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庭园里树木和草丛寂静无声。连续几天下雨,平时爱说话的母亲对女佣人昌代也懒得张口,默默地打发着日子。
天、地、庭园都被梅雨包围起来了。
然而秋叶对人们讨厌的季节并不嫌弃。
诚然,终日细雨蒙蒙,头顶上似乎笼罩着沉郁的空气,但云彩底下透出的微光,似乎在催促秋叶工作。
秋叶的工作只是在家里写稿,不必像工薪阶层每天去上班。
平时正中午,阳光过分强烈,还要放下百叶窗,再打开台灯。如今光线正合适,省下许多麻烦。秋叶进入梅雨季节开始执笔的《才能论》进行得比较顺利,已经完成大半,达400页稿纸。
秋叶的这篇论文并不泛泛地谈论才能,而着重于背景的部分。
泛泛地议论“才能”就会令人产生感受性丰富的、纯朴的倾向,认为这就是“才能”。其实这只是“才能”的表面部分,在它的深层才能探索真正的“才能”。
举一个具体的例子:石川啄木[1],不用说是位天才的诗人,也是感情极为丰富的歌人,但他同时是位容易自我陶醉的、唯我独尊的利己主义者。他一面感叹生活困苦,难以生存,一面又去制造困境,甘受痛苦。更严重的是,他把困难转嫁给妻子、儿女和父母。
啄木忍受着痛苦,为痛苦而烦恼,最后因肺病英年早逝,他是位不折不扣的悲剧人物。
啄木自己丝毫不去反省,不积极地去创造生活,不照顾家人,使妻儿老小都陷入了困境。一心一意地追求文学的真谛,并且认定自己走的道路是正确的。
你能说,啄木没有才能吗?但这样的才能所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另一个事例:松井须磨子和岛村抱月的恋爱。
不消说,须磨子在近代表演史上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女演员。抱月是早稻田大学的教授,是当代数一数二的表演艺术家和剧作家。
两人的热恋,因为抱月有妻子、儿女,受到人们的指责。结果两人都被恩师坪内逍遥[2]逐出门外。
坏事变好事,两人发愤图强,创立“艺术座”剧团,演出托尔斯泰的名著《复活》,奠定了近代戏剧基础。两人坠入爱河,不能自拔,最后抱月得急病而死,须磨子殉情自杀,落下了悲剧的帷幕。
现在历史上只留下两人悲怆的爱情故事,而真实情况未必如此。
想着想着,秋叶的思绪自然而然移到了雾子身上。
如果自己与雾子的爱要取得成功,那么以前的羁绊是否有必要一刀两断?
秋叶脑海里浮现出田部史子的身姿。
好久没有见到史子了。
三天前通过电话,似乎没有什么大事。正因为久疏问候,不能太冷落她,所以约定两人在近日内一起吃顿饭。
入夜,秋叶到达六本木的牛排店,史子先来了,在门口的休息室等候。
约定六点钟,秋叶迟到五分钟。
迄今为止,约会时史子从未迟到过。
一般女子和男子约会时,或迟到几分钟,或早早来到,在一边闲逛,到了点才出现在男子面前。
在这种小事上,史子非常守规矩。
“好久不见了……”秋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好久不见,确是事实,但责任在秋叶身上。
“雨又下大了……”秋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在史子身旁坐下,女招待立刻端了茶来。
是史子指定的这家店。秋叶问道:
“吃什么?”
史子立刻回答:
“牛排店当然吃牛排咯。”
如果换了雾子,一定会歪起小脑袋,不知所措,而史子一点不含糊,坚持自己的爱好,充分证明自己的自信。
喝过一口茶,老板将他们领到里面的雅座。
“有三个月没来这儿了。”
“不对,上次来这儿是三月初,已经有四个月了。”
史子对这样的细节记得很清楚。
今天史子和往常一样,将头发盘在后面,额角微微突出,穿着一身露胸的连衣裙,长长的金项链挂在脖子上。
平时,史子的衣着很随便,常常只穿一件夹克,今天显得格外华丽。
史子端着葡萄酒杯,问道:
“近来,您很忙吧?”
本来应该作肯定的回答,但牵涉到雾子,秋叶不敢贸然点头。
“不算太忙……”
秋叶用手摸了摸脑袋,含糊地答道。
“有什么好消息?”
“没,没有……”
“看来您蛮精神的。”
史子只是客套地问问,但秋叶听来似乎在挖苦自己。
史子握刀叉的姿势真美。
右手握刀,轻轻地一切,左手叉起肉块往嘴里送,乍一看似乎毫不费力,其实史子刀法十分熟练,丝毫没多余的动作。
仅看她手指的动作就知她充满自信。
此刻,她又以优美的动作吃色拉,问道:
“今年暑假您有什么打算?”
往年梅雨期,从7月中旬起秋叶大多待在山中湖的别墅。去年7月末,母亲和昌代一起度假,瞅准她俩不在时,史子来过两趟。
“您母亲也去别墅吧?”
近来,母亲上了年纪,懒得去别墅避暑。当然,湖畔的空气清新些,但老年风湿病困扰着她,离开东京总有所不便。老人家说:
“东京有空调,跟别墅差不了多少,还是在这儿悠闲几天吧!”
“那么,只有您自己去别墅咯……”
前些日子,秋叶也曾考虑和雾子一起去山中湖别墅。
在那儿,两人自己做饭,到湖畔散散步,该多么快乐。
这样一来,或许会被史子打听到。
“您打算在那儿工作?”
