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分飞

梦华峰顶的那一场血战,以牺牲了九嶷神庙二十七位神官、一百多名侍从而结束。一天一夜的激战之后,山下的援军赶到,十巫最终无功而返,而所有被召唤的骷髅重新坠回了崖下,再无声息。

重明神鸟一身白羽上也溅满了点点血红,精疲力尽,挣扎着飞向了深谷,去寻找灵药治疗自己的伤口。

大司命转过头,看着坐忘台上的时影,长长松了口气。

垂危的人已经好转,脸上渐渐有了一点血色,一团光华在体内流转,显然已经重新凝起了被天雷震碎的元婴——万劫地狱,五雷天刑,自古从未有神官从这条路上幸免。幸亏自己一早就计划好了,亲自守在终点施救,这才勉强保住了时影的一身修为。

这样的人,若是重新沦为普通凡人,岂不是暴殄天物?

大神官在渐渐恢复,而那个赤之一族的小郡主拖着一条折断的胳膊、蹲在他面前,忧心忡忡地看着,明亮的眼睛里满是焦急。

大司命的视线落在朱颜身上,微微动容。

那个丫头在这一场激战里和他并肩战斗,竟然从头撑到了最后。虽然修为上尚不能和前辈相比,却胜在打起来不要命的气势,三次被十巫联手击飞,三次拼命反攻,弄得全身上下都是伤。因为咬破舌尖施用血咒时不慎咬到了脸颊,连脸都肿了半边,龇牙咧嘴,显得有点可笑——但此刻,九死一生的她却顾不得包扎自

己的伤口,只是蹲在那里关切地看着时影。

大司命不做声地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朱颜一个激灵,抬头看着这个黑袍的老人,往后猛然退了一步。

这个小丫头,很怕自己吧?

“影就要醒了,你让开一点,”大司命声音森冷,从怀里抽出了那一卷旨意,在她眼前闪了一下又放回去,“记住你答应过我什么。”

“……”朱颜看到那道圣旨,脸色唰地苍白。

那一瞬她握紧玉骨,似乎想要冲上来拼命,然而迟疑了一下,眼里的那一点光亮毕竟还是黯了下去。她默默站起来,退回到了花树下,独自发呆。到了这时候,她才感觉到了周身上下的疼痛,发现鲜血几乎已经染红了半边的袖子。

“没想到你年纪轻轻,修为竟然达到了这种地步。”大司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一丝叹息,“即便是影,在和你同年龄的时候,也无法独自在十巫手下撑那么久。”

“过奖了……谁能比师父还厉害啊?”朱颜并不想搭理他,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声,“只是一个人若是到了拼命的时候,本领自然会比平时骤然强上好几倍——我宁死也不会让这些冰夷动师父一根手指头!”

大司命心里一动,再次打量了一下朱颜。而少女说了那一句话之后便嗒然若丧地垂下了头,用衣带包扎着受伤的胳膊。

“怎么,很不甘心?”大司命看出了她的心思,

问。

朱颜没有说话,胡乱将伤口包上,只是看着满地的残花发呆。那些空山里的花,原本开得正好,被这一场激斗一摧全数掉了下来,在地上层层叠叠的铺满,如同一地的华丽锦缎。她伸出脚尖茫然地踢了踢那些落花,隔了很久才“嗯”了一声。

“你还小,”大司命在心里叹了口气,声音却依旧平静,“等你再长大一点就会知道,无论是谁,只要活在这世上,再不甘心也得接受的事情其实会有很多。”

朱颜忍不住问:“那你难道也有过不甘心的事吗?”

“当然。”她问得突兀,大司命却只是淡淡回答,“我的一生都身不由己。”

朱颜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唰地回过头看着老人,不敢相信:“是吗?可你是大司命诶!你本事那么大,怎么也有做不到的事?”

“当然有。”大司命短促地回答。

“是什么?”少女眼里露出了强烈的好奇,“是很重要的事吗?”

