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

雾子向银座“魔吞”酒吧辞职,搬到广尾的高级公寓,是在余暑未消的9月底。

“魔吞”女老板听说雾子要辞职,起先表示反对,其原因是最近雾子很受顾客的欢迎,能拉住很多客人,自然不肯放她走。

“再坚持一些日子,学到本事,自己也能开酒吧嘛。”

女老板如此挽留她,但并不打算把自己的酒吧让给别人。

在银座要生存下去,首先要有容貌,以及与此相称的才能。接待客人,有人以为只要长得漂亮就行,其实不然,最后还得靠头脑取胜。

当然,雾子的才干并不逊色,但她并不想在银座当女老板。

当初,因为在千叶的家里待不下去,在友人的劝导下,不得已到银座当吧女,却意外颇有“人气”。

仅仅靠人气还很难在银座生存下去。

雾子的稳重、大方是她的优势,因而博得顾客们的好感。

本人主动辞职,女老板也无计可施,只好同意,最后好像说了这么一句话:“秋叶先生那么喜欢你吗?”

雾子笑笑不作回答。此话传到秋叶的耳朵里,心里不是个滋味,似乎硬把雾子从女老板手中夺过来。事到如今,别人怎么看,只能随他去了。

最后,女老板对雾子说:“你觉得寂寞无聊时,随时欢迎你来。”这句话倒使秋叶放心不下。好不容易让她辞掉了吧女这份工作,如果把女老板的话当真,再要出来干,那就糟了。

“看来,你不会再出来当吧女了吧。”

“我不适合干这样的工作。”

听了雾子这句话,秋叶这才放心了。

找房子比辞掉吧女更为麻烦。可能的话,秋叶想给雾子买一套高级公寓,但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大一笔款子。只能租公寓,每月付房租呗。

单从方便着眼,最好选在涩谷,靠近秋叶的家。但太近了,出出进进会被母亲和女佣人昌代看见。

雾子说选在郊外也无妨,郊外住宅小区有的是,但周围人多嘴杂,像秋叶这样一个大老爷们在一个单身的年轻女人家进进出出,用不了多久就会闹得满城风雨。

这样看来,为了生活方便,还是在青山到麻布一带为好。

偶然从广尾附近走过,发现有一家不动产公司,进去一问,正巧半月前一套公寓空出来。

不动产公司派人领秋叶一看,离广尾车站步行约五六分钟,公寓后面恰好是有栖川宫纪念公园,环境优美。

这套公寓有一间八铺席的西式房间和一间六铺席的和式房间,还有间厨房兼餐厅,一个人住相当宽敞。在七楼,便于眺望室外的景色。

“就这儿吧!”

再到处找嫌麻烦,秋叶就这样决定了。没想到雾子见了大吃一惊,问道:

“这么漂亮的房子,我一个人住吗?”

房租每月15万日元,一个单身女人住似乎太破费了。

“再找一找便宜一点的公寓。”

现在雾子住着沿河的公寓,环境和豪华程度不能与此相比。

然而,秋叶考虑这儿也并非雾子一个人住,自己也要到这儿吃饭、过夜,甚至做一点简单的工作。

两个人住,这房租就不算贵了。

每月15万日元的房租,从秋叶目前收入来看,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当然秋叶并不是完全依靠自己收入生活,不够的部分只能靠父亲的遗产来补充。

现在每月花15万日元给雾子租公寓,那么遗产的减少会加速些。

秋叶不会算计着过日子,留下的遗产干什么用,不就是为了花钱方便嘛。

秋叶的内心里希望遗产早些用完,好死了这条心,自己挣钱自己花,或许更自在些。

房子定下后,秋叶领着雾子去逛百货公司和家具店。

雾子住的公寓只有一间房间,是“魔吞”酒吧用来当宿舍的,家具一应俱全,雾子自己没有一件家具。

这样倒好,今后独立生活,全都买新的。

“先买一只暖炉就够用了。”雾子说。

15万日元房租的高级公寓,只买一只暖炉太煞风景了。这样的话,何必出此高价租房子。

一进门是西式的起居室,里间和式房间作为卧室。首先要在起居室里配置一套沙发和茶几,还要一个西式的衣橱。

餐厅兼厨房里得买一台冰箱,也要一张小小的餐桌、几把椅子,再买一个碗橱。和式房间铺榻榻米,不需要买床,只备几条被褥,至多再买个梳妆台。

此外,还得买洗衣机、吸尘器、地毯。加起来也是一笔相当大的费用。

“我还有10万日元存款。”雾子说。她的心意值得感激,但这一点点钱够干什么用?

“你甭管了,我会安排的。”

秋叶和雾子在百货商店、家具店逛来逛去,忽然产生一种错觉,今后他要和雾子组织一个新的家庭。

然而,周围的人并不这么看,涩谷附近的家具店的店员一本正经地说:

“这是难得的机会,还是按照小姐的爱好购置为好。”

雾子并不在意,秋叶却沉不住气。

“是你的房间,你喜欢什么就买什么。”

说罢,秋叶离开她去挑选家具,瞥见雾子似乎有点不安。

“我自己拿不定主意,还是拜托您了。”

因为秋叶付钱,雾子很难作决定。

“难得买一回,要买就买好的。”

一般年轻女性的房间,净是些便宜货,家具外面套上套子,看起来很花哨,但不实用。要买就买正儿八经的。

按照这个原则,买高档货,价格就高。

“这太贵了,买便宜的就行啦。”

每选一件家具,雾子就抱歉地说,可是越说,秋叶越买高档的。最后,从沙发到电视机、洗衣机,一应俱全,总共花了70万日元。

花了这么一大笔钱,但还没有完。房子租了,家具买了,还得付给雾子一定的生活费。

秋叶不知道雾子每月挣多少工资。假如每天两万日元,扣除假日、迟到,每月也得有三四十万日元。

年轻的女性,乍一看,收入不少,但没有奖金,再扣掉房租、衣服、交通费、美容费,便所剩无几,至多还剩十五六万日元。

今后雾子不需要当吧女时那样华丽的服装,也不用每天去美容院,但也不能让她过得太寒碜。

今后至少给雾子20万日元的生活费,再加上房租,每月得近40万日元的花销。

看来,要“独占”一个女人,需要一笔不小的款子。

秋叶叹了口气,可是仔细一想,如果妻子不离婚,那花销更大。表面上住在一个屋檐下,不需花很多钱,其实不然,秋叶的一半收入得“上贡”给妻子。

工薪阶层因为调动工作,临时和家属分居,花销就大,难以招架。

如果夫妻相亲相爱则另当别论,已经谈不上爱,也不和她过夜,一大半工资给她花,真是心有不甘。

“简直不明白,一天到晚辛辛苦苦为的是什么?”秋叶的一个朋友曾经这样感叹。此刻他完全理解朋友的心情了。

当然,妻子也有妻子的说法,作为家庭主妇,必须付出相当的繁重的劳动,没有妻子自然有许多不便,即便目前秋叶和妻子已毫无关系,还得每月给她送钱。

与此相比,花在雾子身上的钱,还有点意义。秋叶深深地爱着雾子。雾子成了任何东西都不可替代的宝贝。

将钱花在她身上,能使自己舒服。

“这点小数目你拿着……”

