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天镇长天坊,自前朝开始,便一直是最火热的珍宝作坊,凡是打上了长天坊名号的琉璃翡翠,寻常都会身价大涨,从来都是宫廷御用上品。所以整个长天镇往来都是些富商模样的人,望能在长天珍宝大会上,捧回几个价值连城的珍奇异宝。
正是因着有钱人的聚集,也使得长天镇的宵小比之一般人多。所以大凡来长天坊的富商都会雇佣不少绿林好汉左右护持,前呼后拥都好不威风。
小书生苏袖站在长天镇的码头上发愣。听闻正是珍宝大会期间,来长天坊的人也很多。但是长天坊哪里才有自己想要的八卦残图呢。
一旁停下条富丽堂皇的大船,从上头施施然走下个身着绿色锦缎的大老爷,周身打扮就是一只非常有钱的绿色大王八。
大抵是觉着这小书生形容俊俏,偏偏与自己有些撞色,大王八十分不喜非常嫌弃地瞧了眼苏袖,才摸着自己大拇指上的绿玉扳指,粗声粗气地问:“长天坊的掌柜的来了没有?”
迎面走来位形容清雅的老先生,带着三两家丁,躬身对大王八说:“贾爷您来了?掌柜的正在与惜香公子查验此次大会要物,恐没有时间来此迎接,特派在下迎接贾爷您前往坊内住下。
“是说这次惜香公子也出山了?”这贾王八一听惜香公子名号,便忽然睁大了眼睛,瞬间忘记了方才的不快。
苏袖心说:难不成是个有什么断袖之癖的王八?听见个什么公子名号就两眼发光。
当然她也只是随意腹诽了下,自己两脚轻移,挪到一旁去问那位正在停船收绳的艄公:“老人家,打听下,长天坊的惜香公子是个什么来路?”
那老艄公听见此话顿时吃了一惊,大概是没想到会有人问此话。他低下声音问:“小哥你是来参加这次珍宝大会的吗?”
苏袖“咳”了声,无奈地点了点头。
“既然是来参加珍宝大会,居然会不识惜香公子?怜香惜玉锦公子,端的是天上地下没有的好眼力,就算是林渊阁那临摹仿制第一的地方出来的东西,也能被他一眼识破。这在珍宝上的天资过人,便是长天坊数年来名声大起的保证啊。”
苏袖自言自语,“惜香公子,我还以为是江湖上女人们给的称号。”
老艄公露出个意外的表情,显然是觉着苏袖太过孤陋寡闻了。然则苏袖虽然在地狱门待了那么些年,也确实没怎么出入过江湖,所以睁着个懵懂的眼神,听着老艄公解释着,“惜香公子,闻香赏玉,怜香惜玉,天下无双啊。”
闻香赏玉怜香惜玉,天下无双。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公子呢?苏袖不觉也开始浮想联翩,手下对着老艄公作了个揖,脚底抹油快速地跟上那位贾王八。
前后八人,护着当中的贾王八,而一众抬着箱子的家丁也被大约十六个人保护在其中,想来正是要砸大钱参加珍宝大会的,也难怪长天坊会将贾王八当做座上宾,这也算是每年的老主顾了。
走过一条鳞次栉比的大街,入了个巷子,再转弯后,就有个小宅院开着后门,将贾王八迎了进去。
一直远远跟在后头的苏袖好是奇怪,没料到长天坊居然如此小气。见宅院的门紧紧闭上后,她才慢慢走了过去,在门外兜转了好几圈,分外好奇。这门就与寻常的宅院的门没有任何区别,甚至连个看守的也没有,若有宵小想要翻墙而入,定是非常简单的事情。
于是转了几圈,也只见是墙头繁花簇簇,垂下院墙;大门紧锁,再无外人来到。
这时,忽然听见内里传来阵脚步声,她忙慌拐到墙角,把自己藏了进去,偷偷地探头出去。在地狱门内能蛰伏那么久,苏袖对自己的这等能耐是很相信的。
只见一袭白衣出现在眼底,而他似乎正对来人说着什么,声音极小,未了就发出几声极低的笑声。哑哑的、慵懒的,有些像地狱门多日未能见得的阳光,传到苏袖耳中,也是一阵动人。
见他们分别后,苏袖赶紧缩回了角落中去。等那门关上后,再看下路如何行。
半晌,也没有听见那声音,她很是奇怪,默默再度探出头,最先映入眼帘的,依旧是一袭白,心中喊了声不妙,就看那位出尘脱俗的公子,眯着眼睛说:“真巧,你也喜欢蹲墙角?”
苏袖忙慌走出,正了正衣服,面色微微尴尬,“不好意思,在下是从外地游历而来,不妙却有些迷路。方才听见有人,怕认为在下是个贼偷,于是只好先躲了起来。”
来人没有敌意,她才敢抬头打量了下,一看不觉微微晕了眼。
一身雪白锦缎,发髻以簪冠束起,白衣上细细地走着团花暗纹,单看这穿着及形貌,便是贵族子弟的风范。同样的白衣公子,水运寒一身清冷似水,面前这位,却面带桃花,凤目含情,唇角浮笑,周身都滚动着风流的气场,尤其是脖颈内,还细细刺了朵不知名的花,花藤蔓延至耳后,连枝带朵的孽障。
那人听苏袖如是说,轻移脚步上前,“原来这位小相公是外地来的,难怪如此眼生。”
苏袖连番点头,这边伸脚已有溜走之想,谁料后颈被微微一提,白衣公子笑得十分舒畅,“既然是初初刚来,在下正好有些无趣,带你好好转下长天镇如何?”
“咦!不用不用,这怎么好意思?”苏袖向后退,那人向前行,最后毫不客气地拖出了小巷。
“在下名为白锦。不知相公如何称呼?”
“白公子好,唤在下苏袖即可。”苏袖苦着个脸,心说难不成他要将自己捆绑送官,或者是如何惩治?思来想去都觉着十分不妙,必须寻得机缘赶紧离开,她以为自己轻功还不错,逃跑能力也非常了得,可是每当她有脚底抹油打算的时候,那白公子便能马上领会到,并将她及时揪回。
这大概是第四回,当白公子说:“那里便是观赏长天镇有名夜景的最佳地方,长天一色。”
苏袖当其怔忡之时,顺势转身,却被果断拉回,不觉苦着脸说:“白公子,在下有些急事儿……”
“白锦也是见这位兄台有些眼缘,十分投契,于是才不辞辛苦带你这番游历,原来苏公子对此并无兴趣啊。”
苏袖连忙摆手,苦涩地说:“不是不是,在下并无此意,只是怕耽误白公子太多时间……”
白锦转了转眼,忽然返身笑言:“长天一色先放放,不若我带你去长天镇的另一胜景去看看如何?”
