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十分广阔,流云滚动,百花盛开,百鸟啾鸣。
群山延绵起伏在长安城外,被无边云海阻隔住,只露出隐约轮廓,街角的海棠花大片落下,扑向商姒的衣袖,落在她的头顶,点缀着云鬓青丝,又被风吹得簌簌而落。
日出穹顶,阳光普照,风清气润。
从未见过这般广阔的天地,商姒愣愣地站在街角,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眼神极亮。
她将泥抹在脸上,取下满头玉钗,勉强遮掩容貌与一身华贵,便沿着街坊一路走。可即便如此,却仍旧盖不住那世所罕见的气质。
一路上总有许多人打量着她,从未见谁家的姑娘就这么孤零零的上街的,还是满身狼狈,纷纷揣测她的来历。
商姒在一家卖着烧饼的摊子前停下,好奇地看着那些香喷喷的烧饼。
那小贩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姑娘,要不要吃烧饼啊?三文钱一个。”
“三文钱?”商姒想了想,说道:“我没有钱。”
那小贩脸色登时一边,对她挥手道:“没钱?没钱还不快点给我走开?打扰我做生意!”
商姒抿了抿唇,退后一步,冷淡地扫了一眼那小贩,转身走了。
她循着大街走了一个来回,这才明白,原来在皇宫外,不管做什么,都是要拿钱来的。
她不是没有听人说过宫外的事情,只是听别人说的,与亲眼所见的,又是不一样的感觉。
商姒在街头静立片刻,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呼喝声,一群官兵登时往这边涌来,她立刻警觉,闪身进了一边的小胡同。
小胡同里也有几间住户,商姒贴墙躲避官兵,忽然闻到一股饭菜香味。
肚子叫了叫,她有点饿了。
商姒紧紧抿唇,等到官兵走了,她拿出袖中的发饰,进了当铺。
当铺掌柜的看起来精明,一边用放光的眼神看着她的那些钗子,一边故意用不屑的语气说不值几个钱,啪嗒啪嗒打完算盘,便随意丢给了她一个银锭子。
商姒冷冷回视,道:“你当我好糊弄?”
掌柜的脸色一僵,没想到这看起来脏兮兮的丫头还真有几分眼力,一边不怀好意地笑着说:“小丫头,这些钗子看起来个个价值不菲,是你从哪儿偷的?”眼见着商姒的眼神越来越冰,那掌柜的也没由来得觉得压迫,摸摸一捏手心冷汗,赔笑着又拿出一包银子出来,掂了掂道:“够沉了,丫头觉得可以么?”
商姒拿过那些银子,低声道了谢,转身出去,没听到身后掌柜的嘀咕一声“这些钗子也太价值连城了……”
商姒又走到一家裁缝店里,将手上的银子递给老板娘,道:“给我找一身衣裳,简单的便好。”
那老板娘上下打量商姒一眼,越看越吃惊,这身裙子布料她自然认得,西域进贡,价值连城,这可不是一般人穿的起的衣裳,连官宦之家的小姐恐怕都穿不得,怕是这位姑娘的来历不得了。老板娘连忙满面堆笑迎了上去,笑着问道:“这位姑娘,您快快上座,你看看这些布匹,都是南方运过来的,您喜欢哪个,我们立刻给您赶做一件。”
商姒摇头道:“不必赶做,我要一件现成的,把身上这件换下来。”
那老板娘犯了难,思来想去,也不知道去寻哪一件衣裳才配得上这姑娘的身价,商姒看了看那老板娘的身形,忽然问道:“你身上这一件,卖么?”
老板娘:“啊?”
商姒拿出一大包银子放到桌上,“你看看要多少钱,这些够吗?”
一边的伙计露出活见鬼的神情,老板娘连忙道:“够了够了!哎哟我的小姑奶奶,您快快随我过来……”一面暗想,这想必是养在王侯之家的姑娘,久处深闺,才如此不谙世事,倒是可以好好盘算一下她身上那件衣裳,哪怕拆了取下金丝银线,也必然可以一夕暴富。
商姒随着老板娘过去,拿到了衣裳,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狼狈不堪的模样,又问道:“可否借地沐浴梳头?”
