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要了些考虑时间,苏袖也很奇怪,萧茗居然会默认,而并未强迫。
依他的性子,即便是强行去要,苏袖或许也不能不给。她这人有一个怎么也改不掉的坏毛病,只要是萧茗的,就软硬都吃。
处理完那所谓玄天八卦的事情,她就随萧茗回了地狱门。
绯夕烟当真是回来了。
她也就见了那一面,便是在萧茗的房内收拾的时候。
当时萧茗正坐于堂中翻看那张金帛。她用眼睛偷偷睨过,心中也是知晓,拿到这一个,一定会想要其他的。
只是……
双目相接,下一刻她就仓皇地移开。
好在萧茗也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却也未催促什么,他右手握着一杆笔,在纸上画来画去,独自琢磨得甚是认真。
直到外面忽然传来个下人的声音,“禀告门主,圣主子回来了。”
萧茗收了桌上的金帛,苏袖赶紧走到门口,打开门,只见绯夕烟正抱着把剑靠在外廊的柱上。
她着了身红色软纱裙,外罩明黄小褂,明媚亮丽,分外可人。见苏袖从内走出,颇为善意地笑了笑。
苏袖忙躬身,“圣主你总算是回来了。”
“嗯。”绯夕烟也不知与她说些什么,抬脚便要进门,却听萧茗在里说道:“不用寒暄了,尽快去寒潭里泡上三日,记好清心咒。”
绯夕烟身子还僵停在原处,听见此话之后,脸色顿时转青,深呼吸了几口气,冷哼了一声便自返身离去。
苏袖扶着门廊,不知如何是好。扭头再看看萧茗,其依旧不动声色地坐在凳上,捧着卷书假装斯文。
苏袖无能管这些,只好叹了口气,回身进屋捧上盛水的瓷盆便自出了门去。
此时院子中尚有几个算作同僚的人,她们看着自己窃窃私语,有得意的笑,有鄙夷的目光,有不理解的痛心。
她颇为无奈,虽然背了个不干不净的名声,好歹也要坐实了这黑锅啊,太冤枉了。
穿过中堂,再经过木长雪木堂主的房间,就会到后山门人弟子及下人们的居处。木长雪因着很多年前说是去西州探查,至今未归,房门也紧紧锁闭着。寻常人也不会认为这里会有其他人,出行的时间久了,这里倒是显得有几分落寞。
木长雪其人,与他苍白照人的院子,十分匹配。
苏袖像往常一样,到了这里便想放轻脚步静悄悄的过去,却忽然听见房内传出了窸窣声。她警觉地停住脚,索性站住不动。
内里似乎有人在说话。
“这里真有你说的那东西吗?”
“一定有。木长雪多年未归,那东西肯定还在。”
第二个人说话声音忒熟了点,苏袖皱着眉头听,心里掂量着此刻自己应该如何做,是扭头就走,还是继续听下去。
苏袖明知此时此刻自己所在的门派并非什么名门正派,以九天门为首的武林中人,都巴不得早日将地狱门铲除。细思想地狱门所作所为,虽没有那般伤天害理,却颇有些入了邪道,但凡是世间可恨之人,无处可归之人,善恶不分之人,都可收罗入了门下。行的是正邪不分之事儿,立的是财源广进之道。
就她曾经听闻的萧茗所作一举成名天下知的大事儿,则是在他十五岁那年,剑挑星云宗十三连环阵,血洗满门,后用那把修罗地狱闯出的血剑指着星云宗宗主说:当年你所赐之,今日一并奉还。独留你这条命,享受下这人世间最后的风光。
哀声遍野血流成河。星云宗宗主,疯了。
就连苏袖,都知晓光地狱门内蛰伏的细作绝对不仅仅是当年的曹新一人。只是杀鸡儆猴之后,好些年没生出什么事端。她就担心会有人对萧茗不利,想了想,还是驻足下来细细听去。
“你小子真厉害,是怎么想到这招的?”