苏袖哑然,问:“哪里?”
“长天坊,去不去?”
苏袖回身看了看那小宅院,分外好奇地指着后方问:“是说刚才白公子走出的那个宅院吗?”
头上被轻轻一敲,白锦指着长天一色观景台旁的恢弘建筑,“那里才是长天坊的主铺。”
“咦!”
“去不去?”
“……”
大约自己找错地方,又跟错了人,反倒被主人家抓着到处跑的心情,让苏袖此刻生出无语问苍天之感。但既然这位白公子看着也没什么恶意,人也算热情过度,苏袖也就领了好意,精气神十足地回答:“去!”
三层小楼,每一层都绘着精致的金琢墨石碾玉彩画,把角那牡丹花雀替都如同画师执意雕琢,苏袖站在楼外,看着牌匾上一笔一画都彰显着大家风范的三个金色大字“长天坊”,旁有落款:惜香公子,不觉称赞道:“好字。”
“怎么?你是觉着惜香公子的字写得好?”白锦在旁,闲搭了句。
“咦,是惜香公子写的吗?我不太识字的,但能品些道理。这长天坊的建筑原本大气无端,细节处的设计却也细致入微,如此辉煌的楼,若没把好字反倒显得此处徒有浮华,却恰恰是这几个字,风雅清骨,却又……”
白锦见她蹙了眉,然后她慢吞吞地说:“大气中藏了些柔情。唔,就是这种感觉。”
旋即她展颜朝向白锦,“或者是我不识字,所以反倒太直觉了些?”
白锦浮笑,眼里疑问万千,“你一个书生不识字?”
“谁说书生一定要识字?”说到识字,那简直就是苏袖心中的痛。她收了笑意撅起嘴,甩甩袖子,率先踏了进去。
白锦在后闷笑。
空阔的大堂,迎面便是一尊价值连城的玉佛,让踏在莲花宝纹铺地上的苏袖,除却震惊以外便是宁和。这里虽然是店铺,但却无任何喧嚣之声。无论是站在大门两旁的门迎又或者是内中与几位富商细谈的老者,都隐隐透着武林高手的风范。
若非如此,觊觎此处宝物的武林中人估计早已踏平了这里。想来也是长天坊如此缜密的行事儿有关。
见她二人踏入后,当前的一位小哥喜气扬扬地招呼:“公……”
白锦使了个眼色,他才换成恭恭敬敬的态度,“二位公子是要看看我们坊内出的珍宝吗?”
苏袖心想,自己身上藏的水运寒的这些银票,恐怕都买不起长天坊的一个桌脚。不过她还是颇为风度地笑了笑,“随便看看。”
白锦接道:“嗯,随便看看,不需招待。”
柜面上放着的尚属于小件器物,纹路精良做工典雅的玉佩、酒盅、金簪;来自西域的玛瑙、玉石;来自北疆的鹿茸、水晶……整齐地码放,而价格也属于大家都能接受的,想来都是些中品,所以不会将寻常客人也拒于门外。
苏袖一路扫过这些物件,听白锦在身旁问:“如何?长天坊的宝贝还算不错吧。”
她下意识的再扫过去,虽然琳琅满目不绝于眼,然则真正算得上珍宝的也就当堂的大佛,余下也不过是能入了民间流通的好物而已,不觉口中喃喃了句,“美则美矣,只是作为大元大庆连续两朝的珍宝世家,绝对不仅仅有这些而已吧。”
她的手指着其中一块白云纹蝶身双劙璧,“好像这块还可以,有些像前朝郡主之物。”
印象里似乎就浮现个蹦蹦跳跳的女孩,身上就缀着这么一块东西。话一出口,白锦的眼色微微一变,旋即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朝上看。
她下意识地抬头,见白锦已然转身朝着楼上走去。
二楼的格局更加简单,当前是一个八扇双面青山绿水山河绣屏风挡住了内里,但是一旦转过去后,才发现空阔一片。
双鱼戏珠的玉石地板,光洁一片,一位道骨仙风的老人家,正端坐在中央所立的藤椅上,悠闲自在地看着书,口中念念有词,“那照壁上绘的图案到底是什么呢?”
见白锦与那小书生一前一后的上来,老人家搁下书,笑眯眯地说:“公子倒是很久没上这儿来了。”
白锦指着苏袖,看她茫然的样子也觉好笑,“这位小公子似乎有些眼力,带来给赵先生试试。”
苏袖一听,忙慌说:“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对这没兴趣。”
白锦在另一侧坐下,毫无芥蒂地展颜,“其实是这样,我们长天坊虽然开门做生意,但珍宝大会的确是长天坊一直以来最重视的,每张名柬送出都花费了不少心思。若果公子你通过了赵先生的评断,在下可送你一张长天坊珍宝大会的名柬如何?”
苏袖打了个激灵,珍宝大会上,说不定就能找见八卦残图呢!
她连忙握拳,殷勤笑窝挂在脸上,“我看可以!”
其实苏袖哪里有什么鉴赏珍宝的能耐,不过是做了那么久的长公主,看惯了宫廷里的奢华,凡俗的珍宝也是入不了她的眼。她好整以暇摩拳擦掌,那副跃跃欲试的模样逗坏了白锦,顺手抄起小桌上的扇子,在她头上磕了下。
苏袖瞪圆了眼睛,心说和这位白公子明明也没有相识多久,怎么会有那么熟稔的感觉呢?
不过正在她迟疑的时候,赵先生捧着个托盘走了过来。托盘上用丝绒覆盖,显得神秘异常。
苏袖也好奇地凝视着赵先生坐在自己的面前,缓缓揭开了那银色的丝绒布,露出那宝贝的冰山一角。却原来是个八卦的图案,她蹊跷地看向赵先生,只见他摸着长须,轻言慢语地说:“小公子,你猜猜看这是什么?”
苏袖凑近了看,不过是一个用青石制成的八卦,盘心处嵌了块晶莹剔透的朱红宝石,卦盘外是用精细刀工刻出的朱雀云纹。她看了一眼就惊讶地张嘴,“这不是……”
赵先生眯眼,“什么?”
