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姒被带回元泰殿,迟聿却没有留下来陪她,而是吩咐蓝衣守着她,自己快步离去了。
商姒在窗棂边站了许久,不解问道:“世子今日似乎颇忙?”
蓝衣微微一笑,“近日或许会有战事。”
她心头微震,袖中手指不由得蜷了蜷。
若有大战,那是与何方诸侯作战?
昭国将士如此骁勇,倒是不知,将来迟聿会不会做到一统天下,当真做一个开天辟地之人?
商姒独自用过晚膳后,便亲自去探望了姣月。
姣月此刻已经醒来,伏在床上动弹不得,不会哭,也不会笑。
屋外传来一声轻唤,“见过公主殿下。”
姣月眸子动了动,竭力抬头看去,便见商姒一袭华服,慢慢走了进来。
两人目光相撞,姣月猛地撑手要站起来,泄声道:“你——”
商姒瞥了她一眼,淡声道:“全部退下。”
蓝衣带着众人全部退下,关上了门。
屋里只剩下商姒和姣月,相对无言。
姣月看着商姒,眼泪又不受控制地留下,捶床哭道:“公主来做什么?你都说奴婢认错人了!为何还要救下奴婢的性命?”
商姒走上前来,拿帕子为她擦了擦泪,叹道:“姣月,是我。”
这四个字嗓音清冽,分明是少年嗓音。
她会两种嗓音,此刻便变了回去,不再选择隐瞒。
姣月登时愣住了。
商姒在床边坐下,看着她,淡淡道:“隐瞒你非我之意,我是天子,太多不得已,姣月,非我故意玩弄于你。”
姣月愣了许久,想哭又哭不出来,死死地咬住下唇。
“我不是商述,我是商姒,我与他一母同胞,我也确实长于冷宫。我八岁那年,我那哥哥发现了我,他几乎将我活活弄死,但是我最后杀了他。商氏皇室血脉衰微,所以,王赟让我取代商述,整整八年。”
商姒看着姣月,低声陈述自己的过去,望着她的脸庞,殷殷道:“姣月,我现在告诉你真相,而非杀你灭口,是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你可明白我的为难?”
姣月唇瓣抖了抖,“陛下……您,您真的……”
“我所言句句属实。”商姒将声音变回去,低低道:“我为了自保,才换回女装,否则,这本该是隐藏一生的秘密。”
姣月沉默。
她知道的,陛下是个好儿郎,一直都是如此,他从未对谁格外有过恶意,他只是谨小慎微,用荒诞保护自己。
现在,她心尖上的少年变成了女子。
姣月有些想哭,可商姒看她脸色苍白,又靠近了问她,“你怎么样?是不是很疼?”
姣月飞快摇头,其实很疼,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摇头。
就是……想摇头。
商姒叹了一声,耐心地同她道:“今后无人再会对付你,你好好保重罢。姣月,我已经不是天子了,我和你……都要好好活下来,今日之后,你就假装不认得我,知道吗?这是最后一次,下回我救不了你。”她说完,起身便要走。
衣袖一紧,姣月慌忙拉住了她的衣袖。
姣月抽抽噎噎道:“陛……公主,我、我想留在您身边。”
商姒眸光微闪,不动声色道:“可是我自身难保。”
姣月摇头,又咬唇道:“我知道……是谁想要对付您。”
商姒想了想,重新坐了回去,扶住姣月的双肩,轻声道:“我虽在世子身边,却一直惹人怀疑,姣月,你告诉我是谁,我若能自保,定将你要回来。”
姣月想了想,迟疑道:“是……是个年纪极轻,约莫十六七岁的将军,长得很好看,他认得您。”她微微一顿,又连忙补充道:“还有!那个将军后面跟着一个男子,我听见将军唤他‘薛翕’。”
薛翕。
商姒眯了眯眼睛,垂睫掩住眸底冷光。
当真是见风使舵之徒,当年他为帝,薛翕屡屡对她阿谀奉承,如今便已经投靠迟陵了?
姣月拉了拉商姒的衣袖,“公主……”
商姒回神道:“怎么?”
“奴婢知道,您是天潢贵胄,奴婢出身低贱,从来没有奢求过什么,哪怕您是女子,您也是个好人。”姣月想到之前之事,不禁内疚地扯了哭腔,又拉紧商姒道:“奴婢愚笨,被他们哄骗,差点害了您。可奴婢那时实在控制不住,奴婢之前一直以为,您已经凶多吉少,他们都这么说,就连沈大人,也被人抓去打了一顿……”
沈熙也被打了?商姒一愣。
上回在元泰殿前看见沈熙,她看他神态如常,毫无不妥,以为他逃过一劫。
原来他也没有幸免于难,只是被人抓走之后又放了出来?