房租由秋叶直接交付,又给了雾子20万日元的生活费。雾子慌忙摇摇头。

“我用不了这么多。”

“可是,才开始过日子,总会有花销的。”

“真的,我不需要那么多钱。”

雾子越说,秋叶越要给她。

但深入一想,秋叶的做派似乎太陈旧了。

即使“独占”一个女人,也不需要面面俱到,连房租、生活费都付上。

实际上,付上一二十万日元也就可以了。如果女人还在上班,给一些生活上的补助就行了。

即使秋叶深深爱着雾子,不许别人碰她一指头,秋叶也不必负担全部费用。

现实生活中,男人们不一定非支付固定金额不可,多少送点礼物也可以独占女人。这样的例子有的是。还有的男人不但不给钱,还要女人给他零用钱。

既然男女平等,爱情平等,经济亦平等。不一定把经济负担都加在男人身上。

事实上,秋叶对史子也没有给过什么像样的援助。

秋叶和史子交往,只不过在她生日送些衣服、手提包之类的礼物,从来也没有给过她钱。

当然,一起出去旅游时,交通费和旅馆费由秋叶支付。但在外面吃饭时,有时史子也买单。

深入一想,和史子交往,从来也没想过要给她钱。其实史子本身并不轻松。

史子一个人的收入养着一个孩子,公寓是分期付款,再加自己的花销,经济上并不宽裕。

男女之间年龄相仿,男方不一定非援助女方不可。秋叶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史子才比自己小九岁,年龄相仿之故。

与史子相比,雾子年轻多了。

现在秋叶给雾子这么多钱,是因为雾子年轻所应得的差额。当然,秋叶所要求的不仅仅是雾子的年轻。

单单年轻,那有的是。秋叶现在所要求的是把雾子培养成为出色的理想女性,带她去任何地方都不逊色的摩登女郎。为了追求这一目标,花点钱是理所当然的。

铺上从百货公司买来的地毯,家具也运来了。布置完毕,屋子才有了应有的样子。

经过仔细考虑,墙壁选用白色,铺上淡紫色的地毯,沙发为淡红色,再配上菲律宾的红木茶几,整个房间色彩协调,令人感到温馨、舒适。

“唔,太好了。”

虽说是雾子的房间,其实家具和地毯都是秋叶选购的,色调不太华丽,雾子也喜欢朴实无华的风格。

“厨房的配置也不错吧。”

起居室和餐厅之间用门帘隔开,餐桌选用双人用的原木制品,后面的碗橱也是原木的。

“这么优雅的环境,应该做出美味的菜肴。”秋叶说。

“您真坏……”

躲开雾子伸过来的拳头,秋叶走进和式房间,新的榻榻米散发着清香。里边放着大衣橱和梳妆台,角落里铺着放鞋用的草垫。

卧室里不用床,而把被褥直接铺在榻榻米上,这是秋叶出的主意。

“没有台灯吗?”秋叶问道。

“用得着吗?”

“当然用得着,钻进被窝后看看书多好。”

秋叶想象着钻进被窝读书的情景。这时雾子刚洗完澡,身上还散发着香波的气味,钻进被窝来。

秋叶描绘着夜晚的氛围,无论如何想要一盏台灯。

“买一个日本式的灯笼就可以了。”

在别墅里有个灯笼,雾子应该会记得,要买的话就买日本式的灯笼罩,那样比较幽雅。

秋叶想象着在这灯光照耀下的雾子的裸体。她那雪白的肌肤在灯光下,轮廓分明的四肢浮现在眼前。

“这镜子能卸下来吗?”

“为什么要卸掉?”

秋叶不作回答,把手伸到梳妆台的后面,一试,镜子是活动的。

已经买了许多用具,可一旦进入日常生活,还有许多不足。

灯笼是其中之一,其他还有酱油、盐等调味品,桌上的台布、浴室里的擦脚布,还有烟灰缸、鞋拔子……不可胜数。

灯笼是在较远的灯具专卖店买的,其他东西在近处的超市都配齐了。

“还有什么要买的?”

“没有了吧!”

可是回到家一看,还差放拖鞋的架子和报刊架。

“慢慢再买齐吧!”

雾子对添置家具很感兴趣,秋叶却有些沉不住气了。

“下回出去别忘了买威士忌和白兰地,啊,对了,还有高脚酒杯……”

说话之际,秋叶想起来了。

“酒杯和烟灰缸家里都有,下回我带来就是了。”

这样一配置,这屋子是雾子的呢,还是自己的?

“这地方倒是挺幽静的。”

这公寓的正门面向大街,但阳台则在相反方向,眼前是公园翠绿的草坪。

“我还是第一次住这样漂亮的房子。”

雾子站在阳台上,眯起眼睛眺望公园里的美景,忽然严肃地说:

“该怎么对妈妈讲呢?”

“她老人家不是知道你另租房子了吗?”

“但没想到租这样漂亮的房子。她过来一看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在银座当吧女,辞了职还住这样漂亮、豪华的公寓,自然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你就说一个朋友去了国外,让你看守这房子,所以房租很便宜。”

“可这里的家具全是新的。”

“你说借来的得啦。”

雾子虽说已二十四岁了,平时一板一眼地说话,让她撒谎还有点不好意思。

“这个……”

雾子把房门钥匙放到桌上,这是从管理人员那里拿来的三把钥匙中的一把。

“您收好……”

雾子叮嘱了一下,秋叶拿起钥匙放进裤袋里了。

秋叶、雾子加上能村,三人一起吃饭是在搬进新居后半个月。

以前,三人也曾在一起玩过,那都是雾子下班后顺便找个地方。这样郑重其事地请他吃饭还是第一次。

本来是秋叶约能村吃饭,头一天能村打电话来,说可能的话,把她也带来见见,于是成了三人聚会。

能村提出来时,秋叶一时还有点困惑。带雾子去,他没有异议,而且雾子也乐于一起去。

可是对方单枪匹马,自己却是两个人,这算什么格局?

能村是好朋友,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对方的好意难却,秋叶感到不好意思。

“你也带一个妞儿来,怎么样?”秋叶建议道。

“你不必这么在意嘛,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说不明白的。你有了这个美人,乐而忘返,偶尔也让我看看,一饱眼福。”

能村既然这么说了,看来他不愿意带一个陌生的女人掺和,那就算了。能村能够这样坦率地邀请雾子一起去,出于他的好意。

“那好,我找一个合适的地方。”

“不用了,我已经预订了座位,你们过来吧!”

