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干线越过多摩川桥进入东京都内时,暮色将临。
秋叶大三郎喜欢黄昏时刻的东京。将近6时,高楼大厦和商店街已华灯初上,马路上行驶的汽车,大多只亮着小灯。此刻大都会的白天正向黑夜转变。
虽已到4月初,因云彩覆盖着上空,天黑得较早。不久,西边刮起了微风,吹散了云彩,只有那一带染成了红色。
下午,从京都启程时已开始下雨,不过雨层云越过箱根来到东京尚需一段时间。
秋叶一个月两次去京都的大学讲课。回来途经品川市中心,两边的高楼大厦令人感到压抑。回到东京,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常听人说“东京人没有故乡”。看到屹立在夕暮中高楼大厦的雄姿,令人觉得这都会也是值得怀念的故乡。
用玻璃幕墙覆盖的大楼的一角映照着暗红色的夕阳,眺望着这黑色和红色相交的景色,秋叶考虑抵达东京站后该做些什么。
径直回到位于涩谷的家未免有点遗憾,匆匆越过这充满春意的大街也太可惜了。难得走过东京的市中心,先找个地方吃点饭、喝点酒再回家。
然而一个人独饮又太乏味,常去的酒店中不能说没有可以谈话的厨师,如果人家正忙着,会添乱的。
秋叶眺望车窗外,住在东京站附近的朋友的面孔一个个从他脑海里闪过,他们尽是些五十岁左右的壮年人,都忙于工作。抵达东京站后给他们打电话,不知在不在公司。即使在也不一定有时间。
想到这里,秋叶后悔离开京都时没有给他们打个电话。他望着车窗外的景色,忽然坐立不安起来。
他看着有乐町的霓虹灯,脑海里浮现出能村平太的脸庞。
能村是秋叶高中时代的同班同学,现在在一家家电大公司任广告科长。对专搞文艺评论、在大学兼课的秋叶来说,能村是其他领域里的人,但两人比较合得来,常常在一起喝一杯。
“虽是大忙人,能村可能在。”秋叶自言自语地说,一边回想着能村身后的那个女子的面孔。
名字忘了,但那女人柔弱的样子给他留下鲜明的印象。
列车6时18分正点到达东京站。秋叶身穿茶色套装,肩头搭着围巾,右手提着小型的旅行包踏上站台。
4月正值新学期开始,新入学的大学生和陪他们来的母亲们格外引人注目。在站台的中段,一群欢送调动工作的同事的人们围成一圈,互相道别。
秋叶从这些人群中穿过,下了台阶,在检票口左侧的电话亭前停下脚。
他查询了能村平太公司的电话号码,拨通电话,能村正好在。
“此刻我在东京站,今晚你有空吗?”
因为是心血来潮,不知道对方的情况,秋叶不得不采取低姿态说话。
“我马上要去参加一位客户的招待宴,你有事吗?”
“没什么事,只是不想这样乏味地回家去。”
“过了8点,我就有空了,你能等一等吗?”
8点,还有两小时,得找个地方打发时间。
“行,我等你,在银座如何?”
“当然可以,我就在附近。”
“那孩子那儿怎么样?就是有点乡下气、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的那位。”
“弱不禁风的样子?”
“想吃酱鲐鱼的那一位。”
“啊,明白了,你说的是里美。她怎么啦?”
“在她上班的‘魔吞’等你,可以吗?”
秋叶突然说出俱乐部的名字,能村不由得吃了一惊。
“你对里美有意思吗?”
“不,只是上一回你说的事倒挺有趣的。”
秋叶指的是上一回能村请里美吃饭的事。那天能村没有特意请她,只是随便说了一声,里美马上就说想吃酱鲐鱼。
“除了车站后面,或大学附近的小饭馆,银座一带根本找不到吃酱鲐鱼的地方。”
能村对里美不由得尴尬一笑。
秋叶听了能村的叙述,稍有触动。
在时髦女性云集的银座,很少有女子说想吃酱鲐鱼的。秋叶当时对里美的朴实颇为欣赏,事情到此为止。
在银座林阴大街一角,有一家专售外国高级名牌商品的商店。“魔吞”就在这家商店的六楼。
“魔吞”的出典是Manon Lescaut,取谐音“魔吞”,意为可以吞食任何东西的魔怪,这块招牌符合银座的气氛。这儿的女老板是位圆脸、富态的人,酷似主演《情妇玛侬》的影星赛西里·奥布里。
秋叶从电梯出来,站在“魔吞”跟前,将视线移向右边的小小的文字牌。
“魔吞”实行会员制,来店的客人要按文字牌的暗语。
“临风飘摇的羽毛……”秋叶嘟囔道。
“临风飘摇的羽毛……”这暗语出自威尔第的“女人的心像风中的羽毛般善变……”按下这几个字,门就开了。换句话说,明知女人的心善变,也要进来。
“魔吞”虽叫俱乐部,里边只有两间雅座。中央设S形的长吧台,客人坐在两侧,中间用柱子和酒瓶架隔开,互不干扰,较为隐蔽。
夜间俱乐部虽是男人们游玩的场所,但一进门有些紧张。侍应生见客人进门,就过来行礼“欢迎光临!”先来的客人回过头来看,这时往里进的人们的表情是各种各样的。
有的人似乎有点羞涩,耷拉下眼皮;有的人自以为是这里的常客,挺直腰板堂堂而进,一边搜索大厅里有没有自己的熟人。
秋叶尽量作出自然的姿势走进去。
能村带他来过两次,不能说是熟客,秋叶有点紧张。
“您自己吗?”
“待会儿能村也来。”
一听到能村的名字,侍应生会意,带秋叶去S形吧台的最里边的座位。
“酒水算在能村先生名下,可以吗?”
说着,侍应生准备了冰块和矿泉水。还不到8点,店堂里十分热闹,或许是因为这儿雇佣了许多年轻的女子。
客人坐下后,在服务小姐未来之前是沉不住气的,特别一个人更无所事事。这时,许多人掏出香烟来打发时间。秋叶刚衔上香烟,听到后面有人喊道:
“对不起,您来了!”
回过头一看,女老板掏出打火机给秋叶点燃了烟。
“稀罕,您自己来的吗?”
“不,和能村约好,他8点钟来。”
“谢谢,您是……秋叶先生吧!”
只和能村一起来过两次,就记住了他的名字,真不愧为老板。
秋叶从西服口袋掏出名片递上。
“今天由我付账。”
“能村先生不会怪罪吗?反正他每晚必到。”
“不,今天是我约他来的。”
女老板笑了笑,点点头。
女老板看上去三十刚出头,在众多的年轻女子中,只有她穿着和服,显得沉着、大方。脸庞不算太美,但从丰富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她的精明来。
“承您特意光临,真叫人高兴,您有没有特定喜欢的女孩子?”
“那倒没有……”
秋叶慢吞吞地衔上香烟,若无其事地说,“上次是一个名叫里美的女孩子。”
女老板向侍应生招招手,吩咐里美到这儿来。
“秋叶先生是大学老师,是不?”
“算是吧。”
名片上印的是“大学教师”,而本职工作是文艺评论家,在这样场合就不必多解释了。
“可是,大学教师是不到这儿来的。”
“那倒不见得。”
女老板口头上虽然否定了,但内心确实这样想的。
“里美,在这儿呢!”
被侍应生带来的女孩子显得有点困惑,低下了头。没错,就是上回的陪酒女郎。
“请慢慢用,我失陪了。”
女老板站起来走了,只剩下秋叶和里美两人。为了掩饰自己指名让里美来陪酒的羞涩,秋叶干咳了一声,再度注视里美。
今天里美穿着一件有白色胸饰的黄、茶色相间方格连衣裙。
上次来时,里美穿的是灰色连衣裙,此刻变得漂亮大方多了,或许是老板要她好好打扮一番。
然而方格连衣裙显得有点土气,白色胸饰乍一看像孩子的围嘴。秋叶跟她还不熟,不好意思随便表示自己的看法。里美个子不高,这副打扮在街上行走,多么像刚从乡下来的女大学生。
秋叶内心苦笑一声,这孩子只配吃酱鲐鱼。
“上次我和能村一起来的,你还记得吗?”
“记得,坐在那边。”里美指了指身后包厢。
那次秋叶坐在里美身旁。
乍一看,很不起眼,看着看着,发现里美五官端正,鼻子和嘴都很小,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秋叶最喜欢的是里美肌肤白净,她那没化妆的脸庞和端着酒杯的手指白里透亮。
“你是不是贫血?”秋叶半开玩笑地说。里美认真地摇摇头。
里美肌肤白净,小巧玲珑,和上一次印象相同。
“你是新来的吗?”
“才一个月。”
“那么上一次是你来这儿的第二十天?”
秋叶和能村上次来的时间是在十天前。
“初次来银座吗?”
“是的。”
“出生地?”
“北海道。”
秋叶会意地点点头。皮肤白净、说话不俗气是北海道女子的特点。
“喝点儿什么?”