老板娘连忙答应,去招呼伙计去烧热水,拉着商姒在一边坐下,笑眯眯地问道:“这位姑娘不知如何称呼?”
商姒不好表露身份,随口道:“我叫乐儿。”
“乐儿姑娘,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老板娘笑着上下打量商姒,又瞧了瞧她身上衣裳的规格、花纹,越看越是觉得奇怪,她也不是没有伺候过王侯家的夫人们,却甚少看见这样的衣裳……这样看,倒是更像是宫里的。
老板娘心念微动,宫里的?
难不成是个落难的娘娘,或者是公主?
商姒不愿回答老板娘的话,只道:“这些事与老板娘无关。”
老板娘连连称是,又开始夸商姒的美貌。老板娘接触过那么多女子,也甚少瞧见比商姒好看的女子,这样的容貌,若说是宫里的娘娘倒是有些说得过去了。
美,极美。
那通身气质却并非柔弱,而是有几分高高在上的矜贵。
商姒一直静坐不言,对老板娘的阿谀奉承置之不理,直到下人烧好热水,她才前去沐浴,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便打算离去。
那老板娘拉住她,期期艾艾道:“乐儿姑娘,您那一身衣服,可否卖个价钱给我?这身衣服我们也不收姑娘的钱了,乐儿姑娘报个价罢。”老板娘心下笃定,商姒并不是特别明白那身衣裳的价值,她是定然还可以赚到的。
谁知商姒扫了一眼那脏兮兮的衣裳,随意道:“送你罢,于我无用。”说完,商姒便挥了挥衣袖,潇洒地离去了。
留下裁缝店里,老板娘和伙计们纷纷傻眼。
商姒换了身不起眼的衣裳,走在大街上,谁知这一回侧目看她的人却比之前更多,沐浴更衣后的她,浑身仿佛散发着莹亮的光泽,她长发柔软地披在肩头,神情冷淡,可偏就这样冷淡的神情,才让一路上的男子们都有些挪不开眼。
更有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们蠢蠢欲动,谁知还未出手,商姒已经发觉了不对,在一边的小摊上买了包子之后,身影便在人群中左弯右绕,很快就消失在众人的目光中。
商姒拿开一包银锭子数了数,这些钱拿来买吃的是绰绰有余,衣裳她已经不愁,住的地方却是个问题,长安城内属于迟聿管辖,于她已经不安全,但是其余几郡她又不熟悉,亦未必安全。
她逃出来是临时起意,许多事情准备不足,还需从长计议。
商姒在胡同深处站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外面响起一阵喧哗之声,几行身穿铠甲的士兵列队从街上穿行而过,锋锐的枪尖寒光刺眼,开始快速搜查大街小巷。
铁甲峥嵘,马蹄阵阵,百姓畏惧声威,纷纷惶恐退散开来,眼见那些官兵长驱直入各个达官显贵的宅邸,连百姓家也不曾放过,街道上百姓纷纷噤若寒蝉,开始小声交头接耳起来。商姒察觉到这大抵是来寻她的,连忙往暗处去躲。
可皇宫外于她终究陌生,长安城内的每一条巷子都被堵住,那些铁甲奇兵们无孔不入,顷刻间控制整个长安,处处封锁,肃清道路,逐一排查,商姒被逼得退了又退,不得不直面那些士兵的一个个筛查,便低下了头,站在几个女子身后,等着为首的将士拿着画像一个个走过来对比。
而不远处的府邸中,正有人哭喊着被士兵拽了出来,门口许多百姓翘首观望,却又不敢大声喧哗,只能窃窃私语。
商姒听见有人小声道:“唉,这近来的满城搜查可真是闹得人心惶惶,这不,又一个大官被抄了,可真是说抄就抄。”
“达官显贵的这几日倒霉的可不少,这天早就变了。”另一人叹了一句。
商姒心底一沉。
堂而皇之查抄官员府邸,迟聿远比她想象更为手段狠厉。
若说那些人各有逆反之心,倒也是可能的,只是这些老弱妇孺……又何罪之有?