暑假待在别墅里,没有杂事干扰,便于工作。
“您要是方便的话,我打算7月底休假。”
“上哪儿去?”
“目前还没有决定。”
她的意思是优先考虑和秋叶一起度假。
“今年我不知怎样安排。”
“您不去吗?”
“倒也不是。”
“那又为什么?”
她一再追问,秋叶反而不好回答了。
“因工作上的关系,我可能出去采访。”
史子放下叉子,用餐巾擦了擦嘴唇。
“近来,有些采访是很有意思的。”
“有意思?”秋叶不由得一愣,反问道。
史子若无其事地从香烟盒里抽出一支烟。
迄今为止,两人约会后就去旅馆开房间。
用不着谁先提出来,两人配合默契,自然而然会走这一步。
今天离开家时,秋叶曾打算在六本木吃完饭,顺便去赤坂开旅馆。
近来,他虽然热衷于雾子,但并没有忘记史子。他首先忘不了史子的肉体。
说实话,目前秋叶对史子已缺乏热情,也不会像对雾子那样,带她去外地旅游,给她买新奇的礼物。
然而,他对和史子的性交流依然恋恋不舍。
他虽已没有兴致和史子甜言蜜语地交谈,但仍然希望和她保持肉体的接触。
这样的内心世界,如果让一般女性知道了,肯定会谴责秋叶是个任性、自私的男人。这岂不是不要女人的心,只求肉体的结合吗?
过去秋叶听一位知名度很高的女评论家说过,对这样的男人赶紧一刀两断。
这位女评论家年过四十岁,尚且如此愤慨,那年轻的女性会更加发怒。
难道世界上就没有虽不心心相印,却被对方的肉体打动了心的情况吗?秋叶难以理解柳眉倒竖的女士们的心情。
如果男人已渐渐淡忘了女人的肉体,那么她的魅力已经没有了。失去异性的吸引力,在失去“心”的同时,也不会去要求她的肉体了。
在男女长期交往中,总会有愤怒、争执和厌倦,心灵不断在波动,自己也难以克制。
与此相比较,肉体的纽带强得多了,一旦交流过后,就在心中深深地扎下根。它的感觉会扩及全身,永世难忘。
只要求对方的肉体,这个纽带只要存在,男女之间的关系可以维持下去。反之,不需求对方的肉体了,那关系崩裂已不远了。
秋叶本想把这个道理说出来,但那个思想僵化的女评论家是不会理解的。
诚然,史子的思想不会像女评论家那样僵化,但她是不是能理解,那就难说了。
史子的肉体不像已过四十,非常柔软、苗条,或许是年轻时学过芭蕾舞的关系。
她虽已到中年,却没有多余的脂肪,身材苗条,胸部和臀部都很丰满,但多少有些失去弹性,脖子和手背已出现细细的皱纹,但看起来比同龄人年轻多了。
秋叶不了解史子是如何保持青春的,他曾经问过她,她笑笑不作回答。
说不定她在家里锻炼,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但史子从不会炫耀自己。
一个女人在外面工作,年轻是资本。她只有一个女儿,家庭气氛是不会浓厚的。
她常常被误认为独身,走在街上,经常有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和她搭讪。但也有像能村那样的男人说她太聪明了,难以接近。
一个女人从名牌大学毕业,居然当上记者、自由撰稿人,工作起来不比男人逊色。能村或许认为史子像个女官员。
然而,秋叶所了解的史子也有许多毛病,她很别扭,并不像她的外表那样洒脱,有时候比前妻更加歇斯底里。当然,史子极少有这样的表现,在外面她总是保持着职业妇女的矜持。
只有秋叶了解史子表里不一的两种面孔,甚至连她的女儿也未必知道。
或许秋叶心眼不好使,他却欣赏史子这两种面孔的不断转换。
史子是绝顶聪明的女人,遇事处理果断,从不拖泥带水。
一旦上了床,一改平日的矜持。她会做出令秋叶难以想象的媚态,这和精明强干的史子判若两人。
只有秋叶了解她的骤变。
现在他结识了情感尚淡薄的雾子,偶尔也需求中年女性成熟的媚态。
吃完牛排,又吃了草莓,喝了咖啡,秋叶看了一下手表:
“走吧!”
史子点了点头,用餐巾纸擦了擦嘴,站了起来。
出了店门,六本木一带夜雾弥漫。
秋叶忽然产生了冲动,想和史子在这细雨蒙蒙的街上散步。他撑开自动伞,对史子说:
“来,我给你打伞。”
史子不作回答,撑开自己的伞。
“Just walking in the rain.[3]”
秋叶想起老歌中的一节,可是各自打着自己的伞,没有气氛。
“上车吧!”
“去哪儿?”
按照过去的惯例,打的去旅馆呗。秋叶一挥手,的士停下了。
“上车!”秋叶催促道,可是史子却不上车,反而倒退一步。
“我这就告辞了。”
“为什么?”
“今天我还有点事,您不是挺忙的吗?”
“没有的事。”话音未落,司机焦急地按响了喇叭。
“请上车吧!”
“来,一起上车。”秋叶催促道。
史子转过身,径自向大街走去。
“喂……”
秋叶从她身后喊了一声,史子不作回答,撑着伞消失在人群中。
秋叶想撵上去,在这场合太失体统,只好自己上了车,关上车门。
只剩下自己,也不知该去哪儿?
“去银座!”
