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还好端端的天气,晚上忽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花九箫收起蝴蝶弯刀,踏进凉亭内。亭子里备着一把伞,他撑开伞,将刀挂在腰间,朝着月华台下走去。
芳华小筑的灯已经熄了大半,花九箫估摸着,这个时候曲黛黛差不多已经睡了。
雨越下越大,将他的衣摆打湿了。
花九箫加快步伐,走到长廊下,收起伞,将伞搁在柱子旁边,悄悄地推开虚掩的门。
屋门并无动静,帘帐垂下,将大床遮得十分严密。
花九箫放轻了脚步,解下腰间的刀,放在桌子上。
桌子上放着茶壶,他自桌边坐下,倒了半杯茶,刚送到唇边,莹白的胳膊从身后绕过来,搂住了他的脖子。
花九箫淡定地将茶饮下,放下杯盏,握住她的手,问:“怎么还不睡?”
“在等你。”曲黛黛将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
“等我做什么?”
“等你一起睡。”曲黛黛从他身后绕到他身前,花九箫这才注意到,她穿了一件纯白的裙子,且全身上下只穿了这一件单薄的白裙,胸前一截白皙的肌肤若隐若现,透着勾魂摄魄的美丽。
花九箫的目光顿了一下,落在她的眉心。她的眉心处画了一抹朱砂,艳红的朱砂印记,缀在雪白的肌肤间,宛若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一下子烧在了他的心尖上。
花九箫心头一热,忽然有些口干舌燥,声音不知不觉喑哑起来:“为何做这副打扮?”
“夫君不喜欢吗?”曲黛黛缓缓倚进他怀中,双手搂着他的脖子,身躯贴着他的心口。
能明显感觉到,他的心口不断起伏着,呼吸透着灼意。
花九箫向来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曲黛黛都自个儿送上门了,他当然不会拒绝。他伸出双臂,猛地将她抱起,拂开珠帘,走向软榻。
冷雨敲窗,夜风萧瑟,唯独室内融融春意不尽。
曲黛黛低低地喘了口气,伸手抚着自己的肚子,轻声道:“九箫,我们给云锦添个弟弟可好?”
花九箫的动作不可察觉地凝滞了一瞬。
翌日一早,又是个晴空万里的天气。曲黛黛醒来时,花九箫已经起床,她睁开眼睛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帘帐。
花九箫走到床畔,俯身在她的眉心印下一吻:“起来,一起吃早膳。”
琉璃和明珠将早膳布上桌,曲黛黛坐在桌前,失神地盯着面前的米粥。
昨天晚上她处心积虑地撩拨花九箫,总算达成了目的,不知道这次,花九箫播下的种子可会生根发芽。
与花九箫重逢已有两年,这两年来他们如胶似漆,恩爱不已,日子过得甜甜蜜蜜,什么都好,唯独她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
云锦很乖,也很听话,花九箫很喜欢她,还亲自教她习武读书,只是,云锦终究不姓花,身上流的也是别人的血。
她也向花九箫提过,每次都被花九箫避开话题,一度叫她怀疑,花九箫是不是有什么隐患。
她决定再试一次,如果这次还不行,她就和花九箫摊牌,两个人都去看大夫,看看问题出在谁的身上。
沈流云从屋外匆匆走了进来,双手呈上一封密信:“谷主,从楚国送过来的。”
花九箫接过密信,拆开,扫了一眼,目光落在曲黛黛的身上:“虞青凰的亲笔信。”
曲黛黛回神,惊讶:“师姐?可是出了什么事?”
“她请求将捧月放出蝴蝶谷,和她团聚。”花九箫淡淡道。
捧月是虞青凰的侍女,七年前,她当众诬陷曲黛黛,被曲黛黛将计就计,送进了蝶园。转眼间,她已经在蝶园关了七年,没想到,虞青凰还惦记着她。
“师父打算怎么办?”
“黛黛可有什么高见?”