能村指名银座大街上的“山海亭”餐馆。

本来和能村相见,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不过是利用空闲时间海阔天空地聊聊,消磨时光而已。

所以对他的邀请不必过分客气。

秋叶和雾子在约定时间——6点到达“山海亭”,能村早已在那儿等待了。

“来,上这边来。”

能村站起来,挺着肚子向他们招手。

“好久不见了。”

“请,请!”

能村把秋叶撇在一边,请雾子就座。

这雅座一边坐两个人。这边是秋叶和雾子,对面是能村。

“好久不见了,今天二位难得聚会,我斗胆前来叨扰,请原谅。”

好像事先准备好的台词,雾子滔滔不绝地说,低头行礼。

“两个光棍聚会没有多大意思,因此特意邀请你来。”

能村对雾子这番话并不是有意识的,但显得有点笨拙。

“山海亭”以美国牛肉快餐著名,各种各样有十来种之多,一样要一点,就摆满了桌子。又要了白葡萄酒。

“干杯!”

能村首先举起酒杯,嬉皮笑脸地看了看雾子,又看了看秋叶。

“为二位的‘Niang niang[1]’干杯!”

“这‘Niang niang’是什么意思?”

“这先不管它,回头你们自然而然会懂得的。”

三人举杯、碰杯,一阵哄笑。

能村一饮而尽,深有感触地说:

“雾子真是漂亮了。”

今晚雾子穿着一件花格子衬衣,外套是纯棉的白色夹克,下身是紧身裙子,颇有风度。

这套衣服价格虽不高,却很有品味,是去买家具时走过百货商店买的。

“这下才成了真正的女人。”

“这算什么话,我一直就是女人。”

“这话没错,以前单纯是女人,现在变了,这话也许不中听,你成了‘雌儿’。”

雾子不懂什么意思,秋叶当然懂得能村指的什么。以前雾子仅仅是可爱,现在已经变得成熟、艳丽。

“早知道雾子变得这么漂亮,我该向你求爱才对。”

“可是,您成天上‘魔吞’去,从来也不请我出去吃顿饭。”

“你早已有了相好的人,我敢插手吗?”能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打住了。

听着两人的对话,秋叶一时不知所措。

能村认识雾子在秋叶之前,她在“魔吞”当过吧女,所以两人说话随便一些,这是很自然的。

但如果过了头,秋叶感到似乎在蔑视自己心爱的人,心里不是个滋味。

可是,太一本正经了,又觉得没话可说。

当然,不用多言,能村早已心领神会,临时想了一句话来打破僵局。

“听说你们已搬到广尾?”

“那里周围环境太美了,有空来玩玩。”雾子说。

“可是我一个人去,会被这一位吃醋的。”

“没关系,您趁‘老大’在的时候光临就是了。”

“老大?”

能村不由地嘟囔了一声。

近来,一提到秋叶大三郎,雾子便简称为“老大”,能村感到新鲜、奇妙。

“那么今后我也这样称呼咯!”

“得了,别胡扯了!”

上过汤菜,吃过烤牛肉,喝完咖啡已经晚上8点。

“再找个地方喝一杯。”

许久没和能村见面了,秋叶打算和他好好谈谈。让雾子先回公寓。

“难得的机会,一块儿去得啦。”能村说。

可是带雾子去夜总会或酒吧,没有多大意思,再说雾子在身旁,秋叶也不踏实。

“不会太晚的,你先回去吧。”

秋叶打算今夜在雾子的新居过夜。雾子听了秋叶的话后,高高兴兴地站起身来走了。

“别喝得太多了。”

“不,我要把他灌得酩酊大醉才放他回去。”能村故意和雾子开玩笑。

“您真坏……”

秋叶把车钱给了雾子,和她分了手。

两个人本想去“魔吞”,可是雾子不在那里,没有多大意思,于是决定去茧酒吧。

“早知道来茧酒吧,带她来也没关系。”能村用热手巾擦擦脸说。秋叶不想让雾子多露面。

“话说回来了,她真是太美了。”能村说,“你的手段真高明啊。”

能村的说法似乎有点挖苦,此时此刻秋叶只有顺从地接受为好。

“三日不见樱花……”

“喂,我的大先生,这句话是形容悲惨的遭遇。”能村说。

少顷,能村又说:“无论怎么说,雾子是个可爱的妞儿……不过你越来越重病缠身。”

“重病?什么意思?”

“这病一时也好不了。”

在旁人看来,着迷于雾子这样年轻、漂亮的女人,就像得了重病。

然而,秋叶还乐于接受这样的“重病”状态。他从来也没有觉得这“重病”有什么痛苦。

“你这家伙单枪匹马,才可以这样自由自在。”

许多朋友这样说他,但秋叶则不以为然。即使有工作、家庭的制约,但谁也可以去追求爱情。问题是忘掉社会上的批评,自己有没有耐久的精力才是关键。

在吧台那一端侍候客人的女老板踱过来,她穿着一件蓝地花纹的和服,说明季节正在变化。

“听说,您最近搞到一个出色的‘玩具’?”

“玩具?”

“这些日子您哪儿也不去,专门逗‘玩具’开心。”

说到这儿,秋叶才意识到女老板说的是雾子,还带有挖苦的意思。

“又是能村在这儿多嘴多舌的吧。”

“不,不,银座一带,已传得满城风雨,听说摄影记者已偷拍到一些镜头。”

“真的吗?”

秋叶这样的男人在银座搞个女人玩玩,也算不上是什么新闻。

“在酒吧、夜总会已见不到您的人影,马上就有人打小报告。”

虽然是句笑话,但秋叶确实很少去酒吧了。

“这‘玩具’可厉害了,不过在秋叶先生的调教下,变得非常温顺。”

“因为她爱我。”

“好,祝福您,干一杯!”

女老板拿着自己的酒杯和秋叶碰杯后,向别的客人那儿走去。

秋叶看着女老板身影,向能村提出抗议。

“你散布了些什么奇谈怪论?”

“女老板早就掌握全部情报,我有什么办法。”

秋叶想起自己曾几次带雾子来这家酒吧。

“然而,你不要管别人说什么。你采了这么一朵美丽的花,有的人羡慕还来不及哩。”

“也有人说,这么一把年纪,还对妙龄女郎着迷,这个人再混也没有了。”

“那倒不见得,有合适的女人,我也想和你一样热乎一阵子。”

“那不有的是吗?”

“不见得。”

“不对,你要是认真找一找,肯定会有的。除非你不想找,或者怕找麻烦。”

说雾子是“玩具”,秋叶心有不服,也说些不好听的话回敬能村。

这吧台很狭窄,抬手时几乎能碰着邻近的客人,但互相听不见对方的话。存心打听则另当别论,但没有这样低级趣味的客人。

“可是……”每当喝酒时,能村总是探出身子说三道四,这是他的癖好,“雾子不干酒吧了,会觉得无聊吧?”

