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叶

住在城市里的人不易觉察到季节的变化。在农村里,由于和泥土打交道,可以从树木、花的变化看到季节的变化。由钢筋混凝土构成的街道、马路,只能从天空、风向中察知。加上马路上的喧嚣,夺取了人们对季节变化的感觉。

然而,不论在哪个城市,季节确实在悄悄地变化。

傍晚,秋叶从麹町向九段方向的街道走去,拾到一片落叶。下午的余热尚未从夏日的黄昏中散去,一片落叶落在他的西装上。他感到十分意外,抬头一看,树木郁郁葱葱,枝叶茂盛。

这是从英国大使馆围墙里的树丛中刮过来的。秋叶停住脚步,弯腰捡起这片树叶。

他穿过车辆来来往往、行人熙熙攘攘的闹市,来到最最古老的街道的尽头,周围的气氛诱惑他去捡这片落叶。

夏日的落叶是罕见的。

受好奇心驱使,秋叶捡起这片落叶,几乎已全发黄了。他拿在手里,想起了“病叶”这个词儿。

仲夏季节,在郁郁葱葱、茂盛的枝叶中偶尔有一两片变了色的叶子因朽黄而落下。是什么原因?是有病吗,还是等不迭秋季来到,先奏出了哀歌?

拿在掌中的病叶,在夕阳照射下,有一部分还发绿,留下了生命的余韵。

为什么单单这一片叶子落下来了?抬头看看茂密的树叶,也不是不可理解的。

秋叶捡起病叶,沿着围墙往前走,来到叉道口,穿过马路。在一家门口按响了对讲电话的按钮。

从外表看,是户古老的人家,从它的独特的结构可以察知里面一定很宽敞。

这是一家从明治时代起一直延续至今的餐馆。本来是家点心铺,辟出一部分做餐厅,专门手制精选的菜肴。顾客只限于熟客,也不做花里胡哨的广告,当然也没有霓虹灯,只在门口挂着一块用汉字和罗马字写的招牌“开化堂”。

一般行人不会发现这儿有家餐馆,匆匆走过。

一按对讲电话的按钮,里面的门开了,出来一位刚上了年纪的妇女,她笑脸相迎。

“正等着您了。”

这位妇女是这家老字号的第三代老板。

“还没来吗?”

“是的,还没有来,请到里边等一会儿吧。”

今天秋叶约见史子,时间为下午6点,还有几分钟。

秋叶来到门厅喝茶,心里对那片落叶耿耿于怀。

虽这仅仅是偶然,在为数不多的落叶中,有一片叶子落在自己的肩膀上,实在不可思议。

是什么风把它刮下来的?以前遇到这样的情况不屑一顾,而今天为什么会把它捡起来?是出于一种什么心情?

自己也同这片病叶一样,怯弱了。

秋叶不着边际地想了一通,这时史子推门进来了。

“等了很久了吧?”

“不,不,我刚来。”

史子穿了一件绣花的白色背心和裙子,外面套了一件同样颜色的夹克,胸前戴着珍珠项链。服装的品位极高。

“方便的话,请——”

一位沉静的女招待带领他俩去了里间。

餐厅里柔和的灯光下,只有六张桌子。实际上每天只有两三组客人。

今天,里首已有了一组客人,再就是秋叶和史子了。

“以前我曾经想来这儿用餐。”

史子好像知道这家餐馆。

“这么宽敞的餐厅里只有两组客人,太浪费了。”

“这店本来并不想赚钱。只有能欣赏这儿菜肴的客人才到这儿来用餐。”

餐厅里播送着轻音乐,偶尔从里面传来客人一两句说话声笑声。

“我考虑只有这样安静的地方才能跟你说话。”

秋叶把酒杯递过去,史子举起酒杯轻轻地碰了一下。

“今天我已有思想准备,您怎么训斥我都可以。”

“我怎么会训斥你呢?我只想请你用比较易懂的语言,把女人的心思告诉我。”

秋叶约史子出来,当然是为了打听雾子的事。

那天黎明,雾子把一切缘由都说给他听了,秋叶自然没法工作下去了。

这事儿是真的吗?是本人清清楚楚说的,秋叶仍然半信半疑。

与其自己一个人苦思冥想,不如找史子好好谈一谈。

下了决心,六天后便约史子出来吃饭。今天史子也有备而来。

餐前先上了一个大拼盘,其中有熏鲑鱼、酒蒸的鲍鱼、牛排、扇贝等。

史子用长筷子将菜一个一个夹在自己的小盘里,她的手指还是那样白嫩、好看。

秋叶的视线从她的手指移到脸上。

“那天接到您的电话,真吓了我一跳。”

从雾子那儿回来后,秋叶给史子打电话。当时正在气头上,不知说了些什么,此刻已记不得了。

只记得开头劈头盖脸说:“你欺骗了我!”当时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但确实非常激动。

后来冷静地考虑许久,还是不明白。

秋叶夹了一块自己喜欢吃的酒蒸鲍鱼,说道:

“事到如今,在你面前说这些话,有点儿可笑。过去她一直说喜欢我,感谢我,可是在纽约却和我的外甥达彦好上了,而且关系挺深。”

“……”

“世界上哪有这样矛盾的事?”

“也许不是什么很深的关系吧?”

史子用叉子叉了一块鲑鱼,答道:“当然也许会有较深的关系,也可能在无意中受周围的气氛影响的。”

“气氛?”

“到了国外,一方面得到了解放,但另一方面也胆怯,一个温柔的男性关切自己,自然会许身给他。”

“然而,女人的身子能随随便便献给男人吗?”

“女性也罢,到了这种场合是身不由己的。”

女侍者前来斟酒,秋叶不再说话,待了一会儿问道:

“我提出一个不合常情的质问,如果是你,你也会这样随便吗?”

“我已经是老太婆了,哪有什么温柔的男性来关切我?”

“我不是在开玩笑,仅仅十天功夫,变得这么快吗?”

“这不是一星期或十天的事咯。”

秋叶摇摇头表示不明白,喝了一口葡萄酒。

“或许是着魔了,到了国外,成了另一个人了。”

“另一个人?什么意思?”

“不是待在您身边的雾子,变成了另一个雾子。”

“多奇妙的道理。”

“这话说明白,您听起来会觉得别扭,就是雾子自己也说不明白。”

男人也是这样,一时忘掉自己的立场,对身旁别的女人发生兴趣,那不一定受气氛的影响,喝醉了酒也会突然改变自己的心情,招致意外的结果。

嘴里冠冕堂皇说大话,却沉溺在女性怀抱中,这种事情不是常有的吗?

