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迟聿跟前的将军君乙亲自来叫商姒。
商姒尚在睡梦之中,便听见外面传来细碎的脚步之声,旋即蓝衣快步入内,淡淡吩咐道:“快快伺候公主更衣。”身后端着水盆衣物的宫人纷纷上前,有人掀开被子,有人开始给商姒更衣。
商姒只觉美梦被打搅,大为不悦,偏偏有火发不出,只好冷着脸被人肆意摆布了一番,穿上公主规格的华服,才跟在君乙身后上了马车。
华美的马车一路疾驰,直过宫道而不停,直抵长安城楼之下。
商姒一路昏昏沉沉,瞌睡连连,直到眼前青幔被猛地掀起,黑暗的轿内被帐外天光侵照,她微微偏头,避开刺目白光,慢慢下了马车。
君乙上前躬身道:“属下君乙,请公主先上城楼。”
商姒凝眉道:“上城楼做什么?”
“公主上去便知。”
商姒冷淡瞥他一眼,那一对尖锐的眼角泛出微微冷光,她笑的时候温软无比,不笑的时候,就这样看着你,仿佛就自带淡淡压迫感。
君乙恐她不悦,正要再行说些什么,却见商姒转身,慢慢走上了城楼。
上了城楼,迎风而立,商姒靠在城垛边,不过往下看了一眼,便立刻惊出了一身汗,连瞌睡也霎时彻底清醒。
那是一条银黑色的巨龙。
长安城下,大军严整肃然,黑甲相连,剑光凛然,将士人人站得笔直,乌泱泱的一片连成翻滚涌动的巨龙,看不到尽头,日坠树梢,雪光蔓延,刺目而凛然。
旌旗飘摇,当空作响。
文武百官伏首恭敬地站在两侧,武将林立,场面肃杀非常。
此一景,与长安城破前夜她登上城墙的一瞥,几乎完全重叠。
那日,她一身天子礼服,跟在王赟之后上了城楼,却见铁甲林立,敌军声威赫赫,而为首立马横刀之人,正是一身银甲的迟聿。
他单枪匹马站在长安的城墙之外,身后的雄狮百万都仿佛俱化他一人之衬托,他浑身的气质如出鞘的寒刃,杀意敛在刃尖,不锋芒毕露,却又致命地危险。
令人折服,令她心惊。
只那一眼,商姒便知道,自己若落在他的手上,必然凶多吉少。
商姒骤然闭眼。
又忽听号角长鸣之声。
城楼之下,千万将士齐齐跪下,沉声大喝:“参见世子!”
喊声震天,耳膜随之狂颤不休。
迟聿身披铠甲,冷然站在上首,黑眸沉沉,展臂拿过酒来。
他举酒沉声道:“我初举清君侧之旗,欲平天下,除佞之臣,今尔等自昭国直入长安,杀奸臣王赟,肃清弊之朝堂,还天下承平,复为朗朗乾坤。虽天子行踪未定,而已定都城之乱。诸子皆战功宣昭国,然吾之役未讫,四面群敌环伺,天下脊脊,此天下尚未安定。聿信诸将皆勇敌之士,今此定天下之功,吾与尔等共享!”
他仰头一口饮尽那酒,下方将士齐齐喊道:“主公千岁!属下誓死效忠主公!”
“主公千岁!属下誓死效忠主公!”
“主公千岁!属下誓死效忠主公!”
“......”
声声响若雷鸣,商姒只觉耳膜发痛,双手不由得攥紧,才发觉手心都是冷汗。
震撼大于心惊......
一个手段残忍的敌人,远远比不上一个受将士拥戴,军心高涨的主公。
她见识过迟聿的狠,见识过他的冷酷手腕,可此刻他的受人爱戴,才是真真切切令她感觉到心惊。
迟聿站在上首,慢慢收戟,震天喊声终于歇止。
迟聿淡淡吩咐道:“带公主下来。”
“请公主殿下——”
迟陵眼皮蓦地一跳,身边众将脸色微变,文武百官悉数抬起头来,面面相觑。
宋勖眸光微闪,转头看了过去。
便见那公主一身宫装,慢慢下了城楼,往这处走来。
两侧侍女上前,托起她曳了满地的华丽裙摆。
金丝绣牡丹,凤尾缀袖摆,环佩叮咚,极美极奢。
她鬓边的金丝步摇旖旎出暖光,照得水眸里似有星光涌动,剔透得如琉璃一般。
众人皆面露惊艳之色,这等美人,无论是第几次见,也都会忍不住心生惊艳之感。
百官之中,有人看着这张极为熟悉的脸,险些控制不住地冲出……
随即便被肃杀场面所慑,逐渐冷静下来。
这是公主,不是他们的陛下。
迟聿今日犒军,逼满朝文武于城外旁观,定是不安好心。
这个人,太过于奸诈了。
他们还记得迟聿刚刚破城之时,先杀贼首王赟,杀尽不降之将,再佯装仁德,放过长安百姓和其他官员,并修筑破损城楼,开仓救济百姓,大赦天下,令长安百姓对他感恩戴德,令全天下都看到他迟聿的仁慈。
当真是虚伪!
