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聿立在上首,冷淡不言。
他前世做帝王做得极其顺利,商姒若以天子之身落于他手,便没有如今这场寻找天子下落的戏码。他逼她禅位,她求生欲念极强,倒当真把江山拱手给他,传国玉玺在何处,他自然也知晓。
至于薛翕,他还隐约记得这人。
此人极为聪明,只是爱慕虚荣,趋炎附势,在商姒被废沦为阶下囚后,曾几番折辱陷害于她。
他那时暗恼商姒不肯接受他的感情,便冷眼看那少年忍辱受屈,想等她亲自开口对他求饶,谁知却发现薛翕对她暗中下毒。
薛翕自以为可以揣测新帝心意,擅自毒杀废帝邀功,还好商姒那时足够小心,险险躲过一劫,而迟聿差点失去商姒,直接下令斩了薛翕。
趋炎附势,先后侍奉二主之人,他早就想杀了。
迟聿尚未开口,忽然看见商姒霍然回头,反驳道:“世子攻入长安,天子若安然无恙,又如何敢贸然出来?大人口口声声何人可堪大任,试问大人如此,又怎可算得上是忠心之臣?”
薛翕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黑,甩袖道:“议论朝政,公主怎可擅自干预?”
商姒蓦地闭上嘴,转过了头去,不理他了。
她就说这一句话,懒得与他争太多。
薛翕:“……”
她像一只猫儿,冷不丁伸爪子挠人一下,又胆小又好笑,迟聿微微一怔,眼底盈了一丝微妙笑意,面上却不动声色。
重生的毕竟只有他而已。她知晓薛翕如此背叛,想必也很恼怒。
迟陵看着商姒这般反驳,越发觉得怀疑,倒是慢悠悠开口道:“二哥,臣弟此刻倒是想起来,有一个人,至今都没有盘查,实在可疑。”
这话意有所指,商姒心下警觉,迟陵已道:“公主久居冷宫,是否有一些我们都不知晓的密辛?天子终究是公主的亲哥哥,公主是否会知道呢?”他慢慢上前,对迟聿道:“哥哥以为呢?”
迟聿道:“你欲如何?”
迟陵露齿一笑,这少年眯眼笑起来时,面上杀意凛然,“自然是审问公主。”
此话一出,有人立刻反对纷道:“不可!”
迟陵略扬眉梢,眼神凌厉如剑,“为何不可?”
“公主金尊玉贵,如何禁得起审问?”有人激烈反驳道:“实在太过胡来!”
商姒忍不住,又回头道:“与我何干?为什么要审我?”
她话一出口,又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商姒暗暗咬牙,驳斥道:“我久居冷宫,小将军尽管询问朝堂,而今天下有谁认识我?天子既将我关押,又与我何谈兄妹之情?!迟将军莫非是在针对我?”她只愿保全自己,可迟陵倒是不肯放过她一样,不禁恼怒至极,起身正要继续说,迟聿已截断她道:“坐下,转回去!”
……商姒默默坐了回去。
迟聿淡扫迟陵一眼,皱眉道:“不必审问,与她无关。”
“可是……”迟陵欲言又止,右手狠狠一攥,低头道:“臣弟知道了。”
之后,迟聿再交代了手下几位将军几桩事,便令他们悉数退下了。
殿中烛光摇曳,地砖寒凉,气氛冷凝。
商姒低垂着眉眼,鬓边流苏的影子在侧脸上摇晃。
迟聿慢慢走到她面前,弯腰撑在她两侧,淡淡问道:“阿陵与你何时认识的?”
他观察入微,她便不再隐瞒,如实交代来龙去脉,说到迟陵邀请她去围观五马分尸之时,她道:“迟将军对我疑心很重。”
“他性子如此,一向多疑,除非是对至亲之人。”他淡淡道,看她脸色僵硬,遂放柔声音,“他怀疑你是理所应当,公主不必太过理会这小子。今日凑巧让你旁听一桩议政,看你被他们激得恼怒,我倒是率先不忍心了……吓到没有?”
她抬头看着他,“世子自己说的,不会杀我。”
“是。”他抬手揉了揉她的下巴,笑道:“你今日甚美,打扮给我看的?”
她蓦地一笑。
那笑意如破冰,霎时冰雪消融,春风拂面,刺得迟聿心生惊艳之感。
他眯眼,蓦地伸手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她低头,手臂缠过他的脖颈,被他抱回御座上,他见她不如当初那般剧烈抗拒,心情更为大好,展臂打开案上食盒,一边笑着道:“让我看看,公主亲手做了些什么?”
食盒打开,便是四菜一汤。
饭菜看起来色香味俱全,荤素俱备,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却令人胃口大开。
迟聿低笑道:“倒是不错,跟谁学的手艺?”