再说,到了国外,身心都得到了解放,更容易出问题。

秋叶以前认为这种问题只会发生在男人身上,不会发生在女人身上的。

“可是,身旁出现一个真正喜欢的人,女的也会控制不住的吗?”

“您会如何?”

史子反问他,秋叶一时语塞。

过去,自己正和史子相爱,见了雾子,心情立刻变了。此刻自己爱着雾子,如果去国外待一星期,身边出现一个温柔体贴的女性,也不能保证出污泥而不染。

史子微微一笑,说明她提的问题比较深刻。

“我以为雾子不会真的喜欢别人。”

“那么说来,雾子开始醒悟了?”

“醒悟?”

“我认为她不是讨厌您,而是稍稍感到厌倦了。处于这样状态容易受周围的气氛影响。”

史子在说别人的事。对史子来说,秋叶和雾子的事,与己无关的。正因为她头脑冷静,才会说这样冷静的话。

“雾子说不定想改变现状亦未可知。”

“什么?”

“改变目前的生活……”

女侍者把菜汤端来。秋叶和史子都要了比较清淡的那一种,等待菜汤放到桌上后,秋叶问道:

“她对你说过这样的话吗?”

“不,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她的行动,才有了这样的感觉。”

“可是去美国以前,似乎没有这种想法。”

“你别忘了,开了店以后想法就多了。”

“那是她说想干干试试,我才投资的。”

“开店是不是改变生活的一种手段?”

史子手中的汤匙,似乎成了飞来飞去的蝴蝶。

女侍者端来了素菜布丁,分红、绿两种。

“这是什么?”史子指着红色的布丁问道。

“可能是南瓜吧!”秋叶答道。

“呃!”史子吃了一惊,“真好吃”,点点头。

秋叶瞅见史子吃东西的表情简直跟少女一样。

“可是……”秋叶又将话题回到雾子的事,“达彦特地跑到东京来追求她。他真想和她结婚。”

秋叶没把他偷看达彦的信说出去。

“雾子也有意,可是嘴上说不愿意。”

“近来,这样口是心非的人多起来了。”

“是不是愿意一个人自己过?”

“那倒不见得,主要是年轻人靠不住呀。”

史子端起酒杯,喝得并不多,可眼圈已经泛红了。

“有您这样优秀人物在身旁,她不会考虑和其他人结婚的。您能让她花钱,过舒适的日子,人又温柔……”

“别挖苦我了。”

“不是挖苦,我说的是真话。您想,您能出钱让她开店,她何必要同年轻人结婚,把自己关在郊外的小公寓里。”

“她跟你这样说的吗?”

“她没有明说,听话音就明白了。”

听说自己比年轻人有魅力,秋叶心里乐滋滋的。

“那么,她和达彦之间不过是闹着玩玩而已。”

“闹着玩,这话多难听。不过是没有结婚的意思。”

女侍者撤下布丁的盘子,又上了法国式的黄油烤鱼,史子喜欢吃鱼,这是主菜。

她喜欢这家餐馆的清淡味。

“看来,我还得对她更温柔些。”

“对雾子?”

“是啊!真不好意思。这些日子她对我很冷淡,一气之下,我跑了出来。”

“……”

“你不觉得我太过分了吧?”

“您太温柔了。”

史子夹着一块鱼,答道。

秋叶把桌上的酒杯端起来又放下,注视史子,只见她纤细的手指熟练地切开鱼块,秋叶等待她叉起鱼块问道:

“我太温柔了?”

“是啊!您确实太温柔了。”

“……”

“女人嘛,不能太娇惯她。”

如果问女人“什么样的男人是最最理想的?”回答肯定是温柔的人。照此说法,温柔不是最有魅力吗?

“不应该温柔吗?”

“那倒不见得。”史子拿着叉子,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万事总得有个适度,太温柔了,您打算把她惯到什么程度?”

“那就讨厌她?”

“您这个人,不是喜欢就是讨厌,矫枉过正,没那么简单。”

“男女之间的关系不就是喜欢或讨厌吗?”

“话虽然这么说,但喜欢和讨厌之间还有许多状态。”

史子顿了一下,正在选择适当的语言来表达。

“太温柔就变成可怕。”

“可怕?”

“或者说,对她太好了,她会不安。”

秋叶叹了口气,说实话,他从来没有考虑过雾子的内心世界。

“您对雾子太温柔了,才使她感到不安。”

“因此她要离开我?”

“这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还有呢?”

“年龄也是个问题,她目前正处于易于动摇的年龄段。”

“是啊!”

“太年轻了,容易动摇。”

“那么容易变吗?”

说起动摇,半年前还是一心一意的,为什么突然变得冷淡起来?

“那还得紧紧抓住她才是。”

“不,您束缚得过头了。”

“对她?”

秋叶依然不明白。

说太温柔了不行,又说对她束缚得过了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爱一个人就想束缚她,这是人之常情。当然不是不让她出去,监视她的行动。只是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回来得太晚了,问问她把事情搞搞清楚,就说是束缚得过头了,这事情太难办了。

“我不记得对她有什么严格的地方。”

“您自己不觉得不等于没有,雾子小姐已经喘不过气来了。”

“可是她从来没说过呀!”

“因为您是她的恩人,她怎么好意思说呢?我都喘不过气来,总之,这是好几年积累下的后果。”

史子淡然地说道,因为这事儿与她无关。

“此外,她是不是想改变一下目前的生活?”

“可是,也不能那么急啊!”

“在美国她和达彦有过一手,心想快刀斩乱麻,干脆和您分手。可是您又对她那么温柔,她下不了决心。背着你和别人来往,出卖了您,又于心不安。”

史子的话很明白,因为您爱她,出资给她开店,又放她去美国,这一切都和目前的结局有关。

“如果她真爱我,那就不该同我分手。甚至她在美国犯了错误,只要说清楚,我都可以原谅她。”

关于她和达彦的事,只要悔过、道歉,秋叶也会宽恕她。

“看来,她不像以前那样喜欢我了。”

秋叶无可奈何地说。史子用大拇指和食指夹着高脚酒杯,沉默不语。

史子的沉默表示她同意这种看法亦未可知。

“真叫我吃惊!”

秋叶放下刀叉嘟囔道。雾子的变化使他惊异不已。

“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快?”