仁慈不过三日,便因那莫须有的“刺客”,大办宴会,强占公主,宴上杀人,名为“肃查叛党。”
而如今,他又想做什么?!
商姒在所有人的注目下,慢慢走上台阶,抬眼看着迟聿。
迟聿朝她伸手,她略一迟疑,便将手递给他。
小心谨慎,绝不忤逆丝毫。
迟聿微微一笑,望着她的目光里有了一丝隐晦笑意,将她拉到跟前,低声道:“公主,可曾见过犒军?”
她摇头,他低笑道:“是了,便是你那兄长,也甚少出宫,王赟专政期间,便是天子又能如何?”
这话她听来,仿佛意有所指,商姒抬眼望着他,眸子微黯。
他今日看起来心情颇好,谈笑晏晏,眼角弯起的弧度柔软,仿佛盈着春光,令人不由得放松下来。
商姒渐渐平静下来,转身淡扫一眼下方乌泱泱的人,问道:“世子带我过来做什么?”
“你哥哥不在,有些事情还要劳烦公主出面。”
迟聿淡笑,扣紧她的右手,十指相交,让她面对着众将,微微伏低身子,在她耳侧道:“你瞧他们,有人高兴,有人忿恨,有人隐忍不发……你我今日站在这高处,便是将众人万象看得一清二楚。公主,今日我犒赏大军,是一桩喜事,不知公主可否锦上添花?”
她心里微有不祥的预感,眸底冷光一现又隐,又霎时恢复怯懦无害的神情,“世子想做什么?”
“很简单。有些人实在太虚伪了,公主帮我惩罚一下他们吧。”他十分愉悦地捏了捏她的手指,将一方已经写好的诏书递到她面前来,“皇族正统,就是这些人想要的,虽然迂腐得很,今日却也要好好成全。”
商姒垂目,在那明黄绢帛上逡巡而过,霎时浑身汗毛倒竖。
这是一个名单。
原来几日前,这些大臣们联合起事,意欲联合楚国,对付迟聿。
大晔六个诸侯国,其中只有楚国姓商,她祖父成帝最宠长女辰华,甚至远盛其他皇子,因其为女子不能登基为帝,便特赐一国藩地,赐国号为楚,坐拥江山富庶肥沃之地,使那时的辰华公主成为了天下第一个拥有诸侯国的女王。
而后辰华公主逝世,其子嗣皆随母姓,嫡长子世袭为王,至此之后楚王换了两轮,可至今楚国王室仍以皇族自居,自认亦是正统血脉,有承袭皇位的资格,虽为诸侯,却日日对长安虎视眈眈。
如今天子失踪,楚国便已经蠢蠢欲动了。
商姒自然可以理解,可是她万万想不到,长安旧臣竟会慌不择路,选择用引狼入室的方法来对付迟聿。
或者……这压根就是迟聿的计策?
她的目光死死粘在那绢帛上,一挪不挪,眸光沉浮不定。
迟聿道:“不愿意?”
她拿过绢帛,微微一笑,展开道:“怎么会?”
她目光逡巡一周,一字一句地开始念了下去。
不论是真是假,至少迟聿已经摆明了态度,不会勾结楚国。
饶是这个天下如今与她看似毫无干系,她也实在是难以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引狼入室。
迟聿诏书之中所言,是要将一些大臣悉数下狱,再论如何惩处。
还好,只是下狱。
商姒快速念完,嗓音清冽冷淡,虽是女子嗓音,语气却莫名令人熟悉。诏书内容令人心惊,下面渐渐响起一阵骚动,四周便响起众臣哀嚎求饶之声,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被念到名字的大臣开始求饶,旋即铁甲侍卫快速上前,将那些名单上所提及的大臣悉数架走。
商姒念完,垂下眼来,将手中诏书抓得死紧,眼底蒙上一层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