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黛黛出逃后, 沈流云派出各方人马查探她的踪迹。这一路上,曲黛黛有意避开他们的侦察,只挑人烟稀少的地方走。
曲黛黛到了大晋国的国都,花九箫才收到她的消息。大半个月, 她竟从蝴蝶谷跑到了国都, 真是令他意外。
有了她的消息后, 花九箫满怀着怒火,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一路上, 他吃不好饭, 睡不好觉, 心心念念都是她。
他骑着最快的马,风里来雨里去, 满面风尘又失魂落魄的模样,早已不是那个高高在上、呼风唤雨的蝴蝶谷谷主。
查探到曲黛黛和叶雪幽约在醉霄楼后, 花九箫反而不那么急迫了,他甚至慢悠悠地洗了个澡,换了身新衣裳, 将满头如墨的青丝挽起, 别上一根羊脂玉簪子,模样比往日更风流俊朗。
花九箫早就知道,曲黛黛喜欢他的皮相。从前他最讨厌别人拿他的长相做文章, 可曲黛黛喜欢他的长相, 这让他不禁有几分得意。
他的身体也好, 他的长相也罢,只要是曲黛黛喜欢的,那都是他。
花九箫一步步踏上醉霄楼,步伐不缓不急。猎物已经在掌中,只要他合起手掌,她就插翅难逃。
一想到曲黛黛是为了叶翎而来,花九箫便咬牙切齿,心头泛着酸楚的滋味,那酸楚一点点漫开,往骨头缝里渗去,酸得他恨不得叫她尝一尝他的痛苦。
但看到曲黛黛跟个小可怜似的,摇摇欲坠站在栏杆外,一脸凄楚的模样,他所有的怒气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过来,黛黛。”在看到曲黛黛的身形再次摇晃了一下,花九箫的瞳孔不可察觉地缩了缩,自袖管中朝她伸出手,“你逃婚的事,我不计较了,只要你乖乖跟我回去,我们还像从前一样。”
她所有的任性和叛逆,他都可以当做是撒娇。小姑娘偶尔撒撒娇,也是一种情趣。
他纵容她的任性和叛逆。
曲黛黛的脸色十分惨白,尤其是在她听到叶翎再也不能复活之后,就像是一朵娇嫩的花儿,遭到狂风暴雨的洗礼,褪去鲜活的颜色,只剩下残瓣在风中苟延残喘。
花九箫所有的怒火不但烟消云散,心里头还腾起一丝丝心疼。
真是没出息,这样的他,连他自己都有点唾弃。
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曲黛黛如同一味能上瘾的毒,明明会伤害他,他却甘之如饴。
曲黛黛愣了一愣,抬起头来,眼睛睁得大大的,黑色的瞳仁映着花九箫的身影:“真的?”
花九箫温柔地点头。
曲黛黛眼底闪烁着微光,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又问了一句:“真的不怪我?”
“不会。”花九箫咬牙。他不会惩罚她,会像从前一样宠着她,护着她,但是这辈子她别想再踏出蝴蝶谷一步。
曲黛黛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她眼底的神色不断变换着,在努力思考他的话。接着,她好像相信了他,慢吞吞地从栏杆外爬了进来。
整个过程中,花九箫都在看着她,唯恐她一个不慎,跌落下去,将自己摔得粉身碎骨。
她太瘦了,怎么养,身体总是略显单薄,好似一阵风刮过来,都能将她带下去。
曲黛黛抬步朝着花九箫走近,一步,一步,又一步。大概三步远的距离时,她抬起手。
花九箫的眼中绽出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晶亮光芒,一直保持着伸出手的动作。
那只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阳光洒落在他的掌心,泛着灼目的白。他的表情是温和的,一点儿也看不出暴怒的痕迹。
曲黛黛看了他一眼,抬起的手落下,就在她的手即将触到花九箫的掌心时,她忽然古怪地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花九箫皱了一下眉头。
他从没见过曲黛黛这样笑过,曲黛黛会讨好地笑,温柔地笑,单纯地笑,羞涩地笑,却从未这样笑过。
她的这个笑容里夹杂着酸楚、嘲讽、悲伤、仇恨等诸多复杂的情绪,虽是笑着,却是满面惨白,叫人感到一阵心酸。
“我笑你狂妄自大,笑你痴傻愚钝,笑你自作多情,难道你到现在还没有看出来我是骗你的吗?”曲黛黛唇畔的弧度越扯越大,满面嘲讽之色。
花九箫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你真的以为我喜欢你吗?你把我囚在寒星院,每月派人取我的血,在你的眼里,我就是一株任人践踏的杂草,连虞青凰的一根发丝都比不上,试问,我又怎么会自甘堕落,喜欢你这样薄情冷血、残忍暴戾的魔头!”曲黛黛猛地拔高了声音,声音尖锐,笑容愈发得惨淡,“不过是骗你的,骗你心甘情愿奉上‘弱水’罢了。”
“自甘堕落?薄情冷血?残忍暴戾?”花九箫重复着曲黛黛的话,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条鞭子,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这些都是你的真话,黛黛?”