里美伸手拿起桌上的酒瓶。这时,秋叶窥见她从耳朵到脖子的线条,发现她的耳朵特别白,头颈上的汗毛像枝形吊灯那样透亮。
秋叶边看边在脑海里描绘,白净的耳朵染成红色的情景。里美自然不会想到秋叶在考虑什么。
威士忌兑上水后,里美便无所事事地坐在那儿。秋叶想这高额的消费,应该从女人那里得到更多的服务,但此刻要求里美,似乎太残酷了。
“你住在北海道什么地方?”
秋叶为了掩饰无聊,衔上香烟。里美擦火柴,一连擦了三根也没擦着,看来她还没学会。
“在函馆。”
“函馆?那儿净出美人。”
秋叶曾听说,从函馆、松前到江差这一带是北海道美人最多的地方。他曾去过函馆,一下火车,在车站前卖蟹的女孩子的脸蛋个个都很漂亮,令人吃惊。
“你从那儿直接来东京的吗?”
“不,在千叶待了一段日子。”
“现在住在哪儿?”
“胜閧[1]桥前面。”
在银座打工的姑娘大多住在青山或四谷,靠银座最近。房租比较便宜的下町一带住的人也多起来了。
“是公寓吗?那房租相当高咯。”
“是店里的房子。”
“对,现在很多店都提供住宿。”
两人说着话,秋叶考虑如何与里美单独会面。这事儿不用跟能村打招呼,选择他不在这儿时最容易成功,但一想张口就有点紧张。
和俱乐部、酒吧的女孩子约会,一旦遭到拒绝该怎么办?因为里美才来东京一个月,是没有经验的姑娘。
秋叶自己也发愣,因为对方太年轻,不能不有所顾虑。
上次来时,里美说她二十三岁,自己已四十九岁,像父女俩。同这样年轻的姑娘打交道,秋叶还是第一次。
“胜閧桥?上班得二十分钟?”秋叶心不在焉地问道。
“夜里马路不挤时,十分钟就可到家。”
“你一个人住在公寓里吗?”
“是的。”
里美干这一行还不久,回答简洁,接不下话茬。秋叶晃动着酒杯里的冰块,问道:
“有没有男朋友?”
里美摇摇头,这样认真地否定,应该认为她回答是真实的。
“三顿饭都在外面吃吗?”
“不,大多数自己做。”
“做些什么?”
“什么都做……”
说到这里,里美似乎不想再回答了。
“再来一杯,怎么样?”
秋叶把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把杯子递过去,里美接过酒杯,倒上威士忌,兑上水和冰块,用玻璃棍搅匀。
秋叶欣赏她那搅酒的动作,似乎在说别人的事,问道:
“下回我们一起吃顿饭如何?”
里美顿时停下手来,不解地看了秋叶一眼。
“请你吃你喜欢的酱鲐鱼好吗?”
“真的?”
“当然真的。星期六或星期天,即使平日也行。”
里美依然不可思议地瞅着秋叶,在灯光反射下,从近处看,里美的脑门有点突出。
“怎么啦?”
“太突然了,我连想也没想过。”
“可笑吗?我是认真的,本星期六如何?你有事吗?”
“不,没事儿……”
“那好,星期六下午6点钟,在你最熟悉的地方见面。”
“我只熟悉这一片地方。”
“N大饭店总该知道吧?6点钟在那里的咖啡厅见面。”
正当秋叶叮嘱时,能村出现在门口。
能村个子并不高,挺着大肚子,给人印象是个彪形大汉。他迈着八字步走过来,朝秋叶挥挥手。
秋叶已经看惯了,并不觉得异样。陌生人一见到他,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压迫感,至少不会把他看作是家电公司的广告科长。其实仔细一看,能村长着娃娃脸。他是个热心肠的人,好管闲事,业内人士对他颇有好感,上司也十分赏识他。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你那边的招待会结束了吗?”
“我只是露了一下脸,就溜出来了。散了会,人们或许会来银座喝一杯,但不会到这儿来的,放心吧。”
“来一杯兑水的威士忌怎么样?”里美问道。能村这才发现里美在秋叶身旁。
“嗬,来得正巧。”
里美不知他指的什么,默默地给能村的酒杯里倒上水。
“好久不见了。”能村举起了酒杯,改口道。
“十天前还见过面来着。”
“今天我乘新干线从京都回来,见到黄昏的东京街头,觉得立即回家太可惜了。”
秋叶说罢,里美抽身想坐到两人中间。
“不,不,不用了,你就坐在那儿得了。”
能村挥挥手制止了她。
凡是两个客人,陪酒女郎得坐在他们中间。这是不成文的规定。能村制止她,不让她挪动,为的是让里美一直坐在秋叶身旁。别看能村是个大汉,却十分细心。
“能村先生,在哪儿玩够了,跑到这儿来歇歇脚。”
女老板一阵风过来,坐在他们中间。
“今天秋叶说要来这儿,我来陪陪他。”
“原来如此。”女老板故作惊讶,看了秋叶一眼。
能村一到,秋叶就沉住气了,他不必介意周围的人,可以轻松地喝酒。总之,一个人独饮和两个人对饮,气氛不一样。
能村故意和女老板大声说话,好让秋叶和里美亲近亲近。待女老板一走,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你那儿怎么啦?”
“没怎么……”
“算什么事啊?”
能村好像很扫兴,回过头来和另一吧女搭讪起来。
和能村一起喝酒有一个好处,说话可以随便些,不拘束。跟他说话,不必用敬语,无须小心翼翼。
秋叶发觉自己喝酒的速度比平时快。自从看到黄昏的东京后想喝酒以来,总算如愿以偿了。
秋叶又要了一杯威士忌,这时领班过来,让里美到另一桌去陪客。
“对不起……”
里美站起身来,在邻桌和吧女说着话的能村回过头来。
“怎么啦?要走吗?再待一会儿不行吗?”
里美一愣,不知所措。秋叶见状道:
“走吧,没事儿。”
“可是……”能村放心不下。
秋叶轻轻地挥挥手道:
“没事儿,我已经和她约好了。”
“真的吗?什么时候?”
“刚才你没来之前,我已和她约好星期六晚上见面。”
能村愣了一下,瞅了瞅秋叶笑道:
“你不愧为情场老手,真快!”
“哪里,我很久没和这种人约会了。”
“真的吗?随你的便。”
能村随意地说,拿着酒杯伸过手去。
“来,干杯!”
“这又为什么?”
“为秋叶大三郎新的恋爱干杯!”
“别那么夸张好不好。”
对里美与其说恋爱,不如说关心。换言之,就像上山偶然碰到了梅花或樱花,仅此而已。这话即使说给能村听,他也未必能理解。
“你说你独自上这儿来,我就觉得奇怪。”
三十分钟后,两人离开“魔吞”。下午从京都出发时下的雨,到了晚上10点,渐渐地蔓延到东京。
秋叶和能村撑起从“魔吞”借的雨伞,向银座大街走去。径直来到在大楼地下室的“茧”酒吧。茧酒吧面积仅仅13平方米,由一位三十多岁的女老板和一位学话剧的女研究生两人经营。秋叶早就和她们熟识了。
能村坐在靠近入口处的吧台前,要了一杯威士忌,急不可待地问道:
“你真的和那女孩子约好了吗?”
“当然真的,你觉得可笑吗?”
“我并不觉得可笑,可是那孩子……”
“你想说她土气、不机灵,对不对?”
“平时你对女人很挑剔,这回怎么啦?”
听了这话,秋叶便不反驳了。
“你说的是实话,这孩子在店里不起眼,可是脸盘长得不错,皮肤细嫩,才从乡下来的只能是这样。让我打磨打磨她,肯定会非常出色的。”
“你想把她打磨成金刚钻,是不是?”
“能不能成为金刚钻,目前很难说,至少不会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能村不由得一怔,叹了口气说道:
“你打算做打磨的工人咯。”
“话不能这样说……”
实际上此刻秋叶对里美还没有多大热情。
“那孩子很瘦弱,正是你所喜欢的。”
秋叶一向喜欢身子瘦削、个子不太高的女子,能村则喜欢体态丰满、处世精明的女人。各有所好,互相承认这种差别,绝不对对方喜爱的女子动情,是两人长期保持友谊的原因之一。
“不过你已经到摆弄盆花的年龄了。”
“盆花?”
“是啊,你这把年纪了,还想去打磨乡下来的姑娘。”
两人脸对脸谈论着,女老板觉得奇怪,从吧台里面走过来:
“两位如此认真,谈论工作吗?”
“不,不,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一位近来喜欢上一个女人。”
能村说罢,女老板“呃?”了一声,发狂似的喊了起来:
“秋叶先生,这是真的吗?是哪儿的女人?”
“刚从她那儿来,已经和她约好了。”
“喂!别多嘴!”