“谁都会变,老爷们也一样变。”

“男人会变,也不能像女人这样说变就变。”

秋叶想起被自己搂着的雾子的表情。

“真的,没想到女人变得如此快、如此坚定。真叫我服了。”

女侍者端着一个大果盘来了。

这儿的果盘很美,有柠檬、果冻等十多种,煞是好看。

“看上去都很可口,挑哪一个呢?”

史子眼睛一亮,先挑了个果冻夹到自己的小盘子里。

秋叶瞅着她那孩童般的表情,一下子想起了差点忘了问她关键性的问题。

“听她说,前些日子她借宿在你家里,这是真的吗?”

史子用汤匙划开果冻,点点头。

“是这样的。她告别那些杂志社的记者已经快12点了,来到我家里住下了。”

“第二天呢?”

“她在六本木一带喝酒,时间不早了,她来电话问今天能不能再留宿?结果她放心不下自己的家,就回家了。”

秋叶见到她是在这以后。

“那么,她没有和别的男人……”

“或许您不相信她,其实她并不水性杨花,只是在纽约有点着魔了。”

说到这里,秋叶才开始相信了。

“可是,我做梦也没想到,你和她竟会如此亲密,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如果我特地来告诉您,那不更可笑吗?”

“人心难测啊!”

雾子去美国时,秋叶在“安蒂克秋”见到过史子,当时该向她问个明白。

“她说是在美学沙龙和你认识的,这是偶然的吗?”

“说偶然也可以,但又不尽是。”

史子说的没错,雾子也是这样说的。

“总而言之,两人很谈得来,自然就接近了。”

“那么后来呢?”

“就这些。”史子冷淡地答道。秋叶继续追问:

“这样的话,那么她开店、去外国的事都和你商量了?”

“与其说商量,不如说我是被她提问的。”

“可是,她说,你劝她无论如何去美国看看,她才下了决心的。”

“那是啊,为了店里业务发展,自然是去看看好些。”

“原来如此……”

说到这里,秋叶又叹了口气。

“你接近她是不是为了报复我?”

突然史子破颜大笑,用右手捂住嘴,笑个不停。

史子见秋叶那副傻样,反问道:

“为什么我要报复您?”

问得太突然,秋叶一时语塞。

可事实上她破坏了秋叶和雾子的关系,但这样的话不便公开说。

“我要感谢您,幸亏您不恨我。”

“……”

“我见您为了雾子真是全身心地献出来了,这事儿真伟大,让我颇受感动。”

真是这样吗?史子说得如此坦率,反而引起秋叶怀疑。

“我和你亲热过,这是事实。”

“我对这些事从不放在心上,我早就料到早晚您会移情别恋的。”

这是史子在逞强,只能到此为止,再往下问,太残酷了。

“你是不是取笑我,上了年纪还这么风流?”

“爱与不爱与年龄没有关系。”

“我这个人真是丑态百出。”

“您的这次遭遇也让我学到不少东西。”

这时,女侍者端来了咖啡,给他们倒上。秋叶喜欢意大利式的煮法,史子则中意美国式的。

“我可不愿妨碍你俩的关系,你是不是认为是我挑唆的?”

“怎么会呢?”

史子的话击中要害,秋叶急忙摇摇头否认。

“我真的认为雾子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年轻、美貌、头脑聪明,一点也没感到年龄的差别。您喜欢雾子小姐,我无可奈何。我真的认为你们俩是非常相配的一对。”

对史子的夸奖,非常感谢,不过她的夸奖是过去的时态。

实际上自己和雾子的关系已快结束了。

从那以后给她打了两次电话,她的回答是应付公事。

“你好吗?”

“是。”

“我打算和田部君见一面。”

“是吗?”

对话使用最简短的语言,没有一句动感情的话。

第二次电话,秋叶忍受不了,对雾子的冷淡提出谴责,结果反而不吱声了。

越是执拗地追求,情况越坏。

秋叶想了半天,得不出结论。史子却开朗地问道:

“到底怎么啦?”

秋叶点点头,笑了起来,不过这笑是多么虚无和勉强。

难得和史子见面,理应做出明朗的表情,但一想到要和雾子分手,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

秋叶改变了主意,拿起咖啡杯,点燃了一支烟说道:“她说,还是想把店开下去。”

到了这份上,也不用隐瞒了,自己不说,雾子也会说,秋叶终于下了决心。

“她说和我分手后,还是想把店开下去。”

“您反对吗?”史子轻轻地放下咖啡杯。

“那倒不会,不过她是不是有点过分?”

“可是,这爿店是你送给她的。”

秋叶点点头,沉默了,正如史子说的,这爿店名义上是雾子的。

“她已经干到这个程度,当然想再干下去。”

秋叶吐着烟圈,想起开店前能村说过的话。

能村的意见是既然出了大量资金,应该采取公司形式,秋叶是该店的法人代表。

当时觉得这样做显得太小气,现在才懂得能村说的话是有远见的。

那时如果照能村的话办,现在也不会受到如此冷漠的对待。

“对雾子小姐来说,她只能依赖这爿店了。”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把我当回事?说到这儿就要涉及钱的问题了。

“她说每月拨还我一部分钱,这是什么意思?”

“那就是说雾子小姐她心里觉得对不住您。”

“可是,没想到会发展到目前这样的结局。”

“我想雾子小姐也是没想到的。”

“她是不是某种程度上预测到了?”

“不会吧……”

史子严峻地注视着秋叶。

“您不应该这样说话。”

史子并不站在自己的一边,秋叶只能沉默了。

“这不像您的为人。”

史子喝了一口咖啡,用手指抹去留在杯子上的口红。

“那爿店办得真不错。”

在柔和的灯光下两对客人静静地坐着。里首的那一对可能是夫妇,在谈论外国的生活,其中夹杂着巴黎、罗马什么的。

另一对客人就是秋叶和史子。

不知情的人还认为他们是一对夫妇,或者是秘密幽会的情人。人们万万想不到一个是被女人甩了的男人,正在安慰他的则是他过去的情人。

看到里边那一对有说有笑,自己更加沮丧了。

难得来这么一家高级餐馆,可是自己却说了些泄气的话,应该说些令人愉快的事。

想来想去没什么可说的。

“看来,让她去美国是一个大错误。”

“这事已经结束了。”

史子认为过去的事不用再提了,可是秋叶还是抓住不放。

“不让她去美国,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这话不对,去不去美国不是主要原因,雾子小姐一定会变,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是吗?”