“不会的,她正上着烹饪学校,下月去学开车,还要参加英语会话学习班。”

“那都是你的主意吧?”

雾子才高中毕业,当然什么都想学,以后还会去学茶道和插花。

“你是想让这妞儿慢慢变成一位出色的淑女,是不是?”

“别挖苦我好不好?”

“不是挖苦,我是敬佩。”能村喝了一口兑水的威士忌,说道。

“令堂大人知道你们的事吗?”

“我没有明说,但老人家会感觉到的。”

“雾子不是住在公寓里吗?老人家不会觉察不到的。”

“她还以为是田部史子哩。”

“史子怎么样了?”

一提起史子,能村忽然来了劲。秋叶把在河口湖饭店遇见史子的经过一五一十说给能村听。

“看来,这样一来,我们的关系要吹了。”

“现在你马上向她道歉,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道歉了又能怎么样呢?”

“你还是不愿意放弃她哟。”

“对了,你也是田部史子的崇拜者。”

“那倒不见得……”

能村否认了。但他对史子抱有好感甚于对雾子。

“你一个人搂着两个女人,什么时候是个头?反正田部君和雾子之间,你自然会钟情于雾子。”

“是的,今天跟你见了面,这问题更加明确了。”

又来了几位客人,只见客人的头上和肩膀都湿漉漉的。从大清早就是阴天,到了夜晚才下了雨,所谓“秋雨前的停滞”,大概会下很大的雨。

“再来一杯!”能村把空酒杯递给吧女,眼睛望着前面说道,“往后,你得专心在雾子身上下功夫了。”

秋叶一时感到难以回答,但自己确有这种打算。

“总不见得老是同居吧?”

“现在只能如此。”

“那么,干脆结婚吧!”

“那当然,但目前还没有考虑。”

“那雾子愿意吗?”

雾子愿意不愿意,秋叶还没有问过。

“目前还没有谈起结婚的事。”

能村点点头,慢慢地喝着兑水的威士忌。秋叶从旁边看,发现能村的表情较为安详,又改变了主意,含糊其词地说:

“反正,往后的事,谁可知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说不定我会和雾子结婚的……”

“你别胡扯了。”

“反正往后的事说不定会怎样……”

照实说,秋叶对自己的心情也捉摸不定。半年前,他以为自己不会着迷于一个年轻的女人,现在已发展到让她辞去工作,租了房子,金屋藏娇。总之,往后的事儿,哪怕是明天的事,他也拿不定主意。

“可是,她比你小二十多岁啊。”

“是的,她比我小二十五岁。可是我到了六十岁,她三十五岁,六十岁的男人和三十五岁的女人做夫妇,社会上有的是,七十岁和四十五岁的夫妇更是司空见惯。相差二十五岁算不了什么大事。”

能村叹了口气说:“年轻的女人上了年纪会怎样呢?”

“有的女人即使年轻也不见得好。”

能村只能对雾子的年轻、外貌作出评价,秋叶对此稍有不满。

“关键是缘分。”

秋叶和能村交往虽已多年,但能村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过问秋叶的私生活。

当然,他们俩也常常谈起女人的事,但几乎全是胡诌闲扯,没有深入地谈过。

秋叶和妻子离婚,以后又和史子来往,能村只是淡淡地说一声“是吗”,点点头而已。

本来嘛,男女之间的事毕竟是当事人自己的问题,其他人不用多嘴。能村一向淡然处之。

但今夜稍有不同,秋叶并没有特意求他,可是能村则一再提问。或许能村见秋叶和雾子在一起,受了刺激,或许因为上了年纪,喜欢多管闲事。

“你的那一位怎么样了?”

秋叶开始反击,能村见把话题落在自己身上,感觉太没意思了。

“小丝打那以后怎么样了?”

能村所中意的女子是在银座桥附近的“铃”餐馆当女招待。

那家餐馆的吧台很狭小,只能坐下十二三人,吧台的里侧铺着榻榻米,穿和服的女招待在里面伺候客人。能村中意的小丝,四十岁左右,小个子,人很文静。

“只要你认真说服她,我看她会接受你的。”秋叶说道。

“是这样,说实话,我去那家餐馆,不是为了吃饭,专门为了去看她。我真的着迷了。”

别看能村长得粗壮,他也有与体型不相称的罗曼蒂克之处。小丝的年龄和女老板相仿,有时她代替女老板接待客人,颇得食客们的好感。

“总而言之,你喜欢她老成、有耐性,是不是?”

“是这样,我见了那种花里胡哨、轻浮的女人,一下子就够了。”

能村的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不仅是固执,而且太古派了。

“田部史子不也一样吗,她喜欢你,可是不放在嘴上,让你自己去体会,这种风情值得称赞吧。”

“那没错,可是那样的女人个性太强,难以对付。”

“个性强不妨碍男人去爱她。”

事实上,小丝和史子年龄相仿,能村自然同情史子。

过去,凡是提到女人,几乎全是秋叶提供话题,能村则守口如瓶。

能村虽然喜欢小丝,但只是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并不积极地去追求。

“小丝还是独身,年龄也正合适,或许她正等待你去诱惑她。”

能村为人一向谨慎,秋叶故意挑唆他。

“这样成熟的女人,霎时间就会燃烧起来的。”

“你这小子想到哪里去了,我是那样的人吗?”能村似乎有点生气,“砰”的一声把酒杯放到吧台上。

“她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的人。她在考虑找个合适的人结婚。”

“她和你商量了吗?”

“小丝已经四十岁了,对方是再婚,如果错过了机会,往后就不好再找了。”

秋叶听了他的话,不由得苦笑了声。

“你倒成了‘缘台[2]’了。”

“缘台”是放在门外的长板凳,专供行人乘凉、歇脚,谁也不会在此久坐,送走一批客人,又来一批新的客人。

能村的罗曼蒂克,就像是“缘台”,女人一个接着一个跟他来商谈,做到推心置腹,但并不深入关系,适可而止。别看他身材魁梧,但他为人细心,会关心人。

“你仅仅是一个谈心的窗口,被人利用而已。”

“那倒不见得。”

“女人来找你,仅仅是为了商谈,实际上还是被别的男人掠了去。你只是饱一饱眼福,没法吃到。”

“你也一样嘛,能吃的东西就好吗?”