“不是有人在帮忙吗?木长雪练的这种寒功,最适合火焰洞里设下埋伏。”
火焰洞!苏袖的手微微一抖,竟是没忍住,瓷盆的水微微颤动下,竟是泼洒出来。紧急之下,她几个连环疾退,闪到了房顶之上。
“什么人!”
门豁然打开,从内里走出一人。苏袖的角度仅能看见那人用蓝色细带束着发,身量挺长,一双负在背后的手透着刚劲有力的感觉,显示着其武艺高强。她大气也没敢出来,瞥了一眼后立刻将自己藏了起来。
那人看了眼地上所留水渍,环视一圈未发现任何异常,对着身后说:“想来是听错了,只有几滴水在这儿。”
“你确信?我们的身份一旦暴露了,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以我二人之功法,地狱门内除了堂主及萧茗,还有谁是探查不出的,若是他们几个,早已经将我们围上,而不是自己藏起来。”
“说的也是。我们抓紧时间找,以免横生枝节。”
苏袖抱着瓷盆,此刻是一句话也不敢说。藏了这么些年,最能耐的就是隐去自己的声息,连萧茗都发现不了,何况下头的两人。
左右将他们的对话颠来想去,她也开始焦虑不安起来。火焰洞不就是几天后萧茗所要闭关的地方?他们要寻找木长雪木堂主的东西,必是想借寒功所持,令萧茗热寒相撞……心中念着,不觉越来越觉惊悚。
当那两人离开之时,天已经有些晚了。她依旧小心谨慎地屏气半晌,确认无误后才溜下房顶,朝着萧茗房间跑去。
待她到得门外,却看水运寒与萧茗正端坐在内,二人面前正摆着一盘棋。
“怎么端了个盆就来了?”水运寒微微抬眼,笑意盎然的双眼正迎上苏袖,此刻的小女子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盯着他们,不觉又是莞尔,“傻丫头,你这是什么眼神,还怕我输了门主不成?”
“不是。”苏袖连忙否认,把将要溢出喉咙的话又压了回去。
“多话。”萧茗冷冷淡淡地说着,右手却似有似无地在桌上轻点。苏袖立刻反应过来,将瓷盆寻了个架子放下,走进内堂去泡茶。
“自然得让袖儿知晓,我们这局与她有关的。”水运寒看来心情不错,几个黑子又是吃去了萧茗的白棋。
咦?从垂帘内探出头,苏袖满脸的好奇。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在下目前颇有斗志。”
将泡好的两碗茶搁在二人面前,苏袖也立于一旁仔细地瞧了起来。
萧茗的棋向来稳重中藏着狠辣,与其人极像,如今这明显弱了的这方却毫无败军之象,颇有几分破釜沉舟一战到底的果断坚决,若非水运寒与其相处时久,怕也是能被这沉默不语辣手摧花的棋风吓退三尺。好在他向来习惯以柔克刚,不知不觉中那黑棋就已然占了半壁江山。用苏袖腹诽的话说,萧茗如今是败军之象犹有骨气苟延残喘而已。
萧茗举棋不动声色,水运寒持扇笑而不语。
终于萧茗说:“你赢了。”
“不过赢得侥幸而已。”水运寒收了扇子,眉眼一弯,就起身去拉苏袖的手。
“水堂主?”苏袖紧张地看了眼萧茗。
水运寒像个狐狸,“好说好说,不过是将你赢去服侍几天。”
“什么!”