“高见没有,低见倒是有一些。”曲黛黛忍不住笑了,认真分析道,“师姐如今已经是楚国的皇后,师父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蝴蝶谷还没有沦落到要看楚国皇后眼色的地步。”
“和气生财嘛。”曲黛黛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衣摆。花九箫是幽冥杀手出身,这些年来在江湖上树敌太多,纵然他武功高强,也是防不胜防,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
况且,虞青凰的夫君是花九箫的哥哥,虞青凰又是花九箫的首徒,有这样一层关系在,撕破脸对蝴蝶谷也没什么好处。捧月待在蝶园这样的地方,一待就是七年,该吃的苦头也吃够了,不如顺水推舟,送虞青凰一个人情。
曲黛黛觉着,自己这番思虑,还是比较周全的。
听闻捧月已经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寿命无几,要真死在了蝶园里,白招人怨恨,还是送回虞青凰的身边比较好。
花九箫最怕她扯着自己的袖子撒娇,她一撒娇,他再冷硬的心肠,也会柔软下来。
“便依你所言。”花九箫道。
吃过饭,花九箫去烟雨阁处理各地送过来的账本,曲黛黛没跟着去。她如今不似以前,必须伺候在他的跟前,现在的烟雨阁,她想去就去,她不想去,花九箫也不勉强。
明珠捧着琉璃托盘,走入厅内,对曲黛黛道:“黛黛小姐,汤熬好了,请黛黛小姐趁热喝了。”
这汤是花九箫特意为曲黛黛制定的食谱,据说里面加了能温补身体的药材,曲黛黛喝不出什么药味,反而,汤汁鲜美,入口生津,令人回味无穷,喝了两年,居然一直没有生厌。
“放下吧。”曲黛黛道。
明珠放下汤碗后,离开了大厅。
曲黛黛走到桌前,拿起汤匙搅拌着汤汁,待凉却得差不多了,舀起半勺,送到唇边的时候,动作忽然一顿。
她垂下眼睑,脑海中隐隐腾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仔细一回想,似乎每次与花九箫欢好过后,厨房都会派人送来一碗这样的汤。
曲黛黛猛地放下汤匙,站起身来,瞪圆了一双眼睛看着这碗浓稠的骨头汤,眼底透着难以置信的光芒。
不会的!
应该只是一个巧合!
哪有这样的巧合?曲黛黛找不出说服自己的理由。她在厅内来回走了两步,脸上表情犹豫不定,接着,她停下了脚步,走到门口,唤道:“红瑛!”
红瑛是两年前调回芳华小筑的,专门负责照顾云锦,也是这蝴蝶谷内,她唯一能信得过的侍女。
其他人都是花九箫的人,她信不过她们。
红衣女子放开云锦,走到厅内,朝曲黛黛福了福身:“黛黛小姐,有何吩咐?”
红瑛在蝶园里和曲黛黛玩得好,一直唤她“黛黛”,芳华小筑不比在蝶园里,终归曲黛黛是芳华小筑的小主子,而她只是一名侍女,她也就跟着改口,当着众人的面,唤她“黛黛小姐”。只有在背地里,才会和蝶园里一样,与她勾肩搭背,直呼她的名字。
曲黛黛走到桌边,端起那碗汤,以袖遮挡,递给红瑛,压低嗓音道:“红瑛,你出谷一趟,找个大夫帮我查一查,这汤里是否有……”
“是否有什么?”红瑛好奇。
“是否有避孕之物。”曲黛黛咬牙,“记住,千万别叫人看见了。”
红瑛一怔,猛地明白过来,兹事体大,不敢马虎,低声道:“黛黛你放心,我这就出谷,必然给你办妥此事。”
曲黛黛回来后,进出蝴蝶谷不似从前那般严格,只需登记一下,领颗解毒丸,便可自由出谷。
红瑛生性活泼爱玩,办事却稳妥,不过才一日的功夫,便有了结果。
她将曲黛黛拉到墙角下,目光四处逡巡,确定无人窃听后,嗓音压到最低:“黛黛,大夫查过了,那碗汤里的确掺有避孕之物。”
眼见曲黛黛脸色变白,红瑛连忙补充道:“不过,大夫也说了,汤没什么问题,除了避孕之物,汤里加的都是罕见的药物,用来温补身体是最佳,若长期服用,有延年益寿之效。”
红瑛原本还担心曲黛黛失宠,听完大夫的话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小心翼翼地瞧了曲黛黛一眼:“兴许谷主有什么苦衷。”
“我知道了,此事危及性命,你不要告诉别人。”曲黛黛的脸颊犹泛着几分惨白。
红瑛点头:“你放心,我知道轻重的。”
花九箫自烟雨阁出来后,天已经黑了。正是月底的时候,各地的账本接二连三地送过来,一堆处理不完的麻烦事。
蝴蝶谷内各处都亮着灯笼,风从遥远的山巅拂来,摇响挂在树梢的金铃。花九箫穿过长廊,走进大厅内,蓝漪领着侍女,开始布晚膳。
花九箫问:“黛黛呢?”