“是啊,我也不随便吃,这里有口味的问题。还要考虑到对方的处境。”

说到这儿,秋叶不禁笑出声来,两个大男人竟然在“讨论”这样无聊的问题。这也说明他和能村之间亲密无间。

“不过,偶尔你也尝尝。”

“这用不着你操心。我正尝着哩。”

“小丝不合适的话,‘魔吞’的那个妞儿也不坏嘛。”

“这就用不着你关照了。”

秋叶喜欢小个子、瘦削的女人,而能村喜欢胸部和臀部都丰满的大个子女人。

这一点,两人意见不同,正因为不同才使他们的友谊长存。

“我真羡慕你,随心所欲,想怎样就怎样。”

“这话不对,我现在只有雾子,而且我是独身。”

“所以我说羡慕你嘛。”

“可是独身也有独身的难处,太累人了。”

在离婚之前,家里有妻子,受拘束,身子不自由,倒是挺安定。与此相比,离婚后虽比较自由,可随处漂荡,却没有可以靠岸的港口,整天感到不踏实。

这种感觉说给有安定的家庭生活的能村听,恐怕不会理解的。

“你到处乱搞,但愿不要弄出麻烦的事来。”

“我不做什么坏事,怎么会弄出麻烦?”

“这一点我相信,可是现实生活中被银座女人弄得倾家荡产的也有的是。”

“雾子可不是这样的女人。”

事实上,在银座的女人中,有人巧妙地把男人坑害了。

并不是说银座的女人都是坏的,坏人是极少数,大多数是身心健全、脚踏实地地生活。

说银座的女人可怕,都是人为地添油加醋的传闻。说可怕,那么OL[3]、别人的妻子就不可怕吗?

“不论什么样的女人,不会加害于喜欢她的男人。”

“那倒是真的,也真有讨人嫌的男人。”

“银座的女郎也罢,OL也罢,基本上是相同的,明知讨人嫌,却硬要往上凑的男人肯定要倒霉。”

“谁愿意倒霉?没有那样的男人吧!”

“女人是海洋……”

歌词中似乎有这样的一句。秋叶觉得自己正沉浸在女人的海洋里。女人像海一样宽阔,无边无际,一旦接触了她,就被她包容起来了,从而产生一种安定感。

这一点和女人的年龄无关,史子也罢,雾子也罢,都有这宽大为怀的胸襟。

“还是女人好啊!”

此刻不是夸张,是秋叶坦率地表示自己的感触。

“你真幸福!”

能村一口一口地喝着威士忌,这时已显露出疲劳的神色。

能村身材魁梧,酒量大,连续喝一星期也面不改色,但也敌不过年龄的增长。

连夜在这繁华的银座酒吧,从这家喝到那家,旁人看来,多棒的身子啊!其实他自己知道,工作中积累下的疲劳难以恢复。

“我看你不要再干广告之类的繁重的工作,换一个轻松的活儿。”

“你说得对,现在这样,二十四小时都受到约束,连和女人玩的时间也没有。”

今年春天,能村的公司生产的电子灶出了不合格品,闹得沸沸扬扬,深更半夜,能村都被叫出去解决纠纷。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要玩就得趁现在身子还结实的时候。随着年龄的增长,‘通货’也得膨胀啊。”

“这是你的理论……”

能村苦笑了声,玩女人所必需的钱,随着年龄的增长也随之膨胀,这也叫通货膨胀。

比如四十岁,玩一夜女人得十万日元;到了五十岁,得花二十万日元;六十岁——三十万;七十岁——四十万,水涨船高。可是玩的劲头则越来越差。

三十岁的话只要花五万,二十岁的话,说不定女人还倒贴给你。

这样的通货膨胀率,其他任何物价都不能与之相比。

因此发明一种“经济原则”,要玩女人得趁早。

反过来,这个原则同样也适用于女人。

年轻的时候,很多男人追她,钱也来得快。到了三四十岁,机会越来越少,过了五十岁,花一大笔钱也不一定能办到。

鲜花是盛开时美丽,鱼和蔬菜只有新鲜时才能卖钱,同样人也有黄金时代,这时追求异性,才能有效地得到乐趣。

“现在是最后的机会咯。”

“那倒不见得,可是得抓紧时间。”

“喂,老朋友,别这样教唆我。”

能村对女人并不是没有兴趣,关心女人是常人的一倍,但多年来一直抑制着自己,处处谨慎小心。

“再来一杯!”

能村将酒杯递给女招待,这时,秋叶忽然想起了雾子。

三人吃过饭后,把雾子先打发走了,这时候早该到家了吧。

是直接回家了呢,还是在银座溜达?

雾子为人规规矩矩,但也有疏忽的时候,坚强中也有脆弱的一面。秋叶略感不安,但这正是雾子可爱之处,也是让人担心的原因。

“等一下。”

秋叶一挥手,女老板拿了电话机走过来。

能村在一旁喝着酒,或许会被他听见,但事到如今,已不必瞒着他了。

秋叶右手拿着听筒,左手拿着香烟按电话号码。雾子立刻来接了。

“这时候在什么地方?”

“在地下室,你也去过的‘茧’酒吧。”

“原来是这样,早知道的话,你也可以带我去嘛。”

这儿不是女性集中的夜总会,带她来也无妨,不过雾子在身旁,就不能像刚才那样随便说话了。

“我马上就回去。”

能村在身旁,秋叶只能小声地说。雾子撒娇地说:“回来晚了,我可不管啊。”

霎时间,秋叶感到雾子“甜蜜”的爱,叹了口气。

“港口……”

“船……”

身旁有外人在,不能用“我爱你……”“我也……”的对话,用港口、船做代号,确认了彼此的爱情。

放下听筒,能村脸上显露出失望的表情。

“让你早点回去,是不是?”

“没事儿,我落实一下她是不是已经到家了。”

“一开始不能太娇惯,女人都这样,得寸进尺,贪得无厌,你得小心啊。”

在经济方面是这样,在性的要求也一样,女人的欲望是逐步升级的。在同女人交往时,什么时候该给她满足,什么时候该收拢缰绳,这是关键。

“往后你要长期和她打交道,得小心点。”

这时候攻和守反过来了,能村开始攻击。

以前和能村喝酒时,必定要喝到凌晨一二点钟,近来最多喝到12点酒吧打烊。

此刻才10点,说不定能村还要另换一家,然而秋叶放心不下雾子。

她能不能不睡觉等着自己?

吃完饭后,先把她打发走了。这种做法也太只顾自己方便了。

“再换一家,怎么样?”

秋叶想,反正要换一家,晚换不如早换,没想到能村摇摇头。

“不,今天到此为止,你也得早点回去,别让她伸着脖子等着你,明天我也得早起。”

“我没关系。”

一听能村要和自己分手,忽然又留恋起他来,能村立刻站起身来。

秋叶无奈也站起身,付了账,走出店门。

夜晚的银座,10点钟是最最热闹的时刻。虽然目前市场不景气,但从林阴大道到旧电通街,所谓“酒吧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再见……”

出了茧酒吧来到拐角处,能村站住:“在这儿分手吧。”

“今晚真对不住你。”秋叶向他施礼,“再见。”朝四丁目走去。

秋叶一招手,上了驶过来的出租车,再回头看,已不见能村的人影。

秋叶下意识地掏出香烟点燃。

能村说明天还得早起,其实在关心自己,怕雾子久等。

真奇妙,本来自己想早点回去,可是能村走了,只剩下自己,秋叶又觉得冷清,好像能村做了什么错事。

“女人和友情难道不能并存吗?”

