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时分的长安一片死寂, 四下唯有蝉鸣, 月光洒落在少年的脸庞上, 更显出三分委屈。
“二哥……”迟陵欲哭无泪。
他长这么大就没这么憋屈过, 明明白白的锅丢到他身上, 他还百口莫辩, 甩都甩不掉!
他那一瞬,真恨不得将商姒直接丢到地上。
可他不敢。
抱都已经抱了, 再敢这么对她, 迟陵觉得自己会更惨。
早知道, 他为什么要突然怜香惜玉, 亲自把这女人抱着回来?
怀中少女还在不安分地乱动,少年默默撇过了头去,委屈至极,隔了许久, 才急急道:“哥哥把她抱回去罢!我、我还这么抱着不成!”
迟聿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弟弟, 只觉得脑仁疼。
他跟商姒跟了半路, 却见她被人中途追捕,于是便派君乙暗中助商姒逃脱, 最终君乙办事不成, 复命时只说她是落在了迟陵手中。
迟陵性子如何, 他这个做哥哥的又怎会不知?君乙畏惧四公子锋芒,不敢直接冒犯,迟聿索性亲自骑马过来要人, 可千算万算,没料到这小子胆子上了天,居然敢抱商姒?
他都仅仅只是抱她,偶尔能亲到一回,没有机会更进一步,这小子居然也敢抱?还这么堂而皇之?
迟聿薄唇冷抿,面上更透凛冽之意,望定了迟陵道:“我当初是如何警告你的?”
迟陵耳根通红,咬牙道:“二哥说,不许针对公主。”
“你如今又在如何?”
“我不仅仅针对她,还、还抱她……”
“我的话是耳旁风?”迟聿微微倾身,黑眸亮得摄人,字字带着压迫,“还是你觉得,三十军棍是打轻了?”
迟陵这一瞬间,觉得屁.股有点疼。
少年耷拉下了脑袋,只好乖乖认错:“我错了,二哥,我真的错了。您怎么罚我都行,但是不要误会我和公主有关系,二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听到迟聿翻身下马的声音,继而手上一轻,迟聿轻轻接过了商姒。
低眸看着怀中的姑娘,迟聿薄唇微掀,淡淡道:“回府把礼法纲常抄十遍,无令不得出府,好好反省。”
“是。”迟陵单膝跪地,低声应了,赶紧转身回府,脚步如飞,好似后面有什么洪水猛兽追赶一般。
此处只剩下迟聿一人。
君乙很快便率人飞驰而来,见迟聿抱着商姒一动不动,连忙噤声退到了一边去。
迟聿低眼看了看怀中的少女。
她半阖着眼,半醒未醒,也不知是否意识到了抱着她的人是他,比起在迟陵怀中,她此刻更乖巧安分了些。
可看着再安分,实则内里都藏着极为隐蔽的心思。
迟聿淡淡道:“都退下。”说完转身,慢慢往之前的小巷子处走去。
他回到商姒被迷晕那间破旧草屋,将她重新平放到草堆上,抬手拢了拢她鬓边碎发。
冰冷的手指慢慢下挪,抚上她的脖颈,迟聿黑眸沉如深渊,杀意暗藏,感受着娇嫩肌肤下鲜血的涌动。
有时候真的恨不得杀了她,可指间下滑,却触上她颈上的青紫勒痕。
他呼吸蓦地一窒,垂下眼来。
她果真是九死一生逃出来的,只是她在经历生死之后,却没有选择回来找他,而是决定远离。
为什么要远离?
是他对她不够好,还是她至始至终都在假装?
迟聿在她身边静坐须臾,才拿出药膏,慢慢涂抹在她受伤之处,慢慢推开,为她消肿。
她沉溺在他的臂弯里,眉眼灵秀,长发柔软。
靠近就觉得她又香又软,如前世,令他魂牵梦萦。
迟聿忽然想到元泰殿的那个夜晚。
殿中气氛旖.旎,他将她抱入殿中,意欲让她一生都做他的人。
但未曾料到会中途心软,更未料到,即便是被媚.药摧折心智,她仍旧哭着求他不要。
她不要,所以他再未主动动她。
迟聿猛地收紧手臂,把她抱在怀里。
贴在她颈边深吸一口气,他发泄似地咬她一下。
她睫毛抖动一下,手指动了动,却沉溺其中,难以苏醒。
“商姒。”他咬牙切齿地唤她,低低道:“前世为什么不肯答应我?”
“我待你还不够好?我为了你,做了这古今唯一不可杀政敌的皇帝。”
“便是今生,今生我又哪里让你不能依恋?”
