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躬身进来时, 花九箫已经披了一件外袍,坐在窗前的琉璃灯下,目光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乌黑的长发垂在身后, 如缎般柔顺, 泛着黑亮的色泽, 与他的红衣交相辉映,美得惊心动魄。
明珠不敢乱看, 双手举起, 垂眸道:“谷主, 酒已经取来, 可要奴婢侍奉?”
“不必。”花九箫自托盘中取走酒壶和酒盏,斟了半盏, 放到鼻端轻嗅一口。
嗅到熟悉的香气,花九箫不由得问了一句:“这是什么酒?”
“回谷主的话, 是桃花酒,春天那时候摘了山上的桃花酿出来的。”
“桃花酒……”花九箫神思一动,那日在月华台上, 他自曲黛黛的身上也嗅到几缕桃花香。从那时起, 那桃花香似一直萦绕在他的鼻端,连在梦里也不安生。
“是,桃花开得好, 谷里的奴婢们便多摘了一些。除了酿成桃花酒, 奴婢们还制了桃花香囊。黛黛小姐就很喜欢这桃花香囊, 还和奴婢约好了,等明天桃花再开的时候,一起去山上摘桃花。”
“芳华小筑怎么不植桃花?”花九箫随口问道。
明珠一顿,老实回道:“谷主说过,不喜欢桃花。”
桃花开时,漫山遍野,红艳艳的一片,像是云霞开在天边。姑娘们喜欢桃花,不少人折了花枝,放在自己的屋中养。不知怎么的,叫花九箫撞见了,那日花九箫似乎心情不好,便评了一句:“艳俗。”
这句话被蓝漪听见,从那之后,不单芳华小筑没了桃花,就连其他地方也很少见桃花,只有东南方向的一处小山坡上,留下了一片桃林。
其实花九箫未必就不喜欢桃花,只是他是蝴蝶谷的主子,他的一言一行,时刻关系着所有人的性命,蓝漪也是过于小心了些。
明珠自忖,近些日子以来,花九箫的脾性比从前好了不少,曲黛黛时常挂着桃花香囊在他的面前晃悠,他也没说什么,因此才敢大胆地取来桃花酒。
明珠说花九箫不喜欢桃花时,花九箫愣了一下,在脑海中回忆着,自己真的说过这句话吗?桃花三分清七分艳,美是极美,只是爱惹风尘,就和他梦里的曲黛黛一样,无辜又撩人。
花九箫晃着杯中酒,垂眸盯着杯盏,酒中盛着琉璃灯光,似大片桃花开在盏中。
“你退下。”花九箫饮了一口酒,沉声道。
明珠松口气,连忙抱着托盘,退出花九箫的屋子。
花九箫抬手,将窗门朝两边推开,露出屋外的明月。苍穹茫茫,明月独照,月华映着他的眉眼,眼尾处的那只蝴蝶,在月色里翩翩展翅。
他自斟自饮,对月凝思。明明酒不烈,却烧心得很,不多时,他已有些许朦胧的醉意。
不仅鼻端萦绕着桃花香,口中漫着桃花香,就连思绪里,也缠绕着丝丝缕缕的桃花香。
桃花翩翩中,有一道窈窕的人影朝他走来,笑意盈盈地望着他,眼中盛满月辉,软绵绵地轻唤一声:“师父。”
那少女的五官十分清艳,逐渐和他脑海中的曲黛黛重叠在一起,深深地印刻到他的心底。
刹那间,又似有无数花影乱飞。
花九箫微微失神。
抬头,明月中映着曲黛黛的脸,垂眸,杯盏中映的还是曲黛黛的脸。
令他魂牵梦萦的是曲黛黛,令他魂不守舍的是曲黛黛,令他念念不忘的……还是曲黛黛。
花九箫苦恼地揉了揉眉心,看来,他是真的禁欲太久,对着窝边草也能产生绮念。
强行压制,只会令这念头如生了根的枝蔓,肆意生长、疯狂缠绕,搅得他不得安生。
花九箫向来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既然已经对曲黛黛产生绮念,梦寐不忘,不如顺从自己的心意,吃这一回窝边草又何妨。
也好过自己在这里抓心挠肝、失魂落魄。
反正她是他捡回来的,如果没有他,她早就死在黑风门。她的身上,包括头发丝,哪一处不是他的。
不过是,换一种相处方式罢了。