将“玄天八卦”四字咽回了肚中,她的脑中浮现的便是那些江湖传闻,“玄天者,朱雀袖,殷红眼,盖以天下苍生为念,得之者则得天下。”
这赵先生居然拿出仿造的玄天八卦意欲何为呢?难道说他们发现了自己的身份?不会那么巧吧?不过是刚刚出了地狱门,只不过才到这里而已,哪里会有如此巧妙的妖蛾子?
她尴尬地笑了笑,“这不就是个八卦吗……”
白锦上前,忽然盯着她的眼睛,“公子分明方才似乎亦有所言。”
苏袖镇定地回视,“这卦盘好看是好看,不论是做工还是雕饰,都趋于极品之列。”
“你看,这是前朝之物吗?”白锦笑笑,很是神秘。
苏袖愈加镇定地抬首,“自然不是,即便是最浅显的人,也能看出这等雕工,是近几年的东西。”
白锦转到她的面前,又是瞧了半天,忽然松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张银色名柬,递到她的手上,“恭喜,你过关了。”
咦!这也太容易了吧。
苏袖斜眼,见白锦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更是忧郁,去还是不去,都成了自己此刻纠结之事儿。然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是不拿这张名柬,又如何能进入珍宝大会现场寻找第二张残图呢?
她深吸了口气,接下名柬,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未料居然能过关,当真是十分幸运啊。”
顺手展开名柬,她便冲着上头龙飞凤舞的一把好字发愣。文盲公主十分痛苦,她指着那名柬问:“这上面写的什么?”
“噗。”白锦这才知晓她真个不识字,笑了出来。
苏袖有些发愣,不说别的,白锦这一笑,真的是灿若春华,缕缕入心。但见他极为耐心地指着上方的字,一句一句地说:“长天坊珍宝大会入场函,下排四字是……”
“我认得,与牌匾上一样,惜香公子!”
然后她瞠目结舌抬头,哑然地看着白锦,“你……你是惜香公子?”
白锦把玩着小扇,向后一坐,潇洒地说:“不才,正是在下。”
苏袖没想到自己这么巧居然第一回就见到这传说中的人物,半天都还在云山雾隐中,没有回神,直到惜香公子白锦将其带到最初二人见到的那小宅院的门后时候,才回过神来问:“难道这里是珍宝大会的现场?”
白锦又习惯的在她头上轻轻一敲,“然也,只是还没到时候,大部分与会的人,都会住进这里。”
“那岂不是鱼龙混杂!”苏袖懊恼地捂着头,瞥了他一眼,怎么但凡是亲近自己的人,都喜爱敲自己的头,比如水运寒,比如白锦。
然后她忽然又看向白锦,为何对白锦感觉如此熟悉,原来真的是像水运寒。同样的白衣,同样的温润,同样的清澈,同样的潇洒。唯一这白锦,多看他一眼,都会有入骨三分的毒,把个人深深地吸入那诱人的漩涡,拔不出来。
苏袖甩了甩头,从那双蓦然回望的眸子里拔出,听白锦皱着眉头说:“入我珍宝大会者,都是精心选择的江湖名士,怎会是鱼龙混杂之辈?”
苏袖微微腹诽,即便是自己,似乎来的就极为简单。当然她此刻也是硬着头皮到达此处,依着从来不算太坏的运气来瞧,既来之则安之吧。
白锦敲了敲门,内里有人说:“什么人?”
“是我。”
门缓缓打开,一个俊俏小哥站在门边,笑面迎人地说道:“公子您回来了,这位是……”
白锦侧身,让苏袖先进去,才回答道:“一个朋友,受邀参加珍宝大会的。”
那小哥惊愕地问:“难道是公子你的名柬?”
眼瞧着这小书生一副懵懂的样子打量着长天内坊,十足除了小白脸也的确没观瞻出是否有钱是否有贤,小哥就皱着眉头看白锦领着苏袖朝内去,口中还颇为温柔地解释着长天内坊的诸多规矩,甚是不解。
往日惜香公子,怜香惜玉皆是江湖女子,如今带回个小书生,亦是用足了那勾魂摄魄的劲,让小哥不寒而栗,打了个哆嗦。
就苏袖来看,这里不过是个普通的宅院,没有看出分毫与外间宅院不同的地方。当她被安排在特别的住处时候,才知道惜香公子果真是长天坊的红人。持着惜香公子的名柬能住在这二层,而一应富商都只能住在一层满面嫉妒地仰望着她。
这二层里,当真可看尽美好风景。
她撑着腮站在二层围栏里,才知晓这里是真的大,自己所在的地方只是这四合五天井的一处角落,而惜香公子的一应宾客皆在二楼,用苏袖的话说,莺声燕语,美不胜收。只是独独将自己塞在角落里就去应付美人们,也的确有些不太仗义。
谁让自己是个男儿汉呢!苏袖握拳,正好乘着他没空管自己的时候,细细打量着上下结构,寻找着蛛丝马迹。
若天狼崖是坤卦所在,那么长天坊,则是……很是痛苦地抱头,文盲公主,真可怕。
无奈之下,她只好看着中心天井处的一棵老树发呆,这老树也有百年历史的感觉,盘根错节,枝叶茂密,直达身畔。一树桂花正迎在鼻间,扑面的浓香。
这时就听见楼下有人在对谈,百无聊赖的苏袖,只好竖起耳朵,细细地听。
一颇为忠厚的男人声音响起,“你说珍宝大会此番会是谁拔得头筹?”
而另一个声音则略为轻佻,十分慵懒,“你觉着呢?”