道听途说是一回事,亲眼目睹这惨状又是另一回事。
商姒正在愣神间,忽然有人轻轻地拍了她后背一下。
她霍然回头,便看见一个青衣侍者站在她的面前,微笑道:“姑娘,我家公子有请。”
商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看见路口处正停着一辆华美马车,四马驾辕,上嵌白玉,青幔低垂,四角悬着风铃流苏,看起来绝非寻常人家。
商姒眸子微闪,警觉问道:“你家公子是谁?”
那侍者微微一笑,“姑娘上去便知道了。”
前是迟聿,后是未知之人,商姒袖中之手微微一攥。
她贸然逃跑,迟聿定不会放过她的,说不定此刻已是滔天之怒,与其被抓回去面对着不知如何的处境,倒不如……
商姒不置可否,随着那侍者慢慢走过去,侍者为她掀开帘子,商姒提着裙摆上去,身后青幔重落,掩住外间光景,商似眯了眯眼,对上了男子上下打量的眼神。
居然是沈熙。
沈熙一身官袍,桃花眼弧度风流而冷淡,眼角透着一丝冷和戏谑的意味,见她久不说话,倒是似笑非笑地一挑眉梢,“怎么?陛下不认识臣了?”这陛下两字咬得极重,似在讽刺。
商姒冷冷道:“认不认识又如何?沈大人是要带我回去?”
沈熙笑着摇头,看着她这一身,啧然有声,“堂堂天子,沦落到这个地步,实在是有意思地很。臣依旧是臣,陛下却不是陛下了,臣今早便听闻陛下跑了,不过来瞧瞧热闹怎么行呢?”
商姒冷笑不已,却不回他话。沈熙一贯喜欢挖苦她,她就当被狗咬了一口,也未必要咬回去。
沈熙看了她半晌,忽然笑意一收,问道:“陛下是个女子,倒是令臣惊讶。”
商姒淡淡道:“我是男是女,于你有很大干系么?”
沈熙被她这样一刺,倒是不恼,只是拿过一边的一张折子,对商姒摇了摇,“昭世子不欲长期扎根长安,外患不止,内患急需定下。陛下可知,世子是如何想的?”
商姒咬牙不语。
沈熙笑道:“楚国虎视眈眈,世子自然不会与其合作。只是皇室子嗣衰微,只是旁系从远了数,找几个血脉沾边的也不难。或是随便编几个正统血脉出来,好歹先把皇位占住,等哪日时机成熟了,再演一出禅位戏码,这天下帝位,也不过他们手中的玩物罢了……”
话还未说完,商姒便沉声道:“荒谬!”
“荒谬至极,只是比起陛下女扮男装,倒是小巫见大巫了。”
沈熙深深地盯着商姒,淡淡道:“这天下归于谁手,陛下似乎并不在意,可惜臣今后或许再难与陛下续君臣情谊了?臣昨日还见着陛下在世子跟前那般娇怯模样,臣也是男子,竟心驰神往……”
话说到此,商姒脸色已十分难看,袖中双手攥得死紧,阴沉至极地看着他。
这般的神色,才像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子。
沈熙冷笑一阵,抬手敲了敲车壁,淡淡吩咐道:“回府。”车夫一扬马鞭,马车掉了个头,开始疾驰回沈府。
沈熙又看着商姒,笑道:“陛下无家可回,臣宅邸简陋,却足以收留几日。”
这“收留”二字又咬重了,沈熙得意地看着商姒,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任何暴怒的神色,殊不知这些日子下来,商姒早已磨砺出隐忍的心性,面上风轻云淡,丝毫不与他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