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春宵一梦转瞬空

烛火彻底燃到了尽头, “噗”的一声,最后一点火光熄灭,屋内登时陷入一片幽暗。窗户半开半掩,风从缝隙中吹进来, 敲击着珠帘, 发出一阵叮当轻响。

轻音入梦, 梦境迷离。

花九箫睫毛颤动着,缓缓睁开了眼睛, 浓烈的黑暗霎时褪尽, 梦境里凌乱的光影逐渐消弭, 只余眼前红纱飘扬。

脑袋有些昏沉, 他用手揉了揉眉心,扶着额头自榻上坐起。想起昨夜的放纵, 他的双眼不由泛起温柔的波光,下意识地扫向身边。

被子微微隆起, 还泛着余温,被子的下方却是空荡荡的。

花九箫抬手,将被子掀开。

大红色的床单上铺着一面雪白的帕子, 帕子的中心, 染了斑驳的血迹,如一团团红梅,在雪地里灼灼地盛放着。

花九箫的心头宛若被泼了一罐子蜜, 嘴角忍不住扬起, 眼底皆是柔情蜜意。

“黛黛。”他转头温声朝帐外唤道。

唤了好几声, 皆没有人回应。

这一大早上的,又折腾了大半夜,她一个人能跑到哪里去。

花九箫皱了下眉头,拂开幔帐,捡起地上的衣裳,往身上套。

忽然,他的动作一顿,衣服从手中滑了出去。

蝴蝶金令不见了。

花九箫的心底蓦地一惊,从窗户缝隙里吹进来的冷风,像是一下子拂进了他的心底,透着一阵阵冰凉。

过了一会儿,他仿若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将衣服穿在身上,只是嘴角扬起的弧度一点点地僵硬了下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风好像停了,这会儿不管是珠帘敲击的声音,还是谷内回荡的金铃声都已消失不见。

空气里泛着一股沉闷,这沉闷仿佛一下子堆在了花九箫的心口,重如千斤。

架子上摆放着的蜡烛托座里堆满红泪,一缕缕白烟腾空而起,待最后一丝余热消失,连白烟也没了。

花九箫眸底温柔的波光,随着消失的白烟,一下子冻结起来,冷凝的冰层下方,似有暗流涌动。

他穿过珠帘,走到窗户边,打开了窗门,一股沁着湿意的寒气扑面而来。

屋外,天已经亮了,黎明的曙光破开黑暗,照在枝头。经历一夜风吹雨打的红梅,开得愈发得清艳。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响起,花九箫面无表情地打开屋门,门口站着一名侍卫,他似乎有些焦急,见了他,连忙单膝跪下,抱拳道:“启禀谷主,方才黛黛小姐持着一面蝴蝶金令意欲出谷,她说此事是谷主授意,属下特来求证。”

花九箫尚未开口,沈流云带着一队人马面色匆匆地冲进院内,见花九箫站在廊下,他愣了一愣,连礼节都顾不上了,疾声道:“谷主,方才属下带着人巡逻到谷口,见一名侍卫满头是血的昏倒在地。”

***

大雨过后,天色放晴,金色的日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投射在蝴蝶谷的每一个角落,将蝴蝶谷照得一片透亮。

枝头的红梅经过雨水的浇灌,在风中舒展着柔嫩的花瓣,一眼望过去,满目灼灼燃烧的红艳,比花九箫的红衣还要烈上几分。

半开的窗户中,映出花九箫的身影,花九箫坐在珠帘后,沉默地盯着跪在珠帘外的两人。

他的面颊十分白皙,那白像是浸了雪色,泛着冷意,偏偏眼尾处栖着一只鲜红的蝴蝶,美艳中透着凌厉的杀气。

跪在他面前的是守着谷口的侍卫,他们也没想到,守了这么多日,竟叫自己碰上这等倒霉事。

其中一名侍卫满头是血,暗红的血迹已经凝固了,他瑟瑟发抖地垂着脑袋,声音微颤地说道:“属下没有看住黛黛小姐,请谷主责罚。”

花九箫的目光落在他脸侧的血迹上,他的脑袋是曲黛黛砸破的,曲黛黛的心思,他又如何不知。她是怕他迁怒。

在她的心底,他就是这样滥杀无辜的大魔头,宁可自己下了狠手,为这名侍卫博一线生机。

花九箫搭在床畔的手缓缓握成一个拳头,手背的青筋鼓起,看起来有些狰狞。

明明窗户是开的,还有寒风灌进来,可空气里沉闷极了,谁也不敢大口呼吸。

“起来,找个大夫,将头上的伤处理一下。”半晌,花九箫淡漠的声音从珠帘后飘了出来,打破了这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闷。

侍卫难以置信地抬起脑袋,还以为自己惊慌过度,听错了。他身边的同伴见他呆愣没有反应,猛地推了他一下。

侍卫如梦初醒,连忙伏地跪谢:“属下多谢谷主不杀之恩!”