秋叶制止他,能村不予理睬继续说:
“老板,长得和你一样,很瘦弱,胸部平平的。”
“讨厌!”
“喜欢吃酱鲐鱼。”
“什么?那是位什么样的人?”
“很年轻,才二十三岁。”
“呃!秋叶先生,您快当爷爷了。”
秋叶看了看周围的客人,女老板没理会他,换了一只烟灰缸继续说道:
“上了年纪的男人都喜欢年轻女人,哪怕握握手也就满足了。”
“他可不想光握握手。”
“那就搞大了。”
“啊,真厉害。今年专搞这个女人咯。”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逗着秋叶。
“那好,为了新恋爱的成功,干杯!”
女老板给自己的酒杯倒上白兰地,和秋叶、能村干杯。
“还是做男人好,不管多大岁数都能谈恋爱。”
“别这样说,说不定嫌她太土气,只是请她吃顿饭而已。”秋叶道。
“请她吃酱鲐鱼吗?”
“对方喜欢,那有什么办法。”
“你得小心点,下一回不知道她又会说吃这个吃那个的,让你招架不住。”
秋叶以前曾听说过和银座的吧女打交道,最后倒了大霉的故事。可里美不像那种贪得无厌的女人。
“你请里美吃饭,那么过去的那些女人会怎么想?”
“过去的女人?”
“秋叶先生的女人还少吗?”
“光是吃顿饭,不至于出问题吧!”
秋叶想起了田部史子,和她交往已近四年了,秋叶和其他女人吃顿饭,她不至于吃醋吧。
离开地下酒吧已经11点了。入夜下了雨,客人都提前走了。以往11点半以后才打烊,今天乘出租汽车的客人特别多,排起了长队。
能村问再去转一家如何?秋叶拒绝了他,上了出租车。如果自己求他,能村一定会答应奉陪的。明天能村因工作关系还得去打高尔夫球,秋叶不好意思再麻烦他了。
倚在车窗旁,秋叶眺望银座灯光下的雨景,不由得叹了口气。
早晨离开京都的旅馆,到泉涌寺附近的窑厂转了转。在大学讲完课后,立刻乘上新干线,黄昏时刻到达东京,忽然想喝酒,约能村去了“魔吞”。在那里和里美定好约会,又转了一家酒吧。
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工作,这漫长的一天打发过去了,秋叶感慨不已。
为什么感慨?难道是从京都至东京的移动过程中情绪不稳定,还是因为要和年轻的女子约会?
“简直是……”
秋叶眺望雨中的霓虹灯,嘟囔了一声。
此刻冷静地考虑,感到有点惭愧,为什么会对这样年轻的姑娘感兴趣?能村感到愕然是有道理的。
难道突然着魔了?为什么要想去“魔吞”?银座一带熟悉的酒吧有的是,为什么单单去了仅去过两次的“魔吞”?这事非同一般。
这么说来,还是一开始就想到了里美。
“喂,喂……”
秋叶嘭、嘭地敲敲自己的脑袋。
“你真的喜欢那姑娘吗?”
这是自己的事,可是自己也说不明白。说“喜欢”有点夸张,但也不只是想和年轻姑娘玩玩,弄到跟前好好看看,摆弄摆弄。
“这样的话,就像是摆弄盆花了……”
秋叶在昏暗的车里自言自语,觉得自己突然变老了。
秋叶家在涩谷南口,跨过246号线的南平台。离车站步行约有十二三分钟的距离,稍感不便。这一带是幽静的住宅区。
最近周围楼房逐渐增多,秋叶家的西侧建起了一座八层的公寓。
他家地处东京都的中心,拥有三百平方米土地的住宅,得天独厚,要出让的话,可卖二三亿日元。
这样高价的土地,秋叶自然买不起,是战前在外务省工作的父亲置下的家产。秋叶只是继承遗产而已。
秋叶本来就没挣钱的才能,也不想拼命地去挣钱。托父亲的福,在继承遗产时卖掉在大矶的土地,才交了遗产税。
其实,这所住宅是秋叶最大的负担。固定资产税很高,庭园太大,得花一大笔钱来收拾。他想搬进交通方便、舒适的高级公寓。
然而,七十七岁的母亲还健在,她坚决不愿离开这个家。
“你要搬的话,你就搬,反正我一个人留在这儿。”母亲说。
秋叶不敢违背母亲的意愿。
现在母亲、秋叶加上一个女佣人,一共三口人。这住宅实在太大了。在这住房困难的东京,无疑是奢侈的烦恼。
四年前秋叶和妻子、两个女儿住在这儿时,并不觉得太大。离婚后妻子带着孩子走了。这宽大的空间难以保持平衡。
离了婚,突然觉得这家宽大了好几倍。
瞧着这宽敞的住宅,秋叶这才感到妻子出走残酷的事实。
然而秋叶对离婚并不感到后悔。
婆媳不和是事实,但根本原因在于秋叶和妻子合不来。
妻子是有钱人家出身,爱排场,个性强。她的想法正确与否另当别论,单单个性强也令秋叶望而却步。
离婚的直接原因是妻子有了外遇,这不过是种种分歧的一项而已。
事到如今,秋叶再宽容,也不能恢复过去那样的生活了。
回家晚了,秋叶必定从后门进,从前门进要开两道锁,太麻烦。
从后门进去,拴在后门边的猎狗珂罗凑过来摇摇尾巴。“珂罗”这爱称是女儿杏子起的。当时它还是个小狗仔,现在已是五岁的大狗了。
“得啦,得啦!”秋叶轻轻招呼一声,继续往里进。母亲11点休息已成习惯。五十多岁的女佣人12点以前也睡了。
主仆二人住在楼下,现已进入梦乡。秋叶穿过她二人的房前,上了二楼的书房。书房朝南,白天可以望见庭园,也可看到珂罗。此刻支柱上只亮了一盏生了锈的水银灯。
秋叶脱掉西服,解去领带。看到桌上的留言条。
下午3时:文英社村山先生来电话征稿。
下午4时半:武井教授来电话,说明天再来电话。
下午5时:东京电台来电话,要求采访,明天再来电话。
下午7时:田部女士来电话。
下午离开京都时,秋叶给家里打过电话。这是女佣人中村昌代所接的电话记录。圆圆的字,写得很工整。最后一行,只写田部女士,指的是田部史子。
为什么昌代只写田部女士,内容没记,让秋叶去猜。
秋叶和史子加深关系是在与妻子分手后一年。史子原来是家大出版社的编辑,来秋叶家取稿时认识的。
当时史子三十七岁,现在已四十岁了,比秋叶小九岁,史子也是离婚的,有一个上初中的孩子。
因工作关系和这位女编辑相爱,秋叶内心稍有负疚感。好在不久,史子辞职,成了自由撰稿人。
史子说当自由撰稿人收入多些,也比较自由,工作好干些,秋叶却不以为然。
说不定史子和自己的私情暴露了,在出版社待不下去了。但这样的话,不会从史子嘴里说出来的。
秋叶穿上睡袍,横卧在沙发上。
书房相当宽敞,有二十多平方米,在书桌对面靠墙处有一套待客用的沙发,左边屏风后安了一张床。书房、起居室兼卧室,是男子汉的城堡。
秋叶拿起放在书架旁的白兰地倒进酒杯里。
和能村见面后,似乎喝得不少,但尚嫌不足。二十多岁时,经常从上午一直喝到下午三四点钟。最近酒量差多了,然而夜晚喝到12点到凌晨1点也没事,因为第二天用不着上班。真可谓随心所欲。
喝过头了,影响第二天写稿子,到了下午就得慌慌张张地赶稿子。
今夜没什么事儿,可以马上休息,但毫无睡意,一个人喝着,情绪高涨。
“是不是见了那女孩子的缘故……”
秋叶自然而然想起了里美的容貌。这么一把年纪,怎么还有这样的闲心?
“喂,喂,不见得当真吧?”
秋叶瞅着杯子中琥珀色的白兰地,自言自语道。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究竟是一时心血来潮,还是当真?
“不管它,怎么都行。”
先不说喜欢还是不喜欢,秋叶觉得自己至今还有年轻人那样的心情,感到满足。正在倒第二杯白兰地时,秋叶忽然想起田部史子曾经来过电话,便拿起了话筒。
已经12点了,以前曾比这时间还晚给史子打过电话。有一次打过去,史子说深更半夜的把女儿吵醒了,但口吻却比较温和,并没有责难的意思。
秋叶按了电话号码,对方电话铃响了,传来了史子的声音。
“今天你打电话来了?”
“您又喝醉了,是不?”
史子的声音很低,却口齿清楚,渗透着史子的聪明。
“傍晚从京都回来后,和能村一起喝了一杯。”
“我明天去福冈,那位先生忽然约我去采访。”
每次出发,不管时间长短,史子总是事先告诉秋叶。
“本来我想让女佣人转达给您,没有想到是您母亲接的电话。”
母亲很少接电话,也许昌代听说后记在留言条上。
“你跟母亲说也没关系。”
母亲对秋叶的男女关系从来不过问,和前妻离婚时,母亲只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情,考虑好后再作决定。
“可是我只说旅行的日程,您妈妈不觉得奇怪吗?”
