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死后一个月来,秋叶忙得不可开交。
葬仪的善后处理、对前来帮忙的人表示谢意、遗产的继承等等,必须要做的事情堆积如山。
都是些不熟悉的麻烦事。
母亲住院四个月,虽然不在家里,但人还活着。一旦去世,就会发生一些不顺心的事儿。
世上的人情来往,母亲活着时由她一人承担。现在都落到秋叶肩上,使他感到世事繁琐,难以应付。特别是母亲尸骨未寒,自己还沉浸在无限的悲痛之中,忙得晕头转向。
等所有杂事告一段落,已经过了七七四十九天。
又过了一星期,已接近10月底,母亲去世时的残暑早已远去,到了秋冷的季节。
一天下着秋雨,秋叶俯视庭园里的景色,又一次感到母亲去世后的孤寂。
最不可思议的是,整理母亲的遗物、处理母亲留下的杂务时忘却了孤寂。只有在半夜醒来,或白天无所事事时,才会想起母亲。有时偶然出去喝一杯,回到家里才意识到母亲已经不在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孤独感袭上心头。
秋叶正在茫然若失眺望庭园,雾子打来了电话。
母亲去世后突然老了一截的昌代前来通报,“您的电话”。
拿起话筒一听,原来是雾子的声音。
“听说令堂大人去世了?”雾子张口就用责问的口吻,“为什么不通知我?”
秋叶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因为他已经忘记雾子了,不想再去破坏她的平静。
“昨天,偶然遇见能村先生,是他告诉我的。”
秋叶点点头,想起雾子已第二次汇来了钱。
“我去拜访一下可以吗?”
“现在?”
“不行吗?”
“不,怎么会呢?”
“如果不给您添麻烦,我这就去。”
他和雾子已经两个月没见面了。
“当然可以,谢谢你。”
“那好,我马上就去。”雾子挂断了电话。
照实说,雾子来吊唁母亲,是出乎秋叶意料的。
母亲死后,秋叶曾经几次想打电话给她,犹豫再三,终于没打。
说得明白些,雾子已从秋叶构筑的爱巢中飞出去了。对已经离他而去的女人,向她通知母亲的死讯已毫无意义。
雾子主动要求来吊唁,那是已经分了手的女人的一种礼仪而已。
仔细一想,雾子本来是守规矩的女人。分手后,继续把钱送来就证明了这一点。在广尾公寓同居时,事事都守规矩。在雾子身上体现着现代女性和古典女性混合的一种品质,这或许是雾子最让人难以忘怀的地方。不管怎样,既然她要求来,就不好拒绝了。
秋叶沉住气等候,一小时后,雾子终于来了。
“八岛小姐来了。”
秋叶坐在书房里,昌代前来通报。她隐隐约约知道秋叶和雾子的关系。
秋叶从二楼书房下来,雾子已在屋里佛龛前合掌行礼。
秋叶突然产生一种错觉,似乎雾子本来就是这个家中的一个成员。雾子还是初次来到这南平台的家中。
“你百忙中,特意来访,深表感谢。”
因为昌代在一旁,秋叶故意一本正经地说。雾子也郑重其事地答道:
“我实在不知情,来晚了一步,请原谅。”
雾子穿着黑色的丧服,戴着珍珠项链。人好像瘦了些,头发也修整过了,像个贵妇人似的。
“这是小姐送来的花束。”
昌代拿着雾子送来的白黄相间的菊花给秋叶看。
“以前听您说,令堂大人好多了,准备出院。”
确实这样,和雾子见最后一面时是这样安排的。
“人的命运真是令人难测。”
此刻坐在幽静的客厅里,和雾子吵架的事似乎已是遥远的过去。在阳光下,从窗户的缝隙中能望见树木郁郁葱葱的庭园。佛龛在客厅的最里首。
“这儿真安静啊!”
雾子将视线移向窗户上的夕阳。
在夕阳的照射下,浮现出留着短发的雾子的面孔,另一半是暗红的。秋叶从一旁注视她那细细的脖子,有一种轻微的妖艳的感觉。
在这静谧的佛龛前,是不允许有邪念的。因为和雾子的龃龉,耽误了对母亲的侍奉。尽管过去了两个月,秋叶还心有余悸。
“只有您和女佣人在此?”
