姣月

清晨没有阳光,整个长安的上空都压着乌泱泱的黑云,空气里泛着一股湿漉漉的气息,商姒睡得不安稳,滚来滚去终是醒了。

醒时发觉自己出了一身细汗,便起身沐浴,殿外的蓝衣催促她快些梳洗,商姒却不紧不慢,拖拖拉拉不知多久,才换了身简单的裙衫,不情不愿地被拉去元泰殿。

上回迟聿亲了她,她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恰好蓝衣入殿,瞧见这情形略有了然,此时哪怕她自己不愿再主动讨好,蓝衣也会推着她去与世子相处。

蓝衣看起来总是格外为她着想。

商姒走进元泰殿时,迟陵正在和迟聿说话,一见她立刻噤了声,眼神颇为不善。

商姒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十分泰然地走到迟聿身边去,迟陵冷眼看着安静温顺的她,她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抬起眼来,便撞上迟陵饱含杀意的目光。

这样的杀意其实是掩藏在眼神深处的,但商姒在身边的臣子上看过如出一辙的眼神,譬如摄政王王赟,他也曾如此想杀她,在她忤逆他的时候。

商姒清淡一笑,朝他打招呼:“迟将军。”

迟陵冷哼一声,撇过头去。

迟陵淡淡道:“阿陵,你先退下,还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

“哥哥。”迟陵不甘心地唤了一声,暗中剜了商姒一眼,又急切道:“那件事十万火急,父亲那里也开始催了,您当真还要继续拖延下去吗?”

商姒心底微微一动。

昭国的事情?

迟聿低眸看着迟陵,语气如罩了一层冰,慢慢道:“我自有分寸,你先回信一封,令阿玧先将局势稳住,自有应对之策随之而来。”

迟陵欲言又止。

他终究只能抬手一礼,末了又不甘心道:“二哥您是昭国的战神,臣弟不希望您这么亲近美色。”说完,他也不等迟聿出声,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快步走了出去。

商姒忍不住一笑。

“笑什么?”迟聿握住她的手,发觉她的手十分冰凉,遂收入掌心暖了暖。

“迟将军是世子的弟弟,为何性子这般不同?”

“哪里不同?”

“世子捉摸不透,我至今没有看透。”她想了想,道:“迟小将军却十分锋芒外露。”

“迟小将军?”他觉得好笑,把她拉到身边来坐着,抬手捏了捏她的下颚,“他如今十七,却仍比你大。”

面前的少女,容色妍丽,姣好得恰到好处。

亭亭玉立的十六岁,也是少年老成。

商姒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多少岁了,神情迷茫一瞬,旋即失笑道:“算年龄作甚?若算年龄,我从前瞧见的那些人,比世子年长者也未必及得上世子半分高深莫测。”

“看不透我?”

他挨近她,问道:“你想看透哪里?”

她深思答道:“世子哪里肯给我看透?”

这话是聪明的回答,但也是逃避的,迟聿并不想要这个答案。

她在他面前还是有些谨慎了。

他微眯眸子,松开手,问道:“饿了么?”

“饿了。”

“传膳。”他淡淡拂袖。

宫人捧着膳食鱼贯而入,商姒却不大有胃口,只吃了几口便难以下咽,迟聿一贯喜欢喂她吃东西,他也不嫌麻烦,便亲自夹菜给她,待她闭上嘴,便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不想吃了?”

她偏过头,是不吃了的意思。

迟聿命人撤了膳食,商姒忽然说想出去走走。

用膳时长安终于开始下雨,雨点如沉闷的鼓点,敲击在耳膜外侧,隐约的铁马清脆之声连续不断地传来,窗棂外的巨树枝丫被风吹得左右晃着。

迟聿拿过一边架上的披风,慢慢给她披上,修长白皙的手指为她打了个结,他手指修长白皙,不像武将的手,倒像是属于文人墨客,适弄风月,抚琴对弈。

他将她整理妥帖,才带着她跨出了大殿。

雨幕染浓了满目鲜绿,飞檐上滴滴答答落着水滴,在衣袖上洇染开一片浓青。

迟聿撑开伞,抖了抖雨珠,商姒半偎在他怀里,提着裙摆小心跨过脚下的水洼,垂眼道:“随便走走罢,我是许久不曾再外面散心了。”