史子以前来取稿子时,母亲曾见过她两三次。电话里也听说过她的名字。母亲已隐约地知道他俩的关系,但母亲从不过问,也没有表示过意见。
母亲的生活方式是自己管自己,儿子归儿子,互不干涉。偶尔也表现出自己较强的个性,但说过拉倒,从不往心里去。
“在福冈过夜吗?”
“是这样打算的,休息一天就是星期六了,难得来九州,我想顺道去长崎看看。”
“你自己?”
“和女儿一起。”
秋叶想起了史子那上初二的女儿。她上小学时曾见过几次,长得很像史子,眉清目秀,很聪明。
秋叶对那孩子只是微微点点头,那孩子也不主动亲近他。
“天气可能要冷了。”
秋叶想象史子和女儿去福冈、长崎旅行的情景。光母女俩似乎太冷清了。
“您怎么啦?”
“不,没什么。”秋叶突然想起了离婚的妻子和女儿,若无其事地说道,“偶尔出去玩玩也很好嘛。”
“您一直在东京?”
“当然咯。”
“……”
史子不再吱声了。四十岁女人轻轻的叹息打破深夜的沉寂,但史子不是随便表达自己感情的女人。
春夜的微寒和夜晚的寂静似乎从话筒里传来。外面下着雨,却听不到雨声,或许被庭园里黑土吸收了。
“你已经休息了吧?”
“唔,刚躺下。”
秋叶脑海想象着躺在床上的史子的身姿。
史子外表较为冷静,但她的放荡不像她的外表,特别近一两年来,更为主动积极,也许到了四十岁的缘故吧。
“我也躺在沙发上呀!”
“别那样,会感冒的。”
“没什么,这样很舒服……”
刚喝了酒,身上并不觉得冷。一个月前还是漫长的冬天,令人觉得腻味,现在春天终于来到了人间。
“已经12点了……”
如果此刻提出要见她,史子或许会答应的。家里都有人,只能在外面幽会。实际上迄今为止两人都在外面找地方幽会,不过现在实在太晚了。
“明天几天钟启程?”
“我定的是中午的票。”
“这样的话,一直到星期天你都不在东京咯?”说到这儿,秋叶忽然想起星期六已约好了里美,“你不是去过九州好几次了吗?”
“福冈去过两次,长崎还是第一次去。”
“那边的樱花已开败了。”秋叶说。
史子没有作答,在短暂的沉默中,秋叶隐约地感到史子的感情在燃烧,于是沉重地说:
“好吧,祝你一路平安!”
秋叶此刻没有欲望,或许喝多了,太累了。今夜就此休息吧。
“那好,星期天以前回来行吗?”
“当然行……”秋叶嘟囔了一声。这样说也许显得有点冷淡。
从一开始秋叶就不限制史子的行动。身体虽已结合,但史子的人身是自由的,去外地旅行只给秋叶打个招呼。秋叶也了解史子为人处世颇有分寸。有时忘了打招呼,秋叶也表示理解。
“祝你晚安……”
秋叶似乎没有更多话要说,向史子道了别,放下话筒。
星期六下午6时,秋叶来到银座某大饭店。推着旋转门进去,迎面是总服务台,右边是咖啡厅。
这家饭店地处银座酒吧街的中心,常有客人和吧女在此约会,今天是星期六,来喝咖啡的不多。
秋叶坐在靠窗户的座位,眺望着银座大街,要了一杯咖啡。在这个位置可以望见走过来的人。
她能来吗?秋叶半信半疑。
虽然约好,那天晚上里美只在能村到来之前应了一声。如果当真的话,应该事后再叮嘱一次,或在昨天打个电话。
秋叶不想过分强迫她,约好了又不来,只能表示遗憾,别无他法。
秋叶为什么不执拗地一再叮嘱她,一来因为里美太年轻,二来才当吧女不久。如果是个老手,年龄稍大些,那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对她讲了。
如果能村知道了,一定会说这不像你的为人。约一位小自己二十多岁的人吃饭,连他自己也感到磨不开。
以前有一位老前辈曾说过:“喜欢女人,首先要考虑年龄,年龄相差太大,像父女俩似的,自己就气短。”现在想起来,很能理解他的心境。
年龄相差大些,或许能和平相处。
秋叶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朝四周扫了一眼。
平时,这里的客人吧女居多,今夜只有两位年轻的女职员在交头接耳。
可仔细一看,里面有几对酒客和吧女。吧女离开了酒吧打扮得朴素些,然而一看便知男方的年龄比她们大得多。
“除了这里以外,还有别的咖啡厅吗?”
秋叶安详地喝着咖啡,没想到里美出现在眼前。
“对不起,您等了很久了吧?”
一看手表,正好6点,秋叶欣赏里美守信用。
“您不说6点钟吗?”
“坐下吧!”
今天里美穿着一件蓝色连衣裙,胸前照例围着一个“围嘴”,脱不了土气。
刚才秋叶瞧着这一对对幽会的男女,展开想象的翅膀。
一位非常潇洒的“大款”跟着一位颇为洒脱的女子。与此相反,一位看来不起眼,却很纯真的姑娘,身旁却是个其貌不扬的老头。
这种组合极为奇妙、可笑。
现在,不知人们会如何看待自己和里美的组合……
女的确实比男的年轻得多。可是里美不像是银座的吧女,但又不像父女俩,或许被认为叔叔来看望从乡下来的侄女。
秋叶从沉思中醒来,问道:
“现在就去吃酱鲐鱼如何?”
“我不一定非吃不可啊!”
“你既然喜欢,我特地找了一家特别好的饭馆。”
刚刚听说里美喜欢酱鲐鱼时,不由得吃了一惊,那是因为在银座的酒吧。在其他地方讲这话却非常自然。
比起那些装腔作势要吃西洋大菜、生鱼片的女子来,老老实实地说想吃酱鲐鱼的里美坦率多了。
“在赤坂,坐车去。”
秋叶站起来付了账,离开了大饭店。
刚过6点,银座的夜景真美,令人神往。正是樱花盛开的季节。大厦的间隙、路旁的花坛到处飘着花香,沁人心脾。
“你有没有和别的客人到外面吃过饭?”
“没有,今天是第一次。”
上了出租汽车,里美挺着腰板,显得很不自然,好像沉不住气。
“我也喜欢酱鲐鱼。”
“真的吗?”
“那是家母的拿手菜。”
“我妈妈也做得很好吃。”
“你妈妈身体好吗?”
“还好,在千叶。”
“爸爸呢?”
里美不作回答,轻轻地摇摇头。
赤坂的那家小饭馆在一木大街通往东京广播电台的小胡同口,是一幢木结构的二层楼房。楼下是吧台,楼上有两间小巧玲珑的雅座,很幽静。
秋叶不太信任大饭店的日本菜,客人一多,参差不齐的厨师一起下手,菜就变味了。日本菜讲究新鲜,大量生产是歪门邪道。
特别是鲐鱼,新鲜程度容易下降。新鲜的鲐鱼背一定要青光闪闪才行。
秋叶的父亲长期生活在国外,但他老人家爱吃日本菜。托父亲的福,秋叶打小就跟随父亲吃遍了东京有名的日本饭馆。偶尔还到筑地的鱼行去买新鲜鱼。
分了手的妻子不讲究做菜,购物就知道上超市买现成的。鱼是否新鲜,光凭目测难以判断,一定要用手去按按鱼肚子,看看有没有弹性,这是买鱼的起码常识。超市里包装好的鱼是无法判断的。
秋叶不知叮嘱过多少遍,妻子嘴上答应,就是不实行。
虽然是区区小事,但不能不说是两人分手的原因之一。
赤坂这家饭馆一切可以放心,店主是位六十多岁的老厨师,至今仍亲自操刀掌勺。
两天前,秋叶就预约好今夜来吃酱鲐鱼。
秋叶没说要“特别上等的”,只说:“请准备两份上等的酱鲐鱼就可以了。”
“遵命。”
“或许也有其他客人来吃。目前,水温较低,鱼的脂肪不会损失。”秋叶说。
“您放心好了。”老板说。
老板没想到,陪秋叶来吃鱼的是一位小姑娘,多少有点儿失望。
“还要点别的吗?”
“这孩子最喜欢吃酱鲐鱼了,赶紧上菜!”
不知里美以前吃的酱鲐鱼用的什么酱,秋叶喜欢稍带甜味的酱,再放上一大把生姜末。
“好久没有做这道菜了,请二位品尝,近来很少有人点这道菜。”老板端上了酱鲐鱼。
“为什么现在人们不吃这样美味的鱼?”