平日这个时候,曲黛黛早就等在大厅里了。
蓝漪回道:“一下午都不曾见到黛黛小姐的身影。”
曲黛黛贪玩,有时候会带着云锦漫山遍野地闲逛,尤其是这个时节,山上到处结着稀奇的果子,她经常一出去,到天黑才回来,回来时必然带着满满一箩筐的果子,给大家分食。
云锦自厅外冲了进来,跑到花九箫的面前,拽着他的袖子问:“九箫爹爹,见到我黛黛娘亲没有?”
“黛黛娘亲没和你在一起?”
云锦摇头:“今天我在练习新学的剑法,没和黛黛娘亲一起玩。”
花九箫眉头一皱,猛地站起身来,沉声道:“吩咐所有人,立即去找黛黛。”
“是。”蓝漪道。
曲黛黛坐在山洞中,抬头望着天幕上的弯月。
花九箫应该已经发现她不见了,自打知道花九箫在她的汤里加了避孕的药物后,她的心里难过极了,想不通他为什么这样做,一怒之下,便选择了离家出走。
说是离家出走,其实也并未走远。这个地方花九箫从前带她来过,半个月前,他们还在这里打猎、烧烤,玩到通宵。
曲黛黛不明白花九箫的心思,越想越生气,捡起地上的石头,朝着夜色中扔去:“大猪蹄子!花九箫,大猪蹄子!”
“想吃猪蹄了?”身后忽然响起花九箫的声音。
曲黛黛的动作一僵,气呼呼地转过头去,瞪了他一眼。
花九箫无奈地走到她身边,将她揽入怀中:“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我生气了。”
“谁惹你了,我帮你杀了他,可好?”花九箫搂紧了她。
曲黛黛挣扎着,她的力气没有花九箫大,根本挣脱不了,她又气又难过:“可我又舍不得杀了他。”
花九箫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原来是我惹你生气了。我做了什么,惹得黛黛这样生气?”