大司命摇了摇头,似是想起了什么遥远的事情,眼神有些暗淡,终于还是低声:“和你一样。终其一生,我也没有能和所爱的人在一起。”

“啊……和我一样?”朱颜怔了一下,只是低着头用足尖踢着地上的落花,半晌才轻声,“是因为阻挠你们的人比你厉害,你打不过吗?”

大司命想了一想,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要对抗的,其实并不是任何一个人,而是他的命运—

—几乎是一出生就被注定的命运。

朱颜却看着他,追问:“真的打不过?你竭尽全力了?”

“……”那一刻,大司命震了一下,没有说话。

“难道你没有?”朱颜忍不住嘀咕。

老人没有说话,眼神里转过复杂的神色,渐渐变成了悲凉——是的,在遥远的过去,当得知父王将阿嫣指给兄长当了太子妃的时候,他做了什么?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躲入了神庙,埋头于那些术法典籍之中,毕生再也不肯从那个壳子里出来,直到惊闻噩耗。

是的,他什么也没做,更没有竭尽全力!他只是过早的放弃了。

“可是,我和你不一样。我努力争取过了!我……我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朱颜却挺起了胸膛,大声道。然而说完了那句话,她又垂下头去,沮丧地喃喃:“可是……我还是斗不过你。真是太可恶了。”

少女的话语直率而大胆,然而大司命定定看着她,眼里的神色竟然变成了温和。

“我并不是在为难你。”老人终于开口,叹了口气,“我只是在保护空桑,保护时影。”

“说的这么冠冕堂皇。”朱颜嘀咕了一声,再度打量了一下这个老人,有些无可奈何,“哎……虽然我对你用不了读心术,但我也看得出你是个好人。这些日子以来,你一直在帮我师父,对不对?没有你,师父估计早就被我害死了。”

大司命点了点头:“你知道就好

。”

“所以……说不定我听你的话、也是对的。”朱颜叹了一口气,怏怏道,“我不能拿这种事冒险,更不能再害师父第二次了——我……我应该走得远远的、让他好好平安地过完剩下来的二十几年。”

说到这里,少女的眼神渐渐灰暗了下去,显然是内心开始动摇,逐步放弃了最初的坚持。大司命看在眼里,心中不知道为何有一阵隐痛,叹了口气:“你能这么想最好。”

“可是……就算这么想,还是很难受啊!”她嘀咕着,声音发抖,“心里很痛,像被硬生生撕开了一样!”

“我知道这种感觉。”老人的声音是温和的,叹息,“但是你还小,还有无数遇到其他人的可能——时间终究会让所有的伤口痊愈。”

“不,不可能了,”朱颜嘀咕着,声音哽咽,“我错过了渊,又错过了师父……我再也遇不到喜欢的人了!”

“会遇到的。”大司命温和地说着,抬起手,握住了朱颜的肩膀。刹那间一道流转的光华笼罩下来,朱颜还来不及回过神,折断的手臂便已经消失了痛楚。

“啊?”朱颜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大司命,“你在帮我疗伤?你自己的伤还没好呢!”

“我没事。”大司命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心里也是沉重。

说到这里,那一边忽然有侍从惊喜地喊:“大神官醒了!”

“师父醒了!”朱颜欣喜若狂,便要奔过去。这一刻,

大司命却忽然抬起手拉住了她——回头之间,朱颜看到老人眼里的温度再次全部消失了,变得冰冷不容情,冷冷地看着她。

刹那间,朱颜明白了他的意思,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记住,不要拿父母和全族的命开玩笑!”大司命语气冰冷,带着威胁,“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朱颜的手指颤抖,终于还是握住了那一支玉骨,走向了那个人。

经历过漫长的炼狱之路,时影刚刚睁开眼睛,犹自虚弱。他看着周围簇拥上来的人群,神情有些恍惚,竟是想不起此时此地此刻是什么景象,自己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当那个少女来到他面前时,他的神智却忽然清晰了起来。

“阿颜?”他看着走到眼前的人,失声,“你……你不是回王府去了么?怎么又来了这里?”