忠厚男想也没想,“自然还是你吧。”
“每年都来这珍宝大会,并非本愿啊,若非是他……哎……”
忠厚男沉默片刻,才说:“门主你一直都这么忙,也就珍宝大会会让你下足了本钱,想来有原因吧。”
一听门主二字,苏袖原本还是挂在栏杆上的姿势,顿时变作浑身紧张。单听那声音也知晓绝对不是自家那位,只是乍一听下,还是吓了一跳,反倒是听得愈加仔细。
那轻佻男一笑,十分快意,“自然,你也知道那人心结在哪里。”
忠厚男接说:“如此倒是门主费心了。”
轻佻男大抵是想起了什么,半晌无言,终于还是微微叹了口气,“我欠他的太多……”
那一口余音绕梁,在苏袖的耳畔停留了很久,似乎也能听见那尾音处的惆怅,丝丝绕绕。然后她突然对这位门主有了点兴趣,探头出去,却被蔽日的老桂树挡住了视线,只能刚刚瞧见露出的一抹蓝。
苏袖微微探头,老桂树被摇得轻轻一晃,似乎有一道目光朝着自己的方向射来,她着紧收回了自己的脑袋,耳听那忠厚男轻声说:“这里虽然安静但毕竟人多,门主我们回屋吧还是。”
那人轻笑了下,依旧如烟云雾霭,“无妨,又没什么要紧的话。”
苏袖听见闭门声后,才又走回原处,这时整个长天坊都处于一种寂静宁和的状态,除却后园似乎有轻微敲打的声音,便是离自己不远处调笑众美人的白锦,阳光照入老桂树的叶缝之间,倒是与一个庞大的住家有些相像。
她托腮看向左侧,白锦正坐在两位美人的中央,温香满怀,分外得意。左边一位形容清冷若寒冬腊梅独自绽放,虽则冷然却又不拒白锦的示好,每当白锦凑近说几句话时候,她微微颔首,浅浅低笑,总有那么种别样的风情,暗自沉香;而另一位,却真是连苏袖都惊艳的女子,眉目如画,柔和清婉,周身都凝着种令人怜爱的气质,恰如一波春水,温情款款。
白锦见她一直在瞧着这边,于是招了招手,唤其过去。
苏袖左右没事儿,也就缓缓踱去,手底下作了个揖,笑意盎然,“小生苏袖,见过二位小姐。”
那冰若寒梅的女子略一颔首,而另一人则依旧是垂眉顺目地笑了笑。
就听白锦介绍了,左边那形容清丽的女子是流云山庄的二小姐林惜苑,而右边那位,却早已让苏袖如雷贯耳,自然就是江湖第一美人,让风子轩念念不忘的秋夜卿。
这秋夜卿倒是当先说话了,声音柔和得若江南烟雨中一抹暖风,沁人心脾,“苏公子好。想来苏公子也是位能人异士,否则怎会入了惜香公子的名柬当中。”
苏袖连忙摆手,谦虚地道:“怎敢怎敢,还是惜香公子抬爱。”
秋夜卿颇有几分笑意地说:“往常听闻能上得二楼来的,都是如林姐姐这般天仙美人,却原来还有如此俊俏的书生,也能入得惜香公子的眼。”
苏袖微微一赧,“秋姑娘严重了。在下……”
“是白某的一位故友。”白锦笑笑地看向秋夜卿,“难不成这位小兄弟,还能让秋姑娘醋了不成?”
秋夜卿的脸微微一红,狠狠地剜了眼白锦。
这时,苏袖忽然顿悟,难不成一直恋慕着秋夜卿的风子轩,当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明显着,这秋夜卿心中有白锦!
好一个惜香公子啊,左右逢源不说,这两位女子脉脉含情的眼睛都停在他的身上,当真是艳福不浅。苏袖思忖着即便是风流成性的风子轩似乎也没这等能耐,如今她倒是对惜香公子愈加刮目相看。
这时,白锦倒是起身,与她二人低语几句:“苏兄弟是第一回来这里,我带她熟悉熟悉。”
苏袖口中忙说:“不用不用,没关系的,你陪着两位美人,我没什么事情的。”
这边说着,白锦已经抓着她朝后头走,下了楼梯,才轻言慢语地说:“自然有些规矩得让你知晓,毕竟她们是常客,早不需知道这些事儿了。”
“什么?”
“长天坊有多少宵小想要得到一件珍宝大会的宝物,别看如今风平浪静的,其实早就机关暗藏,你可千万小心,夜里莫要乱闯。”
苏袖将那句“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宵小”给生生咽回,默默地点了点头。
白锦与苏袖已是立于天井中的老桂树下,他指着身后传来叮叮当当轻微敲击声的地方,大约是在南面一排屋子的后方,“穿过那间小屋,就是我们长天坊的学徒所在。他们是通过精挑细选后,为宫廷制作珍宝的主力。”
在白锦的解释下,苏袖也大致了解了北方一排房屋为富甲一方的商流,南边也即是方才她所在的二楼下方,则是江湖中的名士,如正道盟的盟主九天门云连邀、除却少林方丈外的八派掌门悉数到场;东边是朝廷人士,长天坊毕竟尚属于朝廷管制,所以一年一度的珍宝大会依旧有朝廷官员的监管;最后西面则是文人雅士,观赏珍宝大会并且用诗词助兴,之后盛传于世增添世人向往却又不可多见的珍宝大会的名声。
如此缜密却又各路英杰尽数参加的大会,居然集中在这一方圆丈许地上,当真玄妙。苏袖反倒是对这件事儿的始作俑者愈加好奇,当她将问题抛出时候,却看白锦微微苦涩一笑。
“是家父。”
苏袖露出了些意外表情,只是白锦说完此话后却也再无后话,领着她去那学徒聚集地转了转,也就各自别过。
此时正是夜色阑珊时分,苏袖回了房间用过晚饭,长天坊送入房间的饭菜也算可口,颇具江南风范,三菜一汤配合得当,可口至极。当她用完后用人便来收了饭菜,中间一句话也不多说。她也算大致清楚为何众路人士混杂在这里却毫无芥蒂,也是因着谁也不知道身边房间的是谁,而大部分人都是不允许外出的,外出随行也有长天坊的人跟随,比如自己刚才便是由白锦指点完后,就被送回房间。
此人临走前还笑眯眯地说:“记住,无事不要外出,外出时候必须要有我的允许。”
站在束莲状的栏板前,她就无意瞧见一位持刀的汉子正朝着外头走去,身后亦步亦趋地随着个穿蓝衫的小哥,二人看着武功都不算太低,只是那持刀汉子的脸上满是不忿,想来此举措还是让很多人都有些不适的,只是碍于此次大会毕竟兹事体大,朝廷官员不论官职大小也都受着制约,大家也都堪堪过去了。
到了深夜时候,苏袖就有些按捺不住了,虽然明知道外面危机四伏,可是一想到那八卦残图可能就在长天坊内,便想要出去探查一番。
只是就怕自己这三脚猫功夫出去后,反倒是被杀机暗藏的长天坊给捉了个底朝天,最重要的是,下面多的是各派掌门,自己若是肆意出行,反倒是容易被看破行藏。
这几日因为看那张从洞穴中带出的图,跟着那图画上的经脉走势,反倒每日身体愈加轻盈,最要紧的是,总有股凉气绕体,她觉得因着这误打误撞,收得了一个好法门,可惜……不识字……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很是纠结。因着自己不识字这件事儿,让很多事儿都无法顺畅进行。想来实在不成,不若寻个地方读个私塾……至少要脱离文盲大军啊……。
随着经络再次走了个周天,一口清气缓缓出口,她睁开眸,朝着窗外看去,但见一轮明月高悬,桂树静谧,繁夜安宁,只有一只鸟雀的声音,频频响起,而又复了安宁。
苏袖着紧了下床,站在门边诸多思量,忽然生出一计。
她穿上外裳,打开房门,只听见树下微微有动静滑过。她故作镇定地走到白锦房门前,轻轻扣了扣。
“白兄在吗?”