“现在房子里空荡荡的,心里没有着落。”
秋叶甚至认真地考虑过和雾子结婚,如果那时早下决心,雾子一定会接受,那么两人就住在这里了。
当时犹豫不决,其原因年龄相差太大,怕母亲不会同意,还顾虑到和史子的关系,种种原因,结果自己没有信心迈出这一步。
“现在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这么大的房子,多可惜啊。”
“应该将你迎到这儿来。”
顿时,雾子回过头来似乎在问:“什么?”
最后还是微微一笑:
“别胡说八道,会挨老人家训斥的。”
“不是胡说八道。”
“您不觉得可笑吗?”
雾子瞅了一下窗户,将手提包拿在手里。
“我就要告辞了。”
秋叶一看手表,雾子来了还不到十分钟。
“你这就回店里去?”
“嗯,今天我还没去上班哩。”
“可能的话,去喝杯茶,如何?”
雾子抬起头考虑一下,这时昌代搬着插满菊花的花瓶进来了。
“赏花的人一定会喜欢的。”
昌代将花瓶放到佛龛前,雾子又一次合掌表示哀悼。
“您在百忙之中特意来吊唁,非常感谢。”昌代似乎也喜欢雾子,开朗地说。
雾子表示告辞,站起身来。
秋叶跟在她身后,说道:
“我送你一程。”
昌代去开大门,秋叶没理会她,从后门出去,雾子随后跟来。
“走这条路吧!”
秋叶向银杏树阴下的马路走去,雾子默默地跟上。
从秋叶家的古老的石头围墙边稍走几步,就到旧山手大街,从这儿步行去雾子的“安蒂克秋”并不很远。
途中,秋叶弯进一家白色大楼中的咖啡厅,对雾子说:
“请!”
平日的下午,店堂里只有一对客人,静悄悄的。
“好久没有在一起喝茶了。”
“真的……”
两人在咖啡店里面对面坐下,秋叶产生一种错觉,似乎两人还像过去一样亲密。
“我见过你一次,开车经过‘安蒂克秋’,你正好送客出来。”
当时,秋叶得知雾子搬了家,前去“安蒂克秋”兴师问罪。
从那以后已过去两个月了,当时的兴奋、激动已完全平息。
随后母亲去世,一时拂去了对雾子执着的心。
“我到了广尾的公寓,人去楼空,真使我大吃一惊。”
“我本想正经八百地向您表示歉意。”
“那倒不必了。”
回忆那一段不正常的表现,对秋叶来说,并不是一件乐事。
“对不起。”
雾子又一次郑重其事地低头行礼。
“可是,那时候不得不这样做。”
“行了,别说下去了。”
秋叶挥手制止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
“这个,还给你。”
“什么?”
“你送来的钱。”
这两个月里,雾子一共拨来了60万日元。秋叶收到钱后没去碰它,听说雾子要来,全部把它拿出来了。
“我没打算要你还这笔钱。”
“那怎么行呢?”
“我也不好处理啊……”
雾子送钱来时,秋叶对她的一本正经深为感动,同时也觉得有点凄然。
如果收下这笔钱,那么他和雾子的关系就成了陌路人。秋叶投资,雾子每月来拨还,那不就成了借贷关系了吗?
“钱的事,你就不必挂在心上了。”
秋叶的大方,说明心灵深处对雾子尚恋恋不舍。
“现在干得怎么样?”
“托您的福,还过得去。”
两人面对面坐着,桌子中央放着一只纸包。
这60万的现金,互相推让,谁也不想接受。雾子送这笔钱,是对自己任性行为的一种补偿;秋叶不愿接下钱,是想仍与雾子保持联系。
“今日听说你要来,我特意准备好的。”
“我只是前来吊唁故人。”
侍者前来倒水,秋叶转了话题。
“你一个人如此拼搏,真伟大。”
“那倒不是。”
雾子立即否定了。虽然一个人在拼搏,但这爿店本是秋叶出资开的,自己并没有什么可自豪的。
“女人能做到的事是有限的。”
“可是,你得找各种各样的人商量着干。”
“商量归商量,最后还只有自己干。”
秋叶本想说,有什么困难,你尽管说好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暂时保持沉默。
这话一说出口,那等于无视雾子自力更生的意志。
“令堂大人去世的事,有没有通知史子小姐?”