秋叶这样说道,倒并不是为了讨好里美,而是出自内心。
“这道菜既便宜又方便,请用吧。”老板说。
里美没有在这样的饭馆吃过饭,待秋叶动筷夹鱼时,她才敢下手搛。她似乎在怀疑,这真是鲐鱼吗?
“怎么样?”秋叶问道。里美缩起了脖子答道:
“太好吃了。”
以前总以为里美的脸上缺乏表情,此刻看到她的笑容,多么天真无邪。也许出了“魔吞”,里美恢复了原来的表情。
“和你母亲做的相比,哪个好吃?”
“都好吃……”
以为在饭馆问这句话,里美会说这儿的好吃,可她却说都好吃。这说明她难以舍弃母亲的手艺。秋叶喜欢里美的纯真和朴实。
“你是不是经常回千叶吃母亲做的酱鲐鱼?”
里美不作回答,暧昧地一笑。
秋叶开始犹豫了。如此深入地对女孩子问这问那,不知合适与否?结果还是继续问道:
“你母亲多大岁数了?”
“四十九岁。”
和自己同岁——秋叶听了不禁一怔。
“父亲呢?”
“五十三岁。”说罢里美赶紧补充了一句,“可他不是我的生父。”
秋叶点点头,给自己的杯子里斟上啤酒。
看来,里美的母亲和另一男人生活在一起。里美的生父死了呢,还是在里美小时候离了婚?反正家庭比较复杂。
“再喝一点儿吧!”
“唔,我可以吃点米饭吗?”
酱鲐鱼就点米饭最合适。
秋叶同时又要了鱼汤和咸菜。
里美无论说话、吃饭都是慢条斯理的。此刻吃着米饭,搛起一小块酱鲐鱼,细嚼慢咽,仔细品味。
秋叶瞧着里美吃得如此香甜,也想吃米饭了。
“先生,您也吃一点儿米饭吗?”
老板知道秋叶从来只吃菜,不吃饭,不由得一惊。
秋叶不知不觉也随和了里美的习惯。
“味道怎么样?”快吃完时,老板问道。
“好吃。偶尔吃一回真不错,要是老吃这个,你的买卖要亏本了。”
“不,没事儿,说实话,酱鲐鱼就是好吃。”
老板为人正直,这家店开在赤坂高楼大厦的夹缝中,没有点韧劲是开不下去的。
“过些日子,门口挂盏灯笼,写上‘一膳饭馆[2]’如何?”
秋叶和他开了句玩笑,走出店门。
店门前就是小胡同,来往行人摩肩接踵。
走了一会儿,里美郑重其事道了谢。
“让您破费了。”
“没什么……”
秋叶一时不知所措,只请她吃了一顿酱鲐鱼就郑重其事道谢。对她更有好感了。
“再喝一点吧?”
还不到8点,星期六的赤坂,夜市才开始。
“你还有哪家熟识的酒吧?”
“没有。”
里美诧异地朝四周扫了一眼,紧紧跟在秋叶身后。
“以前银座有很多客人跑到赤坂或六本木来,最近减少了。”
“这一带还是挺热闹的。”
“渐渐成为年轻人的天下。”
秋叶又回到一木大街,走进一座镶着茶色瓷砖的大楼地下酒吧。
这儿也是赤坂一带的艺伎们常来的去处,日本风味挺浓。秋叶最喜欢这样的氛围。
秋叶选择最里边的座位,和里美肩并肩坐下。
“你喜欢不喜欢迪斯科那样热闹的场所?”
“我不喜欢那样的喧闹,我受不了。”
这家酒吧用纸拉门隔开,墙角挂着灯笼,对这古色古香的灯饰,从乡下来的里美或许有些不习惯。
今天是星期六,女老板还没露面,只有一对客人。年轻人一般不喜欢这种风格的酒吧。来这儿都是些“上班族”的中年人,所以星期六晚上生意一般比较清淡。
“喝点儿什么?”
里美想了一下,朝四周扫了一眼说道:
“这儿有日本酒吗?”
“清酒如何?”
“我不会喝威士忌。”
“那么刚才你也不必勉强喝威士忌,喝日本酒好了。”
“可我不好意思张口。”
“那何必呢?按理说,日本酒最可口。”
秋叶喜欢喝清酒,喝多了,第二天也醒不了酒。喝威士忌或白兰地,容易醒酒,但不如清酒可口。
“用酒壶还是玻璃杯?”
“用玻璃杯吧。”
女招待听了里美的吩咐,轻轻一笑走了。
用玻璃杯喝日本清酒是很罕见的。
秋叶就是喜欢里美的纯真和朴实。
“酒量比以前大了吧?”
“不行,一喝就脸红。”
里美双手摸摸脸颊,问道:
“您经常来这样的地方吗?”
里美所见到的秋叶,除了吃就是喝,所以会有这样的印象,其实秋叶并不那么游手好闲的。
“每晚来喝,那得花多少钱?”
秋叶嘴上虽这么说,而本心则是到死时花光用光。想归想,生活费、付给前妻的赡养费,每月的支出相当可观。幸好,除了工作的收入外,还有父亲留下的遗产,生活没有困难。他是吃遗产的公子哥儿。
秋叶对此感到内疚,但并不觉得羞愧,反正钱就是花的东西,早晚会花完。在继承父亲遗产时,秋叶就是这么想的。
“不过,能玩得动的时候得尽情地玩。”
里美或许不理解这话的含义,但这确实是秋叶的真心话。
“这儿多幽静啊!”里美说。
或许酒起了作用,里美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里美的脸庞在这日本风味灯光的映照下,显得妩媚大方。在“魔吞”那样的地方,灯光反射在镜面上,魅力减去了一半。
此刻在店堂右端的高高的灯笼映照下,里美的侧面轮廓分明。或许有点醉了,稍有倦意。里美把酒杯凑到嘴唇边,一只手轻轻地捋了捋头发,那动作优雅极了。
不多时,从脖子到耳朵根全都红了。
里美闭上眼睛,还是一口一口地喝,她那乌黑的睫毛遮住了下眼睑,模样美极了。当她放下酒杯的同时,睁开了眼睛。
里美自己对这些动作是无意识的。秋叶觉得里美像浮世绘[3]的仕女。她那天真无邪的脸庞上泛起了红晕,那缓慢地喝酒的动作增添了几分妩媚。
秋叶瞅着里美疲倦的表情,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
该说的话都说了,再也想不出新的话题。实际上秋叶和里美年龄相差悬殊,能有多少话说呢?
往后,秋叶所希望的就是里美的身体。
不过现在还不到火候,即使提出来,里美也未必答应。通常银座的吧女只跟客人吃一顿饭就轻率地同意上床,那是不多见的。
秋叶并不焦急,不像年轻人那样急不可待地马上就想弄到手,克制不了自己的情欲。
此刻他已发现乡土气很浓的里美,还有妖艳的一面。
当秋叶约里美时,能村还取笑他,现在他发现自己的眼力没错。
如果谈到情欲,他和里美还需要更多接触。不仅在酒吧会面,请她吃顿饭,还必须在她心灵里留下更深的印象。
“再换一家如何?”
秋叶掐灭烟头,考虑下一步的去向。
和自己喜欢的女人加深关系,选定恰当的场所是十分困难的。
首先想到的是情侣旅馆,但突然带她去那种地方,目的很明确。过去有过关系的女人另当别论,初次交往就提这样要求肯定会被拒绝。假如一提情侣旅馆,立刻爽快地跟着去,那男的也扫兴了。
再喝多一点,东倒西歪假装醉了,硬拽她去,也不是不可以,但那样做太唐突了,也不一定能成功。给对方留下坏印象,落得讨人嫌的下场。
找一个高雅一点、不使对方讨厌的地方最合适了。推托工作忙,在市中心找一套高级公寓,或许能诱惑对方上钩。当然女方也会提高警惕,但比突然带她去情侣旅馆强多了。
最近时兴一室的高级公寓,或许是供男女幽会用的。
听能村说,他的两个朋友合资租了一套一室的高级公寓。两人各有一把房门钥匙。在门的邮箱上设立“1”、“2”、“3”三块牌子。“1”表示屋里无人;“2”表示有人先来了;“3”表示和女人一起在屋里。如果出示“3”,另一个即使带着女人来也不能进屋。这时先来的人有优先权。
用数字作暗号,调整得体不会出问题。如果带着女人来了,一马虎没有出示“3”而出示了“1”,一小时后,另一个带着女人来,以为屋里没人,开锁进去,发现先来的男女躺在床上,那就乱了套。
秋叶想起此事,不由得苦笑了一声,里美当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苦笑。
“对不起,请给点儿水……”
里美要了威士忌后,倦容满面地说。
这时,正好又有客人进来,秋叶决心离开这儿。
“走吧!”
里美点点头站起身来,脚跟站不稳,用手扶住了桌子。
“对不起……”
看来美酒下肚,里美有点醉了。
酒吧在地下一层,一出店门就是台阶,一边往上走,秋叶凑在里美耳朵边轻声说道:
“再去转一家怎么样?”