他靠着车窗往外窥视,史子早就没有人影了。
“怎么回事?”秋叶眺望着细雨蒙蒙的大街,嘟噜了一声。
他一直到刚才为止,一心想吃过晚饭,和史子去开房间,请吃饭不过是个借口。
然而史子却突然走了。
诚然,在吃饭的时候史子风言风语,没有想到会撂下自己走了。
看来,史子仍然生着气哩,虽在表情上没有显露出来,但她的行动告诉了他。
汽车驶向银座,还没有告诉司机具体地址。
秋叶向来不喜欢独自去酒吧或俱乐部。俱乐部里独自“占领”一个雅座,有什么意思?去酒吧没有女郎作陪,独自坐在吧台边喝闷酒,更加乏味。
反正一个人是很难打发时间的。
他考虑再三,决定去茧酒吧。那儿打早就熟识了,女老板即使忙,不来同自己说话,总还会遇见一两个熟人。
小街上道路狭窄,秋叶便在大街上下了车,在大楼与大楼之间的小道上朝茧酒吧走去。果然不出所料,遇见了一位熟客,是做广告生意的,年龄和秋叶相仿。
“来了!”一挥手,一点头,互相通了气。
在靠门口的吧台边坐下,秋叶擦擦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女老板即刻拿着热手巾过来了。
“是不是和能村先生约好了?”
“没有……”
“他刚才还在这儿哩!”
“糟糕!他上哪儿去了?”
能村一上了酒兴能一连喝好几家。像今晚这样被史子冷落,只落得自己一个人的状况下,和能村喝一杯,定能缓和一下情绪。
“或许去‘魔吞’了,他说有一个妞儿等着他。”
“对不起,请你给‘魔吞’打个电话。”
“把他叫来吗?”
“可能的话,让他马上来。”
为雾子的事,他正要和能村商量。
女老板查了号码,拨了电话。
秋叶用热手巾擦擦手,对吧台里的女招待说,要一杯兑水威士忌。
“您自己?”刚才那位熟人同他打招呼。
“嗯……”
秋叶含糊地回答,点燃了香烟。女老板似乎找到了能村,笑容满面地拿着听筒说:
“找到了,他在那儿刚坐下。”
秋叶接过听筒,喊道:
“喂,是我呀!我有急事找你。”
“可是我刚到这儿,这可不大合适。”能村不知所措,“要么你上这儿来吧!”
“不,不,我要在这儿和你说话。”
“奇怪,那妞儿在这儿,你不见见她吗?”
“总而言之,我在这儿等你。”
能村不能撂下其他客人,也不愿意冷落雾子。
秋叶和女老板在吧台边聊了一小时左右,能村终于露面了。
“您来了。”女老板递过热手巾,能村擦擦手,坐到秋叶身旁。
“稀罕,都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上这儿来,有什么事吗?”
秋叶见女老板去接待别的客人,说道:
“我被甩了。”
“被谁?”
“刚才和田部君一起吃饭来着。”
对能村不能称呼史子,还是叫“田部君”为好。
“她撂下你走了?”
“差不多吧!”
“你被年轻的女孩子弄得神魂颠倒,这就是报应。”
能村猜对了,今晚史子的态度,只能说是报复了。
“因此,你就拿我来做‘替身’。”
“怎么能说替身呢?我也有事同你商量。”
秋叶要了两杯威士忌,今晚忽然来了酒兴。
“是为了里美的事……”
秋叶先叫“雾子”,立刻改口。
“唔,这妞儿忽然变了,漂亮得叫人认不出来了,妩媚动人,着实吃了一惊。”
秋叶本想说,是我改变了她,话到嘴边缩了回去。为了调整一下情绪,喝了一口威士忌。
“前些日子,你和她去了京都?”
“没有……”
“不用瞒我了,她已经坦白了。”
“真的吗?”
“当然真的,以后你可以问她自己。刚才我要到这儿来见你,她嘴上不说,表情却告诉我,她想和我一起来。”
秋叶听了,心里一股热浪诵过,若无其事地说:
“我想叫她不干了。”
能村瞧了秋叶一眼,似乎在问:“你说什么?”然后慢条斯理地说:
“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现在尚未最后下决心,反正早晚不叫她干了。”
“看来,你当真了?”
能村叹了口气,秋叶和雾子去了趟京都,发展到要让她辞职。
一起出去旅行,加深了爱情,难以分手时,还得让她去上班。她不去上班,没法见她;突然想见她,必须等她下了班。
让雾子每夜里和那些醉汉周旋,秋叶心里不好受。再说,像雾子这样漂亮的女郎,下了班也一定有人请她出去吃饭。
秋叶刚见到她时,还是刚从乡下来的小姑娘。现在和其他吧女相比,毫不逊色,不但如此,她已渐渐成为“魔吞”数一数二的红人了。
以前,秋叶去“魔吞”,雾子可以一直坐在他的身旁,而现在不断有人叫她去陪酒,不能老陪着秋叶。
与其说她美,不如说她还有未经世事的少女的纯真。她打扮得并不花枝招展,服装也较朴素,但品位提高了。
这样的风度颇得看腻了油头滑脑的老手客人的好感。
总而言之,这三个月里,雾子的变化十分明显。她像花蕾那样美,而且似乎增强了自信。说话、举止、态度也变得高雅了,再也看不到她身上的土气了。
想到雾子的变化,完全是自己一手导演的,秋叶感到甚为惬意。
当男人们在雾子周围讨好、奉承,他甚至想冲动地喊出声来:“你们着迷的女人是属于我的!”