花九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盏搁在桌子上,眸色逐渐转深,琉璃灯的灯光映在他的眼底,幽幽一片。
翌日一早,曲黛黛照例去烟雨阁侍奉。名义上是侍奉,说到底,还是去探花九箫的虚实。
从私藏废弃之物引起注意,到点穴牵扯出来的暧昧,最后一句没有点破的“心悦君兮”,再用一盘掺着绵绵情意的红糖米糕辅佐,这三把火烧下来,再迟钝的人,也不免浮想翩翩。
她要的就是花九箫的误会,等他会错意,志得意满、春风得意时,她再给他当头一击,叫他求之不得、抓心挠肝。
轻易能得到的,总是不会令人珍惜,尤其是花九箫这样的薄情之人。
看得见,吃不着,才最是磨人。
世人都是一样,越是求不得,反而越是辗转反侧,只有如此,才会真正对她上心、动情,再交付所有。
她今日穿的是新裁出来的衣裳,尺寸是照着她的身量做的,外罩一层白色的纱衣,走起路来衣带当风。
以色侍人,终不得长久,但也有话叫做,一见钟情,皆是见色起意。
皮相,是最初的心动之源。曲黛黛庆幸自己有一副好皮囊,先以好皮囊诱之,方能引得他窥探灵魂的有趣,徐徐图之。
曲黛黛衣袂飘飘地踏进烟雨阁,意外地是,花九箫已经到了,他就坐在常坐的那张书桌后面,凝眸盯着一处发呆,神色如往常一般,看不出什么变化。
她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亦未有什么异常表现,甚至连眼神都未起一丝波澜。
他的眼睛深沉得像一汪古井,哪怕曲黛黛盯得再久,也窥探不出其中的真意。
曲黛黛收回目光,照例行了个礼,得到他的许可后,在他的对面坐下,铺开一张白纸,拿起笔,跟平时一样练字。
写了几笔后,犹不甘心,抽空,拿着眼角余光偷瞄花九箫一眼。
书房还是那个书房,花九箫也还是那个花九箫,并没有什么变化。
难道是她的三把火烧得不够火候?
曲黛黛心头腾起疑惑,为了烧那三把火,她步步为营,只有那一盒子的断笔、废纸和青丝提前用上了,其他都在她的计划之中。她一步步铺垫下来,再以三把火烧之,再冷心冷情之人,也不免生出一些其他的心思。
曲黛黛压下心头疑惑,轻唤了一声:“师父。”
花九箫漫不经心地应道:“何事?”
曲黛黛定了定神,回道:“无事。”
“嗯。”花九箫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她的身上,眉头蹙起,又松开,眼底闪着她看不懂的光芒。
曲黛黛愈发得不清楚,效果到底如何。害怕花九箫勘破她的诡计,她垂下眼睑,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拿着笔,心不在焉地在纸上乱涂乱画。
不管效果如何,计划还是要实施下去的。曲黛黛定了定神。
曲黛黛在乱涂乱画时,花九箫在看曲黛黛。
曲黛黛穿的是新裁出来的衣裳,这件衣裳裁出来后,蓝漪先送来给他过目了一遍。
衣服很合身,颜色也衬她的肤色,她照往常一般,在腰间坠了个香囊,一进门就隐隐飘来一股清甜的桃花香。
这桃花香比梦中的要真实几分,她穿这一身华服,配这桃花香囊,如裹着烟霞走到他面前,美得不似尘世中人。
她越是美丽,越是合花九箫的心意。
肤色胜雪,容颜如画,她的每一处美丽,每一分灵动,都是他照着自己的喜好打造出来的,待这稚嫩的花骨朵,经历雨露的浇灌,盛放出美丽的花盏,他便亲手折下花枝,做唯一的赏花人。
只不过——
花九箫又蹙起眉头。
美丽是美丽,只是这份美丽过于青涩,只怕一口吃了,落得个消化不良。
看来,一切还得慢慢来,循序渐进……
午膳的时候,蓝漪照例按照平时的习惯布菜,刚端上来一盘红糖米糕,花九箫便疑惑道:“今日的红糖米糕……”