“该到变的时候了。”

史子转弯抹角地说。到了这份上,怎么说秋叶也会受不了的。

“下回我们三个人见一次面,如何?”史子突然想到一个别出心裁的主意,“我们三个人找个地方吃顿饭,我想雾子一定会来的。”

以前的情人和现在的女人,三个人围着桌子用餐,该是什么样的情景?想想也够奇妙的。史子竟然会想出这样的主意,真不可思议。

“这样的场合,三方都会心情舒畅,没有隔阂。”

“是吗?”

“当然不是马上就实行。”

别说雾子,就是史子,秋叶也无法理解,简直是魑魅魍魉。

喝完咖啡,这顿饭算是结束了。

这时,里首的那一对男女似乎也结束了,向门口踱去。目送他们的背影,秋叶感到孤寂。如果在平时,去雾子的公寓,她一定在那儿等待自己。

此刻出了门,不是回家,就是再找家小酒吧继续喝,一个人孤零零的,没有去处。

其他客人都走了,只剩下秋叶和史子。秋叶说:

“你不反对的话,再找个地方喝一杯如何?”

顿时,史子惊讶地歪起了脑袋。

“难得两人凑在一起……”

史子点点头,不禁笑了起来。

“那么,待下一回吧!”

“您哪,总是这样纠缠不清。”

以前,在“安蒂克秋”门前,及以后打电话约她,史子几乎都是这样回答的。

“再转一家总可以吧?”

“您打算干什么?”

“没什么,只想和你多聊一会儿。”

“以前和您分手时,您总是非常干脆。”

可是今天则不同,如果抛下自己,太孤单了。

“那好吧,到附近旅馆的酒吧喝一杯。”

“你不要弄错啊。”

“什么?”

“我可不是雾子。”

“知道,怎么会呢?”

“我还是回家吧。”

说着,史子站起身来,向化妆间走去。

只剩秋叶一个人,他衔上了一支烟,喝着冷饮。

餐厅只剩下自己,还有一个女侍者,看着厨房里的动静。

秋叶抽着烟,史子回来了。

“走吧!”

秋叶仍然依依不舍,史子无意坐下,秋叶只好站起身来。

走到门口,女老板从里首捧着一盒自制的点心出来了。

“这是刚出笼的点心,请您先尝一尝。”

“谢谢,回家好好品尝。”

这样的对话是固定的,可是到了史子的嘴里却另有一番感觉。

走到外面,夜幕降临,刮着轻风。对秋叶来说,时间尚早,夜风拂在被葡萄酒熏红的脸上,舒服极了。

“怎么样?”秋叶又一次邀请史子,史子不作回答,注视着前方。

从麹町方向驶来了一辆出租汽车,挡风玻璃上的标志是“空车”,史子跑到车道上一招手。

“再去喝一家还不行吗?”

“下一次吧?”

“那我送你一程。”

“不用了,方向不对。”

史子住在中野区,秋叶的家在涩谷,方向相反。

“今天就在这儿分手吧!”

“不,我不让你走。”

秋叶抓住史子胳臂,车停了。

“请原谅,让您破费了,今晚的饭菜真香。”

秋叶抓住她的夹克袖子,史子低头行礼。

“真的要回去吗?”

“晚安!”

史子趁势把胳臂抽回去,秋叶冷不防空了手。

“喂……”

秋叶禁不住喊了起来,史子没理他,上了车。

史子似乎在向司机交代目的地,车窗里黑乎乎,什么也看不见,史子的侧脸闪了一下,车就开走了。

“唉!”

秋叶无可奈何地对着汽车咂了咂嘴,车已远去了。

这一带没有多少行人,过了8点,几乎看不到人影。

秋叶拿着点心盒,举步行走,眼前是一片茂密的树丛,秋叶想起来时在这儿捡了一片病叶。

今天的不吉利,那时已经决定了。

“上哪儿去?”

面对着茂密的树丛,秋叶自言自语。

处于这样的状态,他不想马上回去,一个人找地方喝,也没劲。

“雾子……”

他无意中嘟囔了一声,雾子的身影自然地浮现在眼前。

秋叶站停,点燃一支烟,向驶近来的空车招手。

“去广尾。”

司机不吱声,关上了自动门。

这位司机是不是也有不舒心的事。

秋叶理解这人的态度冷漠,深深地埋在座位上。

虽然只喝了葡萄酒,仿佛已醉了。过去喝葡萄酒从来不会醉,估计是史子的话起了作用。

照实说,听雾子说后,秋叶还半信半疑,还期待尚有挽回的余地。

结果,史子的话再次证实雾子的话。他对史子还有些依依不舍,可是史子委婉体面地从自己手中溜走。

“简直是……”

秋叶对自己难堪的处境颇有点沮丧。早知道这样,还是不见史子好。

现在后悔也晚了。

到了这份上,最后的手段只有闯进雾子的公寓。

成败在此一遭。总之,再一次同她面对面说清楚。

雾子即使拒绝的话,口袋里装着房门钥匙,随时都可来,要抓住雾子并非难事。

雾子说,下月搬家,目前正是最后的机会。

汽车穿过青山大道,向西麻布交叉路口驶去。照此速度,9点钟便能到达雾子的公寓。

雾子回来了吗?

不在也没有关系,照史子的说法,雾子没有别的男人,她还不至于到这一步。这样的话,刚才该找地方喝一杯,再来也不迟。

汽车驶到雾子的公寓门口,9点差5分。

从那天早晨出走,已经一星期了。

秋叶抬头看看浮现在眼前的公寓,产生了怀念之情,推开玻璃门,乘电梯直上七楼。

在电梯中,秋叶下意识地整理一下领带,接着站在房门口,按响门铃。

将近9点,在笔直的走廊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又按了一下门铃,没有人答应。

“还没有回来吗?”

秋叶嘟嘟囔囔插进了钥匙,咔嚓一声门开了。

屋子里黑漆漆,看来,还没有回来。

秋叶摸到了开关,咔嚓一响灯亮了,他也同时“啊”的一声,惊呆了。

“怎么回事?”

屋子里的沙发和椅子全没了,在荧光灯下,显得格外空旷。壁角里只剩下一部电话。

“呃?”

秋叶慌忙脱下皮鞋,穿过客厅朝卧室一看,衣橱和镜台全不知去向。

难道开错了门?他急忙回到房门口,没错啊!确确实实是雾子的房间702号。

“糟了!”