“我……已经不行了。”
“你的住处关门没有时间限制吧?”
里美忽然有所警觉,看了一眼手表。
“不用慌,我送你去,没事儿。”
走到外面,秋叶要出租车,先上去对司机说去四谷某饭店。
过了9点,赤坂更加热闹了。穿过熙熙攘攘的小道,来到大街上,里美惴惴不安地朝四周扫了一眼。如果送她回去,应该往新桥方向,此刻汽车驶向纪尾井町。
明知道她醉了,带她兜兜风。再去别的地方,很难说是绅士风度。就这样送她回家,那是对她的关心。
秋叶并不想就此撒手,但也不想立刻夺取她的身子。就这样分手,似乎有点儿遗憾。说她是“穷鸟[4]”,未免有点夸张,但里美已经东倒西歪,这么弱的鸟不能轻易地放她回去。
“上哪儿去?”
“附近一家大饭店里有个氛围良好的酒吧。”
在外堀大街的强烈的灯光下,里美看见弁庆桥那边茂密的树林,她一方面想早些回家,另一方面好奇心作怪,想看看没去过的地方。
汽车从新馆入口处通过,爬上坡到达旧馆的正门。
“请在这儿等一下。”
秋叶进了门,即刻蹿到总服务台,租下了一个双人房间。不用预约,随时都可订房,是大饭店的优势,但是否能使自己的计划成功,不试一试难以得出结论。
或许自己走过了头,但要平稳地诱惑一个新认识的女人,只有这个方法了。
9点过后,大饭店仍然人头攒动,热闹非凡。除了住宿的客人外,还有来参加舞会或吃饭的客人,以及参加婚礼的人们。东京有数的几家大饭店,大厅里总是熙熙攘攘,客人络绎不绝。
里美独自伫立在大厅入口处的小卖部前。刚才脸上泛起的红晕已经下去了,此刻脸色苍白。
从总服务台拿上钥匙,秋叶走过来,里美的表情很困惑。
“我这就回去。”
“难得来一趟,怎么可以回去呢?你不舒服吗?”
“我好像喝多了。”
“这儿也有酒吧,喝一杯解酒的饮料就好了。”
好不容易来到这大饭店,又订了房间,这时让里美回去,岂不是鸡飞蛋打了。
秋叶搂住里美那窄窄的肩膀,跨进大厅旁有钢琴的酒吧。
这儿的位置在大厅的最里边,十分幽静,让人能沉住气。
秋叶给自己要了一杯烈性酒,为里美要了一杯苏打威士忌。
“喝了这一杯,你会轻快一点。”
如果为了醒酒,该喝没有酒精的饮料。秋叶装作十分关切,其实是伪善,他成心不让里美走。
“怎么样?”
“好喝……”
受到清酒强烈的刺激后,喝点酸味的自然会觉得特别可口。
里美一口气把它喝尽了。
“再来一杯,如何?”
“可是……”
秋叶不管她要不要,招呼侍应生过来。
“您常来这儿吗?”
“偶尔来玩玩。”
里美点点头,朝四周扫视,比刚才那家酒吧灯光暗些,桌上亮着一盏小灯,那气氛令人神往。
一位女钢琴手过来开始弹奏,里美叹了口气说道:
“住宿在这样的大饭店里太棒了!”
“太棒了?”
“房间一定也很漂亮吧?”
“你想住吗?”
里美似乎没有听懂秋叶的话,凝视着秋叶。从她那茫然若失的眼神里,秋叶预感到这只“穷鸟”即将飞入自己的怀中,秋叶有些紧张。
“去看一看,怎么样?”
里美没吱声,站起身来。
秋叶付了账,走出酒吧,朝电梯口走去。
从新馆通往旧馆的走廊上人很多,显得有点儿拥挤。电梯里的人也很多,近十几个人。里美表情僵硬,瞅着电梯门上的数字。
“到了。”
到了九楼,秋叶喊了一声,里美慌慌张张跟着他出了电梯。
与大厅的熙熙攘攘相比,客房的走廊里寂静得令人心里发毛。秋叶数着房间号码,朝右边走去。
“真的去房间吗?”
此刻只剩下他俩,里美突然感到不安,但仍然紧跟着秋叶。
到了这一步,就不必考虑对方的心情了,拉着她走,直至成功。秋叶已拿定了主意。
“我……”
里美的话未完,已经到了秋叶预订的房间。秋叶掏出钥匙开了门。
进了房间,打开电灯,只见地上铺着浅茶色地毯,左边有一张双人床,再往里摆着一套家具。床对面摆着一张长书桌。窗户上挂着茶色条纹窗帘。
“请进!”
里美站在房门口,心中犹豫不定,秋叶像在自己家里招待客人那样,请她进来。
里美或许是第一次来到这样豪华的大饭店的客房,带着不安和好奇心,东看看西看看。
秋叶拧亮靠窗户的落地灯,用逗乐的口吻说道:
“这下可以宽松一下了。”
里美觉得自己老站在门口不像样子,左顾右盼,一步一步地往里进,弓着腰,像只偷食的小猫。
秋叶不敢笑出声来,走过去把房门关了。
一切准备就绪,这时再说“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即使她喊叫,也没有人来救她了。
然而,秋叶不想粗暴地对待她。一直费心劳神,给“穷鸟”喂食,它终于飞进笼子里来了。
或许这做法显得不太文明,但总算把这只小鸟放在陌生的场所,想看看它胆怯的表情。
“这房间不错吧?”
秋叶平淡地说,他要让飞进笼子的小鸟先休息一下,松口气。如果逼迫她,只会让她提高警觉。
里美点点头,看了一下双人床。
双人床上铺得整整齐齐,罩着被罩。
“真的在这儿过夜吗?”里美问道。秋叶不作回答,走近窗户,拉开了窗帘。
窗下是新宿至东京都中心的高速公路,再往前,可以望见灯火通明的赤坂。
“你来看看!”
里美觉得老待在屋中央心里很不自在,对窗外景色产生了好奇心,犹豫不定地朝窗口走去。
“太美了……”
里美眺望着窗外的景色,嘟噜了一声,和刚才的声音不同,这是少女率直地表示感动的声音。
“那边是赤坂。”
秋叶和里美肩并肩朝外看,用手指着赤坂的方向,大都会之夜正是热闹的时候。
“那一带漆黑的地方是皇宫……”
秋叶用手指着,他站着的位置伸手就可搂住里美,但秋叶不急于这样做,站在窗前一动不动。
像精巧的玩具那样,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形成一道车流。秋叶眺望着这奇妙的景色,他感到自己到此刻为止,一直和里美之间保持某种微妙的平衡。
此刻如果秋叶冒冒失失地行事,或伸手或迈步,立刻就会失去平衡。
和女人初次接触时,秋叶总是考虑到分寸。就像斗剑一样,两人面对面一动不动,虽然已拔出剑来,但尚处于休战状态,两人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一方先动手,必定会出现空隙,对方会乘机下手。
此刻两人都感到了对方的存在,眼睛虽看着窗外,但皮肤却敏锐地刺探着对方。
秋叶集中精力等待里美先动。只要稍一活动,机会就来到了。
时间在静止状态下一秒一秒地过去,感觉好像已经过了很长时间,耐不住静止状态的一方必定会先动的。
高速公路上车流来来往往,从远处眺望好似一条银色的绸带。
“那个……”
还是里美先动了,随着她娇滴滴的声音,脖子也轻轻地转过来。就在这一瞬间秋叶双手伸过去,紧紧地搂住了里美,用嘴唇贴住她的嘴唇。
“唔……”
里美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慌忙地闭上嘴,脑袋使劲地左右摇晃。
“小鸟”在秋叶两只粗大胳膊中间挣扎。秋叶越抱越紧,里美透不过气来。
求爱要抓住时机,即使抱有好感,一旦失去机会也会前功尽弃。下了决心,就要果断地采取行动,但过分粗暴,对方会挣扎反抗。顺从的“小鸟”弄不好也会变成难以对付的“野猪”。
抓住杀掉另当别论,抓住后还要抚爱,粗暴的方法是没有好结果的。抓住她,总要使用一点暴力,但要适可而止。一瞬间的暴力是爱的表现,持续的暴力,只会使对方痛苦。
秋叶慢慢地松开膀子,用暴力对付里美只是最初的一瞬间。在暴风雨过后,用和风细雨来缓和对方的情绪。拿接吻来说,最初用嘴唇贴住嘴唇,此刻在她耳朵根处来回磨蹭。
与最初猛然一击相比,现在温柔多了。
秋叶仍然把里美抓在手里,但里美似乎放松多了。
起初,里美不能不感到害怕,这会儿似乎沉着多了。总之因为最初的冲击特别重,随着时间的推移,往后并不觉得多么重了。
瞬间的暴力过后,秋叶觉得里美的身子渐渐柔软了。
在魔吞第一次见到她时,看起来很纤弱,现在搂在怀里,她的身子似乎更瘦小了。
秋叶为了确认自己的感触,轻轻地抚摸她的披肩发。
