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亏这一场大雨, 凤鸣台的血迹一夕之间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凤岚曦也因淋了雨,旧疾复发,昏昏沉沉病了好几天。这日, 他拖着病体照例来向凤老夫人请安。
凤老夫人问起凤鸣台之变的后续。
凤岚曦道:“所有乱党都已经拿下, 请母亲放心。”
“听说你要将凤岚楚风光大葬?”凤老夫人端起一杯茶, 神色淡淡地抿了一口。
凤岚曦颔首,低声道:“是。”
凤老夫人猛地将茶盏搁在桌子上, 脸色沉了下来:“不必了, 他犯上作乱已经闹得人尽皆知, 再风光大葬, 是嫌我们凌霄城的脸丢得还不够吗?”
“请母亲明示。”
“此等大逆无道不忠不孝之辈,不配做我凤氏的子孙, 丢进乱葬岗,永世不得入凤氏祖坟。”凤老夫人冷冷道。
当初凤岚楚的母亲也是两张破席子一裹, 葬在了乱葬岗。凤城主得知此事后,一句话也没说,显然是默认了此举。后来凤岚楚偷偷潜入乱葬岗, 连夜将他母亲的尸骨收敛, 葬在了后山的一处小山坡。此事若非被凤岚曦暗中压下了,只怕凤老夫人知晓,又要大闹一场。
凤岚楚一死, 他多年经营的势力一夕之间树倒猢狲散, 凌霄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凤老夫人不许凤岚楚入凤氏祖坟, 可凤岚楚终究是凤氏的子孙,哪能真得容他栖身乱葬岗。凤岚曦命人将他和他的母亲合葬,重新修了坟。
夕阳隐去最后一丝踪迹,暮色很快降临,晚风送来凋零的花瓣,飘落在凤岚楚的坟头。
凤岚曦抬头看了一眼坟前的石碑,因怕母亲发现,碑上什么字也没有刻。
凤岚曦将一壶酒浇在墓前,转身离开,走了几步,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走了回来,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拨浪鼓,放在凤岚楚的坟头。
那拨浪鼓已经有些年头了,鼓面和手柄都破损得不成样子,看得出来时常有人摩挲把玩。
看着这面小小的拨浪鼓,凤岚曦冷漠的目光里似是染上了夕阳的色彩,难得地带上了几分暖意。
这一回,他终是将这个拨浪鼓送了出去。
街头的灯笼次第亮起,长街灯火如花,一轮幽幽的明月,挂在漆黑的天幕。
凤岚曦踏着月色往回走。
沿街是一条河,银色的河流贯穿整座城,朝着城外流去,不少人蹲在河边放花灯。
一名黑衣侍卫匆匆从长街另一端奔来,行了一礼后,在他耳边低声耳语了一句话。
凤岚曦颔首,抬步沿着长街离开。
厚重的铁门“咣当”一声朝两边打开,清幽的月光随着凤岚曦的步伐,流泻进甬道,洒下一层清冷月华。
两边的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燃着一盏昏黄的灯火,灯火照不到的地方,一片暗沉沉的。
黑暗之中,隐隐有哀嚎声传来。
这里是凌霄城的地牢,凤鸣台之变后,牢狱中一夜之间多了很多人,凌霄城主张仁慈公正,他们罪不至死,凤岚曦不会杀他们,但他们将终生被囚困在这里,直到死亡将他们带离。
甬道通向黑暗的深处,再往后,灯光越来越弱,破旧的墙壁上,映着凤岚曦颀长的影子。
甬道的尽头是一间铁牢,这间铁牢和其他的铁牢不一样,这间铁牢由天底下最坚韧的钢铁打造,历来只关祸乱天下的重刑犯。
凤岚曦停在牢门前,目光朝着牢内投去,黑暗的角落里,隐约坐着一道人影。
那人身着绯红色衣袍,长发披散,背抵着墙壁,脑袋微微垂着,乌黑的发丝掩去他的半张脸。
白皙的手自宽大的袖袍中伸出,一束光亮照在那只手上,手背布满鲜红的伤口。伤是在凤鸣台上留下的,因为没有得到很好的处理,伤口的血迹已经凝固,皮肉往外翻卷着。
他却毫不在意,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抓着一只银色的酒壶。
在他身前的不远处,托盘上摆放着的精致饭食一口没动,唯独这酒壶里的酒已经消失了大半。
浓烈的酒气伴随着阴暗潮湿的气息迎面扑来,凤岚曦的眉心不着痕迹的轻皱了一下,沉声道:“打开门。”
跟在他身后的侍卫连忙取出一把钥匙,打开铜锁。
凤岚曦缓步踏入牢中,停在花九箫的身前。
花九箫仿佛没有看见他似的,举起手中的酒壶,对着壶嘴痛饮了一口。
“花公子伤势未愈,还是不要饮酒得好。”凤岚曦淡声开口道。
花九箫低低地笑了一声,沙哑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怎么,凤大公子关着本座不止,连本座饮酒也要干涉?”