朱颜沉默地凝视着他,嘴唇微微动了动,欲言又止。

然而,时影看到她鼻青脸肿满身是伤的样子顿时变了脸色,撑起身来,失声问:“怎么,你受伤了?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没……没事。”朱颜连忙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一步。

她反常的退缩让他怔住了。就在这短短的刹那,时影的意识渐渐清晰起来,迅速地回忆起了万劫地狱途中的种种,再看着眼前的人,心里忽然间百味杂陈,说不出一句话来。

仿佛生怕自己失去勇气,下一刻,朱颜忽地咬了一咬牙,抬

起手,直直地伸到了他面前,大声道:“我……我是来还你这个的!”

时影看到她的掌心,猛然一震。

——她的掌心里,赫然握着那一支晶莹剔透的玉骨!

他抬起眼,询问地看向她。朱颜却立刻垂下了头,避开了他的视线,声音僵得如同一条直线,手臂也仿佛僵硬似地伸在那里,递到了他面前,一动不动:“还给你。”

时影明白了她的意思,瞬间吸了一口气,眼神暗淡了下去,然而只是沉默了片刻,他便控制住了自己,声音竟然还是平静的:“既然已经送给你了,就不用拿回来了。”

听到这个回答,朱颜嘴角动了一动,几乎露出一个哭出来的表情——怎么?他不肯收?难道……还是得逼着她说那句话吗?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大司命,然而那个老人在人群之外定定看着她,表情沉默而冰冷,并无丝毫缓和。在他的手里,握着那一道可以夺走她全族生命的旨意,让她不得不臣服于死亡的威胁之下。

没办法了,必须要说了!

朱颜转过头看着师父,深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开了口:“可是,我……我不想留着它了!每次只要一看到它,我就会想到是你杀了渊!我……我怎么也忘不了那一天的事,我再也不想看到它了!”

“……”时影蓦然抬头看着她,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他的视线令她全身一震,仿佛是烫手一样,玉骨从她的

掌心颓然滑落!

时影瞬地抬起手,在玉骨落地之前接住了它,用力握紧——用力到让尖端深深刺入掌心,鲜血沁出。

“我知道了——那就拿回来吧。”时影定定看着她,沉默了一瞬,声音竟然还是平静的,“原来是这样……你早该说出来的。”

朱颜怔了一下,一时心如刀绞。说完那几句话几乎耗尽她所有力气,此刻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站在原地,双脚仿佛生了根一样。

时影吃力地站起身,将被她扔掉的玉骨握在手里看了一看,嘴角微微动了动,再度沉默了片刻,道:“那,就让重明送你回去吧。”

重明神鸟应声从深谷里飞回,落在两人身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知道气氛不对,四只眼睛咕噜噜地看着他们两个人,竟是不肯上前。

大司命在一旁看着,开口解围:“重明刚受了伤,不适合飞行万里之遥,还是让我的金瞳狻猊送朱颜郡主回去吧。”

“如此也好。”时影对长辈颔首,“多谢了。”

大司命也颔首:“何必客气。”

朱颜怔怔地看着时影和大司命应酬揖让,站在一边,竟是无法开口说一句话——当她说出那句话后,看到他的眼神,的内心几乎碎裂。然而他听了这句话,却居然平静如旧?

朱颜死死地看着眼前的人,他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刀一样地刺入她的心里,朱颜全身发

抖,必须动用全部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在这一刻哭出声音来——

此刻,他只要看她一眼,便能发觉她的反常。

然而他却已经回过头去,再也不看她。

当狻猊飞起,再度带着赤之一族的小郡主离开时,大司命长长叹了一口气,眼里露出了一丝复杂的表情,如行万里、如释重负。

是的,一切终于结束了。

当那一句话被说出来的时候,无形中似乎有什么被斩断了,如此干脆利落,不留余地。从小到大,影的性格一直是骄傲而决绝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既然被人当面拒绝,他便会转身离开,再不会回头。

“可是,至少我努力争取过了!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那一句话还在耳边萦绕。那种热情和力量,明亮耀眼,如同太阳,竟然连他苍老的心都忍不住为之震动。大司命的神色变得恍惚而伤感,不做声地摇了摇头——唉,傻孩子,你的确是尽了力。可是,你不知道你在对抗的是什么。我并不讨厌你,只是这个天下、还有比你们这些儿女之情更重要的事情罢了……

大司命还在树下出神,侍从跑过来匆忙地禀告,语音惊慌无比:“大司命!大神官……大神官他刚刚忽然间吐血了!”