没有家具,屋子里空荡荡的,秋叶伫立在房间中央嘟囔道。

雾子已经搬走了。她说过到月底才搬,好让秋叶放心,自己却提前了一步。

秋叶再回到客厅,看看有什么忘下的,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块抹布。

秋叶抽出一支烟准备点燃,发现屋子里没有烟灰缸,又装回烟盒里。

究竟上哪儿去了呢?没留下地址,显然是秘密出走。

雾子料到秋叶装着钥匙,肯定会来看看的,于是放心地搬走了。吭一声不更好吗?

这状况简直像被暴力团劫持的女人仓皇出逃。

想着想着秋叶发火了,心想你只要说声走,自己也不会不同意的,他有这样的自信。不过说不定听到她要搬家的消息,即刻跑来阻止亦未可知。

究竟搬到哪儿去了?

秋叶朝屋子四周扫了一眼,想给史子打个电话。

然而,刚跟史子分手,此刻打电话去说雾子出走了,也显得自己太寒碜了。史子即使知道雾子要搬走,她也不会去阻止她的……

不如去问问管理员。

秋叶朝屋子扫了一眼,关上电灯,带上门。

9点多了,传达室的门已经关了。此刻大概还不会睡觉。

秋叶吸了口气,下了很大决心去敲门。

里边有人答应,管理员的妻子出来了,是个四十多岁的小个子女人。以前见过秋叶和雾子进进出出。

“这么晚了打扰您,真对不起。”

夫人低头行礼,她认得这位在雾子房间里进进出出的男子。

“702室的八岛小姐是不是昨天搬走的?”

此刻慌慌张张地去问人家,还有点不好意思,故意装作知道她要搬家。

“八岛小姐是哪天搬走的?”

夫人一时拿不准,转身去问他丈夫。过了一分钟,管理员出来了。

“两天前搬走的。”

管理员和秋叶年龄相仿,以前见了面只是点点头,没说过话。

因为和他年龄不相上下,却在追赶一个年轻女人,秋叶常感到他那谴责的眼神,极力回避他。

“您知道她的新址吗?”

管理员又一次用眼神探询秋叶,说道:

“一点儿都不知道。”

“她没有留下话吗?”

“没有。”

管理员很冷淡,不像是故意隐瞒。

“我有要紧的事找她,不知道她请的哪家搬家公司?”

“这个……”

管理员歪起脑袋,不再说了。

“房租付了没有?”

“全部付清了。”

“此外,之后还需支付的其他款项的钱,怎么付呢?”

“多付了一些,说过些日子还来。”

秋叶依然纳闷,管理员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道:

“您还装着一把钥匙,是不是?”

秋叶下意识地抓住口袋里的钥匙。

“八岛小姐说,见了您顺便把钥匙收回来。”

“她这样说的吗?”

“没有的话,就算了。”

秋叶没好气地掏出钥匙交给管理员,也不道谢,走出了传达室。

当夜秋叶独个儿喝到深夜。

到第一家酒吧是晚上10点,以后不知走了多少家,自己也记不得了。只记得到雾子干过的“魔吞”弯了一弯。门口挂着“会员制俱乐部”,下面密码和以前一样,“临风飘摇的羽毛”。

秋叶一个字一个字地按下,这文字的意义如此生动诱人,不由得吃了一惊。

“临风飘摇的羽毛,经常会变。”

这简直是雾子的心,她就是临风飘摇的羽毛。

当初在“魔吞”按下这些文字时,还觉得这密码编得挺巧妙,此刻已没有兴致去欣赏这些文字了。追赶临风飘摇的羽毛,被戏弄的正是自己。

“好久没来了。”

女老板直盯盯地注视着久未露面的秋叶。

自从和雾子相爱后,秋叶几乎不来“魔吞”了,尤其是最近一年断绝了来往。

“雾子小姐还好吗?”女老板微微一笑,开玩笑地问道:“听说她开了一爿出色的店。”

雾子离开“魔吞”后,几乎不到银座来了。她开了“安蒂克秋”的消息,或许是以前在“魔吞”的同事说的。

“当初我该抓住秋叶先生不放。那该多好啊!”

“别开玩笑了。”

或许秋叶回答太严肃了,顿时大家都沉默了。

然而此刻也不好意思说雾子出走了。

“好吧,大家一起喝一杯如何?”

秋叶对那些不熟识的吧女说,自己要了一杯威士忌。

在“魔吞”胡乱地喝了一通,还留下点印象,以后又喝了好几家,几乎没有一点记忆。第二天早晨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简直像一块破抹布似的团在一起。

其实,这时秋叶尚未完全醒酒,全身发烫。仅有一点意识,还记得“安蒂克秋”的电话号码。

“搬了家没关系,只要店继续开着,雾子就跑不了。”

秋叶烂醉如泥时,一直念叨这句话,等待着早晨的来临。

换句话说,昨夜一味地喝酒,用酒来麻醉自己,盼望早晨来临,等待雾子去店里上班。

昏昏沉沉打发着时间,头脑真正清醒过来,已经下午了。秋叶喝了一杯啤酒,洗了个淋浴。回到书房,拿起了电话。

雾子中午一定在店里值班,或整理一下货架。

假如雾子来接电话,该说些什么呢?要说的话一大堆。一兴奋,非谈崩不可,还是冷言冷语挖苦她一番。

秋叶用拳头敲敲自己的脑袋,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拿起电话拨了号码。

铃响过两三下后,是小西来接的电话。不知道她是否知道自己和雾子争吵过。小西的声音依然像往日一样开朗。

“我是秋叶,老板在吗?”

不等对方问,秋叶首先通报姓名,显得大方些。

“喂,喂,是我呀!”

电话里出现雾子的声音,秋叶一时不知所措。

“是你呀……”秋叶尽力放低声音,“昨天我去了广尾的公寓了。”

“……”

“收拾得挺干净,让我吓了一跳。”

不知对方听清没有,雾子不作回答。

“管理员也不知道你的去向。”

“对不起。”雾子仿佛想起了什么,随嘴回答。

“为什么突然搬家?”听到对方的声音后,秋叶突然发起火来,“搬到哪儿去了?”

“不能说。”

“为什么?”

“理由我上次已经说过了。”

电话里出现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似乎有客人上门了。

秋叶没理会这些,继续说道:

“你为什么背着我出逃,难道我这么可怕吗?”

“这话以后再说吧。”

“不,现在就得说明白,别看你藏起来了,要找的话,我一定能找到。一边开着店,一边想藏起来,根本办不到。”

对方不作回答,秋叶再次责问。

“喂,喂……”

秋叶把话筒紧贴在耳朵上,只听“咚”的一声,雾子挂断了电话。

“畜牲!”