他的声带在凤鸣台上撕裂了,嗓音嘶哑难听,伴随着低沉的笑声,听来令人感觉阴森森的。
“凤大公子前来,应该不只是看本座这么简单吧?”花九箫抬手掷出手中的酒壶,那酒壶一路滚着,滚到凤岚曦的脚边,撞了一下他的脚尖。
“凤鸣台上,花公子一共屠我凤氏金甲护卫三十余人。”凤岚曦垂眸看着脚下的银色酒壶。
“原来是来问罪的。”花九箫“啧”了一声,拂开额前的发丝,一条腿屈起,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倚着斑驳阴暗的墙壁而坐,“如今本座已是凤大公子的阶下囚,要杀要剐,那还不是悉听尊便。”
凤岚曦没有说话,一只胆大的老鼠,飞快自二人眼前掠过,消失在草堆里。
“你不敢。”花九箫笃定地开口,打破了这沉闷的寂静,“凌霄城内乱初平,局势不稳,凤大公子又是个病秧子,杀了本座,招惹上蝴蝶谷,一旦凤大公子撒手人寰,便无人再能镇住蝴蝶谷。到时候,这个辉煌了百年的凌霄城,可要因凤大公子一个决定大难临头。”
花九箫是有自信说这番话的。
蝴蝶谷的势力远比表面上看起来庞大,光他养得那些情报网,就足以将凌霄城闹个天翻地覆。所有人都知道花九箫赴了凤岚楚的约战,若他死在凌霄城,沈流云和蓝漪他们必定会动用所有的势力为他报仇,血洗凌霄城。
凌霄城的确是江湖最大的门派之一,这个辉煌了百年的门派,到了凤岚曦这一代已经逐渐式微。凤岚曦因重病不能习武,他一死,凤氏后继无人,大厦崩塌也不过是一朝一夕之事。
如果凤岚曦敢杀他,他早就在凤鸣台上趁着他昏迷未醒动手了,不会给他睁开眼睛的机会,更不会好吃好喝地供着他。
“我放你离开。”凤岚曦没有反驳他的话,他微微抿了一下唇角,说道。
“本座要带曲黛黛一起离开。”
凤岚曦一怔,沉声道:“我已经与黛黛拜堂成亲,花公子要带走我的夫人,似乎于礼不合。”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座是曲黛黛的师父,她的婚事需得本座的同意,本座不许她嫁给你。”花九箫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凤岚曦缓缓地摇了一下脑袋:“现在说这些太迟了。”
“什么意思?”
“黛黛她坠下凤鸣台,伤势太重,已经不治而亡。”
花九箫猛地站起身来,拽得扣在他手腕间的铁链一阵咣当响,他面色剧变,神情凶狠,厉声道:“你胡说!”
“花公子亲眼看着她坠下去的,我有没有胡说,花公子心知肚明。”若非亲眼见她坠下去,花九箫也不会伤心欲绝,昏了过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花九箫脸色煞白如纸,身形摇摇欲坠,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似是要站立不住。
凤鸣台虽高,坠下去也并非必死无疑,没有见到曲黛黛的尸体,花九箫不信她死了。
“也罢,若花公子见了这东西,便不会再如此自信。”凤岚曦低声叹了一口气,“将东西拿过来。”
过了一会儿,黑衣侍卫黑羽捧着一方雕花红漆木盒,走到花九箫的面前,双手呈上。
花九箫接过盒子,打开盒盖,里面的东西映入眼帘的瞬间,他像是被一道雷狠狠给劈中了,满面呆愣的表情看着盒内之物。
那是一只金色的手镯,镯子上雕刻着华丽精致的花纹,中央嵌着一颗蓝色的宝石,宝石犹如星空一般美丽耀眼。
在不久之前,这只镯子还扣在曲黛黛的腕上。
镯子是他送给曲黛黛的生辰礼物,只有他能取下,没有人知道,他把“弱水”的秘方用古文刻在了镯子的内侧。
这就是他为什么说,“弱水”早已在曲黛黛的手中,曲黛黛带着镯子与叶雪幽交易,恐怕连她自己也没有参透这其中的玄机。
镯子的机关只有他能打开,而现在,这只本该扣在曲黛黛手腕上的镯子,却躺在他的面前。
花九箫眼尖的发现,镯子花纹的缝隙里,隐隐藏着一丝暗红的血迹。镯子被人清洗过,缝隙里的血迹藏得太深,那人没有发现。
看到这缕早已干涸变暗的血迹,花九箫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刀,狠狠地剜去了心尖上最柔软的部分。一时间,无数腥甜的血气在胸腔内汇聚、翻涌,掀起惊涛骇浪,紧接着朝着喉口喷薄而出。
“噗——”鲜红的血箭自他的喉中喷出,化作飘洒的血雾,尽数洒在了他手中的镯子上,顿时将镯子染得一片绯红。
轰然一声,花九箫的身体倒地,惊得草堆里的蟑螂老鼠乱窜。
凤岚曦连忙俯下.身来,抬手迅速在他胸前点了几下,封住了他的穴道。
花九箫面色惨白如纸,冷厉的目光瞪他一眼,不甘心地合起眸子,沉沉睡了过去。
方才花九箫在极度伤悲之下,引发胸闷气短的症状,幸亏凤岚曦出手够快,及时击散他心口的一股郁气,否则,必会引起重伤,轻则内功尽废,重则心脉俱断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