“没事。”大司命却毫不动容,只是淡淡,“先回神庙。!”

变乱过去后的九嶷神庙恢复了平日的宁静,晨钟暮鼓,祈祷祝颂,一切如旧。当

侍从们都退回去各司其职之后,大殿里只留下了两个人,供桌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两件东西:一枚玉简,一件血衣。

——原本如雪的神袍,竟是染成了血一样的颜色。

“走完了万劫地狱、接受天雷炼体,终于脱下了这件法袍,也就算是脱离了九嶷门下。”大司命的视线从那两件东西上掠过,对身后的时影道,“从此后,你可以重返红尘俗世,过和普通人一样的生活。”

时影没有说话,只是默然聆听。

“你虽然接受了五雷天刑,但我却替你护住了气海,守住元婴不散——最多休息一个月,你依旧是之前的你。”大司命继续道,指了指案上,“在没有选出新的大神官人选之前,这枚玉简先由你保存。”

时影没有说话,也并没有开口表示感谢,手里攥着那一支玉骨,不知道想着什么,忽然开口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一百多年前,九嶷……是否曾有个神官活着走完了万劫地狱?”

“什么?”大司命有些错愕,不知道他为何忽然问起了这个,“在你之前一百二十七年,的确有个神官打破了誓言,经受五雷天刑回到了尘世,走的时候甚至还带走了神庙里的一件神器——那个神官,据说是和……”

说到这里,大司命忽然明白了时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顿了顿,却还是如实回答:“是和赤之一族的郡主私奔了。”

“是吗?”时影的眉

梢微微一动,掠过了复杂的表情,轻声喃喃,“原来,我在悬崖上看到的那具尸体并不是他?——太好了。”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欣慰,竟似认识那个百年前的人一样。

“那个神官活着下山,和赤族的郡主走了,从此不知下落。”大司命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么,不由得叹了口气,“那些大漠上的女子,天性热烈自由,敢爱敢恨,就像是一团火……真是修行者天生的克星。”

时影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睛看着手里的玉骨,忽然咳嗽了几声。

“怎么?”大司命看了他一眼,问,“感觉不舒服?”

时影摇了摇头:“没什么大碍。”

“我也知道你没什么大碍——方才你忽然呕血,只是气急攻心罢了,”老人看着他,眼里有洞察的表情,叹息,“没想到你自幼修行,心如止水。区区一个女娃竟让你如此方寸大乱,真是孽缘啊……”

时影握紧了玉骨,眼神渐渐有些烦躁,没有接大司命的话。

“不过,她把话说开了也好,免得再耽误下去。”大司命盯着他看,语气看似客观平静、却字字句句入耳刺心,“我知道你杀那个鲛人不是为了私仇,而是为了空桑大业——可惜,那个丫头却不能谅解你,过不了心里那个坎。她若是能……”

“住口!不要说了!”那一瞬,时影忽然冲口而出。

他的声音里气性大作,有着平日罕见的怒意和狂躁——

大司命微微一惊,不再说话,生怕再度激怒了这个年轻人,沉默了下去。

片刻,时影平静下来,只道:“对不起。我现在不想和人说这些。”

“好。”大司命点了点头,果然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时影沉默了片刻,再度开口问:“在踏上万劫地狱之前,你说过有重要的事情要和我说——是什么?”