当抚摸她的长发时,她一动不动地任秋叶抚摸,证明她有好感。吧女如果被她讨厌的男子触摸时,首先躲开上身,即刻摇摇头表示反抗。
女人的头发是最敏感的。触摸时的姿势在某种程度可以测知她的心情。
秋叶轻轻地抚摸里美的头发,一直摸到她的肩膀上,可是,里美的脸埋在秋叶的胸口一动不动。
里美丝毫不动弹,不知是害怕了呢,还是因为醉了,已无力反抗。
“我喜欢你。”
在这紧闭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秋叶由此得到了勇气,在里美的耳边嘟囔。要说的话自然不仅仅这一句,但这一句已表达了秋叶的全部心思。
里美的身子仍然靠在秋叶的身上,或许已经睡熟了,说不出话来。
秋叶抚摸着里美的肩膀,眼睛瞅着高速公路上由车流构成的夜景,他在考虑下一步如何把她抱到床上。
当然,要尽可能进行得顺利些,某种程度上得到她的允许才好。
此刻,秋叶最最在意的是室内的灯光太亮了。门灯和窗户边的落地灯亮得耀眼。
最理想的是只开着落地灯。门口的灯必须走过去才能摸着开关,秋叶害怕走过去关灯时里美突然醒了,恢复了平静,说要回去,那就前功尽弃了。
说实话,秋叶在进屋前没想到能发展到占有里美的身体。只要进了屋,和她接吻已足矣。然而,里美避开接吻,像只小雏鸟偎依在母鸟身上,紧紧贴在秋叶的胸口,即使醉意朦胧,多少也是抱有好感。
里美的顺从重新燃起秋叶的欲望。
不管怎样,反正不能老这样站着。
秋叶再一次轻轻地抚摸里美的头发,吻她的耳朵根,右手插到她的背上,就这样一步一步向床前走去,里美的脸依然偎依在秋叶的胳臂间,被他拖着移动。
离双人床只有一步,秋叶紧紧抱住她,两人一起倒在床上。
“不……”
里美喊了起来,秋叶不去理会她,把身子压在她身上。
和一开始那样,此刻秋叶又表现出他的兽性,老是这样规规矩矩,结合不成了。说得明白些,瞬间的暴力是男女之间结合所必需的行为。
第二次暴风雨来临,里美拼命摇头,手脚乱动。
秋叶原以为她软弱无力,却遇到强烈的抵抗,待她的动作稍缓和时,秋叶一举把她制服。
里美的抵抗没持续多久,不多时用尽了力气,平静下来。
秋叶多少有点扫兴,松开胳膊,俯视里美。
秋叶原以为里美是个乡巴佬,没料到她穿着一件相当艳丽的内衣。胸前的一个纽扣解开了,但脸上还是一本正经,拒人于千里之外。
秋叶见状,把手伸向她的裙子,里美轻轻地哼了一声:
“别这样……”
那是乞求的声音,就像奴隶哀求皇上那样,叫人怜爱。
这哀求的声音更激起了秋叶的欲望。
里美已经不想反抗了,秋叶把手伸到裙子的下摆,里美一动不动,那态度等于说,您愿意的话,请便吧!
然而秋叶并不想一气达到目的,此刻当然也没有“佛心”,里美说“别这样……”他还不得不在意。
“不行吗?”
秋叶简短的问话里含有各种各样意义。是无论如何不肯把身子给我呢,还是再等一会儿,或者今天来了例假不方便。
秋叶又轻轻地抱住里美,吻了又吻,里美不张口,不作回答,默默地接受。
“不愿意吗?”
秋叶又一次问道,里美依然不作回答。秋叶把手缩回来,凝视她的脸庞。从里美那紧闭着的眼睑中渗出了泪水。
秋叶看到了一个宝贵的镜头。这眼泪非同一般,是年轻女人拼命克制自己的结果。
“你怎么啦?”
为了掩饰自己的掉泪,里美转过脸去轻声问道:“您真的要我吗?”
“当然咯。”秋叶只答应了一声,把话咽了回去,这样的答话太煞风景了。
秋叶把手伸向里美的肩膀,不再说话,没料到里美又轻轻地说了一句:
“您真要我的话,请您悠着点儿。”
“你答应了?”
“您把电灯关了,我脱衣服。”
说罢,里美去解内衣的纽扣。
秋叶站起来把门灯和落地灯全关了。
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口还透着光亮。
“电灯关了。”
秋叶说罢,跨进了洗澡间。
里美的话意思很明确,关了电灯我就脱衣服。她为什么转变得这么快还不清楚,但她确实是这样说的。
她既然说了,就不能不信她。
秋叶躲进洗澡间,为的是腾出时间让她脱衣服。秋叶拿过毛巾,擦擦汗津津的脖子,看见镜中的自己。
眼看快到五十岁了,脸上皱纹增多了,显得疲惫,两鬓也有了白发。某酒吧的女老板说,上了年纪显得苍老,这是正常现象,面容最能证明自己的年龄。
然而自己干的事与年龄相距甚远,还有兴致引诱年轻女子来开房间。
“算了,管它年龄做什么……”
秋叶嘟囔了一声,与此同时镜子里的脸也动了一下。几十年来看惯了的脸,因期待年轻女子和好奇心,泛起了红晕。
这哪像大学教师和评论家的德行。教导和批判别人前,先教育、批判自己吧。
“然而……”
秋叶又拿起毛巾擦擦脸。
要求女人的爱如此强烈,证明自己还有无穷的生命力。正因为身体健康、充满好奇心,才会向女人求爱。一旦对女人无所谓了,那男人不是雄性,仅仅是个温厚的人罢了。
“是男人,就得有雄性的欲望。”
秋叶自言自语,突然鼓足勇气,用左手去握门把手。
里美脱完了没有?
他推门进去,朝黑暗的房间扫了一眼。
没有见到里美的身影,秋叶慌了,仔细一看,里美躺在床上。
当眼睛在黑暗中习惯过来后,在晦暗的一角,双人床上躺着里美,她那身子把被单鼓了起来。
秋叶仿佛在做梦,走近床前,俯视里美。
里美已盖上被单,看不见她的脸,只有一头秀发散乱在枕上。好像已脱了衣服,旁边的沙发上整整齐齐叠放着她的衣服。
这是怎么回事?秋叶轻轻地叹了口气。
脱了衣服上了床,里美的意思很清楚,她答应让秋叶占有自己。
然而,秋叶对里美如此顺从反倒不知所措了。
如果里美再作小小的抵抗,反而有味儿。假如她高喊:我不……别这样……再哄她一哄,然后再来硬的。
可是,她如此顺从,反而觉得没劲,甚至觉得毛骨悚然。
“睡了吗?”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里美依然不作回答。
秋叶想,这难道是梦中的一幕?掀开被单,女人的身子不知去向,只留下头发,他顿时忐忑不安起来。
被单鼓了起来,头上是一头乌黑的秀发,但他不相信床上睡的是里美。
秋叶又去摸摸放在沙发上的衣服,确实是她穿的连衣裙,桌上放着项链和手表。
秋叶又一次俯视双人床,这才开始脱衣服。
说实话,秋叶虽和几个女性发生过关系,但今天这样的遭遇还是第一次。有的嘴上说,“我不嘛……”“别这样……”待气氛稍为缓和后,总是允许男人去碰她;也有的怎么求她,就是冷淡地一口拒绝,丝毫不给进攻的空隙。
这样看来,里美简单多了。但并不简单,接过吻后,躺到床上,还在抵抗。过了一会儿,忽然想通了,表现出难以想象的顺从。
在黑暗中,秋叶再一次去触摸鼓起来的地方,然后慢慢地掀开被单,里美在床上缩成一团。
里美身上只留下贴身内衣。因为光线暗,看不清是什么颜色,好像是桃红色或米色。
秋叶看到她如此顺从,一时不知所措,他抱住缩成一团的里美。正像他意料的那样,里美的身子非常柔软。乍一看似乎很瘦削,实际一摸肉墩墩的,柔软、富有弹性。
“真感谢你……”
秋叶没有再说下去,这正是此刻他的心情。
就这样,即使没有冲破最后一道防线也满足了。假如里美只允许到此为止,那也行。到了这一步,也可使秋叶心满意足了。
然而,现实情况还想进一步。放弃了这么美的身体,太可惜了吧。
秋叶又一次紧紧抱住她,一只手从背脊往下滑去,从脖子到肩膀被黑发覆盖;再往下是柔软的内衣,手感很好;再往下滑,到了她的腰部;秋叶不再往下了,卷起内衣下摆,里美的臀部不大,但结实而有弹性。
摸过下身,秋叶的手又回到里美的胸口。乳罩和内衣连着,一时掀不开,秋叶在寻找搭扣,里美嘟囔了一声:
“在后面……”
秋叶停止动作,慢慢地抬起她的脸。
这话真是里美说的吗?还是房间里另有他人在偷看,提醒他。
然而,大饭店的客房,不可能有外人进来。
里美的脸转过去躺下,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似乎闭着眼睛。
根据过去的经验,乳罩下面是内衣或衬裙,却没见过乳罩和内衣连在一起的。
难道年轻的姑娘流行这种款式?