“是奴婢做的。”蓝漪笑着接话,“今日黛黛小姐有些忙。”
难怪成色看着不对。曲黛黛做红糖米糕,习惯多放红糖,颜色会深一点。这几日花九箫吃的红糖米糕都是曲黛黛做的,换成蓝漪做的,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花九箫没怎么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用完午膳后,他到院子里散了会儿步。这些日子天气骤冷,芳华小筑内的叶子一夕之间凋零,只有四季常青的植物顽强地焕发着绿意。
丛丛幽影之间,约莫能看到两道人影,面对面地站着说话。
风扬起其中一人的裙摆,那裙摆上绣着精美的纹饰,外罩一层白纱,飘飘欲仙。
花九箫的目光凝了凝,认出是曲黛黛。
他不仅目力好,耳力也好,虽隔得远,隐约能听到曲黛黛唤了一声:“沈大哥。”
站在曲黛黛面前的的确是沈流云,曲黛黛想起花九箫命他查探清风阁的事情,特意过来打探的。
她笑意盈盈地举起手中的食盒,递给沈流云:“沈大哥辛苦了,这是黛黛的一点心意。”
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她要打听君凌霜的事情,自然要先贿赂好沈流云,这样探起口风来会方便许多。
沈流云受宠若惊,连忙伸出手将食盒推回去:“黛黛小姐,属下不敢当。”
“不过是几块红糖米糕罢了,沈大哥不要推辞。”
曲黛黛苦心在厨房练了多日,也就练出了这一门手艺,不用白不用。她这个红糖米糕就连花九箫这样挑食的主,都能顿顿一扫而光,可见厨艺还是能拿得出手的,曲黛黛得意洋洋地想着。
沈流云一听到是红糖米糕这样稀松平常的食物,眼底有了松动。这些日子谷主的每一顿膳食中都有一盘红糖米糕,据说这红糖米糕是黛黛小姐亲手蒸出来的,滋味有别于其他美食,谷主也难免沉溺其中,一顿都不能少。沈流云早就心痒痒,好奇到底是个什么神仙滋味。
曲黛黛再次将食盒递出,这次沈流云没有推辞:“多谢黛黛小姐了。”
“沈大哥客气。”曲黛黛笑了笑,“听闻这些天沈大哥一直在查探刺客的下落,不知可有了结果?”
沈流云摇头。
曲黛黛松口气,果然如原书一样,君凌霜没落在沈流云手中。
“这真是稀奇了,谷口已经封锁,谷内遍寻不着,难不成是这刺客长出翅膀飞出蝴蝶谷了?”曲黛黛托着下巴,装模作样地猜测了一番。
“属下不敢胡乱猜测。”飞出去的事也不是没有,当初曲黛黛和叶翎不就是乘飞鸾飞出了蝴蝶谷。
“沈大哥慢慢吃,我先走了。”曲黛黛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便不再与沈流云东拉西扯,转身离开了。
曲黛黛走后,沈流云迫不及待地打开食盒,拿出一块红糖米糕放入口中。
没有想象中的惊艳,和蓝漪做的没什么区别,不,稍微比蓝漪做的甜一点。谷主到底是什么味觉,天天吃这个,不腻吗?
沈流云的腹诽花九箫当然听不见,但是,他的眼神比他手中的蝴蝶弯刀还要凌厉,狠狠地瞪着沈流云,恨不得在他手中的红糖米糕上盯出一个洞来。
难怪他今日没能吃上曲黛黛做得红糖米糕,原来都在这儿呢!合着她忙来忙去,都是忙着给沈流云做红糖米糕。
花九箫的心头无端地腾起一丝恼怒,拂袖转身,背影消失在碧影后。
花九箫回到烟雨阁的第一件事,是命在旁伺候的琉璃将沈流云传唤过来。
琉璃察觉到花九箫的怒气,连忙小跑着出去,绕了几个圈,在一丛竹影下找到了正在吃红糖米糕的沈流云。
“还在这儿吃呢!谷主正在找你,赶紧跟我走。”琉璃蹙眉道。
沈流云将手中的食盒递给琉璃:“麻烦琉璃姑娘帮我拿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