从前南征百战一生,从不喜平常女子,哪怕后宫也不过寥寥数人,几如空置。
因为他不喜欢过于娇弱的东西,乱世女子依附男人而生,他更是不喜。
可商姒,他现在为了商姒,宁可她如那些女子一般,依附他,信任他,却难如登天。
如今想着,他不禁含恨加重力道,将她咬得下唇破了皮,才起身抽离。
将迷魂香的解药在她鼻尖一晃,他最后拿走了她的钱袋,拂袖而去。
“主公不将公主带回么?”守在门外的君乙不由得吃惊发问。
迟聿淡淡道:“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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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姒翌日起来,发觉自己头脑昏沉,浑身无力,非但下唇发疼,身上也身无分文,她莫名其妙地坐了一会儿,努力回忆也没有想起来什么。
只隐约感觉有一丝怪异,似乎昨夜过得极为不安稳。忘了为何会睡着,也忘了是怎样逃脱追捕的。
商姒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
当来的银子也不见了,只好暗暗叫苦,只道昨夜逃跑过急,许是半路掉了。
她肚子咕嘟一叫,饿得实在难受。
商姒耷拉着脑袋,这回是真的恹恹的,眼见满街小贩已经出来,叫唤着卖着包子,她却抱膝蜷缩在街角,眼巴巴地瞧着,简直是饿得天昏地暗,险些就控制不住重新回了沈府。
可是她还是很清醒,只能忍着饿抱膝坐在小胡同深处,忽然嗅到一丝隐约的饭菜香味,商姒肚子咕咕叫个不停,看见一个老婆婆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个包子走到她面前,和蔼地笑了笑,低声道:“姑娘,饿了吧?这有个包子,姑娘吃了罢。”
商姒一怔,有些难以置信,手上已被不由分说地塞了个包子。
她低头看了看包子,轻咬下唇,“可是我没钱……”
那老婆婆含笑看着她,从未见过这般漂亮的姑娘,果真是越瞧越满意,便和蔼道:“姑娘长得水灵,老婆子我瞧了喜欢,这包子啊,就送姑娘吃!姑娘不用给钱。”
商姒忙起身道谢:“多谢婆婆。”
老婆婆咳了咳,低声道:“老婆子我年纪大了,除了一个孙儿,家中也无他人,姑娘要是不嫌弃,不如随我回去歇歇?”
商姒想了想,却摇头道:“……不必麻烦,怕是不妥。”
这位婆婆若是坏人,去了便是危险,若是好人,以她如今身份,恐连累这家无辜百姓。
老婆婆笑道:“姑娘不必客气,你一个姑娘家的,孤零零的在外面也实在危险,就先留在我那儿几日,姑娘随时都可以走。”
商姒默然摇头,拒不接受。那老婆婆却似乎对她十分中意,反复相劝多次,盛情难却,商姒头一遭遇见这种事情,着实抵抗不住如此热情,最终便跟着那婆婆回去了。
迟聿站在暗处,脸色蓦地阴沉下来。
君乙只觉世子通身冰冷,压力如泰山罩顶,流着冷汗道:“主公,这……”
这公主未免也太单纯了,随便来了个老婆婆就把她带走了?
“跟上。”
迟聿冷热拂袖,快步走了上去。
老婆婆家住城西,家中简陋,确实有一个孙儿,十五六岁年纪,看样子有些懵懂呆傻。
商姒一进屋,便瞧见那少年躲在门后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衣襟自门边泄出一大截,早就将他彻底暴露,他却毫无所觉。老婆婆唤了许多遍“阿宝”,才将那少年唤了出来,老婆婆笑道:“乐儿姑娘,这是我孙儿,姓石,叫阿宝,他见人认生,姑娘不要见怪。”
商姒转头朝阿宝微微一笑,谁知那少年仿佛被蛰了一般,一下子坐立难安,又飞快地躲了起来,时不时伸出半边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她。
商姒心头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老婆婆笑道:“阿宝看见漂亮姑娘,总是容易害羞,但是他性情老实,很会疼人。老婆子我这些年下来,也是阿宝寸步不离地在照顾着……”这话言外之意皆是暗示,商姒听出来了,恐怕是老婆婆瞧中了她,想留她当孙媳妇儿了。
商姒连忙摆手澄清,“婆婆误会了,我家还有父母在上,婚姻大事自己难以做主。”