迟聿便吩咐下去,让宫人提前准备好收拾出御花园里的凉亭,摆上屏风遮挡风雨,才一路带着商姒走了过去。

这二人站在一起,当真是郎才女貌,乍一看过去真真如一对神仙眷侣一般,沿路宫人频频侧目,眼神游离,皆在暗想公主与世子果真是般配。

也有人见过曾经的少帝,看到容貌相似、气质性别却截然不同的商姒,一时觉得匪夷所思,着实难以接受。

沿着小路走,穿过游廊,转了几个拐角,走到一簇花枝前,商姒看着一路上无比熟悉的一切,觉得有些恍惚……从前这些路,都只能她一个人走,没有人有资格与她并肩而行,而此刻,这些都已经不再属于她。

商姒的思绪随着这熟悉的几幕,慢慢飘散开去。

前方那个四角亭子,她曾一袭红衣,坐在石桌之上吃葡萄,被她调戏的小宫女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却故意轻挑放浪,只因有人暗中提醒她,摄政王又入宫了……

那方小湖,她曾站在那里丢石子玩,那时又换了个小宫女,他出言调戏,口口声声唤人家“姐姐”,让人家陪她玩儿……

往东走,又是望月宫,她那夜在望月宫大摆筵席,唱歌跳舞,酩酊大醉,也正是因为如此,翌日朝中言官全都在指着她的鼻子骂,唯遂了王赟的意……

商姒这样想着,忽然听到一声哭泣,循声望去,却只能望到一簇茂密花丛,什么也看不见。迟聿也听到了,冷淡道:“是谁,去把人带过来。”

身后侍从应了一声,须臾,一个浑身湿透的小宫女被带了过来,那宫女跪在那处瑟瑟发抖,口齿不清道:“奴、奴婢……参见世子……”

一边内侍叱道:“没眼见的东西!公主殿下也在这儿,你怎么就不唤了?”公主与世子是何关系他们都瞧在眼里,此刻自然也得好好在公主面前表现了。

那宫女冷不丁被如此一叱,又是一个激灵,连忙抬头,瞧见商姒的脸时蓦地睁大眼,哭着扑上前来,“陛下——”

商姒被这一声唬了一跳,急遽往后退,却被她先一步死死地拉住裙摆,“陛下!我是姣月啊!”她抬起头来,满头凌乱的长发被雨水冲刷着,露出一张极为清秀的俏颜,她哭喊道:“陛下!你就是陛下!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

腰间力道猛地一紧,商姒知道,迟聿此刻在看她。

她心跳极快,浑身的奔涌的血都一点点冷却下来,凉彻心扉。

这个人姣月,她也认出来了。

姣月本是不入流的浣洗宫人,被调入元泰殿贴身伺候天子也是偶然,商姒记得那一日,摄政王夜里抵达长安,匆匆入宫,而她故意笙歌纵舞,喝得酩酊大醉,便凑巧调戏了前来送冰鉴的姣月。

自此,姣月就留在了她的身边。

姣月不知她是女子,她却看得出姣月的隐秘心思。姣月与她同岁,而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正是情窦初开的花样年华,姣月陪着她疯闹,哪怕几次都快要被摄政王斩于剑下,姣月认认真真的对商姒道:“陛下,姣月一定是听着陛下的,姣月不怕死。”

她是这样好的姣月,商姒没想到她还活着,也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一句话戳穿她的身份,将她置于危险境地。

那一缕深沉目光如芒刺在背。

商姒此刻非常清楚,如果迟聿知道她是天子,她女扮男装还隐瞒至今,依迟聿心性,她必不得好死。

商姒渐渐冷静下来,低眼看着姣月,淡淡道:“你认错人了,是我长得像男人,还是我那哥哥生得像女人?”