秋叶放下电话,立刻打开衣橱,找出西服。

秋叶驾着汽车出来,脑子里还晕乎乎的,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做。因为雾子突然挂断电话,气不打一处来,可是去了“安蒂克秋”,也不知说些什么好。总之,那一刻在家里待不住了。

8月底是夏末秋初的季节,阳光明媚。秋叶握住方向盘,凝视着前方。

不多时来到枪崎的十字路口,往左一拐,就望见“安蒂克秋”。秋叶放慢车速,驶过“安蒂克秋”,停下车,瞥见店中有两三位顾客,雾子在里首坐着。

虽然没有十分看清,但雾子的侧脸从眼前掠过。

现在立刻下车,跨进店门就能见到雾子。

当着顾客和店员的面,将雾子拖出来找家咖啡店,似乎太粗暴。要不就当面责问她,搬到哪儿去了?雾子不作回答,立刻暴露了雾子和自己的关系已搞僵了。

小西和升尾是打工的,知道秋叶是这爿店的赞助人。说一说自己的苦衷,或许能获得她们的同情。

其实,刚才因为雾子挂断电话,他忍无可忍才开车来到这儿。

此刻阳光明媚,为了男女之间的私情吵嘴,也太无聊了。

秋叶心神不定,看着反光镜中的“安蒂克秋”,注视着店里的动静。

人行道上行人熙熙攘攘,看着秋叶在车上不下来,都投来了奇怪的目光。

他靠在车椅背上,点燃一支烟,视线依然不离开“安蒂克秋”。店门敞着,出来了两位中年的妇女,好像买了点什么,提着印有“安蒂克秋”字样的方便袋。两人跨出门,雾子在后面送客。

雾子今天穿着一件连衣裙,发型变了,从中央分开,比以前更精神了。

秋叶从反光镜中看见,雾子向两位顾客低头行礼。

秋叶注视着反光镜中雾子的形象,怒气渐渐消了。

刚才还想闯进店去将她拖出来,当着众人的面骂她忘恩负义。此刻怒气已消,想想自己尚未醒酒,开车来到这里,颇有点滑稽。

为什么突然改变了心情,刚才那股怒气到哪儿去了?

刚才还想咬牙切齿地质问她,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为什么对自己如此冷淡?

然而瞅见雾子在一本正经地工作,自然而然消了气。

诚然,雾子的突然出逃是不太好,但雾子也该有她自己的生活方式。当然,并不因此就原谅她。同刚才在家里发火一样,此刻也突然变得冷静起来。

一个大男人闯到出逃的女人那里吵吵闹闹像个什么样子?那女人并不会因此就后悔,回到自己身边。

以前,秋叶曾劝解一个小青年,“出逃的女人,你越追她,越逃得远”。

这个小青年因为订了婚的女人出逃,又气又急,脸孔刷刷白。

“既然已出逃,你不用去管她,说不定她会回心转意。越是追她,她越是想跑。”

秋叶觉得这话好像说给自个儿听的。说话容易,做起来难。

当初这话说给别人听,没感到费事,此刻轮到自己头上,就不这么简单了。

反正到了分手这一刻,不要过分认真,马虎一点算了,其实很难做到。

“喂,你怎么啦?”秋叶面对反光镜中的自己喊道。

“算了吧,还是回去吧。”他嘟嘟囔囔,想起了雾子说过的话,“我不想再惹您生气了。”

女人什么时候说话都有理由,“不想让您生气了。”实际上心里恨得要命。

也发过火了,也生过气了,得到了什么?——秋叶终于回到理性状态。适可而止地撤退,才是明智的举动。这样双方都不会受到伤害。

“回去!”

秋叶再次凝视反光镜中的自己,握住了方向盘,启动了引擎。

回到家里,秋叶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月底就要交稿了,此刻却无意写作。醉酒未醒,雾子突然搬家的事,影响着自己的情绪。

搬家也没什么,至少说一声搬到哪儿去了,这样无情无义的举动,显得自己是多么可怜。

自己为雾子所付出的一切,难道就是为了让她讨厌?

雾子的举动也太过分了,一甩手,将男人撇在一边。搬了家还坦然自若地去上班。瞧雾子送客时的笑容,丝毫看不出她和男人吵过架。

从此迹象看来,店里的店员可能什么也不知道。

躺在床上,秋叶想起了昨夜史子说过的话:“女人是善变的,变得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事实上,雾子此刻除了店里的业务外,什么也不想,她决心自己一个人干下去,拒绝在男人的庇护下生活。

从秋叶看来,雾子这种做法太无情、太任性、太自以为是。

既然到了这一步,不去管它有情或无情,这样的分手也挺爽快。

忘掉了发火,秋叶又想听听雾子细声细气的说话。再说雾子那纤弱的身子充满诱惑的魅力。和她同居时,雾子从来也不逞强,总之依赖着秋叶,动不动就哭鼻子。

怎么一下子会变得这么快?女人的心真不可思议。

秋叶过去也曾和多个女人打过交道,还没有一个像雾子这样说变就变。她从一个土得掉渣的农村姑娘,一下子变成具有城市感觉的女人。

本来是个什么都依赖别人的女人,几年时间,变成了一位脚踏实地能独立生活的女强人。

“原来是这样……”

秋叶感慨万千,拼命摇摇头。

可不能为了这件事再混下去了,交稿期已迫在眉睫。

从那以后,秋叶一直埋头写了四天的稿子。

店铺也罢,雾子也罢,只能先搁在一边。当前得把稿子赶出来,不能耽误月底前交稿。

这一个星期以来,为了雾子的事,东跑西颠,顾不上写作,此刻已到了最后的关头了。

雾子全力以赴地工作,自己何苦想不开呢?

秋叶抛开一切,全力投入写作,把自己埋在有关的参考书里。

雾子的影子不时地浮现在眼前,现在她在干什么呢?接着又生气,又发火。绝不能让这样忘恩负义的女人再把店开下去,有没有什么方法能把这爿店搞垮?想到这里,他甚至想跟踪她。

其实想知道雾子的新家也不难办到,只要托私人侦探查一下马上就能知道,十分简单。

东想西想,秋叶心里还期待着雾子打电话来。尽管雾子对他如此冷淡,他却还不死心。自己生自己的气,嘴里嘟嘟囔囔:“快工作,快工作。”

秋叶强忍着将自己关起来,花了四天的时间终于把约定的原稿写完了。

起初他还打算延期一天,没有想到能如期完成,心里喊道:“干得不错!”