还来不及将方才所瞧见的事情说与萧茗听,她就被水运寒得意扬扬地往回拉。揣着个勉强的笑脸回头看了眼萧茗,他正低头看着那盘棋,不知心中所想。却并未拦着水运寒的所行所为。
苏袖无奈,只好软软地说:“水堂主……你这又是何必呢……”
“怎么?你就这么不喜欢我?”水运寒忽然站住,停住脚步,转身看她,平日里总是笑意盎然的脸忽然正经起来,令苏袖微微愣住不知如何回答。
半晌她终于摇了摇头,“水堂主与我有着救命之恩,平日里待我这般好,我怎么能不喜欢你呢……”
“那你为何迟迟不肯唤我名字,却总是这般泾渭分明。”他见此处不是个说话地方,将苏袖拉到了中堂前的花园之中。
这还是这么些年第一次水运寒如此正经,反倒让苏袖怔忡了半天。就像杨眉儿所说,水运寒没什么不好,正因为他太好,苏袖反倒觉着自己不能拖累了他。
谁知晓未来会如何风云变幻,前一刻你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公主,下一刻就会变成海上落魄的逃犯;前一刻你还享受着世间极致,下一刻就需品尝天地苦楚。
眸间微闪,似乎是想起了许多过往。眼角居然要渗出泪来,黄昏之下这张本就看着委屈的脸真是愈加可怜。水运寒不觉说道:“哎哟我的袖儿,别哭,不喜欢喊就这般好了。”
被这样一个人如此疼惜,倒真的是很幸福的事情。
“好袖儿,以后你愿意喊什么就是什么,我不逼你了。”水运寒苦笑,替她摘去发上的花瓣。
“运……运寒……”喊了那么些年的水堂主,一时间改了,真有咬下舌头的感觉。
水运寒笑了,依旧是眉眼弯弯,勾人心魄的。他转了转手中纸扇,方要说些什么,忽然有人鼓起掌来。
苏袖抬头,却看花园凉亭之上,早已有人看了半天。
她不觉面红耳赤,捂着脸,只觉此刻十分丢人,一句话不说便跑了开去。
水运寒转身,朝着凉亭之上的人说了句:“风兄,这等拆散人家姻缘的事情,你也干得出来。”
风子轩大笑,提着手中酒壶便凌空踏来,若谪仙降临,一袭白衣流风飘雪,他将手中酒壶递到水运寒手中,促狭地说:“我这哪里叫拆散人家姻缘,而是好戏上演情不自禁啊。”
“若非你这搅局,怕是下一刻我便能一亲芳泽了,可惜啊可惜……”水运寒也不避讳,酒入喉中,绯红上脸,恰有风情万种,化作最艳丽的那朵桃花色。若有个绝世佳人在此,也能被其分去三分颜色。
“苏袖虽好,不及沉香雪。”
水运寒自然知晓其所谓沉香雪为谁。名门正派与地狱门虽然誓不两立,却也有独行侠客、山中隐士态度暧昧。比如南海山庄,做的是大宗买卖,行的是海路生意,与地狱门江湖十舵往来甚密。在水运寒还是北海分舵舵主之时,南海山庄庄主就有将其女儿沉香雪嫁于水运寒的心思,他笑言:南北结亲,天下无敌呀。
此笑谈传出之后,江湖中名门正派却也放出话来,若沉香雪敢嫁水运寒,定会让南海山庄沉于水下。
南海山庄自此后倒真再没提出过此事儿,沉香雪初初不以为然,却在十三岁那年见过水运寒后,对水运寒一见倾心,再不肯嫁于他人。始终认为自己是被那些大叔大爷们棒打鸳鸯活活拆散的主儿。
水运寒双眸一暗,转身笑他,“秋夜卿虽好,不及杨眉儿。”
风子轩连连摇头,“这怎有可比性呢?我歆慕江湖第一美人秋夜卿,却苦于家中所定亲事儿,眉儿与我如今也是相依为命,不能负她呀。”
“有何区别?左右是不得心头好。”
“门主这居处之名,取得太好。左右左右,不如左拥右抱,哈哈哈。”风子轩寻了个坐的地方,水运寒仍站在原处,蹙眉看他。