“我虽活在宫中,但无人管我,便曾偷偷学过。”
“公主手艺灵巧,今日委实令我惊喜。”
她低眸淡笑,“技法拙劣,世子不嫌弃就好。”
他笑,抚了抚她的长发,“贵在心意。毕竟是你头一回主动。”
她微怔。
他今日格外好哄,她不过下厨加打扮了一番,便让他待她声色温柔了些。
不料竟是因为她主动了。
商姒心有动容,便没有再继续说,只主动伸手拿过筷子,夹了一块肉,率先咬了一口。
这是让他放心无毒。
迟聿却不等她一一尝遍,直接捉过她的右手,牵引着她直接将一块肉喂入他口中。
他嚼了嚼,咽下道:“不错。”
商姒弯了弯唇。
她垂下眼,看向那些菜肴,轻声道:“世子若是喜欢,我可以时常做。”
迟聿笑道:“不必麻烦你下厨,你只需好好呆着。”他夹了菜送入她口中,待她一口咬住,才道:“这些菜倒是甚少在宫中见过。”
“是长安百姓时常吃的菜肴,难登大雅之堂,故而世子不曾见过。”
“你毕竟在宫中,又如何知晓?”
她不紧不慢答:“我幼时,宫人轻贱于我,我活得……不太容易,负责出宫采购物资的李公公见我可怜,又不敢拿御膳房的吃食,便时常从宫外带些吃的来,我就是这样被他慢慢带大的。”
“李公公可还健在?”
“他死了,我八岁那年他便死了。”
迟聿垂下眼,抬手抓住她右手腕,捋开袖子,露出那一道伤疤,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商姒目光微沉。
迟聿看她身子又有些紧绷,以为自己又逼得紧了,遂缓声解释道:“不过问问,若难以提及,便不说罢。”
她沉默不言,许久,才道:“是我八岁那年,他们发现了我,我拼命挣扎,便受了伤。李公公为了护我,被他们一刀杀了。”
李公公于她,才是唯一的亲人。
商姒骤然闭眼,身子无端有些抖。
后来。
后来她杀了她那亲哥哥。
帝王横死,王赟便让她女扮男装冒名顶替,她龙袍加身,再也不必担心吃不饱,却再无一人如此关爱于她。
迟聿皱眉,抬手在她后背轻抚,不自觉放柔声音,“以后,我护着你。”
心下疑窦,莫不是从那时起……她才开始由公主变成天子?
她看起来没有说假话,若她所言为真,她从前过得那般苦,却是他没有想到的。
商姒睁开眼,摇头道:“我到底还是平安活到今日,当初折辱我的,早就下了地狱,我已经释怀了。”她顿了顿,抿唇道:“只是不知,于世子这般身居高位者,到底是如何看待这些低贱人命?”
她的话意有所指,迟聿问道:“在怪我纵容迟陵杀人?”
“此举不过以暴止暴,世子难道不应该稳定民心吗?”
“公主有何想法?”
商姒清淡答道:“我不懂政事,只是知道这样不妥,就拿陆大人来说,他官至内阁首辅,德高望重,世子此举难以服众。”
他不置可否,淡声道:“方才你说,以暴制暴?”
“是。”
“那你如何得知,施暴之人非这些自诩亡国、被人作践之人?”
他容颜深邃,目光看着她,温和平静,一丝一毫也不怒,话却一针见血。
商姒道:“长安在世子股掌之上,如何治理是世子之事,姒只说最想说的。”
迟聿挥袖道:“继续。”
她垂下眼来,问道:“敢问世子攻入长安,打的是什么名号?”
“清君侧,伐无道。”
“那么,如今世子已经攻入长安,奸佞之首王赟早已伏诛,世子却对这些老臣步步紧逼,所谓‘无道’,指这些老臣吗?”她问。
迟聿冷淡不言。
商姒又说:“我虽不懂治国之策,却也明白人之常情。他们都会怕世子,不敢作乱,但也仅此而已了,世子会失去本可笼络之人。”
他却忽然开口:“觉得我残暴?”
她不语。
迟聿抬手捏了捏她的脸蛋,让她正对着他,缓了语气,怕吓着她一般,道:“你觉得那日宫宴,迟陵所杀之人是否有罪?”
她想了想,“都是无能之人,尸位素餐,却也不至死。”
“若他们假拟天子诏,暗中号令诸侯,意欲引兵夺回长安呢?”
她倏然无言。
迟聿看着她极为漂亮晶莹的一对眸子,继续道:“此外,上回楚国之事,公主以为我下狱几个大臣,楚国就会善罢甘休么?意欲借此作乱、扶持新帝之人数不胜数,唯恐昭国独大,吞并诸侯,既然如此,你觉得我当不当顺水推舟?”
她抿唇,脸色无端有些清冷。
这样的神情与前世倔强的天子重叠了,这才是稍微松懈伪装之后的她。迟聿目光不由得怜惜下来,耐心说道:“新帝变数太大,那日我当众将人全杀,一为立威震慑,二为镇压暗处阴私伎俩。至于阿陵所为,他动静越大,越能让暗处之人不敢轻举妄动,我便可拖延时间。”
商姒想问“拖延时间做什么”,但却没有出声,只是伸手拿起了筷子,加了菜放到碗里。
她淡笑道:“世子吃饭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