大司命怔了一怔,这才回想起来此事,肃然道:“对。我是来告诉你一件大事的:你父王病危,只怕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什么?时影一震,眼神终于动了一动,抬头看着老人。

大司命仔细地看着他的表情,似在捕捉着他内心的想法,道:“既然如今你已经通过了万劫地狱的考验,脱下了这一身神袍,那么,就跟我回帝都去吧——以一个儿子的身份,去见一见你久别的父亲。可好?”

时影沉默着,脸色冷冷不动,并没有开口应允。

大司命微微皱眉:“你们父子都已经二十几年没有见过了……如今他都已经这样了,你难道不想见他最后一面吗?”

“不想。”时影断然回答了两个字。

“……”大司命倒吸了一口气,一时没有说话。

“而且,他也未必想见我。”虽然是说着自己的亲生父亲,时影的声音依旧平静而冷漠,“我此刻刚刚脱离神职,如果回到帝都,那些人不会以为我只是去看父王一面而已。呵……他们只会以为我是回去抢我

弟弟的王位!——我可不想引发云荒的内乱。”

大司命花白的长眉一挑:“怎么,你真的全然无心帝位吗?”

时影颔首:“没有丝毫兴趣。”

“可惜了。”大司命凝视着他,语重心长,“影,你会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帝王——比起你那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不成器的弟弟来,要强上千百倍!”

“其实也不必如此贬低时雨。”提到弟弟,时影脸上的表情温和了一些,语气平和公允,“虽然他学识不高,贪玩好色,但至少心地不坏——如果有大司命您辅佐,他即便不能是个中兴明主,但也不至于是个昏君。”

“辅佐?呵……”大司命冷笑了一声,“青妃生的小子,算是什么东西?也配我去辅佐?”

听出了这一声冷笑里的杀机,时影心中一惊,不由得抬头看着大司命。

“我不是宰辅,也不是六部之王,担不起这个责任。而且,空桑的未来,难道就指望让我竭尽全力去扶一滩烂泥上墙?”大司命看着他,神色变得出乎意料的严峻,语气凌厉,“何况,我的寿数已经不多——七十年后,灭国的大难就要降临了!你觉得到时候能指望那个不成器的小子?”

“什么?”时影的身体一震,眼里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失声占了起来,“灭国大难?海皇已死,海国的威胁不是已经被彻底清除了吗?”

“不,”大司命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地回答,

“没有。”

老人的回答让时影倒吸了一口冷气,脱口:“不可能!”

“真的。虽然你做了那么多,可空桑未来的灾难,迄今未曾有丝毫改变。”大司命定定看着时影,叹了口气,眼里露出悲悯的表情,“唉,你刚刚走完万劫地狱,九死一生,我本来不想那么早告诉你这个消息的……这对你来说、未免也太残酷了。”

“不可能!”时影脸色瞬地苍白,站起身推开了窗户。

外面的风吹进来,月朗星稀,长久阴雨之后的九嶷山终于迎来了一个晴朗美好的夜晚。然而,时影只看了一眼星辰,便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失手将玉简摔到了地上!

——自从他复活以来,九嶷一直笼罩着阴雨,所以从未能好好看过夜空星图。而此刻抬头仰望,一切便已经赫然在目。

“不……”他眼里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喃喃,“不可能!”

“在你杀死了止渊之后,那片归邪还在原位置,并未消失,甚至不曾减弱。”大司命凝视着他,一字一句,“我实在不想告诉你这个消息,影——虽然你竭尽了全力,但是,很不幸,你的尝试失败了。”

“……”时影脸色变得死去一样的苍白,身体晃了一下。

房间里,一时间沉默得几乎令人窒息。

“是吗?”不知道过了多久,时影才开口,语气里竟然有一种溺水之人濒死的虚弱,喃喃,“那么说来……海皇的血脉……依

旧还在这个世间?我杀止渊……竟是杀错了?”

“不,你当然没有杀错!”大司命断然回答,“那个人是复国军的左权使,鲛人叛军的领袖——你替空桑诛杀了这样一个逆首,一点错都没有!”

“可他并不是海皇的血脉。”时影摇头,低声,“我……弄错了?”

