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香

商姒怔了怔,心里觉得好笑。

她便真的浅浅扬唇,笑得眼眸弯弯。

少年耳根微红,不自在地偏过头去,又忽然觉得不对,回头恶狠狠道:“不许笑!再笑我杀了你!”

他语气凶狠,眼神并无丝毫善意,狠厉冰冷得像只野狼。

这少年哪怕看似漂亮又无害,实际上手段冷血至极,此刻即便是面对面看着,商姒也并不难瞧出那磨练自沙场、收敛入骨子里的沉淡杀气。

她敛了笑意,主动交代道:“方才实在是无意,还请将军勿要介意。”

少年冷冷睥着她,不提方才,只寒声道:“谁准你晚上乱跑的?”

商姒低声答道:“我是大晔公主,世子并未命人软禁我,敢问将军,我为何不能出去?”

“大晔公主?”少年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蓦地欺近她的脸,逆着光的漆黑瞳仁闪烁着冰冷残酷的光,“大晔天子都不知死活,你一个公主,以为又有几斤几两?”

“大晔天子不知死活,并非世子所为。”商姒忍着饥饿,冷静地与他说道:“世子既然在寻天子,便说明天子仍旧有可用之处,大晔皇室之下,诸侯并立,世子若不想树敌、被人骂作弑君,便一定要寻到天子。若天子当真再也寻不到,那我身为公主,我——”

商姒指了指自己,淡淡道:“我还没有斤两吗?”

少年危险地眯眼,不料这个公主,居然会如此敏锐察觉局势。

原以为不过是个无用的女人,可供玩乐罢了。

可此时此刻,却从她的口中,听到了他们都心知肚明的难题。

字字诛心。

少年旋即冷笑道:“世子能打入长安,焉知需要行此沽名钓誉之举。”

商姒眼睫轻落,缓声答道:“大战方休,此刻应整顿内外,徐徐图之。能不费一兵一卒拖延良机,聪明人何苦要大动干戈?”

少年看着她,眼神一寸寸冰冷。

仿佛能感觉到对面越发不善的目光,商姒不动声色,沉默应对,一边暗道流年不利,曾经去御膳房偷吃那么多年都安然无恙,如今沦为阶下囚,没想到头一遭偷吃便被人逮了个正着。

但,她万分笃定,她此刻是安全的。

迟聿既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抱她了,便是默认她此刻是他的人,他手下骁勇之师以军纪严整出名,她信他御下手腕,他手下的这些将军,自然不会随意处置她。

但是她又怕,若这少年当真难缠,或许会将她交给迟聿处置。

她沉默一会儿,又抬眼看着少年,红唇微微一弯,细眉秀美,双睫卷翘,衬得眼波惑人。

“将军今夜来此,想必与我目的相同。大家既然都是小事一桩,且寻在此时必有不得已之处,何不互相放过,好聚好散呢?”

少年与她对视许久,放下了匕首,冷声道:“料你也掀不起风浪,便依你所言,老实点。”

商姒道了声“多谢”,便毫不避讳地当着他的面,直接抓了个小包子塞到嘴里,她饿得久了,此刻胃口大开,一口气连连吃了三个,那少年没料到这美人虽美,吃相却也这般不拘一格,就着朦胧月光瞧了她片刻,看着这秀美惊艳的侧脸,皱眉道:“我二哥是亏待你了么?”

原来这小将军是个昭国的公子。

商姒咬了一口包子,抽空给了他一个眼神,含糊道:“晚膳太简陋,不好吃。”

少年皱眉不语,表情高傲冷肃,眼神却有些嫌弃,心底又觉得有些稀罕,又偏头瞧了她好几眼。

最终没忍住,也伸手拿了个包子,与她一同吃了起来。

两个人默默无言,正吃得香,外面忽然亮起一簇灯火,似是巡逻侍卫走过。

火光将透过窗子照亮二人的脸,两人反应极快,齐刷刷地蹲了下来。

有人看着御膳房门上的小缝,低声“咦”了一声,伸手一拉,将大门碰地扣紧。

脚步声渐远。

商姒等再无动静,索性直接屈膝坐在地上,吃完手上的包子,又伸长手臂,从桌面上又摸了一个下来。

哪怕是在黑暗中,她雪白莹亮的肌肤也显得格外光滑,朦胧月光照亮她的裙踞,显得少女十分安静。

少年看着她的脸,隔了许久,忽然凑近了些。

一刹那香气萦鼻。

她好香。

不像任何熏香,就像是少女自带的甜软体香。

商姒微微一顿,抬眼看着他,却发现这少年眼底满是戏谑与兴味。

他眯了眯桃花眼,意味深长道:“怪不得……我哥哥独独待你不同……”

商姒淡淡一笑,“待我不同?”

“大庭广众之下,抱着个女人,若非我二哥声威在此,旁人不敢造次,怕是有人直接将你杀了。”少年极近地打量着她的脸,啧啧道:“是个美人,还是个公主,咦?你真的不怕我?在我二哥怀里瑟瑟发抖,却不怕我?”

商姒眸色微暗,垂眼道:“世子能杀我,将军可以吗?”

