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熙

远方正有人慢慢往城楼这边走,迟聿站在城楼上,拿过弓箭,对准其中一人,松开手指射了出去。

那箭擦着脸飞过,稳稳落在地上,箭身嗡鸣不止,将为首的薛翕吓得一屁股瘫软在地。

薛翕身后几人脚步狠狠一顿,都有些诚惶诚恐地加快了脚步,在城楼下等着。

迟聿大笑一声,掷开弓箭袖手下了楼,正看见御史大夫卫辽、前将军贺毅等人正站在那处,卫辽身后站着一个形容清朗的年轻男子,姿态拘谨。

迟聿大步走过去,笑道:“诸位大人久等了。”

他言笑晏晏,眼底笑意并不浓,看起来极好说话,但谁人都知他强劲手腕,所以无人敢回笑过去。

几位老臣对视一眼,御史大夫卫辽上前道:“世子!下官、下官有一个不情之请。”

迟聿拿过帕子,擦了擦手,淡淡道:“卫大人请说。”

卫辽低声道:“尚书令陆大人在牢中关押已有一段时间了,陆大人本是无意顶撞世子,他是三朝元老,而今年纪大了,世子可否开恩……放他出来?”

迟聿动作一顿,转身似笑非笑地看过去,“放人?卫大人可知,我命人把他关起来,可不单单是因为他顶撞我。”

卫辽脸色一僵,一边几位大臣有点挂不住面子。

可他们不敢反驳,至今仍被关在牢中的沈恪和陆含之都是前车之鉴,眼前这人当真丝毫也忤逆不得。

卫辽身后的沈熙微微抬眼逡巡一圈,看到垂袖站着的迟聿气质冷清,身上拢着一层淡淡的龙涎香,神态冷淡,漫不经心。

沈熙心念微动,上前抬手道:“下官沈熙,有一话想说。”

沈熙?迟聿饶有兴趣道:“你和沈恪是什么关系?”

沈熙淡淡一笑,低头恭谨道:“这正是家君,今日下官有幸见到世子,有话想上谏。”

迟聿淡淡扫了他一眼,“讲。”

沈熙低声道:“世子既然至今未曾废除陆大人官阶,便是还有打算,陆大人德高望重,当今长安虽然已经恢复安定之象,然群臣人心未定。世子何不将陆大人放出来,让众臣都看着世子的仁德?”

这话倒是稍微有点意思,迟聿唇边掠过一丝笑,看沈熙欲言又止,显然还有话说,便道:“还有呢?”

沈熙笑意深深,望定他道:“还有一些话,下官想私下与世子说。”

迟聿应允,再与几位老臣说了几件事情之后,便命人送诸位大人离开,自己转身带着沈熙一路进殿。

殿内不点熏香,灯影摇曳,四角风灯明亮,迟聿负手站在上方,看着沈熙道:“想说什么,尽管说罢。”

沈熙抬手深深一礼,“下官之前所言,用陆大人来收买人心,只是其一。下官知道世子如今最在意之事,便是各路诸侯都打着的旗号——他们说世子杀了天子,意欲做乱臣贼子,篡位窃国。”

迟聿不置可否。

沈熙继续道:“陆大人是三朝元老,有扶持帝王之功,位高权重,所言自有分量。世子何不让给他下达恩旨,只要陆大人肯出来,便是承认了世子的地位,那么世子便是真正清君侧的正义之师,诸侯自有忌惮,不敢再出无名之师。”

迟聿盯了他半晌,眼中裹了一层晦暗深意。

他正要说话,忽然听见细微的脚步声,遂没有开口。

沈熙微微一怔,不知世子在等什么,只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屏风后转出来一个红裙少女,她抱着猫儿,头发有些乱,似乎才睡着不久就被吵醒,兀自走到迟聿跟前。

迟聿抬手为她拢了拢发丝,又捏捏她的耳朵,捏捏脸颊,低声道:“吵到你了?”

她有些迷糊地“嗯”了一声。

沈熙看着她的背影,越看越眼熟,瞳孔狠狠一缩。

她是……

素闻世子独爱公主商姒,莫非这位就是那个被传言与天子长得极像,却从未出现过的公主?

他看着面前伫立的一高一低两个身影,胸腔里的心跳都滞了滞。

迟聿看着商姒,低笑出声,似乎被她取悦,又问道:“才回来不久?”

“我方才去瞧姣月了。”商姒被他捏来捏去,瞌睡也彻底醒了,后退一步道:“姣月是个不错的丫头,我想让她在我身边伺候。”

“随你。”迟聿给她理好头发,又说:“进去罢。”

他是愿意将她给别人看到的。商姒转过身来,这才看见下方站着的沈熙,两人目光相撞,在对方的眼睛里同时看到了大吃一惊。

怎么是他?!

果真是她?!