风流成性的风子轩,其与感情一途当真与他话不投机。
但思及心中之人,二人皆是一声叹息。
依着水运寒所说,她这两日都得去伺候他。虽有些别扭,但十足是萧茗将自己输于他的,也只好作罢。
清晨起了床,整理妥当自己她便去了水运寒的天澜居。桃花纷飞委实好看。从昨日起便有些心不在焉,本是始终将火焰洞一事挂在心上。原想着昨夜乘机去告诉萧茗,却哪里知道到得他房外,却是人去楼空不知所踪。
苏袖也是个玲珑心肝的人,她将昨日今日一联系,只觉恐怕这局棋是有人故意所为。百思不得其解,她只有揣着袖子敲了水运寒的门。
再敲了敲,内里还是无人回答。轻轻用手一推,门居然自动打开,不觉莞尔,想来水运寒知晓自己今日要来,连门也不锁。
摇了摇头,她端着水走了进去,搁在一旁桌上,口中说道:“水堂主,该起床了。”
其时,正是天微微亮时候,萧茗喜好早起,所以苏袖也养成了更早的习惯。
她拂开帘子,但见一美人横卧在床上,青丝披泄,似笑非笑,似醒非醒,白色亵衣微微敞开,一时之间与那外院桃花盛开景色般春意盎然。
水运寒苦笑,“袖儿这也太早了啊……”
“晨起的鸟儿有虫吃哦,水堂主不妨试着锻炼锻炼。”苏袖上前,扶他起身,而后取下挂在屏风上的衣裳。
看苏袖颇为熟练地为自己着衣,温柔轻巧而迅速,水运寒颇有些不是滋味,轻声说:“你服侍门主几年了?”
苏袖微微一愣,答道:“五年零十日了吧。”
“居然记着这么清楚?”腰带覆在窄腰之上一收,水运寒的眸子却微微一黯。
“我还记得从你救起我,至今日有多少日了。”话刚落音,忽然手被紧紧握住,苏袖愣住,就见水运寒将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
“十年一个月零三日。”他一字一句地说,她哑口无言。
默默地将手抽下,苏袖有些慌张退后,面色绯红不知所措地说道:“水堂……运寒来这边。”
思及昨夜承诺,她迅速改了口,让水运寒松了口气,想来这两日也算是有点成效。
前厅里已经准备好了清水。碧茶、点心也精致地在桌上布好了。
好一个贤惠的女子,若做了自己的娘子,以后也会幸福的吧。其实水运寒的内心,何尝不是真的爱她,何尝不是……
他赫然闭眼,想起前日里萧茗与自己的一番对话。
金帛搁在眼前,水运寒眸间滑过一丝不可思议。“这是……”
“你带回的那个女人。”萧茗的手点在金帛之上,面上毫无表情,“身份不太一般,你清楚得很吧。”
水运寒无奈颔首,早在五年前,萧茗忽然着自己调查北海边救起的苏袖,原本觉着不太理解为何如此,却原来第二日那小女子就做了萧茗的贴身侍婢。
贴身之人的身份还是必须查清楚,萧茗从来都是极为谨慎的。后来查出她可能是大元余孽,不觉胆寒三分。若被朝廷知晓此事儿,地狱门将是万劫不复之路啊。
逆天行事的萧茗,一放就放了五年。
他的眸光落在金帛之上,心中思索着,难道五年之后终于开始收网了?
萧茗将金帛移到他的面前说:“你善解八卦,看看这张图。”
仔细地摩挲着金帛上细密的纹路,观察着上书的符号,水运寒呢喃着,“此为坤卦,坤为地,属土。”
“没错,这便是从土丘之中寻见的。”
水运寒的心中却已是震惊至极,这分明是前朝之物,边角上甚至还有前朝开国皇帝的印章留痕,若说这与那传闻中的玄天八卦有什么干系,他也相信。于是不得不艰涩地开口问:“这是……袖儿的东西?”