假如别人反问,雾子是属于你的吗?他还没有充分的信心说,是属于我的。
事实上,和雾子上过床,给她买衣服、皮鞋,除秋叶以外,还没有第二个人。
然而,目前还不能断言雾子是属于我的。
雾子虽然很温顺,但说不定有朝一日会离开自己,特别是在银座这样充满诱惑的地方,更不能掉以轻心。
为了牢牢地把雾子抓在手里,培养她成为一个理想的女子,必须要尽早让她离开银座。
能够坦白地表明自己这种心情的,除了能村以外,没有第二个人。
刚才和其他客人说着话的女老板走过来,给他们俩换了烟灰缸。
“二位怎么啦?怎么这么严肃?”
“我们偶尔严肃一回,不行吗?”
“可是,能村先生总是大声说话,喜怒哀乐形于色,那多好。”
“是吗?难道我不能偶尔像贝多芬那样有点烦恼吗?”
能村半开玩笑地说,但脸上没有笑容。女老板心中有数,知趣地走开了。
“可是……”待两人调整情绪后,能村沉着地说,“让她辞职,那得照顾她的生活。”
“那自然咯,我正在考虑。”
“你要做她的赞助人吗?”
“我还没有想那么多。”
“可是,心情总是一样的。”
秋叶不作回答,能村一时想不出适当的话来,叹了口气。
“这事非同小可。”
“可是这孩子不会太浪费的。”
“我不是指钱多少,至少你得养着她。”
既然让她辞职,也不会再叫她去干别的工作。
“我认识一个人,也是喜欢某吧女,让她辞职,把她养起来。可是那孩子一天到晚无所事事,觉得无聊。一天不去看她,她就闹,最后打电话到那人的公司和家里,闹得满城风雨。”
“……”
“当然,你是独身,情况有所不同。”
“那女孩子多大岁数?”
“大概二十五六岁吧。”
雾子二十三岁,女人觉得无聊跟年龄没有关系。
“后来怎么样了?”
“为了给她解闷,让她学开车,和一个年轻男人好上了,一走了之。”
原来秋叶以为让雾子辞职,这事很简单,其实有许多麻烦。多年以来在银座混的能村的话是有说服力的。
“难道你和她住在一起吗?”
“那倒不见得……”秋叶说到这里,含糊其词说不下去了。
秋叶当然愿意和雾子住在一起,但暂时还没想得那么远,当务之急,赶紧把雾子从醉汉们的魔掌中解放出来。
左侧的两位客人走了,又进来三位客人,秋叶和能村挪到吧台的一端。
“对不起。”
女老板向他们表示歉意,她考虑两人在谈正经事,在角落里比较合适。
“话虽如此……”又要了一杯威士忌后,能村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说道:“我真没有想到你会如此当真。”
能村显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而秋叶也没想到自己会对雾子如此着迷。
在短短几个月里,秋叶已陷入了泥沼,难以自拔。
当然,现在他不认为是泥沼。
“她确实不是坏女孩……”
能村喝着威士忌,没有再说下去,秋叶却急不可待地问道:
“你想说,她太年轻了,是不是?”
“不,这是你的爱好,我能说什么呢?”
又停了一会儿,能村说:
“我真没想到你会选择这样的妞儿。”
“那么你以为谁合适呢?”
“个人的好恶,谁也不能干涉,如果你真要我说的话,那还是田部史子与你相配。”
“可是那女人给人以一种阴冷的感觉。”
“对职业妇女,自然会有这样的感觉,但她各方面条件还可以,既聪明又能干。”
能村贬低了雾子,秋叶忽然感到雾子太可怜了。
雾子也不笨呀,如果她愿意的话,也能做其他工作。就因为她是银座的吧女,能村轻视她,这种看法不能使秋叶心服。
“你的意思是,在酒吧当吧女就不行吗?”
“逢场作戏,那再年轻也没关系,可是现在你如此当真,这就另当别论。”
“你说下去。”
“你被认为是代表现代才智的人物,为什么对这个妞儿如此着迷?”
“这是新闻记者起哄,给我定的位,才智和喜欢女人是两码事。”
“那我无话可说了。”
“我决心让她辞掉酒吧。”
秋叶像个淘气的孩子,斩钉截铁地说。
秋叶和能村又换了一家酒吧,一直到11点半才分手。
秋叶再去常去的依斯特咖啡店等待雾子。
今天他本来想和史子过夜,不打算见雾子。突然被史子撂下,在和能村喝酒时,急不可耐地想见雾子。
其原因,一是受了史子的冷落,二是能村认为他和雾子的关系不该如此深入。
能村如此坦率地表示自己的意见,那是他的友情,但他的说法,对雾子太不公平了。
诚然,雾子是银座的吧女,没有上过大学,在智能和品位上不如史子。
然而,雾子现在还年轻,往后还能发展,到了四十岁,也不见得比史子逊色。
能村认为史子合适,这话也有道理。她是个有学问的知识分子,但他喜欢的不一定非要是有才智的女人。
秋叶认为智能和对异性的追求没有关系。学识高了,追求也随之提高了,那也不一定。
一般说来,脑袋大的人,对女人的淫乱的姿态充满好奇心。而知识分子处于与爱憎无关的场合,对女人不是胆小,就是缺乏说服女人的才能,那是自我防卫的本能。
想到这儿,秋叶终于想开了,将错就错。
起初,他想和能村商量商量,没想到他如此贬低雾子,自己的感情反而高涨,最后他甚至想喊出来:“你不知道雾子的身体有多么诱人!”