内里无声。
她又轻轻叩了叩门,“白兄在吗?”
依旧无人应门。
这时她才转身朝着楼下走去,正走到楼道口,有人拦住了她,“做什么去?”
她揉着眼睛,指着白锦紧闭的房门,“白公子说,若要出行就唤他,只是在下此刻十分内急,敲了几回门也没有人应声,只好先自己寻个方向。”
那人着一身玄衣,面容冷峻,如刀刻的面容从黑暗处显出,然后他说:“我领你去。”
咦!苏袖目瞪口呆地看着此人,难不成一个大男人还准备盯着自己如厕?这时那人已经转身,冷冷地说:“走吧。”
苏袖一愣,旋即咬牙,紧紧跟上,口中还轻声问:“不知小哥如何称呼?”
“墨昔尘。”他依旧是言简意赅。到得天井老桂树后,走过一个小道后,是个宽敞的后院,后院里搭着算是比较豪华的茅房,不仔细瞧,还以为是个人家住处,就是没个顶。
苏袖硬着头皮抬脚上前,那人紧随其后,明显着是要陪到底了。
她着紧转身,生生地磕在那人胸处,捂着额头说:“兄台……要不……我自己一人去如何?”
墨昔尘冷言说:“不是我不同意,而是在长天坊,肆意行动的人绝对不能脱了我们的视线内。”
苏袖结结巴巴,面红耳赤,不得不脱口而出,“兄台你难道不知道我能上二楼的缘故吗?”
墨昔尘莫名挑眉,大抵那根筋还是没有转过来,思索片刻还是问:“这位兄弟你不是内急吗?”
“急啊!但你不能与我进去啊!”苏袖险些咬断舌头,只想大喊此人长着榆木疙瘩的脑袋。一跺脚,她换回原来的声音,细细嫩嫩的柔柔软软的,“我是个女人啊,你也要去?”
墨昔尘傻了,半晌没有回答。苏袖也不理他,白了他一眼后,自顾自地转了进去。
一进门,她便捂住自己的心口,舒了口气。
听着门外有踱来踱去的声音,她只好轻喊了声,“喂,你离我远些,不许看也不许听,我会不好意思的嘛。”
那墨昔尘顿了顿,还是离得远了些,抱胸看着一地树叶,月光洒金。
而苏袖乘势抬头看向院墙,轻轻一跃,便翻了过去,落在墙的另一侧。从轻功而言,她的确有一手不太容易让人发现的能耐,除了那回竟然被惜香公子看破之外,往来都是自信满满的。
这处自然是白日里她观察了许久的老桂树。天井当中,老桂树生长的枝叶繁茂,而经由她一日的思索,只觉这里也许是自己寻找的第一处,也是当先要紧的地方。她在老桂树旁细细摩挲着,这时忽然又是一阵雏鸟的夜鸣,将她吓了一跳,忙慌加快了速度,在树下泥土上敲了敲,偏就是她这几个轻微的动作,从南面某处房内传来声慵懒无比的声音,“哪里来的小野猫?”
苏袖一惊,好像是那九天门云连邀,哪里还敢逗留原处,匆忙朝着方才的后院茅房方向跑去,却听那方向两处暗里忽然走出两人,都着着黑衣,朝自己的方向行来。
情急之下,她慌忙后退,一个纵跃上了树上,借由枝叶的繁密,挡住自己的身子,跳在了二楼上,低身朝自己房间跑去。可一想起那墨昔尘怕已经发现此刻动静,不觉暗骂了声那多事儿的云连邀,又辄了回来,听着楼下连绵不断的脚步声,额上冒出些许汗珠。
忽然身后的房门一开,将她的后颈一抓,二人紧紧滚做一团。
她连忙起手朝后方打去,却被轻巧拿住,然后那人在耳后说了声:“别动。”
这是白锦。方才他不是不在屋里吗?果然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招数吗?他便是等着自己入瓮吗?
可是当她的手肘忽然碰见个柔软的物事后,忽然浑身僵住,愣在了原地。
连门外传来个男人声音说着“白公子,你那苏兄弟不见了”,也没往心里去。
白锦抬头朝外说道:“无妨,让他去吧,没有大碍的。”
待墨昔尘与余人散去后,白锦松开了苏袖的手,然后她傻傻地转身,看着白锦衣襟内泻出的春光。
白锦毫不介意地合拢了衣襟,拢着头发说:“只准你假凤虚凰,就不许我女扮男装?”
苏袖拍了拍自己的脸,此刻再看白锦,已然是个翩翩佳公子,哪里还有方才的那份红颜祸水的错觉?
她匆匆忙忙上前,盯着白锦看了半天,把方才的景象一想再想,眼睛不自觉的便往那胸处溜达。
白锦倒了杯茶,指了指自己的旁边,“坐。”
苏袖乖乖地坐下,喝了口水压下惊,才讪讪地问:“你……你怎么扮成个男人……”
白锦毫不介意,笑笑地斜眼,“那你为什么扮做个男人?”
“可是你分明知道我是个女人?”苏袖咬牙,分外不满。
白锦“喔”了声,更加笑意暗藏,“惜香公子闻香识玉二十年,你这身体香,想挡也挡不住的哟。”
苏袖连忙闻了闻身上,在看见她开始低笑时候终于意识到正事儿,低声喝道:“你为什么帮我?你不应该把我当做普通的宵小之辈抓走吗?还有,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白锦示意她不要慌,又塞了茶盏到她手中,才淡淡的挑眉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呢?我的大小姐?”