秋叶轻声嘀咕,脑海里想象着雾子在公寓里等待自己的情景。

秋叶曾经有过这样的梦,自己喜欢的女人在房间里等待自己回去,自己醉眼蒙眬,踉踉跄跄,说话含糊不清地去敲门。

“她”一开门,惊呆了。“怎么醉成这个样子?那可不行啊!”赶忙扶着自己,十分体贴地照料自己。

首先帮着脱掉衣服,擦身子,把冷毛巾放在自己额角上。

“喂!水!水!”

“她”赶紧端水来伺候自己喝下。自己再趴在床上,“她”拿着毛巾给自己擦背。

一句话,这是男人的“撒娇”。让自己喜欢的女人不明真相,莫名其妙伺候自己,这种心情和淘气的孩子向母亲撒娇毫无二致。

换句话说,男人不管多大岁数,都愿意做一个淘气的孩子,在妈妈面前撒娇。

这是幸还是不幸?此刻秋叶并没有醉,别说“醉眼蒙眬”,脑子还清醒着哩。

汽车驶到雾子的高级公寓门口,秋叶下了车,两只手插在裤兜里,摇晃着身子,开始行走。

上了电梯,他靠在电梯旁,敲敲自己的脑袋,做出一副醉汉的样子。

上到七楼,他摇摇晃晃地朝雾子的房间走去。

702室门口镶着“八岛”的姓名牌。秋叶抬头一看,伸手去按门铃,屋内一阵子“窸窣”的声音,门开了。

“您回来了,怎么醉成这个样子?”

雾子慌慌张张地伸手去扶秋叶,秋叶摇摇头又点点头。

“喂!水!”

“这儿怎么能喝水!进了屋再说,怎么会醉成这个样子?”

秋叶摇晃着身子,进了屋,“咚”的一声靠在沙发上。

“刚才来电话时还挺好的,怎么一下子就醉了,喝的什么烈性酒?”雾子呆若木鸡,站在水池旁。

雾子照例穿着长衬衣,外加睡衣,弓着腰从冰箱里拿出冰块和水。

秋叶躺在沙发上,欣赏着雾子那诱人的臀部。

男人之所以憧憬烂醉如泥的状态,为的是平时不敢出丑,喝醉了酒便无所顾忌了;平时不敢说的脏话,也可信口开河地乱说一通。

这是借着酒醉的一种撒娇的方法,雾子自己不会知道,单纯地认为秋叶喝得酩酊大醉。

其证据是,只要一听到秋叶的吩咐,雾子赶紧把水和冰块放进杯子里端来了。

“老大!喝水!”

“我头痛,你喂我吧!”

“躺着怎么喂您?”

雾子一时不知所措,用手插到秋叶的背脊后,扶起他来。秋叶晃晃悠悠地起来,一口气把水喝尽。

“啊!太好喝了。”

秋叶的感叹与其说在醉后喝了冰水,不如说心爱的女人如此温存地对待他。

喝完水,秋叶“咚”的一声又倒在沙发上。雾子凑到他耳根说:

“亲爱的,起来,已经铺好被子了。”

“把我的领带解开!”

“您这人真是的……”

雾子像母亲对待儿子那样埋怨道,一边替他解领带,解开衬衣的纽扣。

“把裤子脱了!”

这时,秋叶像个被母亲娇惯了的孩子,不管雾子说什么,他顺从地照办,脱掉衬衣和裤子,踱进卧室,仰卧在被褥上。

“为什么醉成这个样子,是能村把您灌醉的吧?”

女人总是站在自己喜欢的男人一边,做坏事的尽是其他人。听到雾子的牢骚,秋叶点了点头,盖上了毛毯。

“头痛吗?”

“有点儿痛。”

“我去找醒酒药,先凉一会儿身子。”

雾子站起身来,秋叶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在这儿待着,哪儿也别去!”

“怎么啦?”

“我要吻你……”

借着喝醉酒的幌子,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雾子扑哧一笑,弯下腰把嘴唇凑近来。

秋叶贴着雾子的嘴唇,来回地摩擦,又将嘴唇移到雾子的胸部。

秋叶解开雾子睡衣的纽扣,露出了丰满的乳房……

迄今为止秋叶对雾子不止一次说过“我喜欢你”这样的话。

第一次在饭店里开房间,要求她的身子以后,无数次重复这句话。

但秋叶不记得说过“我爱你”。

日本男子本来就不善于表达爱情。

与其说日本男子笨拙,不如说日本社会对爱的禁忌太多,因此表示爱的语言不多。

男子对女子倾诉爱情时,除了“我喜欢你”“我爱你”之外再也没有了,多么贫乏啊!

而且,这两句话的语气还有微妙的差别。

一般说来,在相爱的男女之间,说“我喜欢你”比较简单。

“喜欢”,译成英语是“Love”,这不仅是相爱的男女,甚至可以扩及骨肉至亲、朋友,以及日用品、食物,都可用,说起来比较轻松。

与此相比,“我爱你”,仅指相爱的人,而且涉及内心,意义较深。

换言之,说“我喜欢你”,一般留有可以随时逃脱的余地,而“我爱你”,则无处可逃。抓到手的女性,同时还必须照顾她直到最后。

正因为“我爱你”这句话意义深刻,含有求婚的打算,因此感到羞涩说不出口。

迄今为止,秋叶好像只对雾子说过一两次“我爱你”。

记不清自己到底是否说过。

然而,现在可以堂堂正正说出来了。

虽然会被他人取笑,年龄不相配,或者说越出常规,但只要装作醉醺醺的样子,一切都迎刃而解。

为了说出“我爱你”,秋叶作出醉醺醺的姿态。

此刻正是让自己说出“我爱你”的机会。

一开始,秋叶依偎在雾子的胸前轻声嘟囔。

一旦说出了口,就鼓足勇气,大声地喊道:

“我爱你……”

“我真高兴……”

一呼一应,雾子的胸部凑过去裹住了秋叶的脸。

这仅仅是床上的游戏,此刻秋叶并不要求雾子的身子。他只是用自己的醉态,让雾子尽情地撒娇,由此来确认雾子的反应。

此刻,秋叶领会了雾子的温柔,已经满足了,就这样睡在雾子身旁就够幸福了。既然已租了房子随时都可以见她,要求和雾子做爱的次数也随之增加了。

过去,两人一见了面,就去开房间做爱,完了以后,喝杯咖啡就分手。留下了缺憾,产生一种不足之感。

然而,现在即使见了面,不一定非做爱不可。和雾子漫无边际说说话,看看电视,喝一杯雾子亲手煮的咖啡回去。有时工作累了就躺在雾子的床上休息,醒了后回家。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以前像发了情的狗,急于做爱。现在即使在床上,有时也相安无事。这个从容不迫的态度从何而来?