本来嘛,男女之间的事,第三者是难以理解的。
男女之间的事,不了解他们性交流的感觉,第三者是无法理解的,真正了解对方的是有过性交流的当事人。
本来,这种事用不着同别人商量,自己决断算了。
虽说是商量,但秋叶早已决定让雾子辞职。能村听了这话,有点扫兴了,最后换家酒店再喝,也不过是敷衍了事。
秋叶觉得过意不去,自己也兴致索然,于是打电话给雾子,约她出来。
过了午夜12点,银座的咖啡馆是男女约会的地方。依斯特咖啡店在酒吧、俱乐部密集的地段,生意特别好。
此刻,十二三个的雅座几乎已被幽会的男女占满了,当然等待的是男人居多,悠然自得地抽着烟,眼睛不断向门口望去。
只要门口出现一个女人,所有视线都射向她,一看不是自己等待的人,立刻扭过头去。
秋叶坐在靠中间的雅座,脸朝着门口,点燃了烟。
雾子的酒吧是11点45分下班,这儿离“魔吞”步行四五分钟的距离。12点应该能到的。
秋叶伸手去端咖啡杯,顺手看了一下手表,这显然是无聊的动作,秋叶借此来遮羞。
这样的动作重复了三次,雾子出现在门口。
雾子站住,朝四周扫了一眼,一发现秋叶,径直走了过来。
其他男人的视线跟着雾子走,到了秋叶的雅座便停止了。
秋叶本想说:“瞧,多么漂亮的女人!”但他终于克制住了,朝雾子点点头。
或许是她急匆匆赶来,不住地喘气,捋了一下头发。从京都回来后,雾子一直保持披肩发。
“很忙吧?”
“不太忙,只是有个客人也邀我出来玩。”
秋叶打电话给魔吞刚过11点。
“您的电话来得正是时候,本来我就不想同他们出去。”
“如果我不打电话去,你就走了?”
“女老板也一块儿去,我不好拒绝。”
雾子要了一杯冰咖啡,用手巾轻轻地拍打一下肩膀。雾子今晚穿着一件浅绿色的连衣裙,束着一条宽幅的黑皮带,显出她那苗条的腰身。整个色彩淡雅大方,半露着的胸口戴着金项链,那是半月前秋叶送她的礼物。
“可是,不会得罪那个客人吗?”
“不会的,我和女老板说了。”
“你说我在等你?”
雾子率直地点点头,用吸管喝冰咖啡。
秋叶见这情景,心情很复杂。
“女老板生气了吧?”
“不,她是个善解人意的人。”
雾子倒没事了,可是自己对魔吞的老板总有点不好意思。
“刚才我和能村在一起。”
“9点钟我见过他,后来就没影了。”
秋叶点点头,喝了一口咖啡说道:
“我看你不要再干了。”
“您说什么?”
“不要再干吧女了。”
雾子不禁一愣,注视秋叶的表情,少顷,惴惴不安地说:
“我能干什么呢?”
“学学做菜、英语会话,还有其他许多事情可做。”
“可是,我……”
“生活上的事,你不用操心。”
雾子歪起脑袋想了半天,那细细的脖子在灯光下暴出青筋。
“这事情来得太突然了……”
“那倒是的。”
对年轻女孩子,遇到这种事,会一时不知所措。让她辞去银座酒吧的工作,对秋叶来说那是最简单不过的事,可是雾子需要下很大决心。
“好吧!这事儿你慢慢考虑考虑。”
秋叶仿佛自言自语,拿起账单站了起来。
雨渐渐小了,可是空气闷热。
秋叶撑开伞,让雾子和他并排走,朝比较空旷的晴海大道的出租汽车站走去。
银座一带的酒吧打了烊,又加上下雨,很多人在这儿等车,幸好都撑着伞,不太扎眼。
“今天带你去一处不同寻常的地方。”
迄今秋叶和雾子都到大旅馆开房间,还没去过“Love Hotel[4]”。
因为一直带她去第一流的大旅馆,不好意思开口说去情侣旅馆,可是偶尔去一次也不坏嘛。今晚秋叶特别兴奋,身上燃烧着欲火,刚才被史子冷落,此刻急需找个对象发泄。
“可以吗?”
秋叶问了一句。雾子默不作声,她本来就不知道要去哪儿,自然难于回答。
“很近,去涩谷。”上了车秋叶对司机说,然后转过身来问雾子:
“刚才要带你出去喝酒的客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公司经理,做药品生意的。”
“年龄?”
“四十岁左右。”
女老板也要跟着去,本以为一定上了年纪,可他才四十岁,这使秋叶感到意外,比自己还小九岁。
“是第二代老板吧?”
“或许是吧,他父亲也常常在银座玩。”
“那就是吃父亲的公子哥儿。”
听说比自己年轻,秋叶对这个没有见过面的对手燃起了妒火。
“不过,这个人挺有意思。”
“你刚才不是很讨厌他,是不是?”
“是的,他要和我结婚,真烦人。”
“此人还是独身?”
“以前结过婚,现在离婚了。”
“那么,你是怎样考虑的?”