萧茗收回金帛,指着金帛背后的地图,避而不答:“坤为西南,而其色属黑。我原想这东西一定还有别的意思,所以……”
所以他要独自出去寻找一番,苏袖就需要水运寒想办法带走。萧茗还有个最重要的意思,他还需从苏袖身上得到更多的秘密,尚需水运寒多下些工夫。
萧茗以为苏袖是喜欢水运寒的。
水运寒却不知道苏袖喜欢的是谁。
只是他有个心愿,就是能保护她。只要苏袖随了他水运寒,不论日后如何山河变化,她都不会有事儿。
看着那单薄的、兀自忙碌的身影,苦涩直穿入喉,他终于体会出内中五味,求不得,求不得啊。
这时水堂的副堂主已是在外等候多时。
此人名叫阮齐,身高过人,瞧着便一副孔武有力的模样。他与水运寒平日里私交就好,早些年二人几乎是一路从北海分舵爬上来的。
阮齐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那一幕。
只见地狱门传闻中最美的门主侍婢正柔顺地端坐在自己的堂主身边,眉眼低垂,楚楚可怜。那双葱白的手正替水运寒盛着一碗粥,这举案齐眉的场面真是刺激死了阮齐这个单身汉。
难不成水堂主已经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了?不可能啊!明明前几日还听别人言谈间说那个名叫苏袖的姑娘被门主霸占了,他还好生替水堂主抱不平了一番。
“咳,阮齐,你眼珠子已经快掉下去了。”
水运寒终于忍受不了,忙敲了下碗沿,再这么看下去,这碗粥都喝不下去了。
阮齐哈哈一笑,“恭喜大哥啊!”
“行啦,这么早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是!”阮齐很大声地回了声,“不过……苏姑娘在这……不太方便……”
水运寒放下粥,细心地转头说道:“我去中堂和阮齐说些话,你将早饭吃了,记得多吃点。”
苏袖点了点头,替水运寒穿上外袍,乖巧地送他离开房间,才缓缓坐回方才的圆凳上。
直到二人离去,她的手还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是他……
为何听着声音那般熟悉,却又始终想不起是谁。想来都是因为此人与自己交往甚少,却也并非毫无干系。
直到方才,他出现在院中,那束发、那嗓音,分明就是在木长雪房中那人。
难道……阮齐竟有谋害萧茗之意?
此事水运寒明显也不知晓……他们那么多年的交情,他能听信自己的片面之词吗?门主不在,水运寒也有事在身,如今只有她,却无能为力。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
绯夕烟!脑中忽然闪现了她的名字。
再过两日她便要与萧茗进入火焰洞了,届时会有危险的还有她。此事若是告知她了,哪怕见不到萧茗,也至少能转达过去。
苏袖连忙起身,朝着绯夕烟所在阁楼跑去。
算来今日她应该已经从寒泉之中出来了,此刻正在自己的阁楼之中休憩。穿过众多四合院落,这大概是苏袖第一次到倾烟楼来。
圣主的倾烟楼在逍遥峰中当属最高的建筑。其有三层高,每层都极尽奢华。八角玲珑塔的结构,檐角挂着硕大风铃,每当风起便铃声阵阵。两旁蜿蜒小路不知是用的什么碧绿清澄的石头雕成了一只只形态可掬的小兽,或伏地,或仰首,各类百态,沿路铺陈。快到达倾烟楼处,尚有一座莲花池,幽香阵阵直透鼻息。
心中虽惊叹但也不觉有什么过人之处,毕竟父皇当年奢华至极,再美的风光都已见过,这番景象在见惯千秋的苏袖眼中,不过是小儿作为,登不了大雅之堂。
此刻站在倾烟楼下,已有人拦,两个着同样白衣的蒙面女子斥说:“何人在此?圣主不是早交代过,前山之人须持门主令才可进入。”
苏袖温婉一笑,“麻烦通传,门主侍婢苏袖有要事求见。”
门主侍婢?她二人对望一眼,地狱门内门主侍婢倒是真只有一个,而且算是萧茗的贴身丫头,这等身份虽则不算尊位,但委实也不敢得罪。
“你没带门主令吗?”声音柔和了些,其中一个女子问。