那一个“错”字,几乎有千斤重,但他终于还是亲口说出来了。作为独步云荒的术法天才,他自幼深窥天机,几乎从未有过一次错误的判断——二十几年日积月累的胜利,逐渐造就了他从不容许别人质疑自己的性格。

那么久以来,他还是第一次亲口承认自己的错!

“不,你没有错!”大司命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死死盯着他灰冷的眼眸,厉声,“影,你千万不能认为自己错了!——一旦你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你就真的败了!”

“可是,”时影苦涩地喃喃,“错了就是错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生平第一次,他居然错了?自己如此竭尽全力、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乃至阿颜的幸福,让双手染满鲜血。然而这件事,到头来、居然还是错的?

多么愚蠢,多么可笑啊……他一生无错、却在最重要的事情上错了!

错得万劫不复。

如果阿颜知道了,又会怎么想?他……又有何脸面再去面对她?

“可是,即便海皇重生的事是真的,那个人也未必就是渊啊!万一……万

一是你弄错了呢?一旦杀错了人,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那个时候,她就曾对着他大声说过这样的话。

为了维护那个鲛人,她的表情是如此的不甘而绝望,近乎不顾一切。可他呢?当时的他只是愤怒于她居然敢质疑自己——是的,他怎么会错?他是独步云荒的大神官,从出生到现在一直俯瞰天地、洞彻古今,还从没有错过一次!

然而,就是因为这样的自负,他才一意孤行将错事做绝,终至无可挽回!

时影将头深深地埋入掌心,说不出一句话。

大司命在一旁看着,轻轻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而那一刻,老人发现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不由得心生悲悯。

“谁都会出错,哪怕是神。”大司命低声,“你不过是凡人,不必自苛。”

“她把玉骨还了回来……这样也好。”时影竭力控制着自己的颤栗,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了一句,“难怪阿颜不肯原谅我……我做错的事,万劫不复。”

“……”大司命怔了一下,一时无语。

那个小丫头为何不肯原谅,为何要执意离开,自然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但此刻听到时影居然曲解了原由,老人心里一怔,却也是不想解释其中曲折——是的,影是如此自苛的一个人,如今种下了这个心魔,大约会令他一生都自惭形秽、不会再有接近那个少女的念头了,不也是正好?

大司命叹了口气,只道:

“放心,这件事她永远不会知道……反正那个鲛人也已经死了,她知道了也于事无补。”

时影还是没有说话,身上的颤栗一直持续,只是默然竭力克制。

大司命眼里露出一丝担忧:从小到大,他还从没见过影这一刻的样子:如此的绝望和灰冷,整个人仿佛被由内而外地摧毁了,再也不复昔日的冷傲睥睨、俯瞰天下。再这样下去……

“好了,振作起来。”大司命叹了口气,不得不提点陷入低沉的人,“既然海皇血脉未被斩断,空桑大难就依旧未除——影,你肩头的重任尚未卸下。我们需要从头再来!”

听到这句话,时影猛然震了一下,在月下沉默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眼前这局面,远比你预料的严峻得多。”大司命看着他,声音轻而冷,一字一句,“到了现在,你还想脱身远离云荒,自由自在去海外吗?”

时影微微一怔,反问:“你是要我留下来辅佐时雨?”

“你错了,”大司命看着他,一字一句,“我的意思,是让你在你父亲驾崩后,君临这个云荒,守护空桑天下!”

什么?时影不由得震了一下,瞬地扭头看着这个老人。大司命的眼睛亮得可怕,直视着他,一瞬不瞬——时影刹那明白对方并不是说笑,脸色也转瞬凝重了起来。

“不。”沉默了一瞬,他吐出一个字。

“你还是不愿意?”大司命皱眉,语气不悦,“都

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坚持你那视天下如粪土的清高?”

“我不想和弟弟为敌。”时影摇了摇头,语气也是凝重,“若是我此刻返回帝都,和时雨争夺王位,青王青妃又如何肯干休?他们手握重兵,必然令天下动荡——如此一来,七十年后的大难岂不是就要提前了?”