自己夸奖自己一番,喘了一口气。突然收到了雾子的来信。

昌代将每天的报纸和邮件送来,其中夹着一封有红色记号的快信。

秋叶瞥见信封上规规矩矩的字迹,忽然想到似乎见过这字迹,翻过信封一看,明明白白地写着“八岛雾子”。

秋叶半信半疑地拆开信封,没错,的确是雾子来的信。

前略[1]。这次我的擅自行动,一定惹您生气了。不知该如何向您表示歉意,一时想不出适当的语言,请允许我日后当面谢罪。在这以前,务必请您原谅。

今日我拨还以前约定的款子,30万日元这笔少量的金额已拨进您的账户。托您的福,店里略有盈余。暂时还很拮据,这点小意思务必请您收下。

秋叶大三郎先生

八岛雾子

读完信,秋叶觉得浑身无力。

在分手时,雾子曾经说过,今后一定拨还店里的借款。当时,秋叶十分激动,根本没把这话放在心里。

没想到雾子真的把钱拨到自己的账户上。

史子早已说过,“这爿店是您送给雾子小姐的吧?”这话没错。

开店时,一切费用都由秋叶出资,名义上是雾子的。实际上开店后,秋叶连发牢骚的权力都没有。

心情上另当别论,在法律上无权过问。

现在,雾子要陆续把钱拨还。

只读一遍还不敢相信,再读一遍,千真万确,雾子真是一定要拨还借款。秋叶让昌代去查一下存折,确实多了30万日元。

“她是认真的?”

说到做到,今后两人关系如何,那是另一码事,雾子一定要还钱,这多么像她的为人。

每个月拿出30万日元,从店里的总投资来说,微乎其微。不过一个月拨还30万日元,对雾子来说并不轻松。目前“安蒂克秋”的盈余并不多,也是一笔相当大的支出。

这位坚决要拨还借款的雾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可能故意蒙混过去,将店盘掉后逃走。也可能每个月拨还30万日元,以表示自己的顽固和守信用。

“何苦这么逞强……”

其实,事到如今,秋叶早把这爿店忘了。只要雾子的名义存在,即使有所争执,他也不至于把店收回,这是秋叶早已下了的决心。

正在这时候,却收到雾子的信,着实地让他吃了一惊。

过去的憎恨、怨气被这一纸书信一扫而光。

但两人是不是会重归于好?现在还很难说,但多少给秋叶挽回了一点面子。

好久没有这样心情舒畅了,秋叶拿起电话,拨通了“安蒂克秋”的电话。

和上次不同,此刻已无所顾忌,说话也自然了。

“钱收到了。”

秋叶劈头盖脸地说道。雾子拿着电话,点点头。

“收到了?那好极了。”

“我没想到你会送钱来。”

“我这样做,不行吗?”

“不是,不是这意思。”秋叶抑制住怀念的心情,故作大方地说,“这店本来就属于你,我根本没打算你还钱。不要勉强嘛。”

“可是,老是这样下去,我的心不会平静。”

“不要想得太多嘛。”

本来这电话只想通报一下钱已收到,说着说着,又像过去那样温柔地一问一答。

雾子已敏感地觉察到这个倾向,坚定地说:

“以后我还要每月拨还。”

“现在你……”

话说到一半,秋叶又咽了回去,趁此机会顺便问一下,她家里的电话号码,那是顺理成章的。

“你好吗?”

“还行。”

“我平静多了。”

秋叶的意思是,前些日子的疯狂的状态已好多了。但需求雾子的心情依然未变。

“下回找个机会吃顿饭如何?”

“嗯……”

“和田部君一起说说话……”

“不。”

“你们本来很亲密的嘛。”

“近来太忙了。”

听说话的口气,雾子立刻就要挂断电话。

“那好吧,下回再说。”

再深入一步,雾子肯定会拒绝,适可而止,雾子也会温和地应付。换句话说,雾子此刻要求秋叶的就是某种程度的温柔。

傍晚,秋叶牵着爱犬珂罗出去散步。

这半月来,因为和雾子发生争执,没有时间与狗打交道。

秋叶不牵它出去,由昌代取而代之。但昌代转了一会儿就回来,不能满足珂罗的要求。

珂罗见了秋叶便向他摇摇尾巴。近来秋叶不理它,珂罗讨了没趣,便走开了。

珂罗百无聊赖地蹲在一边,却意外地发现主人今日的情绪不错,便又蹦又跳,等着主人牵它外出。

散步的路线围着南平台的住宅区转一圈,途中,也随着珂罗向代官山大街走去。

再走10分钟,便到了雾子开的“安蒂克秋”了。秋叶到了跟前便往回走。

虽然已收到雾子的来信,但立刻去店里找她,似乎为时过早。再说去一个牵着狗的男人,只会给雾子添麻烦。

途中,来到教堂的后墙,珂罗突然停住脚步,竖起耳朵,似乎在获得远处的信息,狂吠了几声。

珂罗很少这样无缘无故地狂吠,准是出了什么事。秋叶训斥它,珂罗仍连吠数声。

后墙的深部有什么异状吗?仔细一看,什么也没有。

归途,秋叶绕到菲律宾大使馆后面,想起前年去西班牙的往事。

仔细想想,那时节最最快乐了,至少不会想到两年后的今天会弄到如此尴尬的地步。恐怕雾子也没想到吧。

然而,回过头来想想,其实在愉悦中也预测到日后会有变化。

譬如在观看斗牛时,秋叶以为雾子不敢看,甚至会逃出斗牛场,然而她却很坦然,一点儿也不害怕。不仅如此,当斗牛士刺杀牛的一瞬间,牛满身是血倒在场地时,雾子还鼓掌表示高兴。

当然,那些表现并不能直接联系到今日的分手。然而她那无情的性格或许是与生俱来的。

秋叶不着边际地想了一通,回到家门口附近。昌代站在大门口不住地向他招手。

难道出事了?珂罗先跑过去,只见昌代的面孔刷白。

“刚才医院来电话了,夫人……”

昌代称呼秋叶的母亲为夫人。

“母亲怎么啦?”

“去世了。”

秋叶没顾得把狗放下,径直蹿进家里。

医院打电话来是在十分钟前。

昌代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大门口的拖鞋放得乱七八糟。客厅里的吸尘器也没关上。

秋叶立刻拿起电话往医院里打,病房里的护士长接的电话。

“夫人刚才突然发作,立刻组织紧急抢救,不到十分钟就咽了气。”

护士长表示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没有将病人抢救过来。

“原因不太清楚,估计是血块堵住了血管,您能不能马上来一趟?”