能应付疑心这般重的迟陵,也算他沈熙有本事。
商姒道:“我至今消息闭塞,对天下发生了何事毫无所知,姣月,你可知道?”
姣月点了点头,“奴婢知道些许,只是公主当真想了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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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晔实行列侯分封,当今天下各路诸侯各有千秋,将长安围成众星拱月之态,几国又各成掎角之势。
北有齐鲁,南有楚昭,西有魏国,东有吴国。
而兵力最雄厚当属昭国,土地最为富饶的当属齐鲁,吴国擅于水战,战船坚固,魏国地势易守难攻,自有天然屏障。
当初天子□□,几国各有不满,但都无人率先出头,所谓枪打出头鸟,也唯有那时兵力震慑其余五国的昭,才敢发兵直捣长安,也不怕进入长安之后,被人四面夹击。
而昭世子迟聿攻入长安之后,四面檄文渐起,各路诸侯都意欲共同征讨昭国。
这无疑是个危急关头,但迟聿手腕如雷霆万钧,早已将长安城内迅速整顿好,而今只在等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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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聿处理完商姒的事情,才一路回营,诸将纷纷对世子行礼问好,迟聿脚下如飞,衣袍迎着寒风猎猎作响,一直上了城楼。
宋勖在城楼上等候多时,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微微一笑,“主公。”
迟聿转身看向城楼下,冷淡道:“事情进展如何?”
“主公上回设宴给了一出下马威,加之四公子手腕狠辣,群臣畏惧,如今已无人胆敢抵抗。”宋勖顿了顿,眼中笑意转深,“是以,主公这些日子封赏有佳,打完一巴掌再给一颗糖吃,任谁都会乖乖识时务。那日犒军之后,表明立场的大臣多了起来,想必不久之后,长安便不必担忧了,主公可以安心发兵。待到功成,届时主公随便寻一个理由,或者自己登基为帝,都不算难。”
“我?”迟聿黑眸微掠,谑笑道:“我便算了。”
宋勖笑意一收,皱眉道:“从前主公说,志在天下。”
“自己做天子,和看着别人做天子,却是两种滋味。”迟聿丝毫不在意,淡淡道:“后者岂不是轻松许多?”
眼前,整个洛阳俱收于他的眼中。
这座城池于他已是万分熟悉,前世为帝几十载,天下都是囊中之物,他虽到死都没有彻底一统天下,但他一生为后辈打下的基业,足以为天下统一打下根基,足够让他成为千古一帝。
那一生如在做梦一般。
迟聿醒来的时候,他才十二岁。
十二岁的少年世子,刚刚杀了一个忤逆他的将军,那个将军正是昭王身边受宠的吕夫人的哥哥,他为了顺理成章,不惜对自己下毒,故而昏迷不醒整整三日。
三日后,睁开眼睛的是那个帝王迟聿。
他得知自己重生后,便开始着手收拢昭国政权,以最快的手腕挑起王室内乱,笼络民心,蚕食军权,并时刻注意着长安的一举一动。
长安那个高处不胜寒的皇位上,坐着他最求而不得的女子。
这一世远比上一世顺利,他攻入长安,得到了商姒,对那个皇位倒是失了一些兴致。
若能退居幕后,不像前世那般急功近利,而是慢慢与小美人周旋,才是一桩乐事。
前提是,商姒得信他。
宋勖迎着冷风站着,沉默片刻,道:“世子过分在意那位公主了。”
“是。”他应得坦然。
“属下听闻,那位公主与天子长得一模一样,既然如此,世子可有考虑过后果?或者怀疑什么?”
“那又如何?”
此话狂妄,却又真是如此。
商姒不管是谁,那又如何?
宋勖摇摇头,苦笑道:“主公如此聪明,是鉴文过于谨小慎微……那么,主公当真要选择这么危险的玩法吗?”
毕竟重生的只有迟聿而已,宋勖对将来之事忧心忡忡。
作为迟聿身边最有智谋的军师,前世官至尚书令的宋勖,他确实能看出许多旁人都看不出之事。
迟聿知道宋勖为何忧心,只是他对自己所做之事,又如何不是心知肚明?
他笑意微收,沉目看着城下,笃稳道:“我要得到她。”
宋勖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