苏袖一口气噎了回去,好吧她承认自己虽然有那么点小算盘,但面对这个白锦时候,似乎都不太够用,尤其是明知道对方是个女人,却依然觉着待在一处房间十分危险一样。
那脖间的花纹烛光之下格外晃眼。
她强制冷静下来,这些日子自己明显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也就遇见白锦这种事情的时候才会出脱一点。
“你是哪一边的人?”
白锦目光灼灼,“你觉着呢?”
苏袖心内想骂人,我怎么知道啊?我若是知道的话,还会如此紧张吗?谁知道下一刻是陷阱还是什么?若是桩大喜事儿,那定是老天开眼了吧!
苏袖轻轻拍了下桌子,“你就告诉我实话吧,我先不管真假,你让我听听可好?”
白锦起身,将马上要熄灭的烛火重新点上,吹去余烟,脖颈上的花纹氤氲,更显魅惑,那双桃花眼微微一眯,“你要找的可就是之前赵先生拿出来的?”
苏袖的心一慌,旋即回答:“谁说我找东西来着?”
“啧!”
白锦轻挑眉头,长身站起,忽然一下在苏袖毫无反应的时候,抵到了墙面之上。苏袖明知道她是个女人,却禁不住紧张起来。此人怎么看,都找不见半分女人的气息,那一动作,就把男人的邪魅尽数张扬。
她挨近了苏袖,凉凉地问:“你看清楚些,想起来没?”
苏袖瞪眼,眉是眉,眼是眼,分明的英挺,分明的帅气,“想起来什么?那东西不就是个八卦吗?我才不找那个呢。”
她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你奈我何的模样。何况对方是个女人,若是个真男人,她恐怕还要思量下如何是好。
脸又贴近了几分,苏袖有些心房乱跳,红着个脸告诉自己,冷静冷静,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个假男人!
“你再看看?”
苏袖对望上她的眼神,那里有热烈,有激动,有凉寒,也有淡淡的失望。失望?失望她什么,不过就是死不承认那东西与自己有关而已,她再看了看,但觉那眉眼之间有些熟悉,可是如何都想不起来还有何渊源,讷讷地说:“看什么……看你……长得帅吗?白姑娘?”
白锦原本还暗沉的脸色,忽然笑了出来。
靠在苏袖肩头颤抖了半天,她才抬起眼,望进苏袖的眸里,“我的大公主,你真的没印象了吗?”
“咦?!”苏袖一个激灵,傻愣在原处。
白锦苦笑,“那时候我年长你几岁,却能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是你,哪里晓得,你还是把我给忘记了。”
“我……我……你……”苏袖虽然震惊不已,但委实觉着对方眼里的,似乎自己是个负心人,但她真的没有印象,自己还对一个女人留过什么情。而她居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她居然记得自己的长相,苏袖结结巴巴地手舞足蹈地试图解释着什么,思来想去也没觉着自己干过何等负心之事儿,于是跺脚说:“我怎么真不记得有你这么个孽债。”
白锦皱眉。
苏袖因着这细小的动作,忽然一下,豁然开朗。
眼前仿佛还是几日前,自己默默念叨着的话:“大概是在苏袖年幼时分,曾有个青梅竹马,一直交好,自离散后,便挂念至今。当年曾是太子伴读,父皇曾经有意将我许配给他,只是后来他因为爹爹犯了些事儿,以至于父皇问罪,满门发配,从此后天涯两端各自思念吧……”
“白棋!你是白棋!可你不是个男人么!”苏袖激动之余,话都说不稳,只抓着白锦上下打量,以为自己定是记错了人,可是她记忆里的白棋的确是个一皱眉就成了如此模样的少年。
她心痛,想不到自己一生错恋,连个初回都恋错了性别。
白锦浮唇笑,“我白家一脉单传,白锦从小就被当做男儿来养,未料却还担了个太子伴读的好位,坏就坏在皇上有意要将你许配给我,这等大不逆的事情怎能被皇上知晓。所以长天坊秘密投靠朝廷后,我父寻了个因缘自愿替皇上分忧,将长天坊牢牢把控在朝廷手中。所以自那日后,白家便被随意寻了个理由驱逐出朝堂,来到这里,替皇上打理长天坊。”
苏袖直到白锦说到最后,才顿悟,原来大元覆亡后,并非只有自己一人苦苦支撑,并非只有自己独活于世,白锦一口一个皇上,分明还是在说自己的父皇,而不是当今凤帝凤以林,双眸渐渐模糊,从方才一直在苦苦扛着的紧张瞬间消弭,整个人向下一滑,被白锦抄在了怀中。
“白锦……白锦……”她抓着白锦的衣袖,一口一声,她信这个人,若她早已认出自己,的确有一百个方法来陷害自己,可是却在这里把原委告知,也是在与自己挑明,如今的长天坊,虽然依旧受着朝廷管制,但却还是忠心着自己的父皇。
白锦心疼地抹去苏袖眼睛上的泪,轻声问:“就剩……你一人了吗?”
苏袖将自己埋在白锦的怀中,不停地抖动着双肩,强自压抑着心中的痛苦,“对,整个皇家,只剩我一人。若当年的海上还有他人存活,我的确不知道。我是在溺亡的最后一刻,被别人救下,才苟活于世。”
白锦拉着她坐回原来的桌前,听她说着这些年的过往,尤其听见她是被地狱门救回,做了门主侍婢那么久,如今才逃离而出,生生的又皱上眉头。
“居然让你做侍女。”白锦握住她的手,很是不忿。她当然不知道元袖这个长公主还活着,但是自从她成为长天坊内里的主使人后,就一直在寻找玄天八卦的踪迹,也在寻找有缘人的上门。
昨日巷道中的苏袖其实藏的极好,但是做惜香公子太久的白锦,从来没有女人香能瞒过她的鼻子,所以信步向前,准备揪出那个暗藏的小妖精,却哪里知晓,一对眼的那刻,她就认出了当年的长公主。长公主元袖那时虽然只有几岁,眉眼与今却分毫不差,尤其是那双微微下垂的眼睛,当真是谁也没有的风情。白锦原想自己是否是认错了人,她于激动之余,却还是决定等等。
所以她带着苏袖去了长天坊的二层,由赵先生拿出仿制的玄天八卦来试了试,很明显,她与往常其他被试过的人,态度泾渭分明,这更加坚定了白锦内心所猜。最后一次,就是夜间,她故意放苏袖出去,因为白锦知道,若苏袖是那怀揣着玄天八卦的人,她一定会找寻放在长天坊中的那件东西。
果不其然。当一切成真后,白锦也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只是未想,她原来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苏袖轻轻反握住白锦的手,柔声说:“没有的事儿,在你们看来,地狱门为江湖邪派,所以以为我在其中定是受苦诸多,但是你看我哪里有问题,从门主到各路堂主,都对我极好,这次肆意出行,其实是……”
白锦疑问地看向她。
她不好意思地垂首,“逃婚。”
白锦笑了,她当然没想到苏袖居然会因为逃婚敢逃出地狱门,这等胆子,也与印象中的长公主合为一体,那时候的长公主元袖,便是总在大家注意不到的地方,一鸣惊人。果然此番又是。
“那他们知道你的身份了吗?”
