,陛下若是不嫌弃,臣妹可要时时来叨扰了。”
商姒笑道:“莫说以后时时叨扰,便是今夜,朕便可与鸢儿好好叙叙旧。”
于是宴会过后,天子便携郡主一道赏月,璀璨宫灯挂了沿路繁花馥郁的别庄,清风拂面,无比凉爽。侍从远远跟在身后,不敢靠近,只余下迟聿陪在一边。商鸢看着这别庄美景,暗暗忖度天子到底何意,谁知还没说话,就听商姒笑道:“鸢儿觉得长安如何?”
商鸢浅笑,“长安繁华,远胜楚国王都。”
“长安确实是个好地方,只是刚刚遭逢战事,许多地方还待修缮,大晔国库空虚,朕向来便发愁。”商姒转过身来,紧紧抓着商鸢的手,感念道:“还好朕有如你这般忠臣的藩臣,朕才不会被人肆意欺辱。”
这话已说的十分推心置腹。
肆意欺辱?
谁敢欺辱天子?
商鸢有些意外,余光瞟着迟聿的神色——天子这是当着她的面,说迟聿架空皇权、恃权欺上么?
迟聿看着商姒紧紧抓着商鸢的手,脸色蓦地冷了下来。
商鸢有些不太自然,勉强笑道:“陛下,您……”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商姒仿佛此刻才发觉不妥,连忙收回了手,“朕失态了。”她眸子悄悄一转,果真看见迟聿不太爽快的神色,心底暗嘲,又转移话题道:“我们去那边走走罢。”
直到时辰不早时,商姒才下令回宫,她这回没有再邀请迟聿一同呈玉辂回去,而是在登上玉辂之前,表示对商鸢的一见如故,又屡次嘱咐她从驿馆搬到宫里来住,便回了宫。
回宫走下玉辂,当即命崔公公安排商鸢住所,一路也不看迟聿,直接回了元泰殿。
迟聿:“……”
迟陵凑过来,笑吟吟道:“二哥,陛下似乎和郡主相处得不错?”
“多嘴。”迟聿冷淡地瞥他一眼,转身走了。
------
商姒回元泰殿换了身衣裳,除去繁复的天子礼服,才觉浑身力道一泄,整个人都慵懒起来,沐浴过后,便着一身单衣,懒洋洋地伏在软塌上,任由姣月给她梳着满头湿淋淋的发,姣月将头发打理好,又拿巾帕给她擦了擦,低声问道:“陛下当真与那个郡主投缘?”
商姒侧身看她,笑道:“朕与商鸢?”
姣月点头。
“朕不和她亲近,怎么能让她掉以轻心?”商姒重新趴好,语气懒散,“你看她,话中字字都别有深意,绝不是个省油的灯,更不把朕放在眼里。”
“陛下……”
“她不将朕方才眼里,朕也理解。”商姒淡淡道:“谁人不知朕是傀儡呢?若是朕自己,看见这么一个徒有虚名的天子,只怕也不当一回事,当面无视都是客气,若是更不客气,恐怕会直接做什么了。
只是,到了朕这里,哪怕没什么实权,也由不得她不把朕放在眼里。”
她小时候,也是如此,许多人不将她放在眼里,甚至当着她的面对王赟阿谀奉承,一是觉得天子掀不起什么风浪,二是觉得这般幼小的孩子,哪里懂得那么多?
其实商姒都懂,那些人的谄媚嘴脸,媚上欺下的行为,她都一一记在了心里。
当初她确实小,可渺小如她,也曾想过办法反抗。更何况如今,她已经长大了,更不容许任何人再随意欺负。
“就没有别的原因?”
一句话打断了商姒的回忆。
她偏头,便看见迟聿走了进来,对姣月道:“你先退下。”
姣月将手中巾帕放到一边,连忙退了下去。
迟聿拿过帕子,俯身给商姒擦了擦头发,他漆黑的眸子与她对视着,她仰头看了他半晌,又默不作声地偏过了头去。
“今日生气了?”
“没有。”
“因我而生气?”
“没有。”
“所以与那商鸢又是握手又是散步的,就为了气我?”
“没有。”
“想不到你还是会因我吃醋。”他低笑。
“我说了没有!”
商姒推开他的手,猛地坐起身来,气恼地瞪着他。
此人简直莫名其妙,自说自话。
明明是他,面对商鸢的主动暗示,非但不拒绝,还和她一来二往,无比融洽,她要是不插嘴,恐怕他还真和商鸢合作去了。
现在还好意思跟她提。
商姒甚为不悦,起身走到了床边,抬手落下身后珠帘,淡淡道:“我累了,大将军要是没什么要事,还是先回去罢。”
身后一暖,她被人紧紧拥住。
他的脸贴着她的脸,她听见他的语气有几分无奈,“今日是我不对……”
她腹诽: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迟聿紧紧抱着她,低声道:“我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她微微一怔。
他的手臂缓缓收紧,唇齿间热气就喷洒在她的耳畔,“向来都是我在表露心意,可你的心在何处,我却不知。”
“今日看见你生气,我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