姣月一愣,小脸上俱是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商姒蹲下身来,平视着姣月,柔声道:“你是从前伺候我哥哥的宫人罢?只可惜,他失踪了许久,如今生死未卜,你是个忠心的丫头,但也要分得清形势,不要再这样莽撞了,往前看罢。”

她说完,起身对迟聿道:“她或许是念主心切,方才是错认我了。”

迟聿拂袖道:“拖下去。”

两侧侍从上前,不由分说地拖起姣月。姣月被愣愣地拖出一丈之远,忽然想起什么一般,蓦地开始疯狂挣扎,踢蹬着双腿大喊道:“我没有认错!你就是陛下!你纵使变成女子我也认得……”脏兮兮的水洼被她踢得高高溅起,污泥染得裙摆十分狼狈,姣月的脸渐渐在雨幕里模糊起来。

迟聿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淡淡垂落,广袖拢了一片凉风。商姒转头看着他道:“世子相信么?”

他看着她,心道他自然明白真相,只是眼前的少女不信他会护着她,到现在都在尽力隐瞒他。

他想等她主动说,便薄唇微掠,反问回去:“这便要问公主自己了。”

商姒微微抿唇,没有再说什么,只伸手随意穿过雨幕,折了一支开得正热烈的牡丹花下来,低眸闻了闻,笑道:“世子不信的话,就去查罢。”

或许是可以查到的,她相信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姣月的突然出现,或许就是一种征兆。

有人在怀疑她罢。

商姒很聪明,她的直觉从未错过。

她后来便有些兴致缺缺了,直到侍从以几位将军求见之事叫走了迟聿,商姒便和蓝衣先后慢慢走着,深宫长长的甬道令人看了心慌,高墙飞檐,将这四方天地遮得严严实实。

商姒随意走了几步,忽然看见朱红色的宫墙边,一小坨奶白奶白的东西在那儿瑟瑟发抖,走近了看,才发觉是一只小奶猫,毛发稀疏,浑身脏兮兮的,看起来似乎还没有一个月。

商姒快步走过去,拾裙蹲下,慢慢伸手,小心翼翼地把这只小猫捧了起来。

蓝衣不赞同道:“殿下,这只猫儿很脏,您不要将衣裳弄脏了。”

商姒却不理她,用手心暖了暖这小家伙,重新退回伞下,隔了许久,才道:“它很可怜。”

蓝衣偏头,瞧了瞧商姒清冷的面容,平日的商姒就是如此,冷淡,僵硬,什么也没做,但是你就觉得她是倔强的、冰冷的,她长得再美,也很难让人生出亲近之意。

你觉得她该是漠然的,她偏偏又对一只猫有了恻隐之心。

商姒往一边的凉亭走去,一边吩咐道:“蓝衣,去拿一些吃食过来。”她把伞放下,将猫儿放到石桌上,又从袖中拿出帕子,好好将猫儿湿漉漉的猫擦得勉强干了些,又伸出食指挠了挠猫儿的下巴,看它饿得叫个不停,便轻声哄道:“不怕,我不会伤害你的,马上就有吃的了。”

蓝衣觉得苦恼,特地去打听了一下幼猫吃什么,很快便回来了。商姒将泡软的米饭放到猫儿的面前,伏在桌前看着它吃完东西,果真安分了些许,轻轻蹭了蹭商姒的手指。

察觉到商姒对它的友好,又亲昵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她的指腹。

碧绿色的眸子滴溜溜一转,与商姒的漆黑双眸对视。

真真是可爱极了。

商姒忍不住喜爱之情,伸手抚了抚猫儿,叹了一声,揉了揉眼睛,又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你又是谁家的猫儿,竟跟我一样,都不知何去何从。”

迟聿议事结束后便匆匆赶来,却见商姒伏在桌上,已经睡着了,衣袖上蜷缩着一只小猫儿,一人一猫互相依偎着,看着又可怜又好笑。

蓝衣悄悄道:“那只猫儿是公主方才捡的,主公,奴婢要不要叫醒公主?”

迟聿命她退下,再慢慢上前,单手抓起那只猫儿交给侍从,弯腰把商姒抱入了怀里。

她在他怀中安静地沉眠,此刻长安的大雨渐渐停了,空中又传来花香鸟语,她的广袖在空中舞动,罩着一阵清风。

而她眉目安然,似乎梦到了一桩美事,沉溺在恬静的梦乡中,再也不愿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