苏袖也想着不会瞒白锦,所以点了点头,“我是没想到,藏了那么久还是被发现了的,不过门主倒是没有将我拿送朝廷。”
她的脸微微一红,“倒是后来,却突然说,要将我嫁与水堂堂主水运寒,所以我就连夜逃了出来。”
白锦自然不知道苏袖心中的情愫暗涌,也不知道地狱门内的诸多复杂,但是水运寒她也是见过的,他还是北海分舵舵主时候,便与其谈过几桩生意,印象之中此人性情温和形容无双,但必要时候的狠辣、斩钉截铁,也是让她意外的。原想这样一个人,为何会成了地狱门北海分舵舵主,却也在那双略显冰寒的眸子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原来自己的长公主,居然逃了此人的婚。
不过她随即转怒为喜,将盏中茶尽数饮去,“我倒是想起来,若他们并没有送你去朝廷,便是怀有野心啊。这番,倒是能利用一下。”
苏袖一愣,看她起身,从房中床头取出昨日赵先生给自己瞧的那假的八卦,然后白锦刮了刮她的鼻子,笑话她,“自己在土里翻了那么半天,其实这东西早被我拿出来,搁在里头就等着你拿了。哪里晓得昨天你那么笨。”
“我,我那是谨慎!”苏袖不满地回了句。
白锦莞尔一笑,倒也不介意,撬开八卦,从内中取出了属于长天坊的那份残图,打量良久,似有几分不舍,感慨良深。却忽然起身,白衣轻拂,郑重地跪在地上,“长天坊幸不辱皇命,留住此份残图,等到公主驾临。”
苏袖意外地愣在原处,却也赶忙跪下,与白锦四眸相望,“白锦,苏袖早已不是……那个长公主,你也不需如此。”
“这是我父遗命,当取出残图时候,定要向先走一步的皇上复命,一定……”白锦此言,让苏袖大受震动,讷讷地问:“为……为何?”
虽是改朝换代,凤帝种种举措都是利民之举,往故前朝旧臣,不论功勋、罪责,都纷纷选择投靠大庆,为何白锦的父亲却如此忠心?
白锦苦笑,或者是想到了古早的往事儿,那张本如桃花三月春的芙蓉颜,顿显几分悲凉,“你所看见的也许都是表面之为。长天坊自大元后,原想脱离朝廷监管,只是凤以林却不这么想,只要是皇上有的,他一概不能少,所以就在那天,他当着我的面,活活逼死了父亲,迫我应下了所有的要求。”
苏袖张了张口,见她着实难受,却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好上前,柔柔的让她靠于自己肩上。一个女子,做了二十多年的男人,背负的、惦记的、筹谋的,都比往常人要累多少。白锦深吸口气,“可能时间有些久,公主你怕是忘记了,你父皇偏宠的那位,自始至终都要带在身边的,就是我白家女子,白锦的小姨。”
苏袖恍悟,她的确是忘记了,那年被父皇迎进宫中倾国倾城的女子,隔日被封为宜妃的,原名正是白晴。
聊了如此久,二人终是有些累。苏袖与白锦都是半晌没有说话,相看两无言后,白锦忽然收回了方才的凄楚之色,瞬间还回往日的清明模样,起身将残图展开,置于桌上。
“乾为天,长天坊的这一卦,便是乾卦。也不知你为何要在土里找,这张图,原本是藏在那张匾额里的。”
话刚说完,苏袖嗫嚅了几句,“我不太……识字……”
白锦愣了半天,忽然笑出了声,抚着额头,心说这光复大业,好似在这一刻,就开始了崎岖万里的征途。
是夜,苏袖与白锦便在房中说了一夜,累了也就于她的床上睡着,倒是白锦,一直守在旁边看着她。
她睡熟之后,白锦的身旁忽然了无声息地出现个黑衣男子,正是那墨昔尘。他冷冷地瞧了眼正躺在白锦床上睡的十分憨实的女人,低声问:“明日你要怎样与其他人交代,突然少了个苏袖书生,多出个从你房间里出去的女人?”
白锦站起,与他正面相对,嘴角轻浮,“怎么?往常我与其他女子处于一堆时候,也未见你有任何反应,今日怎生开始吃醋?”
墨昔尘变了脸,“我没有。”
“怕什么。”白锦凑到他耳边,“不过就是你这未婚夫的名头不让说出去,倒是让你憋屈了。”
墨昔尘怒,“你平日胡闹我也从未说过什么,就是担心这次她的出现会给长天坊带来麻烦而已。”
白锦皱眉,“你怕了?你是希望我永远都找不见她们是吧?当年父亲握着你的手交代你的,你都忘记了吗?”
墨昔尘扭头,“没有。”
“那就够了。”白锦上前,毫不介怀地搂着他的腰,“我要你发誓,要像护着我一样的,护着她。”
“你!”
“发誓!”白锦的眸子凝住,甚至是强硬。
墨昔尘定定地看她,不得不叹了口气,“我发誓。”
“不行,你必须说,若你不好好护着元袖公主,便教我死无葬身之地。”
“……”
“说啊。”
墨昔尘狠狠咬住对方的唇,咬得彼此气喘吁吁,才冷声说:“若我不好生护着元袖公主,便教我……”
“说错了。”白锦截住话头,指着自己,笑意连连,“我说的是我。”
墨昔尘,宁肯不要自己的命,也要白锦的命。白锦很清楚。所以她宁肯让他拿自己发誓,那才是最毒的誓言。
墨昔尘的眸光渐渐泛凉,终于举手,“若我不好生护着元袖公主,便教白锦……死无葬身之地。”
白锦软声叹了口气,这才笑了,点着他的鼻子软声说:“那好,过几日给你些甜头,别太贪心。”
墨昔尘也跟着皱眉,紧紧将其控在怀中,“你明知道我对这些并不在意,我就是希望你一生平平安安,最好能与世事撇清关系!”