两人心底同时发出一声苦叫。

当初置气,她和他都觉得对方是在送死,城破前一日,这对君臣却大吵一架,互相扬言走着瞧。

沈熙以为,她当真如传言一样,死在了哪个犄角旮旯。

却没想到,她一袭女装,以另一幅鲜活的模样,重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是她,不是任何相似之人,沈熙可以肯定。

对于日日相对,与之吵架的一张脸,沈熙觉得自己化成灰都能认得。

商姒背对着迟聿,眼睛瞪得极大,无声倒吸一口凉气。

她反应很快,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不等沈熙反应过来,她又若无其事地转回去,看着迟聿道:“我想继续睡,世子议事打搅到我了。”

她刻意将嗓音放软,眸子发亮地看着迟聿,就等着他依照这几日对她百依百顺的惯例,又顺着她的话屏退沈熙。

一面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沈熙是谁?

沈熙恨不得看她笑话,使劲地挖苦她才好,哪怕她曾经是个天子,沈熙也没有多对她带有敬畏之心。

相反,沈熙讨王赟欢喜,当真是做了王赟跟前的爪牙。

她一直都觉得,沈熙是王赟派来监视她的。

这样一个人,此刻若是认出了她,还会不揭穿她?

商姒暗暗磨牙。

沈熙与姣月不同,姣月可以无凭无据,她尽管死不认账,但是沈熙……他知道她手臂上有伤疤。

商姒短短一瞬的紧张、无奈与窘迫,被迟聿尽收眼底。

他倒是有一些惊讶,沈熙居然与她有瓜葛,看样子,两人私交还挺深。

迟聿目光沉沉地掠过她的脸,果真顺着她的话头道:“沈大人,有话明日再议罢。”

沈熙连忙抬手应了,默然退下。

商姒微微松了一口气,紧了紧怀中的小白猫,转身往内殿走去。

身后却冷不丁传来一句,“沈熙与你什么关系?”

她脚步一顿。

迟聿冷淡道:“紧张无非故意瞒我,公主却不知,我最厌被人隐瞒?”他慢慢上前,手臂绕过她的胸前,在她耳边沉沉道:“商姒,你至今不坦诚。”

她垂睫,红唇微微一抖。

手臂不知不觉用了力,怀中猫儿低叫一声,一下子挣脱了她的怀抱。

商姒抿了抿唇。

迟聿的手臂下滑,大力一搂她的腰肢,狠叹道:“……怪我舍不得如何对你。”

他呼出来的气湿暖,喷洒在她的耳廓边,她的心被猛地一撞,眼神飘忽一瞬,心软了一截,不禁小声道:“世子猜到了什么吧?”

他淡淡“嗯”了一声。

不止猜到,他几乎对她知根知底。

殿外风从自窗户徐徐吹入,将两人的青丝吹得搅在了一起,凉意使人清醒三分。

商姒伸手抓住了腰前的手。

她的手又小又软,皮肤光滑细腻,迟聿把她搂得更紧了些。

馨香扑鼻,是她的味道。

商姒说道:“谁待我好,谁待我不好,我心知肚明。世子对我没有恶意,我也早就明白了。”

商姒又道:“可我什么都没有,也从来没有相信过别人,所以此刻,我只能说,我与那位大人,并没有什么特殊交情。”

腰间力道一松。

迟聿走出一步,看她侧颜,她始终看着地下,似乎在等他表态,他没有说什么,转身离去。

才走两步,又转身回来,拉她入怀,吻了吻她的脸颊道:“我等你全部交代清楚。”

说完,直接走了出去。

殿外侍从垂首肃穆而立,无人察觉到里面的动静。迟聿脚步一顿,对门口的蓝衣吩咐道:“别进去打扰,让她好好歇息。”说完,沿着阶梯往下走。

天边晚霞浮动,殿中金砖上泛起一阵浅淡光华,商姒伫立须臾,转身进去继续歇息。

人在榻上辗转,却有些难以入睡。

商姒坐了起来,抱紧枕头,吸了一口气。

这枕头气息也如他,霸道强势而冷冽。

当真是……要疯了。

皇宫的另一处,宋勖正往行色匆匆,忽听得一声低唤,“宋先生!”

宋勖脚步一顿,看见花枝后慢慢走出来的迟陵,眸子微闪,笑道:“四公子找下官何事?”

“先生这是去找我哥哥罢?”这少年郎摸着下巴笑吟吟上前,嬉笑道:“宋先生可不可以稍等一等?阿陵有话问先生。”

这小子不知道又打什么歪主意,宋勖无奈道:“四公子要问直说便是。”

“今日公主闯入内廷司,救下一个名叫姣月的宫人,先生应该是知道的罢?”迟陵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宋勖诧异抬头,“此话当真?”

“当真。”迟陵道:“先生有劝谏世子之责,然我哥哥如今早已被美色所迷,既然如此,先生觉得应当如何呢?”

宋勖面露凝重之色,沉思须臾,道:“附耳过来。”

迟陵凑上前去,待宋勖说了些什么之后,才露齿一笑。

那笑意中,三分不怀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