“没有,打那以后一直没见面。”
秋叶本想通知史子,但目前心情太乱,想平静后再告诉她。
“她偶尔也到店里来,由我来通知她吧?”
“不,不用了。”
秋叶冷淡地回绝了,这在暗示对雾子的思念胜过对史子。
“我对她也有过过错。”
“这些事儿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秋叶忽然产生一种错觉,似乎雾子比自己年长。
“事到如今,已经不好意思再见她了。”
“为什么?”
“我们也太随便了。”
“这些事不是早已过去了吗?”
雾子微微一笑,表现出自力更生的女人的爽朗和逞强。
门口又进来了客人,雾子立刻看看手表。
她似乎和别人有约会,有点沉不住气了。这举动好像在催促秋叶,秋叶终于下了决心问道:
“现在你住在哪里?”
听到这问题,雾子立刻感到为难。
“你不说就算了。”
秋叶将视线移开,雾子答道:
“在自由丘。”
自由丘也在涩谷,去代官山不用换车。
“那一带挺热闹的。”
“车站周围很热闹,但我住的地方离车站较远。”
秋叶本想再问她住址和电话号码,喝了一口冷饮,把话又咽了回去。此刻再问下去,只会使雾子为难。
“是不是在奥泽?”
“……”
“我并不是非知道不可。”
“我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说着,雾子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只信封。
“这儿写着我的住址。”
秋叶接过信封一看,正面写着“秋叶大三郎先生”,反面在雾子的名字下写着自由丘的住址。
“如果你愿意的话,请读一下信文。”
“……”
“我本想当面跟您说说我的心情,恐怕说不清楚,于是写了这封信。”
秋叶接过信后,雾子仿佛做完了一件工作,点了点头。
“那好,我这就告辞了。”
“这就走吗?”
“我在店里约了客人。”
“那么你把这个收下。”
秋叶把放在桌上的纸包推了过去,雾子坚定地摇摇头。
“我不会收的。”
“可是……”
秋叶又一次推过去,雾子行了个礼转过背去,快步走向门口。
秋叶目送她瘦削的背影从玻璃门外消失,不禁叹了口气。
秋叶自己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店堂里喝咖啡。
两人一起进来,女方却先走了。女侍者觉得不可思议地歪起了脑袋。
秋叶点上一支烟,向宽阔的玻璃门外眺望。
咖啡店在人行道里首,只见一片枯叶飘落在地面上。
去麹町餐馆的途中捡了一片病叶,从那以后过去两个月了。
那时正在盛夏,确确实实是一片病叶,而目前已入秋,虽为时尚早,已到了落叶季节。
“时间过得真快!”
秋叶不由得感叹了一声,视线又回到桌上的那纸包和信上。
“真拿她没办法。”
秋叶首先将装钱的纸包放回口袋。
他本来以为雾子打电话要来吊唁母亲,趁此机会将钱送还给她,或许她会收下,没想到雾子的意志竟会如此坚定。
其实不必想得那么细致,雾子有她自己的个性。最后说是有约会,匆匆离去,秋叶反倒觉得痛快了。更使他高兴的是,雾子将住址告诉了他。
不用再问,说不定连电话号码都一起写上了。
两个月来的争执终于告一段落。双方都恢复了平静。
双方不会再去追究胜负、互相漫骂、弄个水落石出。秋叶平静的同时又很孤寂地将雾子留下的信拿在手里。
雾子说:“面对面很难表达真正的心情,考虑再三,都写在信上了。”
看来,一方面来吊唁,一方面来送这封信,是雾子来的目的。
不知道写了些什么?秋叶抱着期待和胆怯的心情,拆开了信。
前略。这几个月来我的行动,不知如何向您表示歉意,事到如今,说几句谢罪的话也无济于事。近来,我终于平静下来,想把我真正的心情告诉您。
现在再说此话,似乎是多余了,其实我是非常喜欢您。
如果我们俩的关系继续下去,那么我会永远待在您身边,离不开您;其实也不尽然,因为总有一天您会讨厌我。
一开始,我得知您和史子小姐的关系,受了很大的震动,倒不是因为您和其他女性来往。而是像史子小姐这样美貌、富于魅力的女性,尚且留不住您,那么我呢?