“你擅作主张,你欺人太甚,你……”曲黛黛的眼眶红了,眼底有泪光在打转,“你凭什么?凭什么,擅自做决定,枉我一直以为……”
“别哭。”花九箫心疼地捧起她的脸颊,用手指拭了拭她的眼角,一脸温柔的神色,“都是我的错,黛黛别哭,我改就是,但是你要先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你给我喝的汤里加了什么,你心知肚明。”曲黛黛委屈得不行。她一直怀疑,是自己的问题,是自己的药奴身体,无法有孕。这两年来,她过得很心慌。她不想,就这么失去做母亲的资格。
花九箫的动作滞了一瞬。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如果你不喜欢我,我们和离便是,我不会缠着你。”
“我不许!绝不允许!”花九箫猛地抱住她,双臂锁得紧紧的,在她看不到的角度,眼底翻滚着阴沉沉的浪涛,“我会缠着你,做鬼也缠着你。”
“那你为什么要杀死我们的孩子?”如果不是那碗汤,他们早就有孩子了。
“……因为我怕。”半晌,花九箫语声苦涩地答道。
他是闻名天下的杀手,蝴蝶弯刀沾过多少血,却也有怕的一天。他实在怕极了,怕曲黛黛离开他。
“怕什么?”曲黛黛不解。她不敢相信,这天下也有花九箫怕的。
“怕黛黛离开我。”花九箫声音越来越低,“黛黛身体不好,生孩子……也许会死。”
花九箫十七岁那年,曾接过一单生意,单子是幽冥直接下达的,追杀一个屠人满门的穷凶极恶之徒,万没有想到,这恶徒居然有一个妻子。
花九箫追到他的那日,正值他的妻子临盆。恶徒苦苦哀求,求自己让他最后看孩子一眼。
屋子里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花九箫忽然产生了好奇,好奇女人是怎么生孩子的,那惨叫声可比他在幽冥训练时听到的声音还要凄厉。
他推开屋门,想要探个究竟,就在那一瞬间,屋子里的惨叫声戛然而止,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稳婆慌张地跑出来,满面惨白地叫道:“没了!夫人和孩子都没了!”
不过一息的时间,大人和孩子,全都没了,比他的刀还快!
那恶徒一下子就崩溃了,在亡妻面前举剑自尽。花九箫站在床前,眼前所见是大片大片鲜红的血。
女人脸色惨白,躺在血泊里的样子,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花九箫害怕,曲黛黛也会像那个女人一样,离他而去。
原本以为云锦是曲黛黛为他生的女儿,欢喜过后,便是一阵后怕。那时,曲黛黛还好端端的,他后怕又庆幸,上天终究待他不薄。
后来,得知云锦并不是他的女儿,他虽觉遗憾,却又想到,以曲黛黛的身体,生孩子比普通妇人更加危险,若是那次真的怀上了,也许五年后,他见到的就是曲黛黛的尸骨,这样一想,他很庆幸,云锦不是他的女儿。
如果拿曲黛黛的命,换一个活泼伶俐的孩子,他宁愿不要这个孩子。
曲黛黛的身体,是他的心结,这两年来,他寻遍天下良药,他不求曲黛黛为他生孩子,他只求,她能够长命百岁。
曲黛黛听花九箫说起自己的心结时,脸上露出震惊之色,她如何也想不到,花九箫担忧的是这个。
曲黛黛苦恼地想,她该怎么告诉花九箫,自己的心脏是传说中的圣物“冰魄”,她的身体比普通人不知要好多少倍。
原书里,花九箫是拿黛黛的血试毒,才试出这个结果的。这一世里,花九箫爱她护她,不舍得动她半分,自然发现不了她的秘密。
“可是我想拥有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孩子。有师父在,我不会死的,也舍不得死。”曲黛黛倚在他的怀里,低声开口,“若是师父担心的话,就把医仙请进蝴蝶谷里。”
花九箫不说话,他在别的事上都依曲黛黛,唯独这件事不松口。
“师父所见的那名妇人,是在逃亡的途中生的孩子,我不一样,我有师父护着,所以我不怕。而且……”曲黛黛贴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听完曲黛黛这个秘密后,花九箫惊异地看她一眼。
“夫君。”曲黛黛改了口,扯住他的袖摆,晃了晃,“我真的很想要一个孩子。”
她孤身来到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亲人,如果能生下一个孩子,那个孩子的身体里流着她的血,会是她这个世界里唯一的亲人。
“如果夫君不答应,我就去找叶雪幽,他肯定乐意的。”曲黛黛见他不松口,松开了他的袖摆。
“你敢!”花九箫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那夫君是答应了?”曲黛黛笑嘻嘻的,凑到他脸颊,亲了他一口。
花九箫露出一脸无奈,眼底有些许松动。
终归,还是敌不过她。
他天下无敌,唯独是曲黛黛的手下败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