苏袖心里非常着急,算算日头,就怕水运寒发现自己不见又开始四处寻找。她倒不怕水运寒害自己,而是担心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面子上却一点都不能表达出来,镇定万分地回答:“门主因急事出行,着我来此与圣主交代两日后的闭关大典一事。”
凉风徐徐。莲吐幽香。四目相对,苏袖只觉此刻自己真是真诚无比啊。
“你等等,我们这就去问问。”
白衣女子一个转身,便已消失在一楼转角。而她与另外一人只好四目相对,双双莞尔一笑。
未过多久,她终于被允许上楼见圣主,一楼是一个厅堂,竹帘封门,厅堂内摆设着几把古旧的剑,正中则供奉着一位老者的画像,缥缈至极道骨仙风。两旁倒与外围不同,陈设极少,行至楼梯前,拾阶而上,一层又一层的纱在微风中拂至颊旁,拂开一层纱恍若一个境界,倒真有些圣女气质的楼阁。
而她的闺房之中却又是另一番景象,仿若全世间最好的物事都陈列于此。扫过一眼便已知其贵重如斯。苏袖一直对于绯夕烟有种好奇,想知晓是怎样的女子会让萧茗喜爱至极,那种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的心情在见到其人后,反倒愈加浓烈。
虽生在地狱门,却从未真正体验过人间疾苦。
其时绯夕烟已然寒泉之中泡了三日,浑身发软,套了件淡红软纱斜倚在软榻之上。她翻了个身,让自己能与苏袖正面相对。
“苏袖拜见圣主。”
“是你啊……”绯夕烟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前几日那曾经要替代了自己的女子,不觉多看了几眼。
“唔……”她也不急着问是何事,反倒托腮看苏袖,“萧茗一定非常喜爱你吧,他这么喜新厌旧的人居然坚持了这么多年呢。”
“咦?”门主哪里喜新厌旧了,他喜欢了你整整十七年啊。
苏袖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尴尬地笑笑。
“你长得也太美了。”只见绯夕烟软软地起身,拂开面前白色软纱,露出那张水灵面容,笑眯眯地说。
苏袖也跟着笑,“怎能及圣主半分美呢?”
“啊呀,你这么说我好开心。”她上前亲热地牵住苏袖的手,口中滔滔不绝,“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前些日子若没你帮衬,可能我还没那么容易过关。”
论到这件事,苏袖心里其实还是有些不顺的。然她原本不过是个替代,这桩事儿也只能委屈地藏在心里。
绯夕烟也不急着问自己为何而来,反倒是苏袖张嘴想要说却又被按了回去,她直直地摆手说:“难得来一趟,别急别急,总归萧茗知道你在我这儿。”
默默的将话咽了回去,苏袖被拉到了一排珍宝前。她兴奋地拿起一个精心雕琢的红珊瑚含玉翠仙女望月摆件,问道:“你觉着这个好看吗?”
苏袖怔忡地看着。
赫然想起她幼时所在的宫殿之中,奇花异草、珍宝异兽都有专人伺候,不过只是个仙女望月的摆件而已,虽称得上尚可观之,但与她曾经亲手赏玩过的红珊瑚原石比起来,相差甚远。
苏袖本也不是寡淡之人,于是微微一笑,“的确很美啊……”
“送你了!”绯夕烟倒是爽快得很,直接将这仙女望月放在了苏袖手中。苏袖愣住,看着手里的东西,沁凉入手却感觉到异常滚烫。
她嗫嚅了句:“谢谢。”
绯夕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好生奇怪,往常哪个下人能从自己这里拿走样东西都是感激涕零的,怎么她不但不卑不亢,也没什么喜悦之色。
这让苏袖如何欢喜。如今这天地之别更让她觉出了萧茗心中所选不会是自己,往日那荣光岁月不再,如今的心情也愈加低落。
好一个爽利的女子。她不觉又苦笑了下,“谢谢圣主子,奴婢很开心。”
绯夕烟忽觉有些没趣,摆了摆手坐回玉石圆凳上,“来这里找我做什么呀?”