人生,特别是男女之间邂逅的前后顺序具有很大意义。
拿我和史子小姐比较,我不比史子小姐好,只是我们相逢在史子小姐之后。我们相逢后,是我打动您的心,这是最大的原因。
以前,您曾经说过,结婚是惰性,是弱者受到伤害时的保险,那么不结婚的女人也就没有这种保险。
自从和您相识后,我不再憧憬婚姻生活,您给我带来肉体上的欢乐,从此我远离了世上人人享有的幸福。
就说是保险吧,此刻对我来说,为结婚所付出的牺牲太大了。
如果一定说是保险,那就是我在“安蒂克秋”的工作,目前收入还没有保证,但它支持着我的心灵。
在您温柔的爱的怀抱里,这几年我生活在无可名状的孤寂和不安之中。
男人不是上帝,不能要求男人来拯救自己,一味要求只会增加男人的负担。我懂得了这个道理,浅薄的女人只能一步一步陷入泥淖而不能自拔。
我真的感谢您,您的恩情我永世不忘。
我已经意识到,不能再过分依赖您,沉浸在爱的怀抱里。我越来越感到不安。
请允许我,让我一个人和这不安作斗争。如果我战胜了不安,我才能在真正意义上成为您所爱的女性。
我相信您一定会理解我此刻的心情。
致
秋叶大三郎先生
八岛雾子
读完信,秋叶将信笺装回信封里,闭上了眼睛。
从宽广的玻璃门中射进来的秋日的阳光,照得他头晕目眩,那抖动着的光的粒子促使秋叶去反刍信的内容。
这是分手的信,还是惜别的信?
一开始,雾子说:“我非常喜欢您。如果我们俩的关系继续下去,那么我会永远待在您身边,离不开您。”
念到这里,只能认为是倾诉爱情的信,至少证明雾子直到现在还爱着自己。
再往下念,雾子又摆出新的道理。首先对这几个月自己任性的行动表示歉意,虽然喜欢,最终成了分手,而且表示让自己一个人和这不安作斗争。
雾子决心分手的真正理由是什么?
信中举出连史子这样优秀的女性都没有留住您,那何况我呢?
雾子说她接近史子是无意的,其实史子的影子不会对她没有影响。
雾子认为秋叶的爱从史子转移到自己身上,那么用不了多久,又会移到别的女人身上。雾子觉得一味依赖男人,只会有虚无的结果。因此在男人抛弃下自己之前,寻找生存的意义,做一个像样的人。
她最后那句话,请允许我,让我一个人和这不安作斗争,如果我战胜不安,我才能在真正意义上成为您所爱的女性。
雾子现在是一个人生活,说不定也能回到自己身边,读完了这封信,至少不能完全否定她的想法。
“难道有朝一日她还会回到自己身边?”
想到这里,秋叶突然感到无限的孤寂。
秋叶已经五十三岁了。
即使雾子回心转意回到自己身边,自己能不能像过去那样满足她的要求?
想到这儿,秋叶一刻也不能等待,马上想见能村。
只有能村,才能真实地说出对雾子的看法。
秋叶和能村有过一段不太愉快的记忆,两人的关系不如以前融洽了。但在母亲葬礼时,他前来吊唁,似乎又有了转机。
关于雾子的问题,没有和他深谈,能村也不主动问他。
平时没有什么客套,什么话都可以直说,但从不越雷池一步。他是一位有自知之明并有节制的人。
然而,能村却是秋叶和雾子的牵线人,或者说是媒人。从一开始认识到亲密结合过程,能村了如指掌。这次母亲的死讯是能村告诉雾子的,今天雾子来吊唁,恐怕也是他促成的。
现在,两人的关系已到了这样的状态,似乎应该向他汇报。
秋叶将雾子的信装进背心的口袋里,向收银台的公用电话走去。
女侍者伺候着另一拨客人,暂时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向窗外眺望。
秋叶瞧着她的侧脸,拿起电话拨号,立刻就听到能村的声音。
“稀罕,有事吗?”
“你有没有时间?”