那老婆婆又笑眯眯地追问她父母所在何处,商姒只好胡诌,连连撒谎下来,她自己都有些招架不住,那老婆婆才连连道“好,好,乐儿姑娘身家清白,更加配我们宝儿。”一边絮叨着,一边进屋去做饭去了。
商姒怔然站在原地,伸手揉了揉眉心,那阿宝却又畏畏缩缩地走上前来,对她支支吾吾道:“乐、乐儿姐姐,我是阿宝,我会对你好的……”商姒只觉头疼,勉强敷衍了几下,借口身子不舒服,独自坐到了一边去。
阿宝是个心地极为善良的少年,商姒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夕阳渐下,庭院里起了一阵风,吹得她长发乱舞,阿宝便迟疑地走过来,支支吾吾道:“乐儿姐姐,你不冷吗?我们进去吧。”
商姒抬头对他一笑,起身进了屋,阿宝愣在原地许久,才反应过来美人姐姐是同他笑了,傻乎乎地乐了半晌,才连忙跟了进去。
阿宝进了屋,又连忙关窗点蜡烛,拘谨地拉着衣摆,悄悄瞧了商姒一眼又一眼,老婆婆端着菜出来,瞧见阿宝这幅模样,心道这回这小子可算是动心了,乐儿姑娘比寻常女子都生得美,也难为这小子,还这般挑剔。
老婆婆将菜摆在桌上,笑道:“姑娘莫要嫌弃,寒舍简陋,也没什么好的东西招待姑娘。”
商姒浅笑道:“是我叨扰婆婆,婆婆肯收留我,他日一定报答。”她话音刚落,却见阿宝连忙摆手道:“不打扰不打扰!乐儿姐姐可以一直住下去。”
老婆婆瞧了一眼阿宝,无奈摇头叹道:“你这小子。”阿宝傻乎乎地一笑,待三人吃完晚饭,阿宝又连忙去给商姒收拾出房间来,自己抱着被褥站在一边,打算就这般直接睡地上。
哪里这般麻烦主人家的?商姒觉得不妥,拒绝了多次,最终只是叹道:“公子不必客气,我不必睡床上,只需给我找一个容身之处即可。”她态度坚决,阿宝踌躇半晌,只好将被褥铺在一个简陋木榻上,让商姒尝试歇息一晚,商姒低声道谢,等到一切忙碌完的时候,夜色已深,寒风袭人,正宜入眠。
商姒没有歇在软榻上,临近夏日,屋前柳树上蝉鸣不止,实在恼人。商姒推门出去,坐在门槛商看着月亮,就这般抱膝渐渐浅寐。
商姒在睡梦中并不安稳,她一直反复经历着幼年的一些时光,那些日子很短,而且年岁已久,她忘了很多细节,但是每当看到李公公的脸,她都能感受到心里升起的一阵惶惑不安,好像一直以来自以为的坚强,真的都只是她的以为。
后来场景一转,她一身男装站在殿阶之下,卑微而恭敬,殿上高高立着一个男子,看不清面孔,只觉衣袍华美,俊美无俦,威仪自成。
他冰冷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清冽冷香就萦绕在鼻尖,压迫甚浓,两相无言,唯有他步步逼近,她步步后退,竭力摆脱这噩梦,却不过只是徒劳。
从未感觉到这种无助、被束缚的感觉,商姒沉溺在睡梦中,眉尖轻蹙,发出细碎呓语,可她一动未动。
她睡觉一贯安分,男人居高临下地站在睥睨着她,神态冷淡,冷风盈袖,满襟寒露无声拂落。
不知站了多久,迟聿慢慢蹲了下来。
他拨开她环绕膝头的手臂,掌心拢住她尖削的下巴,指尖微微用力,黑眸寒光浮动,这般深深地注视着她。
她仿佛做了什么噩梦,唇色苍白,细眉浅拧。
迟聿微掠唇角,薄唇笑意极淡极寒,蓦地抽出袖中缎带,右手狠狠一推。
背脊重重磕地,商姒陡然从梦中惊醒。
这一醒之下尚未知晓自己所在何处,所遭遇什么,睁眼慌急去看是何人,却什么也看不见。
是谁?
她脑中轰然一响,意识到危险便伸手去打,鼻尖忽然嗅到一缕暗香。
浑身力气以一种清晰可见的速度快速抽离,意识也混沌起来。
隐隐约约只意识到,那人就在她身边,身上落下浅淡龙涎香,十分熟悉。
梦中那一场紧张对峙似真非真,与此刻所遭遇之事急遽交叠着。下巴上传来疼意,耳边当着细微的呼吸声。
蝉鸣不止,耳膜作痛,商姒浑身发麻,脸色苍白至极,连手指都在轻微地抖。
眸子阖紧,风将迷药吹散些许,让她未能完全昏迷过去。
是迟聿吗?
他终于还是找过来了,她就知道,他不会放任她在外面呆上太久。
看他今日动作,许是盛怒至极。
商姒睫毛闪动两下,如案板上的鱼,随他屠宰。
额上细汗沾湿发丝,她浑身似冷似热,不知是被吓的,还是其他。
她听到男人低笑一声,七分戏谑,三分冷意。
随即压力罩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