少年奇怪一笑,无端显出一丝邪气,“哦,你原来是贪生怕死。”

商姒也不辩驳,默默捧住手上的包子,又咬了一口。

腮帮子鼓鼓,黑暗中的她显得娇憨无害。

少年却还未说完,又摩挲着下巴,兴致勃勃地问道:“我听说……那夜你拒了他?你怕他杀你,却敢拒他?”

商姒嚼着包子,含糊道:“将军这么喜欢多管闲事?”

少年轻啧了一声,便不再问了,待他吃饱,才起身道:“我回去了,今夜之事不许说出口,今时不同往日,公主识相最好。”他偏头,目光警告地扫了她一眼,拂袖推门而出。

商姒也吃得差不多了,便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循着原路返回。

翌日,一切依旧很无聊。又或许只是对商姒来说无趣,她趴在桌上佯装午睡,听外面总是叽叽喳喳的宫女们说,迟聿这几日动作不小,长安几乎已彻底归于他的统治之下。

商姒是可以料到的,昨夜她偷溜去御书房,看这偌大皇宫一片和谐安静,侍卫巡逻有条不紊,一如她还做天子之时,便早已猜到,这个长安已经坦然接受了新主。

哪怕天子还未找到,也不妨碍这里的每一个身份卑微之人,迅速寻到新的主子。

他们都在想尽办法寻找新的活路,包括她自己。

人之常情,商姒倒是可以理解。

索然无味到了午膳之后,蓝衣便来了。

蓝衣端然立在门边,蹙眉吩咐身边人道:“给公主打扮一下,现在出去走走。”

蓝衣素来严苛,身边宫女不敢怠慢,连忙上前去伺候商姒更衣。

商姒配合着起身展臂,凝眉道:“出去走走?”

蓝衣冷颜道:“公主久居此处,足不出户,不知道的以为是被我们世子给关起来了。公主若当真只欲与世隔绝,那蓝衣便再无伺候您的必要,只能放着您自生自灭罢了。”

这话带了一丝显而易见的不满和提醒。

蓝衣观望多日,也不见这位公主跨出屋门一步,正常人早就该憋闷坏了,怎的到了她这里,就还在屋中吃了又睡,睡了又吃,懒散得心安理得?

她又不是真的是冷宫里长大的,被软禁惯了,还能沉得住气。

蓝衣有些恨铁不成钢。

世子那般在意她,可她呢?非但拒绝了世子,还打算一躲到底。

蓝衣的表情更冷,口气不善道:“公主自己想好了,事已至此,人还是当往前看。”一面说着,一面亲自上前为她系上绛色雪领披风,牵引着她出去。

跨出大门,迎面即是寒风罩面。

商姒被冷风一吹,有些打退堂鼓。

但蓝衣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她又怎能不出去?商姒漫步目的地在皇宫里随意走了几步,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元泰殿前的广场之上。

不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商姒眯眼望去,便见广场之上,有几个男子骑马勒缰而立,并未着甲胄,而是一身常服,精美衣袖迎风猎猎作响,身影挺拔,其中一人锦袍窄袖,一身玄衣,正展臂弯弓对准远处的靶子。

手指微松,一箭飞驰而出,正中靶心。

那人正是迟聿,他身下马儿甩蹄转了一圈儿,打了个响鼻,迟聿神色淡淡,又抬手取了一支箭来,一边的少年连忙抚掌笑道:“二哥箭术极好,臣弟自愧不如,此刻便献丑了。”说着,一弓搭上两箭,同时射出,双双正中靶心。

迟聿眯眼挽弓,双腿轻夹马腹,策马加速,手上一支弓箭飞快射出,在割裂空气,穿风而去,横穿靶心,竟将那上面原本几箭给震落下来。

少年惊叹道:“二哥果真厉害!”

一边留着短髯的将军闻言大笑道:“四公子谬矣!这‘果真’二字用得实在多余,时至今日,主公可有做谁的手下败将?”

迟陵扬眉一笑,不置可否,“我瞧二哥再这样下去,将来若再上阵杀敌,前锋将军便能由主帅亲自来做了,属下实在是比不得。”

迟聿对他们的调笑奉承早已习惯,此刻有些兴致缺缺,便抬手将弓箭掷还给身后侍从,翻身下马道:“今日玩也玩够了,便到此为止罢。”说着便要往元泰殿走去。

商姒看他要转过来,连忙欲退,不愿与他撞见,徒徒给自己惹麻烦。

小腿忽然一阵剧痛。

她脚底一软,直接前扑去。

下意识抬手撑着地面,手心却在地上蹭出一段距离,她身子扑在地上,满身狼狈,只感觉小腿肚子上的刺痛尚未缓解过来,脚踝便又是一阵剧痛紧接着来袭,痛得她冷汗直冒。

这一跤摔得着实狠。

商姒强忍着疼痛,想强撑着站起躲起来,却听身边响起几声惊呼,声音不大,却足够引人注意。

心底便漏了一拍。

她蓦地抬眼,正巧看见不远处的角落里,蓝衣眉眼清冷,正漠然转身而去。

……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