两人之间没有争执,想见面随时可见,一种安定感产生了从容不迫的状态。

以前,两人想见面,必须等雾子下班,或者选择雾子休息的日子。当然想见面也随时可以见,但安定感不如现在。可有了安定感反而限制了秋叶的欲望。

秋叶的欲望并不比常人强多少。

先不说年轻时,现在已将近五十岁了,身体不如从前了,即使没有性关系,也不会感到不好过。

然而,以前一见,必定要求做爱,那是为了把雾子紧紧抓在自己手里。换句话说,秋叶尚无充分自信雾子服服帖帖地属于自己,因此执拗地要求她的身体。

现在不用担忧了,雾子住在秋叶给她租的高级公寓里,想见面,随时可见。

这一安定感,使秋叶感到踏实,同时要求雾子的身体的心情也随之淡薄了。

此刻,雾子穿着睡衣躺在秋叶的身旁,秋叶并不要求她的身子,只是把脑袋依偎在雾子的胸前,将手伸进雾子的睡衣里。

在微醉的状态下,他只用手去抚摸心爱的女人就足够了。

雾子也变了。

此刻秋叶的手轻轻地抚摸她,她却若无其事地躺着。

以前雾子从来没有这样放松过,也不像现在这样保持沉默。

此刻雾子像对待依偎着母亲的孩子那样,听任秋叶的抚摸……

秋叶从这时起感到“女人是海洋”。

意思就是男人是漂泊在女人海洋中的小船,不管男人如何恶作剧,叫也罢,喊也罢,但无法从女人的海洋中逃出去。

不管年轻也罢、年老也罢,女人就像宽广的海洋,无边无际,任男人飘荡。

秋叶抚摸着雾子,雾子几乎不做任何反抗,毋宁说,她乐于秋叶这样做。

仅仅半年时间,雾子的身子已经“开花”了。

开初,她怯生生地反抗,而现在做出难以想象的媚态,并且感到无比愉悦。其间有多大的差距啊!

秋叶感到吃惊,有时又觉得害怕。开了花之后,以后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霎时间,秋叶陷入了深深的不安,因为他已窥见性的深渊,立刻慌忙地回到现实中来。

如果说,爱就是喜爱对方身子的一切,那么此刻秋叶毫无保留地爱着雾子。

说实话,对雾子的身子,从头到脚他都爱。如果雾子要他去舔脚,他会弯下腰去舔;要他剪脚趾甲,他会毫不犹豫地去剪。对讨厌的女人,那样做是一种痛苦;对喜欢的女人,那是一种快乐。

这些日子来,秋叶切身体验到爱,感到真是不可思议。

为什么同样的行为,对某人是一种快乐,而对另一个则是厌恶?

比如,每天用的牙刷,自己喜欢的人用也无妨,甚至两个人可以合用一支牙刷。

而自己讨厌的人用过的牙刷,一见到就恶心,把它当作细菌的巢穴。

此外,自己喜欢的人嚼过的口香糖,可以从她嘴中接过来再嚼;而自己讨厌的人嚼过的口香糖,见了就想吐。

其实用过的牙刷、嚼过的口香糖不会有多大差别,然而同样的东西却会引起愉快和不快。这是什么缘故?

这只能说是爱的魔力。

在这竞争激烈的、打小算盘的风气占统治地位的社会中,还有这样不合常情的事情存在,那只有在爱的世界。

不合理的逻辑竟然堂而皇之地存在。

然而不合理的逻辑之所以能存在,因为人不是计算机,人就是人,因而是不可以信赖的。

现在,对秋叶来说,不用说牙刷共用,即使口香糖也可以一块儿嚼。

雾子口中吐出来的东西,秋叶可以坦然地接受,因为对秋叶来说,雾子身上的任何部分都是干净的。

在爱的调教下,让对方知晓异性抚摸的愉悦,是爱的过程中的一个阶段。

秋叶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痴迷到这种程度。对自己如此沉迷于女色,甚至感到恐惧。

在南平台家里,秋叶在外过夜时,只有母亲和女佣人两人守着。

秋叶在山中湖别墅时,上大学的外甥偶尔来家住住,但他也不能经常来。

母亲和昌代都是刚强的女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不会使年轻人望而生畏,自己也不会感到寂寞。

母亲常常坦然地说:“反正小偷进来,家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我们在这里,小偷见了也会失神而逃。”

话虽如此,但也不能常常家里没有人守着。

近来,秋叶大多清早开始工作,觉得比夜里效率高。他认为一下睡个够,早晨起来工作脑子清醒。

再说早晨在家,母亲可以放心。

大清早从外面回来,要在母亲起床前,那是不容易的。有一次早晨5点钟,原以为母亲还没有起床,从后门刚插上钥匙,里边就有人喊:“是哪一位?”

母亲一见是秋叶,便说:“你回来了。”

霎时间,秋叶的身子缩成一团。

儿子在外面过夜,母亲从不多说什么,也不问你在哪里过的夜。老人家的态度是随你的便。

秋叶也不像离婚前对妻子有一种顾虑,或有负罪感。即使如此,他也感到心头沉重。

本来应该更早些,在凌晨2时回来,但搂着雾子柔软的身子,怎么也舍不得。

“4点钟叫醒我。”

夜里,秋叶叮嘱雾子,并把闹钟定到4点,结果还是睡到5点。

他睡眼惺忪地听到闹钟响了,雾子也催他:“亲爱的,4点了。”他唔、唔了两声,又睡过去了。

今天早晨5点醒来,是被小便憋起来的,否则要睡到七八点钟。

他恋恋不舍地抛下雾子那柔软的身子,6点钟回到家里,母亲已经起来了。

“昨晚,杏子来了,住在这里。”