“真的假的又如何?你我之间,从头到尾,一场骗局而已。”曲黛黛冷冷地笑着。
花九箫呆住了,像是被一道雷给劈中,面上的表情一寸寸裂开来,震惊地看着曲黛黛。
曲黛黛抬手摘下脖子上的长命锁,“啪”的一声,丢在了他的脚下,厉声道:“还给你!你以为你的一点小恩小惠,我就会感激涕零吗?花九箫,你太自以为是了,像你这样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魔头,何时考虑过别人的感受。我因何体弱命短,因何凄惨至此,叶大哥又因何惨死……”
曲黛黛浑身颤抖,神情激动,唇色苍白,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她的唇畔依旧泛着惨淡的笑意,表情却比哭还难看。
花九箫呆愣了好一会儿,直到那把长命锁砸在他的脚下,他才猛地回神,缓缓俯下.身去,将长命锁捡起。
五指合起,长命锁被他纳入掌中的瞬间,化作了齑粉。
他的眼底透出厉色,心头燃起熊熊怒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狠狠地瞪着曲黛黛,艳丽的眉眼之间泛出狰狞之色,表情凶狠地像是要吃了她。
“被戳中痛处了?想杀了我?”曲黛黛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着,眼角越来越红,眼底隐隐有水光闪烁,脸上满是倔强。
她往前走了几步,握住他搭在刀柄上的手,直视着花九箫充满愤怒的双眼:“来啊,如你所言,用你的刀剖开我的胸膛。我的心脏,我的血肉,都在这里,任你予取予夺。你可以拿走我的心脏,生嚼我的血肉,禁锢我的残骸,但是,我的灵魂是自由的,你永远也得不到!”
花九箫的手握紧了刀柄,五指隐隐泛出惨白之色,覆盖在他手背上的那只手,掌心柔软微凉,却仿佛有千斤重,任他如何,也拔不出腰间的弯刀。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一刀一刀,将他的心,他的灵魂凌迟着,虽不见血肉,却有令人窒息的痛楚,一点点漫开,从心尖上那个位置,蔓延到四肢百骸。
花九箫神情恍惚地对上曲黛黛清亮的目光,心头的怒火犹如被浇了一盆凉水。
这才是真正的曲黛黛。
在蝴蝶谷对他虚与委蛇的曲黛黛,双颊总是攒着温柔的笑容,一举一动小心翼翼,看着他时眼神里隐藏着痴迷和爱慕,却在“不经意间”被他察觉这些卑微的痴迷和爱慕。
便是在这样的眼神里,日复一日,他迷失了自己。
叫他魂牵梦萦、神魂颠倒。
“……原来都是骗人的么?”花九箫低声喃喃,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眼底神采骤失,满面灰白之色,除了腰间那把标志性的蝴蝶弯刀,谁又能看得出来,他是那个叱咤江湖的冷血杀手花九箫。
原来都是骗人的。
所有的爱慕和钟情,都是她的虚情假意;所有的示好和亲近,都是她的糖衣炮弹;所有的甜蜜和巧合,都是她的逢场作戏。
从一开始,她就怀着目的而来,一步步,一点点,瓦解他的防备,侵占他的心神。纵使他怀疑过她,又如何能抵得过这柔情蜜意,入骨缠绵。
她给的甜蜜,都是裹着糖的刀子,他毫无所觉地咽下,等到糖化了,露出残酷的真相,那刀子早已将他千刀万剐,剐得他肝肠寸断,鲜血淋漓。
花九箫的眼底隐隐浮起一层血色,表情阴郁可怕,语声涩然地重复着这一句话:“原来都是骗人的么?”
曲黛黛下意识地松开了他的手,后退一步。
花九箫大声笑了起来,艳丽的红衣像是铺上了一层血色,衣摆在微风的拂动下,轻轻地飘展着。
他的眉目本就艳丽无双,这一笑,眉眼更添三分艳色、七分邪气,眼尾栖息的那只红色蝴蝶,在白皙的肌肤映衬下,愈发得妖冶,宛若坠在他眼角的一滴血泪。
周遭的气压更是一下子低了下来,隐隐有寒意漫开,那是花九箫的杀气。浓烈的杀气,伴随着他眼底的血色,扑面而来。
身处暖阳之中,却有止不住的寒气从脚底直往心尖上钻。
曲黛黛已经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真的都是骗我的么?”花九箫唇畔的笑意越来越浓,随着他这一笑,红衣潋滟,似有大片大片的曼珠沙华在曲黛黛的眼前盛开。
那一片刺目的鲜红,灼痛了曲黛黛的双目。
“从始至终,这虚情假意里,可曾有过半点真心?”花九箫的眸子一片漆黑,犹如最浓烈的夜色,最幽深的寒潭,下一秒就要将她吞噬。
“既是虚情假意,又怎么会有半点真心。”曲黛黛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