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密布, 天地暗沉,狂风呼啸而过,很快就会有一场倾盆大雨,洗刷着这个连日以来被阳光笼罩的凌霄城。
厮杀正在凌霄城的每一个角落里上演, 所有背叛凤岚曦的人, 都在这场屠杀中被收割了生命, 唯独两个人除外。
一个是他的二叔,一个是他的弟弟, 凤岚曦还没有想好怎么处置他们。他们的身上流着一样的血, 纵使他再冷酷无情, 也无法坦然地对着自己的血亲举起屠刀。
不杀了他们, 始终是个隐患,一旦他病逝, 凤氏后继无人,难免会落入有心之人的手中, 兴风作浪。
需得早点添个子嗣,成为凤氏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凤岚曦不由得想起母亲的话,目光落在曲黛黛的身上。他本对虞氏长女并无兴趣, 遵守家族的意志迎娶她, 也有继承香火之意,可现在,真正的虞青凰不知所踪。
至于曲黛黛……
她和他之间还有一场交易。
凤岚曦正胡思乱想着, 一道金色的身影摔在他的脚边。这名金甲护卫被凤岚楚削掉了半个脑袋, 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 巨大的血花在他的身下绽放。
凤岚曦的瞳孔缩了缩,抬起头来,眼神骤冷。
够了,这场闹剧该结束了!
一柄飞刀倏然从他的指尖射出,银光闪过,人群中传来凤岚楚的一声闷哼。凤岚楚身形趔趄了一步,抬手捂住肩头的伤口,暂时落于下风的他,很快被金甲护卫包围。
他的身上添了一道又一道伤口,锦衣已经血染一片,衣摆处滴滴答答淌着血。他后退了几步,退至凤鸣台的边缘。
再这样下去,他就会跌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住手!我投降!”凤岚楚狠咬着后槽牙,浓烈的血腥味自他的喉间一点点地漫开。他将这口血沫咽下,举起手来,扔了手中的折扇,“大哥,我投降,我再也不敢了。”
金甲护卫将他的胳膊反扭到身后,押到凤岚曦的面前。不知是谁在他的腿弯处踢了一下,凤岚楚的双腿不受控制地弯下,跪倒在地。
凤岚楚甩了甩沾在面颊上的头发,仰起脑袋,目光直视着满面淡漠的凤岚曦:“是我技不如人,大哥好手段,弟弟自愧不如。”
“你知错了吗?”
“我何错之有?”凤岚楚反问。
“大逆无道,不忠不孝。”
“同为凤氏子弟,弟弟做的,和大哥是一样的事,算什么大逆无道。”凤岚楚冷笑。
都流着凤氏的血,凭什么凤岚曦是名正言顺,而他就是大逆无道,他不甘心。
凤氏虽是江湖门派,等级森严却不输皇室,历来城主之位只会落在嫡长子的头上,这是凌霄城百年来从未变过的规矩。
论才情,论武功,论谋略,凤岚楚从不觉得自己输给凤岚曦,他输的,只是一个身份。
一个身份而已,就足以将所有的努力和天赋都抹杀掉。
“胜负已定,再多言无益。”凤岚楚站起身来,后退一步,“大哥打算如何处置我?杀了我?”
“我不会杀了你,凤氏子孙的手上不应该沾上凤氏族人的血。”
“大哥如此宽厚仁慈,就不怕我东山再起?”凤岚楚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他笑得极为开心,糊满鲜血的脸因为这个笑容,显得过于阴森恐怖。
“我会废了你的武功,把你关在一个无人的荒岛上,这一辈子,你都无法离开这座岛,直到你的血肉和这座岛融为一体。”凤岚曦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向他宣告着自己的惩罚。
他不会杀了凤岚楚,但他的惩罚却比杀了凤岚楚还要难以忍受。废去一个人的武功,无异于折断鸟儿的翅膀。再把他囚在与世隔绝的荒岛上,终日只能对着茫茫无际的大海,永远也渡不到彼岸,即便是死了,灵魂也要在海上漂泊,永不得归。
凤岚楚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你休想!”凤岚楚的喉中再次有血涌出,这一次,无论他怎么咽,血还是争先恐后地从他喉中喷涌而出。
“你休想!”他大声重复了三次,猛地一跃而起,所有人只当他是要攻击凤岚曦,已经做好了准备,谁料,他忽然调转方向,以势不可挡的速度冲向了曲黛黛。
曲黛黛以为他打算和花九箫同归于尽,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无比,那凤岚楚却俯冲到她的身边,伸手揽住她的腰,奔到凤鸣台的边缘,一跃而下。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时间,当曲黛黛回过神时,她的身体已经腾空飞了起来。身后似乎传来了一声极为凄厉的嘶喊,那是撕裂声带才会发出的尖锐吟啸。
狂风迎面扑来,刮在她的面颊上,她费力地睁开眼睛,朝着凤鸣台上望去,似乎看到了一双赤红的眼睛,那双眼睛充满着绝望。眼尾处,鲜红的蝴蝶透着伤心欲绝的艳色。
坠落的时间很短,根本来不及诀别。曲黛黛站在醉霄楼最高一层楼时,也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真得摔得粉身碎骨。
不,并非粉身碎骨,凤鸣台没有醉霄楼高,顶多是血肉模糊。
曲黛黛不由得苦笑,在与地面接触之前,闭上了双眼。
凤岚楚看着怀中的曲黛黛,一双眼睛里翻涌着各种各样的情绪,坠地的瞬间,他猛地翻转过身体,全身真气暴涨,将自己垫在了曲黛黛的身下,护住了她。