“我没有这个打算,叫我妈妈见了,也不会同意的。”
雾子既然有这样的想法,正合秋叶之意。
“大少爷离了婚,这种人指望不得。”
秋叶忘了自己也是离婚的,一个劲儿贬低对方。
汽车穿过涩谷的十字路口,驶到“东急[5]”总公司大街,马路忽然变成上坡路。这一带,Love Hotel的霓虹灯五光十色,十分醒目。
“弥勒柔”就在坡道尽头的左边。
秋叶得知“弥勒柔”是上百货公司购物的时候。他家在南平里,经常到这儿来。高耸入云的大楼上五光十色的招牌引人注目。
这是一家新开的Love Hotel,广告上大肆吹嘘,房间里四面都是镜子,可以从各个角度欣赏。日语中镜子叫“弥勒”,干脆起名叫“弥勒柔”,太有意思了。
第一次去“弥勒柔”,还挺顺利。周围的Love Hotel鳞次栉比,因为新开张,墙壁粉刷得雪白,花里胡哨的霓虹灯令人目眩。
“到了……”
秋叶下了车,叹了口气。雾子跟在他身后,进了自动门。右边是总服务台,对面的墙上贴着各个房间的内部照片,并标出价格,顾客根据自己的需要任意选择。旁边是投币箱,投币后就可拿到钥匙进房间。
这样做,可以不必和总服务台的人打交道。秋叶选了一间日本式房间,上了电梯。
“你来过这样的旅馆吗?”秋叶半开玩笑地问道。雾子立刻摇摇头。
上了楼,走出电梯,黑乎乎的走廊,只凭脚下的灯光照明。秋叶掏出钥匙,打开了306室的房门。
屋里,迎面是六铺席的休息室,屏风后是卧室,都是日本式的。休息室中央有桌子、镜台和冰箱。
“喝点啤酒吧。”
为了遮羞,秋叶没话找话说,随手打开冰箱。雾子进了化妆室,秋叶趁这空隙,朝卧室窥视,屋中央铺两床花被,并排摆着两只粉红色的枕头。
被褥那一边的墙壁是隔扇,镜面向左右两侧敞开。仔细一看,脚后头、屏风的里侧,都是亮晶晶的镜面;一抬头,天花板上也镶着长方形的镜面。
只要一按电钮,所有镜面都在灯光的照耀之下。
“原来是这样……”
秋叶环顾室内的装置后,坐到桌子跟前。这时,雾子从化妆室里出来了。
上床之前,雾子必定要冲淋浴。秋叶等不及,想让她钻被窝,她转过身去:“请等一下。”朝浴室走去。
虽然没有出汗,但雾子绝不就此上床。雾子如此爱干净,是否来自于母亲的遗传。
如果真是这样,在母亲改嫁以前,她家是守规矩、讲礼仪的家庭。
“洗澡吗?”秋叶问道。
雾子困惑地朝浴室看了一眼。
从这日本式房间,透过玻璃看,可以望见浴室的一角,或许这使雾子犹豫不决。
“我不会看你的,你先洗吧。”
秋叶脱掉衣服,独自坐下,面朝浴室。
当然,如能窥视雾子入浴,那是最理想了,不过,今晚四周围全是镜子,可以充分地观赏雾子雪白的肌肤,不用着慌。
秋叶想象着几分钟后的美景,不料雾子仍坐在桌子边。
“快去洗吧,我不会看的。”
秋叶过去拉上玻璃隔扇上的窗帘,雾子这才放心了。
目送雾子进了浴室,秋叶关掉房间里的灯,进了卧室。
近来Love Hotel的布置搞得奇形怪状,令人瞠目。什么圆形的双人床、吊床,不一而足。这间卧室比较简单,因为四面有镜子,这就足够了。
秋叶倒在被褥上,随手按了一下右边的电钮,与床铺平行的镜子大放光明;再按一下中央的电钮,脚底下的镜子射出柔和的光;接着按下左边的电钮,左首屏风上的电灯亮了。
躺在被褥上的自己的身姿,映在三面镜子里,秋叶一时惊慌失措。这样场面,似乎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如何做爱呢?
秋叶又按了一下有“上”字样的电钮,这时天花板上的镜子也亮了,秋叶仰卧着,看到了自己的全身。
“这玩意儿真厉害!”
秋叶不禁嘟囔了一声,重新看看这些“机关”。
如果雾子一丝不挂映照在这镜面中,会是什么样子?秋叶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之际,雾子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了。
她胸前裹着一块大毛巾,下身裸着。
雾子的睡态固然很美,赤裸着的身子裹上一块大毛巾的姿态也不难看。为了防止头发弄湿,她把头发往上一盘,露出细细的脖子,更有一种新鲜的妖艳之感。
“快进被窝吧。”
秋叶抑制自己焦急的心情,掀起被单的一端,雾子蹲下身子钻了进来。她还没发觉周围的镜子。
待她全身进了被子,秋叶一把抱住她,刚洗过澡,全身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清香。
待身子暖和过来后,秋叶抚摸她的背脊,一边掀开了被子。
梅雨天的闷热,光着身子也不会觉得冷。雾子听任秋叶摆布,秋叶掀掉裹在身上的大毛巾,露出雾子全裸的身姿,按下了枕旁的电钮。
瞬间,荧光灯照在隔扇的镜面上。
雾子背对着镜子,刹那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她回过头一张望,惊慌失措地摇摇头:
“不……”
她虽背对镜子,那丰满的胸部和细细的腰身浮现在明晃晃的镜面里。
“关灯……”
秋叶按住了企图逃脱的雾子,打开了脚跟前镜子上的灯。
强烈的光束突然射到雾子的大腿上,她急忙缩起了脚,秋叶没理会她,又打开了天花板上的灯。
“呀……”
雾子大吃一惊,急忙用手捂住脸。
然而,她已无法掩盖赤裸着的身子。
她仰卧着,从丰满的乳房、白而细嫩的腹部,一直到缩起来的脚,在镜面里一览无遗。
“别这样……”
“不,我要这样。”
雾子缩着脚,顾前顾不了后,她转过身去,脚后的灯光照着胯股间和臀部。
雾子已被四周的镜子包围,无处可逃。
秋叶陶醉于这美不胜收的景象。迄今为止,他已数次见过雾子的身子,但借助镜子的媒体,别有一番情趣,那妖艳的媚态,激起了秋叶的兴奋,难以自制。
男人自然喜欢观赏女人这样的裸体,秋叶确信,把她掩盖起来,毋宁说是罪恶。
秋叶甚至忽然产生一种错觉,似乎是皇上在观赏后宫的丽人。
雾子的裸体躺在四周都是灯火通明的镜面里。不论从哪个角度,都散发出她青春的活力。
“别这样,快给我盖上被子。”
雾子伸出手到处乱抓。
早已踢到一边的被单,她无论怎样也够不着。她越动,其结果,各种各样的姿态在镜面里映了出来。
隔扇上的镜子映出她丰满的胸部、双臂、膝盖。屏风上的镜子映出她的背部、腰部的曲线。
脚后的镜子映出缩起来的双脚及圆乎乎的臀部。从下往上看,雾子臀部特别大,胯股间洼沟看得清清楚楚。
一丝不挂的女裸体,从天花板上的镜子里看得格外清楚,她那一头黑发散乱在枕头上。
“真美!”