“放心,你不用和时雨争夺帝位。”大司命忽然笑了一笑,看着他,缓缓道,“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怎么?”时影被老人眼里亮如妖鬼的光芒给惊了一下,心里忽然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失声,“你……你难道……”

“是的。”大司命忽然间笑起来了,那个笑意深而冷,如同一柄利刃在寒夜里闪过光芒,令时影心惊不已。

“你看!”大司命从袍袖之间抬起了手,手心里握着一块玉佩,放到了时影的眼前,“你不用和你弟弟争夺帝位——因为,他已经不能再和你争什么了。”

——握在大司命手心的,竟是皇太子随身携带的玉佩!

时影脸色刹那间苍白,整个人都震了一下。

“影,我已经替你提前扫清了道路。”大司命淡淡地说着,然后手指一碾,竟然将坚固的玉石一分分地碾为粉末!

“死人是无法再来争夺帝位的。”大司命吹了一口气,化为齑粉的玉石瞬间消失,“现在,时雨这个人已经彻底消失了,在这个六合之中什么痕迹也不曾留下。”

时影失声:

“你……你到底把时雨怎么了?”

大司命脸色不变,看着他:“你大概不知道吧?你的弟弟,空桑的皇太子时雨,早就在那一场复国军的动乱里,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叶城。”

“什么?”时影大惊,“死了?!”

“对,”大司命却是看着他冷笑,“早就死了。”

“不可能!”时影霍然抬起头,看向窗外的夜空,指着一颗星辰,“时雨他的命星明明还亮着!他明明还……”

然而,话没有说完,语音却戛然而止。

时影定定地凝视着夜空里时雨的那颗星辰,露出疑虑的表情,继而转为震惊——是的!仔细看去,那颗星虽然还在原来的位置上,似乎一动未动,但作为大神官,他却能看出那已经是一颗幻影!

那是一颗已经陨落的星辰,本应该消失在天际。然而却有术法极高的人做了手脚,暂时保留了陨星的残相,让光芒停驻天宇、暂时不至于消失。这样高明的伪装,整个云荒大约只有他能识破。但是……

时影倒吸了一口冷气,猛地看向了大司命:“是你做的?”

大司命眼神里露出一丝冷然,低声:“现在你明白局面了?”

时影怔怔地看着这个云荒术法宗师,眼神从震惊变为茫然,充满了不敢相信。“怎么会?”冷静如他也忍不住反复地喃喃,“你……杀了时雨?你竟然杀了空桑的皇太子……你、你是大司命啊!”

这个老人,原本是

他在这个世间最熟悉的人,二十几年来照顾他、教导他,一手将孤苦无依的孩子带大,可谓亦师亦友——但到了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原来压根从未了解这个人!

“杀了皇太子又如何?那么重要的位置,岂能让一个朽木去当?”大司命苦笑,看着深受震惊的时影,“影……你真是个善良的孩子。虽然一辈子也没见过时雨几次,但,居然真的当他是自己的弟弟?”

“你怎么可以杀了时雨?他做错什么了?”时影一把勒住大司命的衣领,手指微微发抖,杀气在眼里凝结,“为什么要杀他!”

“时雨是个无忧无虑又无脑孩子,当然没做错什么。只是,他不巧是青妃那个贱人所生、又正好挡了你的路而已……”大司命咳嗽着,语气意味深长,“怎么,你要因此杀了我吗?”

时影眼里杀气一盛,几乎捏碎了大司命的喉咙,然而老人的眼里却没有丝毫的恐惧,只是冷笑地看着他,并无反抗。

最终,他的手顿了顿,却并没有继续勒紧。

大司命微微冷笑,低声:“是的,现在时雨已经死了,你再杀了我也于事无补,只会令空桑更加震荡不安——又是何必呢?”

时影没有说话,却也没有反驳。

“你……为何要做这种事?”许久,他低声开口,声音嘶哑,几近颤抖,“身为大司命、供奉神的人,你……你不该做这样肮脏的事!”