秋叶有两个孩子,都是女儿,大的大学四年级,小的高中三年级。

和妻子离婚时,孩子正是青春期。她们忍受父母离婚给她们带来的打击,现在总算缓和过来了。

一开始,她们恨父亲,从来不在秋叶面前露面。过了一年,她们才来南平台家里走动。

父母虽已离婚了,但南平台家里还有奶奶,再说她们原来就住在这儿。

此外,她们上大学、上高中的一切费用都由秋叶负担。她们虽和母亲住在一起,生活费却是秋叶出的。

在日常生活中,母亲是她们最亲近的人。但要升学,需要钱,还是觉得父亲能帮忙。平时感到寂寞时,也回南平台家里向奶奶撒娇。孩子们非常懂事,恰如其分地适应当时的情况。

近来,孩子们对秋叶已不采取冷淡的态度,甚至觉得和父亲住在一起能勾起对往日的怀念。

大女儿更是如此,过了二十岁,各方面都成熟了,能够以平和的态度对待父母。

秋叶想,幸亏是两个女儿,如果是儿子,不会如此亲近父亲的。

一般说来,男孩子讨厌父亲严格,而女孩子则嫌母亲唠叨,所以秋叶和女儿虽不住在一起,但从未感到女儿已远离自己。

本来,秋叶对孩子采取无所谓的态度。社会上有这样的父亲,一日不见孩子就觉得冷清,特别是女孩子,到了青春期,父亲总是放心不下。

然而,秋叶没有这样的心情。他认为女儿长大成人,就像小鸟离窝。等她有了合适的、喜欢的男子,让她飞去就是了。

虽说她们也亲近父亲,但这只是离窝之前的事,一旦有了喜欢的男人,再也不会理睬父亲了。

秋叶之所以如此想得开,因为他自己有了新欢,整天忙得不可开交。

只有那些希望妻子热心教育孩子、自己洁身自好又没有相好的父亲才会关心女儿。

现在正因为自己有私心,秋叶认为自己想法是正当的。

即使如此,大女儿杏子也很少来家住下。她偶尔过来和奶奶吃顿饭,或者和秋叶闲聊。她这样做,或许觉得在这里过夜,有些对不住母亲。

她喜欢对秋叶撒娇,问:“爸爸,您好吗?”又夸奖父亲穿的毛衣多么合体,巧妙地向秋叶要零花钱。

昨晚来家里住下,是不是来要钱的?

秋叶心想:“这孩子……”但并不嫌弃她。

“还没醒吗?”

“说明天去上学,七点钟起床。”

秋叶点点头,上楼进了书房。趴在桌上,又不想工作,便躺在床上看书。

30分钟后昏昏入睡,一觉醒来已过7点了。

家里养的那条狗,汪汪汪乱叫,或许见到久未碰面的杏子。

听得狗叫声,秋叶起床,点燃了一支烟。有人敲门,杏子出现在眼前。

“您醒了吗?”

杏子像企鹅一样,倒背着手,蹑手蹑脚地走进来。

秋叶一回头,不由得喊道:

“啊……”

杏子上身穿白衬衣,下身是蓝色的裙子。秋叶突然以为是雾子来了。

“怎么啦,爸爸,声音怪吓人的。”

“不,没什么。”

秋叶用拳头敲敲刚才错把女儿当成雾子的脑袋。

“给您端咖啡来了。”

“谢谢。”

杏子把咖啡放到桌上,秋叶抬起头来注视着女儿。

从9月见面以来,已经一个月了,女儿似乎比以前更成熟了。

“发型怎么变了?”

“是的,这样比较方便。”

以前是三七分,今天则是对分,发型和雾子一样。

“昨晚爸爸回来很晚了吧,这样可不行。”

杏子说话像她母亲一样,也像雾子。仔细一想杏子只比雾子小三岁。

以前,在酒吧喝酒时,常听人说那老头的相好的和他的女儿一般大。

那时,秋叶才四十来岁,听了这话,自己并没有真实感受。

此刻回头一想,自己已到了那个年龄。

大女儿杏子二十一岁,酒吧里别说二十岁,十几岁的姑娘也有啊。

当然,雾子只比杏子大三岁,说是自己的女儿也不为怪。

杏子是在秋叶二十八岁那年生的,如果早结婚两三年,女儿就同雾子一样大了。

然而,不知为什么,和雾子在一起时,秋叶从未想到过女儿。

最初,听到雾子的年龄时,想到和杏子年龄相仿,但之后,秋叶从未把雾子错当成自己女儿。

在街上行走,在餐厅里吃饭,或在房间里和雾子单独在一起时,秋叶早已忘了年龄之差,不仅如此,有时甚至觉得雾子比自己大。

秋叶想起雾子受继父骚扰时,就是杏子现在这样的年龄。

之后,雾子到了银座,和秋叶发生了关系,才二十三岁。

秋叶想,再过两年,如果女儿也和自己同样年龄的中年男子来往,或许也会受到性骚扰。

想到这里,秋叶感到心头沉重。

“爸爸,您怎么啦,怎么一下子不说话了呢?”

“不,没什么。我在想另一件事。”

被女儿觉察到自己内心的动摇,秋叶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瞥见女儿日益丰满的胸部。

杏子对秋叶自然是无防备的。在一起生活时,女儿穿着睡衣就到书房来,拖着拖鞋、穿着衬裙就来茶室里喝茶,这是司空见惯的。

妻子加上两个女儿,几乎全是女人的家里,这样的小事儿是不介意的。

此刻,杏子敞着衬衣露出乳罩的一端,大大咧咧地找父亲说话。

“文英社能不能接受我?要是能去那儿工作,是最理想不过的。”

杏子是大学四年级学生,明年春天毕业,她读的是社会学科,想去出版社工作。

然而著名的出版社很少录用女子,竞争率为几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

杏子成绩还可以,但也不是太好,估计不会顺利地被接受。

秋叶认识几家出版社的头头,老着脸皮去拜托,或许能给点儿方便,但秋叶不愿意为了女儿的工作去求人。

如果硬求别人,即使接受了,对女儿来说也并不轻松。如果是和自己工作有关的出版社,一想到女儿在那儿工作,无形中会成为自己的负担。

这样的话,还是商业公司或银行比较合适,但杏子并不愿意去那样的单位。

“爸爸,我是不是可以去试一试?”

原来昨晚杏子在家里过夜,为的是和秋叶商量自己工作的事情。

“中央书房,如何?”

“那儿好像打工的居多,期限为两年,正式录用很困难。”

“你不想结婚吗?”

“那还早着哩。”杏子付之一笑。

杏子的胸部虽已隆起,但似乎还硬邦邦的,从她悠然自得的态度看,似乎还没有和男子有过关系。

“妈妈没说让你结婚吗?”

“没有,她还说结婚不一定幸福,还是先工作一段日子。”

此话也有道理,但包含着对秋叶的挖苦。

“看来,即使打工,我也要去工作。”

目前对杏子来说,找工作比找男朋友更重要。

“打工没什么不好,也许打着工被正式录用亦未可知。再说,在工作单位里认识的人多,也有到其他单位工作的机会。”

“对,那就照此办理。”说着说着,杏子似乎决定了。

“还是应该和爸爸商量,这样我就放心了,没有男人,是不行的。”

杏子的话,并未引起秋叶的注意。杏子自己也没有觉察到,“男人”会给她带来“问题”。

“爸爸,下一次您什么时候去京都?”

“下星期四,有什么事吗?”

“学校已经放假了,能不能带我去玩玩。”

随着年龄的增长,杏子喜欢接近秋叶,这样下去,早晚她会觉察到秋叶和雾子的关系。

秋叶曾经几次想把雾子的事如实地对杏子说。见了她那无忧无虑、爽朗的表情,怎么也张不开口。

[1]原文为ニャンニャン,是一句玩笑话,意即先同床,后举行婚礼。

[2]缘台,和式房子门外放一只长板凳,专供行人歇脚、乘凉用。

[3]OL是指职业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