苏袖思索着如何开始,如何结束。这件事说到底还是个揣测,但火焰洞三字分明就是刻心的刀,戳得她多少失了些分寸。她勉强立住脚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顺了一遍,过程中她也不断瞧着绯夕烟,注意她的表情。
原本她是笑吟吟的,当说到最后,却变得越来越冷。
“你说的这是真事?”
“不能保证此事会不会牵扯到后几日的闭关大典,但只希望能让你们戒备些,好提前有个准备。”
“此事牵扯重大,我为何要信你?”
苏袖深吸口气,“信不信也无妨,只是奴婢来提个醒,若是真有差池,怕是要连累到您……”
绯夕烟的手重重地拍在了桌上。她的声音豁然抬高,“那若是没有呢?岂不是连累了阮齐副舵主?你有没有想过后果?单凭一己之言就可以不用门主令直闯我的住处?”
苏袖豁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绯夕烟。任她如何揣测也是没有想到她会是如此反应。
她后退一步,“此事千真万确,无冤无仇我何苦编排阮齐副舵主?”
绯夕烟的手突然抽出长鞭,朝着苏袖卷去,劲风扑面,凌厉异常。
她绝对有问题。心中只是掠过此想,整个身子已然飘向后方,凌燕掌法同时切出,将绯夕烟的长鞭击向了另一侧。
绯夕烟冷冷地站在楼梯台阶之上,看着苏袖说:“你当真是有问题。一个婢女何来的武功。找打!”
长鞭若蛇形扭动,在空中噼啪作响。绯夕烟的这条长鞭名为索命鞭,与她相伴十余年,可谓是使用熟练的武器。而苏袖却连个趁手兵器也没有,相形之下,凌燕掌法轻盈缥缈,本是木长雪所创,她也就学了个基础,堪堪站在阁楼栏杆之上,用自己上好的轻功及掌切躲避着长鞭的袭击。
苏袖拍开掠过自己腰间的袭击,口中说道:“圣主子你讲点理行不行?”忽然她不再说话了,而是震惊地看着绯夕烟。
碧海波涛定神珠!她看见了那个宝贝。那是五岁时父皇为了让她能安稳睡着,特地从海外毕海国买来的定神珠,凝于自己的床头。
眼神复杂地再次移回绯夕烟身上,心寒透底,缘何前朝宫廷之物会流落在她这里,缘何她不听自己所说起手就要困住自己。恐怕她与当今朝廷……有点牵连。火焰洞那天,眼前之人便是要行使诡计的那个人。
必须离开这里!不能被拿下!
苏袖如是想着,乘着下一鞭子来的瞬间,忽然掷出手中那仙女望月的摆件。红光闪过,空中滑过一道非常美妙的弧线,的确分去了绯夕烟部分心神。
一掌“凌海碧波”乘势击出,情急之余她使出了全身的气力,耳听绯夕烟一声轻呼,她的身子后纵,朝着楼下飞去。
却与此刻楼下的两个白衣女侍持剑围上,一前一后地将她再度围在了中间。
心猛然一沉,今天看来真是难逃此关了。
侍女的剑招虽然不算犀利,她错身躲开之后,却被逼着往楼里走。此时楼上却又传来声喊叫:“萧茗,别让她跑了!”
一听这名字,她的手微微一颤,居然停了下来。恰于此刻,一条长鞭再度狠狠抽来,后背顿时感觉到皮开肉绽之感,而后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怎么了?”
头顶传来那个男人的声音,冷漠而又平淡,仿若脚下躺着的这人与自己毫无干系。
绯夕烟收了鞭子,捂着胸口说:“这个女人,假传说有你的门主令,栽赃嫁祸水运寒,定说他们要对我们几日后的闭关大典不利。我刚反驳了她几句后,居然先行动手,把我打伤。你看,这是要如何处理?”