秋叶感谢里美的亲切,她发现秋叶到处乱摸,心里着急,干脆告诉他在后面。
当第一次男人向她求爱,她全身像石头一样僵硬,却若无其事地告诉他,而且声音特别平静,令秋叶不可思议。
对秋叶来说,与其说知道了搭扣的位置,使他高兴,不如说,里美的声音使他兴奋起来。
从这句简短的话里,听出里美十分冷静,等待兴奋起来的男人。
想到这里,秋叶清醒了。
搭扣解开了,乳罩松了,秋叶兴奋了一阵子,又燃起新的好奇心。
秋叶似乎在抵制里美的柔声,反而粗暴地扯下乳罩,露出她的胸部。
里美的乳房并不大,却紧绷绷地富有弹性。一手可以抓过来,圆圆的,形状十分可爱。
秋叶抚摸了一会儿,用手指去摸她的乳头,里美羞涩地默不作声。
如此沉着的态度,激起了秋叶的残忍的心情。
假如再不动弹,那就得激烈地摇晃她。
秋叶抱起里美,手指摸着她的乳头,突然将嘴唇凑了过去。
其实,秋叶并不喜欢太大的乳房,觉得有压迫感,不觉得可爱,反而会令人扫兴。
乳房还是小一点好,至多一只手掌能抓过来,最最舒服了。
此刻,秋叶把里美的乳房握在手掌心里,年轻女子特有的弹性和柔软,令人陶醉。
秋叶十分小心地抚摸着里美的乳房。
要是亮着灯,就能看见里美的肌肤。那雪白的肌肤因兴奋也许会变成淡红色。
手指和嘴唇的触感,发现里美的乳头和乳房一样,让人陶醉,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激,乳头已像小拇指那样大了。
秋叶用舌头轻轻舐里美的乳头,里美非常平静,没有明显的反应。
正因为反应迟钝,秋叶反而感到新鲜,不过里美的态度实在太冷淡了。
里美闭着眼睛听任秋叶摆布,没有任何反应。
“可以吗?”秋叶忍不住了,终于问道。
里美只是把头转过去,不作回答。
里美刚倒在床上时进行了一阵子抵抗,此刻已精疲力尽,完全失去了反抗的意志。
最后,秋叶决心去解她的内衣,里美不作反抗,任他解开扣子。
秋叶把她的衣服全部脱光,里美只弯了一下膝盖,仍然非常顺从。
秋叶对她的顺从,反而不安起来。
难道她有什么企图?如此简单地把身体献了出来,会不会有不三不四的人从旁边窜出来?
然而,里美不像是坏女人。
秋叶打消了不安的念头,抱起了里美。
里美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
“求求您,轻一点……”
秋叶一开始就没打算粗暴地对待她。这只好不容易飞到自己怀中的小鸟,费了多大劲才弄到手。
“你不用担心……”
秋叶轻声地回答,一时不知从何下手,伸手去摸她的背脊。
光着身子的里美似乎更加小了,柔软而小巧。
秋叶陶醉在这十分舒适的感触里,右手缓慢地往下滑去。
里美的膝盖抖动了一下,秋叶急忙停了下来,但这只是片刻的犹豫,继续往下滑,里美终于坚持不住了,张开了胯股……
秋叶充分地爱抚过后,欠起上半身,轻声道:“不要紧的……”
这话一半说给里美听,一半说给自己听,而对着这圣洁的少女,秋叶带着一种负罪感攻入了里美的身体。
里美发出轻轻的呻吟。
屋子里很黑,看不清她的表情,里美似乎皱了一下眉头,微微地张开了嘴唇。
然而,里美的反应非常短暂,只限于这一瞬间,接着就任凭秋叶为所欲为。
难得接触这样一个少女,自己精神十分紧张,而里美却表现冷静,好像她在说:“您愿意的话,请便吧。”秋叶忽然想到,这不是自己在唱独角戏,一个人瞎起劲吗?
或许是自己想得太多了,里美自己也不能不紧张,紧张过了头就不出声了。
即使如此,里美的态度也太平和了,秋叶交往过的女子,田部史子及其他女子反应都极为丰富多彩,更能激起男人的激情。
“行吗?”
秋叶本不想问,终于身不由己地说出了口。
原以为里美不会回答,没想到她娇滴滴地哼了一声。
“再来一会儿……”
秋叶觉得不可思议,没料到里美竟会如此率直,这说明她不是完全没有感触,刚才闭着眼睛,正是她陶醉在性结合的欢乐里。
听了她的话后,秋叶感到自己的体力开始萎缩,想到刚才只有自己一个人在使劲,不免有点滑稽。
秋叶不再动了,轻轻地吻着她的面颊,离开了她的身体。
里美仰躺着,闭着眼睛。
秋叶的欲望自然没有完全满足,正上劲的时候,忽然被打断了,身子似乎轻飘飘地吊在空中。
但这样草草结束,秋叶也并不感到不满足,虽然没享受到快感,但里美能跟他上床,已经足够了。本来只想同她接吻,此刻能有如此成果,算是一大成功。
秋叶抱起全裸的里美,沉浸在快乐的余韵里。
仅仅一次的结合,里美似乎放心了,此刻她像雏鸟依偎在母鸟的羽毛下,紧紧靠着秋叶的胸口,一动不动。
“你……”秋叶顿了一下,“你喜欢我吗?”这是多么愚蠢的提问。现在她已经把身体献给了自己,温顺地让自己搂着,说明她并不讨厌自己。
再问她也不可能超越目前的状态,只要她不讨厌自己,就足够了。
秋叶想知道的是,里美有没有别的心上人。从今天的态度看,她不像有特别喜欢的男人,即使有的话,至多不过是普通的男朋友而已。
秋叶这一推测的根据是,里美的身体还没有被开发,虽然肉体已经和大人一样,但尚有未成熟之处。
然而,里美已经不是处女了,否则不可能如此轻率地允诺他。
但她绝不是靠肉体吃饭的女人。
男女之间到了目前这一步,可以推测出各自的历程。
但是,这也并不说明全面了解了对方。双方结合在一起,多了一份了解,但又出现新的不能理解的迹象。
秋叶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搂在怀中的里美抬起脸来问道:
“几点了?”
秋叶欠起上半身,看了一下床头柜上的表说道:
“11点半了。”
“我要回家。”
里美的声音很干脆,不像还躺在床上。
秋叶搂着里美的膀子松了一下,两人的脚还交叉在一起,秋叶缩回了脚。
“这么晚回去,没事吧?”
“反正我得回去。”
说罢,里美一骨碌爬了起来。
秋叶没有去管她,仰面躺着不动。
也许在黑暗中眼睛已经习惯了,里美的动作像幻灯片似的展现在秋叶眼前:她首先拿起散乱在床上的内衣,在床边蹲下穿上,然后拿起沙发上的连衣裙,进了洗澡间。
秋叶起身,穿上宾馆里的浴衣,一想不合适,改穿衬衣,套上裤子。
他们俩休息前,窗外的高速公路上汽车来来往往,煞是热闹;此刻汽车少多了,但东京市中心仍然灯火辉煌。
秋叶瞅着通红的天空,考虑该用什么方式和里美告别。
在这种场合,一般要给点儿钱,但这样做好像是用钱买了她的身子,不合适。最好是送一件里美喜欢的礼品,但已来不及了。
秋叶还没想完,里美已从洗澡间里出来了。
“开灯吧!”
拧亮窗户边的落地灯,里美羞涩地转过脸去,立刻转过来说:
“我回去了。”
“等一下。”
秋叶明知她要走,但这样放她走,太扫兴了。
“我送送你。”
“不,我一个人回去。”
里美已完全醒过酒来,刚才那红晕的脸庞,已恢复到平时模样。
“挺远的,是不是?”
“没事儿,我打的回去。”
里美的脸上没有留下房事过后的痕迹。发型和服装和来的时候一样,只是胸前的蝴蝶结仿佛小了一点。
“还能再见面吗?”
里美点点头,秋叶趁势塞给她一万日元。
“打的用得着。”
“可是……”
没等里美说完,秋叶用嘴唇封住她的嘴,拧开了门把手。“我送你去。”
“真的没事儿。”
说罢,里美像从笼中放出来的小鸟,飞快地朝走廊跑去。
[1]閧(hòng)是哄(hòng)的异体字。
[2]“一膳”,大碗饭,“一膳饭馆”是指简易餐厅。
[3]日本江户时代的风俗画。
[4]“穷鸟入怀”是中国成语,比喻处境穷困而投靠于人。出自《三国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