白锦捂住他的嘴,“小声些,公主还在睡。我早与你说过,我是绝对不甘心的,更何况,这么些年我努力织出的网,你觉着真的可以,说断就断吗?”
“你……”
“若有危险,不是还有你,能在朝廷军的追击中把我生生地救了回来吗?能在岁寒三友面前替我挡下一剑吗?总归……有你,我才能安生的睡。”白锦收回手,轻声说:“若爱我,就陪我,到死。”
墨昔尘紧握着拳,咬牙,“我陪你。”
苏袖虽然睡得很熟,但依旧不会真的睡死过去,这二人一番纠缠,她也是被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的,等她睁开眼,傻傻地看着自己床边抱做一团的人,明明是一男一女,可委实没有觉出白锦哪里似个女子,尤其是将对方按在墙边,竟似是她在调戏对方,不觉待了半天,才出了声,“你们……在做什么?”
白锦忽然撒了手,瞪了墨昔尘一眼,显然是二人还是将苏袖吵醒,那人毫无愧疚的点了点头,自己率先消失,白锦垂首,笑意盎然,“他是我的未婚夫,噢不对,实际上应该算夫君。”
未婚夫三字一出,苏袖更是惊讶地张大了嘴。
自然,未婚夫只是场前戏,当第二日早晨,苏袖被强迫了换回女装与白锦出了房间后,她分明是瞧见了秋夜卿大美人眼里深深的受伤,只觉自己干了件坏事儿,然则白锦还笑眯眯地拽着她的手,到了天井中央,老桂树下,面对着长天坊的下人说:“以后,这位姑娘便是惜香公子的未婚妻,大家要好生伺候她。”
一石激起千层浪。
苏袖傻了眼,她先是看向白锦的未婚夫墨昔尘,那人眼中阴霾万里,显然是不爽到了极点。
这时,大凡来到长天坊的人,都来与惜香公子道喜。只有苏袖生怕自己露了行藏,赶紧寻了个机缘回到二楼之上,再看向秋夜卿与林惜苑二位美人,也是含恨不已。我的个老天!白锦这到底是有多大魅力,男人痴狂女人迷恋,简直是天生的尤物啊!最关键的是,她淌了这泥潭不说,还把自己一同拽下,这是要做什么哟!
白锦在下方拱手相笑,“在下浪荡如此多年,总算是寻了个好归宿。只是她有些害羞,不便与诸位相见。海涵海涵!”
“那二位何时成婚?届时彼人一定要来长天坊吃这杯喜酒的啊!”
白锦一笑,“在下会在珍宝大会之后,带她走一番江湖游历,会会旧友,待诸事儿定后再做大婚安排。吴大人放心,在下定会将婚贴敬上。”
那吴大人感慨,“哎……着实可惜啊,吴某一直希望自己的女儿能与惜香公子……”
白锦连忙打住,“高看、高看。这般,在下先去陪陪她。”她做了个表情,十分诙谐,“脾气大得紧,得好生伺候着。”
众人皆笑,放白锦离去。
苏袖站在二楼看她这般游刃有余,不得不感慨,好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武林好汉、朝廷官员、文人雅士尽归于手,却又轻易地游走其间。
秋夜卿忽然走到她旁边,问:“你便是那苏袖小书生吧?”
苏袖松开手,看着这个美若天仙的女子,“秋姑娘……”
“我就说哪里会有男人会上惜香公子的名柬,却原来当真是个女子。我与白锦相交三年,从未听闻姑娘名号,怎生突然就入了他的眼,做了他的妻?”秋夜卿面色如常,毫无妒色,一轮明光笼在其身,柔若美玉,“我与林姑娘比,多了些宽怀,她如今正在房中哭,我却只想问问,若是能解了心中之惑,此后倒也无憾得紧。”
不愧是江湖第一美人,拿得起,放得下。苏袖自问与她相比也是小气了很多。
她脑中微一思索,便是面带苦涩地道:“秋姑娘莫怪,在下……噢不,苏袖儿时与公子有些渊源,从小便定了娃娃亲,只是后来家道中落,孤娘一人便带着我去了乡下住,这些年来全仗公子不忘旧情,时刻补贴。只是后来,娘也去了,留下苏袖一人于世,不得已才自己扮作男装想着能寻到个差事儿养活自己,也想着能偷偷看一眼公子就好,却哪里知道被他发现了行踪,将我带到这里来的。”
一想起这些年孤苦伶仃,居然能寻见个亲人,她倒是真情流露,合上那微垂的眼显得愈加可怜,让秋夜卿也生出了几分同情。
“原也不想连累公子的,只是……公子其人,依旧记着那些年前爹娘的教诲,依旧固执地说,绝对不会背了父亲的遗愿,所以……”
苏袖说话间,持帕抹去眼角渗出的泪,“我也知晓自己配不上公子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秋夜卿一把抓住她的手,“莫说姑娘长得如此漂亮,能体谅公子处境,也是上人之心。”
她眸中似有隐隐泪光泛起,大约是这些年自己这番情系,还是落了空,不觉叹了口气,“终于是知道了原委,我也安心了。”
这时白锦已然踏上二楼,白衣翩翩,桃花眼下一痣生出几分销魂气质,唇角微浮风流不变,就连脖颈间的花纹,也还是那般迷醉他人。如何看,这都是个醉意千秋的翩翩佳公子,苏袖捂着心口,但觉即便是看一次,还是被那外在的英俊给击中了心扉。
身后忽然冒出那黑衣男子墨昔尘,扶住了她微微一晃的身子,“小心。”
秋夜卿错愕地看着眼下的情形,苏袖也错愕地看着身后的墨昔尘。白锦则笑着说:“长天坊二楼的风景很是不错,几位美人还喜欢吗?”
苏袖狠狠地瞪着这位把情势愈搞愈乱的浑蛋。
白锦毫无介怀,摘下几缕桂花,洒在众人之间,口中说着:“香、着实是香!就是碎的太多,无法拼全。”
这句话,一语双关。
苏袖怔忡,看着身前长势茂然的老桂树。前路茫茫,何去何从,就算有了白锦的相助,可后有地狱门追踪、前有陌路迢迢,到底自己能否完成父皇的遗愿……她看着谈笑风生的白锦的侧颜,微微有些迷茫,即便是自己完成了又能如何?真的要颠覆王朝?她只是一介女流,能担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