“轰”的一声,凤岚楚的身体狠狠地砸在了地面上,顿时,有艳红色的血在他的身下缓缓漫开。
曲黛黛的身体重重地震了一下,这一下震得她头昏脑涨,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猛地抬起眸子,看向凤岚楚。
凤岚楚的脸上都是血,眼睛里有熟悉的笑意漫开,那笑容温柔多情,像极了月下初见。
“凤岚楚,你……”曲黛黛震惊地望着他。
“我知道你不信,但是,我真的有点喜欢你了。”只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他今日的一败涂地,皆是曲黛黛、凤岚曦、花九箫三人一手造成,他何等的聪明,短短时间内,便看出三人之间的关系,以及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他们既害得他如此,他要他们痛不欲生。
只是到了最后一刻,他还是心软了。也许是大彻大悟,不想再多害一条性命,也许是因为曲黛黛那一句“二公子的情意是真是假,一眼便可以看透”。
他骗过很多人,到头来,连自己都给骗了。
他这一生如此短暂,有大半生都是在假象中度过,他这一死,不知还有谁会念着他。
至少还有个曲黛黛……
他相信,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忘了他。
凤岚楚满意地看着曲黛黛眼底掀起的波澜,那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而来,终是将他的意识给吞没了。
忽然有豆大的雨珠从天际滴落下来,起初还是一颗两颗,到了后来,雨珠愈发得细密,砸在地面上,将血一点点地晕开。
曲黛黛的脑袋越来越昏沉,她努力地保持着清醒,却还是敌不过那阵阵浓烈的困意,合起双眸前,她的视线中多出了一截白色的衣摆。
那白是一片极致的雪白,白得几乎找不出一丝瑕疵。她的视线顺着衣摆往上移,模模糊糊看见一人,雪衣乌发,手中举着一把青竹伞,正用一双幽深如夜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
曲黛黛再也支持不住,昏了过去。
浩大的天地之间,垂下无数道雨帘。凤鸣台的边缘,令人闻风丧胆的蝴蝶杀手花九箫,手中紧紧抓着一片衣角。即便他早已昏过去,手掌却合得极紧,任凭金甲护卫如何掰他的手掌,也掰不开。
所有人的耳边依稀回荡着那一声凄厉的嚎叫——
黛黛。
那一声几乎撕破长空,如杜鹃泣血、孤鸿凄鸣,纵使铁石心肠,也不忍猝闻。
没有人知道他那一刻的绝望,曲黛黛坠下凤鸣台的那一瞬间,他拼命鼓动着全身的肌肉,伸出长臂,想要抓住她……
到最后,却只来得及抓住她的一片衣角。
她就像是一只蝴蝶,从他的掌心飞离,飞向死亡的深渊。
大片的血花在花九箫的眼底绽放,他此生从未见过这样艳烈鲜红的血,那一片灼目的赤红,映入他眼底的瞬间,狠狠地刺痛了他的双目。
雨势大了起来,眼前一片氤氲的雾气,花九箫的一张脸苍白如纸,若非胸口微微起伏着,差点叫人以为他已经死了。
雨水浇着花九箫的身躯,形成一道道暗红色的血流。原来他的这身红衣之下,早已堆满重重血色。
金甲护卫取来一把大伞,罩在凤岚曦的头顶,一人匆匆来报,声音淹没在淅沥沥的雨声中:“大公子,夫人的遗体不见了!”
凤岚曦连忙奔下凤鸣台,高墙之下,只有凤岚楚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身下的血迹被雨水冲刷,血色越来越淡。
雨水罩在凤岚楚的脸上,将他面颊上的污迹尽数洗去,露出一张俊美却又惨白僵硬的脸颊。
凤岚曦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发愣地看着那具冰冷的尸体,心底的某一处,却是被什么给狠狠地击了一下。
霎时间,时光的微尘,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掉,露出为数不多的温情。
年少时,他不懂凌霄城内的暗流涌动,也曾和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一样,为新生命的到来感到欢喜。
少年摇着手中的拨浪鼓,不厌其烦地哄着那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家伙喊哥哥。
“叫哥哥,乖,叫声哥哥来听。”
然而,他名义上的弟弟,在母亲的眼里是个“脏东西”,和他那个出身烟花之地的娘亲一样,是个“脏东西”。
母亲温柔贤良,是一位合格的当家主母,她将凤氏的后院打理得妥妥当当,唯独容不下那一大一小两个“脏东西”。
“你记住,凤家血脉容不得卑贱之人玷污,这个凌霄城,只有你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就算你死了,继承凤氏的,也只能是你的嫡长子。”
凤岚曦从未见过母亲这样冷厉的表情,他只能呆呆地应着,偷偷将给弟弟准备的礼物藏进了袖摆中。
“大公子,大公子!”耳边传来侍卫焦急的声音,逐渐将他唤得回过神来。
凤岚曦望了他一眼,侍卫正担忧地望着他。他合起双眼又睁开,眼中再无了任何情绪,淡声道:“厚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