苏袖撑着身子,看向萧茗。想要说话但毫无气力,硬是逼出了两个字后,终于再度伏在地上。好狠的绯夕烟,居然下了如此重手。
萧茗垂首看向地上已近昏迷中的苏袖,不知如何作想,只是半晌不说话。
水运寒听闻此事后赶来广场,听见绯夕烟所说更是不敢置信。
他站在苏袖面前,躬身说:“门主,袖儿无论如何是不会陷害我的……”
“呸,你太把这女人当回事了吧。要不然她趁你不在来我这里做什么?”绯夕烟恶狠狠地道,甚至向前紧逼一步,“萧茗我就问你,是信我还是信她?”
苏袖缓缓伸手,紧紧抓住水运寒的衣摆,她想要告诉他们,一定要小心绯夕烟,一定要小心她,她此番突然回来是有阴谋,她是要陷萧茗为万劫不复之地。
可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最后那鞭居然封住了自己的声音。
水运寒回身看向她,心中已是百感交集,只是分毫之差的时间,居然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
“先将她送去……”萧茗缓缓张口。
“定玉楼。”绯夕烟斩钉截铁。
“绝对不可!”水运寒从地上抱起苏袖,呈护持之势。
定玉楼,是地狱门囚禁叛门之人的所在地,那里可以说是九死一生之所。曹新就是在那里被活活逼死的。
绯夕烟杏目圆睁,银牙咬碎地问水运寒:“我再问一遍,你们当真是信这么个婢女而不信我?她如今所犯已是地狱门大忌!”
萧茗回答:“她尚有些用处,还未到送去那里的地步,可以了夕烟。”
此时广场之上,几大堂主都已到达。能如此回答她,已经是萧茗的让步。毕竟苏袖的身份并非任何人都能知晓。
绯夕烟与他四目相对,往年的回忆纷然叠至。
曹新死的那日,她的心就死了。日日噩梦,都是他死无全尸的模样,甚至于最后那句密语,也让她饱受煎熬。
她恨萧茗,恨他铁石心肠,无情至极。
咬牙拿出圣主令,绯夕烟噙着冷笑,昂首看他,“送去定玉楼!”
——对不起,苏袖,你是个好姑娘,我却是个罪人。我必须送你去死,因为你已经是我与萧茗博弈的那颗棋。输赢都在你,你却根本不应该来找我。
风起处,硝烟四起。
黑暗、阴霾,不知从哪里传出的哀鸣,都充斥着苏袖的五感。她感觉不出自己身上的痛楚,却分明泪如雨下。
被架在这定玉楼天蚕锁上,脚下是血水漫漫,头顶是阴风阵阵,恰似十八层地狱。这里是第几层……呢?好痛,一滴水滴在胳膊上,顿时烫得她浑身战栗。
正在她大脑一片虚无之时,就听见声温柔的呼唤,是他?那个始终对自己很好的男人。强自睁开双眼,却见水运寒已是愁容满面。
苏袖想,为什么他如此相信自己呢……为什么要对自己如此好呢?
她虚弱地扯开一丝微笑,张了张嘴将自己想的告诉他。
“你们……要小心。”
“傻丫头……”水运寒走上前,毫不介意脚下那片血池。
他摸出条白色手绢,在她面上缓缓擦拭着,说道:“放心,等过了几日,门主便能想办法将你放出去。”
“即便是他没办法,我也会救你出去。”水运寒看着她面上流下的泪,心痛不已。
那让人如沐春风的软侬细语,那让人温暖如昔的美丽微笑,拥有这一切的善良女子,却要在这里受着苦楚。
自己真的能扛下去吗?苏袖不知,却感觉到那手绢忽然放在自己的鼻下,已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水运寒轻声说:“再等几日……”
一脚踏地,狠狠下去,只听见整个大牢之中传来嘎嘎作响的声音,天蚕锁赫然停下运转。
很快跑进几个守楼之人,又惊又怕地问:“水堂主,你怎么能将天蚕锁给……”
水运寒摆了摆手,将手绢放回怀中,“门主与圣主正在准备闭关事宜,如今我是代门主,等闭关之后再论惩处,现在听我的就好。”
“是……是……”来人诺诺应下,却也不无担忧地相互看了一眼。
真的没有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