“今天不行,明天8点以后有空。”
“那么明天我在茧酒吧等你。”
茧酒吧是他俩常常会面的地方。
“前些天我偶然在涩谷碰见她。”
秋叶拿着电话,点点头。
“今天她来吊唁了。”
“啊!她还是去了。我把令堂大人的死讯告诉了她,她说不知道,我倒吃了一惊,后悔不该跟她说。”
“没什么。”
“就你和她两人?”
“那倒不是。”
秋叶摇摇头,朝玻璃门方面注视说道:
“关于她的事,我想和你谈谈。”
“知道了。”能村似乎早已料到,痛快地答应了。
“现在你在哪儿?”
“在家附近,马上就回去。”
秋叶本想把和雾子见了面的事告诉他,终于没说出口。
一阵子没来,银座一带已刮起了秋风。
一个月前,由于天气炎热,游客减少,失去了生气。随着秋凉,又恢复了往日热闹景象。
秋叶背对着热闹的街道,从大楼底层向地下室走去。
地下室酒吧很小,一推门进去,所有客人尽收眼底。能村已来了,坐在靠门口的座位。
“今天没有派对吗?”秋叶问道。
能村腾出旁边的座位,点点头。
“很久没有见面了,我不敢怠慢。早就来了。”
从入夏至今,还是初次和能村见面。
秋叶要了一杯兑水的威士忌,女老板走近来瞟了秋叶一眼,说道:
“好久没见了,还是搂着小妞寻欢作乐吗?”
“别逗了,他最近死了母亲,正发愁哩!”
一听能村的话,女老板立刻收敛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对不起,我一点也不知道。”
“老板何必要谢罪呢?”
一谈起母亲的话题,女老板识相地走开了。秋叶将话题转移到目前对银座的印象。
“好久没有出来喝一杯了,还以为银座不如以前热闹,其实不然,还是歌舞升平……”
“都说太贵了,太贵了,但银座的买卖依旧十分红火。”
一见四周没人缠着,秋叶轻声问道:
“昨天你见她了吗?”
“她去吊唁了吧?”
“我们俩还在附近的咖啡店喝了一杯茶。”秋叶把这几个月的遭遇简略地说了一通。
从雾子去美国、回国后变了、两人的争吵、雾子突然搬家等等,照实说了一遍,只是没有提到雾子和达彦的关系。
这一切已经过去了,和今天的谈话没有直接关系。
“她愿意一个人生活,这种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秋叶说罢,能村摸了一下胡子拉碴的下巴说道:
“已经发展到这样的程度了吗?”
“是的,没错。”
“你能够心平气和吗?”
“当然不,但她有她的理由。”
秋叶发现这口吻似乎是在替雾子辩护,不再往下说了。
“真没想到,你们俩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说分开就分开,就这么简单吗?”
男女关系的虚无,秋叶的体会比能村更深。
店堂里已满座,一对客人离去,另一对家人填补了他们的空缺。没等客人坐下,秋叶掏出雾子给他的信。
“这是她昨天留下的。”
能村瞅了一下信封反面“八岛雾子”姓名,开始阅读信文。
秋叶喝着威士忌等他读完。
柜台的尽里首是一位带着女性来的客人。他是电视节目制作人,是这家酒吧的常客。几乎所有客人都知道他们正在热恋。
周围的客人都是些熟人,和这二位一起有说有笑。
去年这时候,秋叶常带着雾子来这儿喝一杯。此刻尽里首的那一对,就像去年的秋叶和雾子。
男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女方则在一边用自己的小手绢替他擦嘴巴。
秋叶茫然若失地看着这一对热烈的场面。能村看完了信,将信笺装回信封。
“原来是这样……”
“……”
“一开始,我以为她是不是想跟别人结婚,才提出和你分手。看了这信,事实不是如此,并不是她讨厌了你,瞅准时机出逃。”
“她还一点一点地拨还我投资的钱。”
“看来,她还是个认真的人。”
“可是,一开始你对她并没有什么好感,认为田部君比她温柔。”
“不,不,我从来没有这样认为过,毕竟雾子比较年轻,富于魅力。”
“看来,田部君比她老练多了。”
“那是啊,再说年龄相差太大。”
“你还是离不开她吗?”