大司命喘息了

一口气,反问:“我如果说我是为了云荒天下,你信吗?”

“……”时影沉默了一瞬,竟然松开了手。

大司命颓然后退,剧烈地喘息,看着时影缓缓点头,一字一句:“我就知道,即便天下人都误解我,你也一定会明白我的苦心——要知道,我这一生所做的事,从未有一件是为了我自己。”

“可无论如何,你也不该对时雨下这样的毒手!”时影咬牙,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如果我一早知道这事,一定会不惜代价阻拦你!”

“呵呵……就像那个小丫头不惜一切代价阻拦你杀那个鲛人一样?”大司命忽然冷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影,你认为那个小丫头目光短浅,可是,我又何尝不认为你看得不够长远?——你真的觉得归邪是一切灾祸的缘起?那归邪更远处的那颗昭明星呢,你看到其中的关联了吗?”

听到这句话,时影猛然震了一下,扭头看向窗外,脸色渐渐苍白。

“你是说……”他看着老人,又看了看夜空,有些恍然地喃喃,“除了归邪,还有其他力量在影响空桑的国运?”

“是。天穹星辰万千,相互影响,并非单一改变某处就能改变整个结局。”大司命看着星空,语气严肃,“就算没有了归邪,空桑的帝星也已经黯淡了,国运已衰。你要消除归邪,并没有错,那是一切灾祸的缘起——但宿命的线千头万绪,通

向空桑覆灭结局的、却不仅仅只有这一根!就算你真的斩断了海皇血脉、灭了归邪,云荒在七十年后也未必平安。”

“……”时影沉默地看着天象,双手痉挛地握紧了窗台,只听咔的一声轻响,窗台上的硬木应声在他手心粉碎!

“你说过:我们身为神官司命、总得要做点什么。”大司命霍地回过头,看着时影,眼神炯炯,“而我要做的,便是让你成为云荒之主!”

时影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喃喃:“为什么?”

大司命一字一句:“因为星象千变万化,不可捉摸,无法应对。唯有改变自身才是根本之道——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只要坐上了帝位,定然能让空桑度过大劫!你、才是那个可以改变云荒未来的人!”

时影仿佛被这样的说辞震住,一时沉默,并没有回答。

“影,除了术法之外,我从小便以帝王之道教你,为的就是这一天。”大司命看着他,声音冷定,“我很早就在安排这一切了——而最近借着星魂血誓的力量,星野大变,正好是我们回归帝都的时候!”

时影听着这样惊人的话,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原来,您是将我当成了棋子吗?”

大司命停了一停,抬起花白的长眉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年轻人,似是洞察:“怎么……不甘心吗,影?”

时影摇头:“如果我拒绝呢?”

“你要怎么拒绝?同样是为了挽救空桑,

你尝试过的方法已经失败了,如今,也只能按照我的方法来勉力一试。”大司命凝视着他的表情,摇头,“你从小是个心怀天下的人,悲悯苍生,甚至可以为此牺牲自我——现在,空桑上下只有你这么一个继承者了。你若是不肯继位,那么云荒的动荡,恐怕真的是要立刻来临了!你愿意吗?”

时影抿住了嘴唇,剑眉紧锁,没有说话。

“影,你想想现在空桑的局面!十巫刚刚深入腹地,扬长而去!”大司命一字一句地问,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帝位悬空,云荒动荡,外族入侵……这一切,难道是你愿意眼睁睁看着发生的事吗?”

“……”时影沉默了许久,看着这个师长。而老人也在看着他。

两人对峙了不知多少时间,直到窗外斗转星移,苍穹变幻。黎明破晓的光射了进来,映照着大神官苍白英俊的侧脸,冰冷如雕塑。

然而,他的眼神却已经悄然改变。

大司命捕捉到了他的变化,在晨曦之中对着他伸出手来,低声:“怎么样?想定主意了吗?跟我一起回帝都去吧——”

“白王和赤王,都在等待着我们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