“当然马上就去,母亲真的死了吗?”

秋叶还不敢相信。

“很遗憾,老人家在5点20分去世的。”

5点20分,那是20分钟前,正好是珂罗狂吠的时候。难道珂罗能感觉到母亲的去世?

秋叶吩咐昌代一起去医院,自己上楼作准备。

家里乱糟糟的,珂罗还叫个不停。

昌代通知了前妻和孩子们。秋叶给荻洼的姐姐和横滨的舅舅打了电话,请他们再联络远房亲戚,然后上了车。

“我白天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昌代说。白天去医院陪伴母亲是她的必修课,“夫人没有什么异样,只说有点胸闷,脸色似乎不太好。”

“医生没说什么吗?”

最近这一段秋叶不常去医院。

一开始每天去探视,日子长了,两天去一次。自从和雾子发生争执后,一星期去两次。尤其是这四天忙着赶稿子,更谈不上去医院了。

“糟糕!”

父亲就是猝死,因为死得太突然,对待母亲的病小心又小心,没想到母亲也死得这么快。

多么精神的母亲,为什么一下子就死了呢?

本来说,马上就要出院了,心想等过了盛夏,秋凉后再接老人家回家。

昌代说:“我离开夫人时,她似乎觉得挺孤单的。”

昌代的话像针一样直刺秋叶的心。

到达医院后秋叶穿过走廊向病房跑去。虽说已经去世了,但不见上最后一面总是放心不下。

小个子的昌代紧紧地跟在秋叶身后,秋叶也顾不了这么多,把她撂在后面。

秋叶跑到三楼护士办公室,护士长在那儿等候,点点头领秋叶去病房。

母亲住的306号病房门口贴着一张告示:“谢绝会面”。

秋叶在病房门口调整一下呼吸,看了护士长一眼,跨进病房。

病房是单人高级病房,进门处有一个沙发,母亲躺在里首的病床上。

这病房朝西,下午夕阳照射时,拉下淡蓝色窗帘,整个病房呈暗绿色。母亲的脸上已盖上一块白布。

秋叶慢慢地走过去,揭开白布。母亲的嘴巴微微张开,紧闭着双眼,不知情的还以为她在睡觉。

“恰好是晚饭前,我正好去了干燥室。”名叫茂本的家庭护士抱歉地说,“我一回到病房,见夫人弓着背,喘不过气来,我赶紧去医生办公室,待大夫来到时,夫人已经不行了……”

秋叶见母亲下巴翘起,喉头已落下,说明死得很突然。

“已经发作过一次,我们请夫人充分注意,很遗憾……”

医生接着解释道:“我们立刻进行胸外心脏挤压和人工呼吸,可惜没有奏效。”

“……”

“详细情况有待解剖的结果。这次发作不是脑血栓,估计死于心肌梗塞。”

秋叶此刻想听到的与其说是死因,不如说是有没有起死回生的办法。

“老人家真正痛苦仅有两三分钟,平静地死去。”

昌代东倒西歪地趴在被子上,呜呜地哭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匆匆离去?”

昌代趴在被子上不住地摇头,母亲那苍白的面孔似乎还活着一样来回地摆动。

看来母亲的死是无法抗拒的。

以前曾发作过一次,医生和护士都告诉家人要多加注意,但没预见到第二次发作。

话虽这么说,家庭护士和昌代事前怎么能发觉呢?甚至母亲自己也没想到会死得这么快。

这是命运。命运是无法抗拒的。

秋叶仍后悔不已,早知道这样,自己应该多多照料母亲才对。住院前,秋叶几乎日夜守着,住院后托付给昌代和家庭护士。

他回想一下,这一个月来几乎很少坐下来和母亲说说话。五天前,母亲似乎有话要说,秋叶却没去理会老人家,擅自走了。

现在想起来,还有许许多多事情要跟母亲商量。

医生和护士长都走了,只剩下家庭护士,她说道:“老夫人最后还叫着您的名字,老大,老大。”

秋叶听了她的诉说,眼泪夺眶而出。

一个大男人在外人面前轻易不掉泪,一旦掉泪再也止不住了。

秋叶尽力抑制住激动,背对着病床双手捂住眼睛。

和母亲说上几十分钟的话也并不是办不到,甚至可以代替家庭护士在病床前陪夜。想做的话,有的是时间。其实在雾子的房间里一待就是半天。

自个儿脑子里塞满了雾子的事,哪怕有一半分给母亲也行。

“真浑!”

秋叶强忍着眼泪,自己骂自己,甚至觉得自己杀害了母亲。

被年轻女人弄得神魂颠倒之时,母亲悄然地离开了人间,母亲以死来规劝儿子。

一旦成为了丧主,不能老是沉浸在悲痛之中,许多现实问题摆在眼前。

护士们立刻清洗遗体,然后入棺送回南平台的家里。

二女儿真理子和荻洼的姐姐赶到医院,其他亲朋好友都去南平台家里。一过8点,宽敞的客厅里挤满了人。

葬仪的会场、日期及报丧的讣告,都得一一操心,秋叶几乎没有空和吊唁者说话。

幸亏昌代做事干净麻利,荻洼的姐姐和横滨的舅母也来帮助,一切家务都交给她们了。

已经离婚的妻子也来帮助料理。秋叶忽然产生一种奇妙的想法,忙的时候不管谁都在恳求范围之内。

过了晚上10点才算松了口气。能村突然来到。

又没有特意通知他,他怎么会知道的?原来一小时以前,他偶然打电话来才得知的。

“应该早些通知我才对。”能村说。

“今夜是亲戚范围的守灵,所以一开始就没打算通知外人。”

能村照例是在银座一带喝酒,面孔红红的。上过香后把秋叶叫到旁边,说道:

“我能帮上忙吗?”

“不用了,该来的都来了,怎么也能对付过去。”

能村点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通知了‘她’没有?”

“没有。”

能村知道近来秋叶和雾子不太融洽,但没有想到已经分了手。

“那么我去通知她吧!”

“不用了,你不用作声。”

“她会担心的。”

“不管她了。”

秋叶的语调十分肯定,能村不再多言。

“那好,明天我送花圈来。”说罢能村就走了。

秋叶望着他的背影,心想这时如果雾子露面会是什么样子?

想到这里秋叶立刻摇摇头,苦笑了一声。

母亲刚刚咽了气,此刻又去考虑雾子的事,也太不孝了。

秋叶决定再也不去考虑雾子的事情。

[1]日本人写信,一开始写“前略”,表示省去前面的客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