秋叶像说梦话似的嘀咕了一声,两只眼睛死死盯住镜面里的裸体。
雾子苦苦地哀求秋叶,但秋叶怎能舍弃这美丽的画卷。
“求求您了。”
雾子再一次哀求,秋叶只装没听见,将视线移到脚后的镜面。
雾子再次嘟囔:“您真混……”
秋叶的耳中传来的似乎不是雾子的声音。和刚才哀求的声音不同,雾子好像苏醒了。
秋叶不由得吃了一惊,掉过头来看,原以为雾子闭着眼睛,却不知,镜面里的她,眼睛睁得大大的。
“您真混……”
没错,雾子是看着镜面说的。
秋叶看着她阴冷的侧脸,不由得退缩了。
秋叶原以为雾子害羞地缩着身子,闭起眼睛,被四周的镜子照得一定抬不起头来,东躲西藏。
可是雾子此刻抬着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凝视着镜面,看不出她害羞的样子,可以说,她充满着好奇心在琢磨这镜子的装置。
开初,雾子惊慌失措,到处乱抓被单,想盖住自己的身子,发现办不到,干脆睁开眼睛朝镜子看。
雾子发现明晃晃的镜子里映出自己的裸体,自然羞得抬不起头来,但仔细一看确实很美。而对观赏自己裸体而狂喜的秋叶觉得不可思议。
秋叶忽然觉得头上的血直往下流。
观赏镜面里的女裸体,产生了无比的喜悦,这是因为看到女人羞答答的表情。她那躲躲闪闪的动作,更有观赏的价值。
可是,雾子睁开眼睛,苏醒过来。秋叶反而觉得自己在她怒目睽睽之中,这场面太滑稽了。
忙着制止赤裸女人的反抗,一心只顾看镜面里的女裸体,没意识到自己赤裸的身子有多难看。仔细想想,肌肉松弛的中年男子的身体怎能和水灵灵的女裸体相比呢?
“你太美了……”
秋叶说罢,拽过脚后头的被单。
此刻,他只想遮住自己丑陋的身体。
“你没见过这样的旅馆吧,所以领你来玩玩。”秋叶边说,边关掉所有的灯,只留下灯笼式的台灯。
刚才已适应明亮的灯光,一旦关掉,那灯笼式台灯里透出的光束,别有一番风情。
雾子的身体一步一步地被开发,一次比一次美。
雾子真正“觉醒”是从京都旅行回来之后。从那以来,秋叶一星期两次和雾子同床。
起初,只要能搂住她光滑的身子就满足了,现在似乎稍感不足。
有时,雾子似乎像孩子那样淘气,只要秋叶一停手,不再抚摸她,她便闹别扭,对秋叶说:“呃,您怎么啦?”
夜深了,秋叶累得想先睡觉,她却摇晃着秋叶的身子:“别睡嘛,再陪我玩一会儿……”
秋叶问她:“你还要吗?”雾子便摇摇头,“不……”,可是她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告诉秋叶,她还想要。
秋叶最喜欢看雾子这样焦躁不安的表情。
“我不嘛……”
雾子像只小猫似的对秋叶撒娇,实在可爱。
有的女人有丰富的性经验,把性的魅力露于表面;有的女人谨慎、谦虚,似乎对性的交流毫无兴趣,一旦燃烧起来,更能激起男人的情感,使男人沉浸在一种优越感里。
“只有我才了解她的本来面目。”
雾子此刻已变成这样的女人。
她在酒吧上班时落落大方,而此刻才真正体现出女性的魅力,又残留着与生存竞争十分激烈的世界不相称的风情。
上床后,她才突然一变,当然不是变成一只狮子,而是变成一只彻夜啼哭的小猫。
由于秋叶的精心栽培,雾子从内里渐渐改变,此刻已成了一盆非常好看的盆花,她的“成长”是非常顺利的。
但也使秋叶感到不安:就这样“成长”倒也罢了,不要“成长”为一个贪得无厌、难以对付的女人。
秋叶如此热烈地抚摸着她的肌肤,只图眼前的快乐,没法想得更远。
在灯笼的映照下,雾子雪白的身子又浮现在镜面里,又燃起了秋叶的情欲。
这时,雾子却变得十分温顺,听任秋叶的摆布。一旦完了事,周围的镜子,一切煽情的装置成了多余的东西,秋叶赶紧把镜子上的灯全部关掉,仰卧在床上。这时雾子总是依偎在秋叶的胸口,半截身子趴着睡觉。
平时,秋叶总是先昏昏睡去,而雾子听着他鼾声,不多时自己也困了。待半夜秋叶一觉醒来,发现雾子睡得很香。她拿秋叶的胳膊当枕头,像只小鸟安睡在鸟巢里。
起初,雾子上床后,怯生生的,身子直打哆嗦。现在起了很大的变化,对她的适应能力,秋叶惊讶不已。
这是进步呢,还是退步?秋叶一时弄不清楚。但雾子已习惯秋叶的肌肤,这是事实。
以前,房事过后,秋叶来了睡意,昏昏沉沉之际,雾子一定得叫醒他。最近,雾子已和秋叶一起昏昏睡去。
“起来吧!”