“那倒不是,只要她自己愿意,我也不想再违背她的意志。年轻的女人总是易变的。”
这是秋叶深切感受到的。
“是啊!年轻人每天都在变,特别是女人变得更快。”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能村瞅着货架上的酒瓶,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
“看来,我们这些人就像渡船的船老大。”
“船老大?什么意思?”
“我们的任务就是把客人送到对岸。”
能村所谓的客人就是女人。
“这么一想不就什么也没有了吗?”能村说。
秋叶没有答话,又要了一杯威士忌。能村的话不是不可理解。年轻的女人就是把中年人当作她们渡船的老大。二十多岁的女人精神世界正在飞速发展,特别是二十二三岁到二十五六岁的女人最最容易动摇。
秋叶和雾子是这个年龄段。
如果不能和她结婚,那渡船的老大趁早撤退,没有这个思想准备,一开始就不要碰女人,这是能村的看法。
此刻秋叶才懂得这番话的意义。如果没有自信一直照顾她,那么只能甘心情愿地当“船老大”。
然而说实话,落到这个地步也太孤寂了。过去为雾子所付出的努力岂不付诸东流?
“……唉!白忙活了一场……”秋叶不由得自言自语道。
过了一会儿,能村说道:
“她不是说还喜欢你吗?这不就足够了吗?”
雾子的信上虽这样说过,但对秋叶来说,仅仅这一点似嫌不足。
“你不是当事人,你不会理解的。”
“是的,我不是当事人,很难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不过,我很羡慕你。”
“羡慕我?”
“是啊!你把你喜欢的女人培养成自己的情人。”
“可是刚培养出来就飞走了。”
“不管她飞到哪儿,但她不能否认是你给她这样好的机会。”
“是吗?”
“你们热恋时,是你最最关心她。现在她羽毛丰满,离你而去,无论如何,她已给你留下最好的回忆,这不很好吗?”
听着能村这一番话,秋叶似乎增加了勇气。
“老缠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
“那是啊,结了婚的同样各走各的阳关道,最后离婚拉倒。”
能村喝干了一杯威士忌,百无聊赖地对秋叶说:“怎么样,再换一家喝喝?”
秋叶点点头表示同意,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站了起来。
秋风拂过秋叶的脸庞。
出了茧酒吧,沿着林阴大道有好几家酒吧,最后一站是“魔吞”,今夜打算喝个够。
“把过去的事全部忘掉,喝个酩酊大醉如何?”
能村一说正合秋叶的心意,尽管脑海里还不时浮现出雾子的身影。为了彻底忘却,在途中给史子打了个电话,无人答应。
深更半夜上哪儿去了?难道也和男人在外面喝酒,或许出差去了外地。
史子有史子的生活方式。
想到这儿,突然感到异常孤寂。和能村分手,回到家里已过午夜2点。
过去,为了怕吵醒正在熟睡的母亲,总是蹑手蹑脚地上楼去,现在已没有这种顾虑。一晃一摇地走进书房,打开窗户坐在床沿,心想去掏根香烟,却掏出了雾子的信。
秋叶一怔,把信装回口袋里。
现在再看信,雾子也不会再回来。已经过去的事,不会再回来了。
秋叶就这样仰卧在床上。
从敞开的窗户刮来阵阵夜风,舒服极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连续好几次,秋叶这才痛切地感到自己真是孤身一人了。
妻子离婚走了,母亲去世了,史子已远去,和雾子分了手,身边已没有人了。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孤独。
“真是这样吗?”
秋叶嘟囔了一声,雾子的身影又重新浮现在脑海里。
第一次在“魔吞”见到她时,她那天真小鸟依人的脸庞;吃酱鲐鱼时那喜出望外的表情;在西班牙斗牛场上兴高采烈的笑容;在法国高级餐馆里喝葡萄酒的大方举止;以及在“安蒂克秋”接待客人时,稍稍皱起眉头尽力控制自己感情的表现……这一张一张面孔,通过秋叶的脑海已渐渐远去。
男人爱女人并把她培养成才的戏剧终于落下帷幕了,以后是那女人独闯天下的第二幕。
从幼稚到成熟,自己所担任的角色必须退出舞台了。
“渡船的老大!”
秋叶嘟囔了一声,闭上了眼睛,自然而然喊出了“雾子”的名字。
这喊声随着秋风拂去,暗淡的台灯光照着秋叶疲惫不堪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