沈流云进来时,见花九箫没有迁怒那名侍卫,有些意外。看来,这些日子曲黛黛的确改变了花九箫很多,花九箫向来以心狠手辣闻名,对待自己人也是赏罚分明,若是搁在以前,这般失职的侍卫,多半是要被丢去喂蛇的。

沈流云定了定神,抱拳道:“谷主,人手已经分拨派了出去,各地的密信也已发了出去,相信过不久,就会有黛黛小姐的消息。”

花九箫没说话,他似乎有些疲惫,双眸微合,冲他挥了挥手。

大婚前夕,新娘子出逃,被始乱终弃的对象,居然是花九箫,若非沈流云亲眼所见,还以为是谁在胡说八道。

可事实的确如此,曲黛黛睡了花九箫,偷了他的蝴蝶金令,逃出谷去。

这古往今来,春宵过后翻脸不认人的负心薄情男子不胜枚举,可吃完抹嘴就跑的姑娘,曲黛黛还是头一个。

真是稀奇了。

碍于被抛弃的对象是花九箫,蝴蝶谷里的人再好奇再八卦,也只敢私下议论两句,若是被花九箫抓了个正着,那可是要命的。

如今曲黛黛不见踪迹,花九箫独自一人失魂落魄,猛地叫沈流云意识到,他武功再高,也是一个普通人。他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背后,想要的也是寻常的温暖。

想了想,沈流云道:“兴许黛黛小姐有自己的苦衷,待找到了她,不妨问上一问。”

也好过花九箫如此伤心落寞。

更怕的是,花九箫二话不说,杀了曲黛黛,等回过神来,后悔就迟了。

说完这句话后,沈流云朝他鞠了一躬,缓缓退了出去。

屋子里一下子只剩下了花九箫一人。

过了一会儿,花九箫睁开双眼,眼底已敛去所有神色。

他站起身来,拂开珠帘,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艳丽的眉间堆满霜雪之色,目光沉沉地落在桌子上。

桌子上放着托盘,托盘中整整齐齐叠放着两件红衣,一件是他的,一件是曲黛黛的,这套红衣送过来的那日,曲黛黛还穿在身上试了试。

她一身红衣,立在天光里,唇畔泛着淡淡的笑容,双眸盛着微光,眼神晶亮地看着他,妖冶得像是一株盛放在枝头的桃花,灼灼燃烧在他的心口,烧得他心口滚烫一片。

恍惚间,又看见曲黛黛穿着那身艳烈的嫁衣,站在他面前,张开双臂,笑盈盈地问道:“九箫,好看吗?”

心口那团火再次烧了起来,烈火一寸寸地蔓延着,将心口烧得一片灼烈,灼得他心口都痛了。

花九箫神色恍然,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她的脑袋,霎时间,那个影子烟一般地消散在他的眼前。

什么也没有。

她走了,连只言片语都没有给他留下。

沈流云说,她有苦衷。

她能有什么苦衷,值得如此处心积虑地欺骗他一场。

花九箫眼神骤冷,转身的瞬间,腰间弯刀出鞘,掌心银光翻转,轰然一声,桌子在这冷冽的刀光中化作两半,顿时,桌上的东西哗啦啦地碎了一地,那两件裁好的红衣,更是被这刀光波及,转眼间化作一地碎片。

一片片浓烈的艳红,如花瓣般飘飘坠坠,落于地面,泛着一地的颓靡之色。

屋外的蓝漪听见这一声动静,咬咬牙,对跟在她身后的琉璃和明珠道:“你们跟我来。”

三人踏进屋内,在蓝漪眼神的示意下,琉璃和明珠开始收拾屋子。

蓝漪上前一步,施了一礼,启唇道:“启禀谷主,蓝漪已经去黛黛小姐的屋子检查过,除了那只银色的熏球,黛黛小姐什么东西也没有带走。”

花九箫的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神色未有什么变化。蓝漪注意到他眼底未消弭的杀气,又瞧见那满地的破碎红衣,不由得浑身一僵,心中暗暗叹道,这回曲黛黛可真是捅了个天大的篓子。

琉璃以袖遮掩,面色古怪地走到蓝漪身边,冲她低声耳语了一句话。蓝漪垂眸,她的手自袖中探出,露出掌心的东西。

蓝漪面色一变,连忙将那东西抓在手里,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花九箫的目光扫了过来,眼底透着凌厉之意。

蓝漪只好硬着头皮,走到他面前,双手将那东西呈上:“谷主,琉璃在桌子底下发现了这个。”

躺在她掌心的,是一支青釉小瓷瓶,瓷瓶的周身贴着一张纸,上面只有三个字:安神散。

醒来后的头痛欲裂,挥之不去的疲惫感,都有了解释。

他一向警觉,只有服用了安神散,才会对她的离开毫无察觉。安神散和安神香不一样,安神香用来助眠,安神散却可以放倒一头牛。

花九箫何其聪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曲黛黛特意去了星辰阁,取了安神散,下在酒里。可她没想到的是,他饮下掺了安神散的酒,不但没有睡过去,还险些发现她的诡计。

她骑虎难下,挣脱不得,又担心暴露自己,只好咬了咬牙以身饲魔,献祭自己的身体,赢得了出逃的机会。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安安分分做他的新娘子。

她所有的情意绵绵,都是虚与委蛇;爱慕和信仰,皆为迷惑他的蜜糖。

空气沉寂下来。

花九箫目光紧紧地盯着那支瓶子,眼底似有无数风暴汇聚,倏然,他抬袖将蓝漪手中的瓶子拂落在地,“啪”的一声,瓶子在他的内力下,化作无数碎片。

蓝漪连忙跪了下去。

琉璃和明珠见她跪了,也跟着跪倒。

三人低垂着脑袋,一动也不敢动。

“退下。”花九箫漠然地看了三人一眼,启唇道。

蓝漪等人松口气,连忙离开了他的屋子。雕花木门合起的瞬间,隔绝了屋外透进来的天光。

花九箫神色阴冷地走到床畔,抚着腰间的刀柄坐下。床榻上,染了血迹的帕子一角皱起,暗红色映入他眼帘的瞬间,他眼底的神色有了变化。

花九箫伸出手,将帕子抓在手中,一点点地收起。

黛黛,这天涯海角,你又能跑到哪里去。

你跑不了的。

花九箫眼底眸色逐渐转深,唇畔缓缓勾起一抹嗜血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