秋叶叫起她来,雾子无精打采,懒洋洋地点点头。
诚然,性的交流得到满足之后,就懒得动弹。如果是正儿八经的大旅馆,倒无所谓了,可是在这Love Hotel,不想再待下去了。
目前这样状况下,秋叶想:应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现在和老母亲住在一起,总不能让老人家搬出去。
“下回夏季度假时,去山中湖,怎么样?”
秋叶的别墅在山中湖,今年母亲常住院,看来不会去别墅。
“到那儿去住上一个月。”
“这么长时间吗?”
“你不要再干了,总之不要欠他们的钱。”
“那倒没有。”
“这就简单了,干到这个月底吧。”
秋叶早就有这个打算,看来,雾子慢慢会同意的。
秋叶瞥了一下枕旁的表,2点半,进来时12点半,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了。
“起来吧!”
“等一下。”
秋叶下床,雾子制止他,先下了床。
雾子想去冲个淋浴,再穿上衣服。
史子和雾子不同,上床前洗个澡,房事后就不洗了。史子曾经这样说过:“我不想洗掉您沾在我身上的气味。”
秋叶感到满足,但有点不是滋味。
不想洗掉和男人房事后的气味,正是爱的表现,同时也可窥见这个女人情欲之深。这是中年妇女的特点。
然而雾子一定要冲个澡,她不像史子那样情深,但她具备了年轻女人的清爽。
秋叶坐在桌子跟前抽烟。这时,雾子从浴室里出来了,她已整整齐齐地穿上衣服,头发也梳理完毕,因为不再去上班,脸上不需要化妆,但肌肤却非常靓丽。
二十三岁的年轻女子,每经过一次房事,就在她身上注入了活力。
与雾子相比,秋叶稍感疲倦,他的酒尚未醒过来,但主要是房事后的疲劳。
秋叶穿上衣服,把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雾子则走进卧室去整理被褥。
隔着屏风,看不太清楚,雾子好像在叠浴衣,整理床单。
秋叶的前妻从来不这样做,或许出身于富裕家庭,她认为铺床叠被是女佣人的事。
此外,秋叶还和几位女性发生过关系。房事过后,铺床叠被的,都是出身贫寒却有教养的女人。
近来,秋叶之所以倾心于雾子,是因为她具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性情,会关心人,这些深深扎根在她身上。
雾子整理好被褥,从卧室里出来,秋叶给她斟上啤酒。
“真好喝……”
雾子喝了一口,手握酒杯,缩起了脖子。这一举动,同刚才做爱时判若两人。
“走吧!”
秋叶用电话告诉服务台。本来想让服务台要一辆出租汽车,一想这么大年纪从Love Hotel出来还有点抹不开,就算了。
把钥匙交给服务台,付了房费,两人来到外面,雨已经不下了。虽已凌晨3点,小街上的行人却熙熙攘攘,偶尔还有汽车擦肩而过。
秋叶和雾子躲开人群,撑着一把伞,两人肩并肩下了坡,要了车。
“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你家不是离这儿不远吗?”
“不,我去你的住处。”
雾子的公寓在睛海,方向正好相反,秋叶想趁此机会兜兜风。虽稍远一点,但深夜马路上车少,无需多长时间。
“这一回,要给你找一个住处。”
汽车已驶到高树町附近的高速公路,秋叶凑在雾子的耳边说:“在青山、原宿,或者在自由丘一带好吗?”
秋叶的家在涩谷,离这些地方都很近,很方便,哪儿都行。
“住在那样的地方吗?”
“怎么?你不愿意吗?”
“不,我早就想住在那样高级的地方了。”
秋叶感觉到雾子的呼吸。
“辞去酒吧,找个舒适的地方,悠闲地过上一段日子。”
“我要是不干了,自己想做的事太多了。”
秋叶想象着在新的住处吃着雾子做的饭菜,一起上床的情景。
“真的不干吗?”
“当然。”
“那好,我干到这个月底。”
雾子突然下了决心说道。秋叶一时不知所措,但对雾子的决心自然不会有异议。
“那好,下星期我们去找新房子。”
秋叶一下子兴奋起来,自己将有新家了,他激动地握住雾子的手。
[1]石川啄木(1886—1912),明治时代诗人、歌人。代表作有《一握之沙》《悲哀的玩具》,均为和歌集。
[2]坪内逍遥(1895—1935),明治时代小说家、剧作家、评论家。代表作有小说《神髓》。
[3]英语:“雨中散步。”
[4]Love Hotel,情侣旅馆。
[5]东急是东京急行电车的简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