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脚帮的蒙汗药果真经过了无数黑店的千锤百炼,名不虚传,谢允醒归醒,眼皮却沉得好似夹了一层浆糊,迷迷瞪瞪地弄不清自己在哪,耳边一阵“嘎吱嘎吱”的动静,他心道:“怎么还闹耗子了?”
好半晌,他才吃力地睁开眼,四下看了看,只见太阳已经开始往下沉,斜晖夕照不再往屋里钻,一个细长的人坐在窗边,正提着一把长得不成比例的刀削什么东西。
等等……
谢允蓦地回过味来,“腾”一下弹了起来,却没能坐住,有什么东西“扯”了他一把,谢允本来就有些头重脚轻,险些一头折下去,低头一看,这才哭笑不得地发现周翡干的好事——她把他的右手锁在了左脚上。
周翡听见动静,漠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吹去手上沾的碎屑,继续做自己的事。
谢允定睛望去,见她手里拿着一截已经祸害得看不出是什么的小棍子,那“棍子”尾巴上还拴着一截十分眼熟的穗子。谢允将被拴住的左腿弯折起来,平放在床沿上,伸手往怀里一摸,果然,他的笛子没了。
谢允干咳一声,有些心慌气短地问道:“你在干什么?”
周翡没吭声,将手一摊,把自己的“杰作”展示给他看。只见那笛子上可热闹了,被望春山以极其巧妙的刀工和极其拙劣的画技,镂空雕满了憨态可掬的小王八,众小王八形态各异,将笛子表面弄得坑坑洼洼的,看来这辈子都别想吹出动静来了。
谢允:“……”
周翡面无表情道:“改天赔你一个。”
谢允别的优点没有,胜在识相,闻言忙道:“不不、不必客气,女侠的神龟没在我脸上落户,在下已经感激涕零了。”
周翡将刀身上的碎屑抖干净,将望春山往鞘里一收,这动静谢允听过没有一万次也有八千回,却无端被她这“呲”一声“呲”出了一个冷战。他怂得兀自肝颤片刻,半天没敢吭声,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轻轻晃悠了一下自己身陷囹圄的右手:“美人,请问这个全新的姿势你是怎么想出来的?怎么说我也是个玉树临风的美男子,这一出门不猫腰就得翘脚,你不觉得这……”
他有心想说“撒个尿都要金鸡独立的姿势”,在话到嘴边的时候,勉强咽下去了,一脸扭曲地想了想,换了一个十分少女的说法:“……‘踢毽子’的动作很猥琐吗?”
“怪我哥。”周翡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一会没注意,他就把一边的锁扣给你扣在手腕上了。”
谢允总觉得她下一句未必是好话。
果然,周翡接着道:“要不然我就给你拴在脖子上了,你也不必踢毽子,啃脚就可以了。”
谢允闻言低头研究了一下自己身上这把锁头,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不是一根铁丝能撬开的。他便干脆“既来之,则安之”,翘着脚往床板上一倒,也不跟周翡讨论眼下的情况——他把能说的话都在心里过了一遍,感觉除了废话就是讨打的,都多余说。
周翡等着他质问,等半天没等到,却听这不能以常理忖度的谢公子大喇喇地说道:“你长进真大,为师老怀甚慰啊——话说有吃的吗?让你追了一整天,水米未进呢。”
周翡“哦”了一声,也没问他要吃什么,转身就出去了。
她刚一关门,谢允便翻身起来,抱着一条腿蹦了两下,将那把被周翡雕了一身“花纹”的笛子拿过来,仔细一数,发现这不过比巴掌长一点的小笛子上被周翡刻了二十八只王八,开头几只长相尤其狰狞,望春山那点血气都浸到了刻痕中,简直恨不能刀刀见血。
谢允看得头皮发凉,不太想知道周翡这是把竹笛当成什么刻的。
反倒是最后几只刻痕轻了不少,王八壳子也圆润了,显得有头有脸的,她甚至记得给这几位爷加上了尾巴,显然是不知为什么,又平静下来了。谢允若有所思地伸手摩挲了一下上面的刻痕。
没多长时间,周翡便回来了,拎来了一个食盒。
谢允唉声叹气地蹦过去:“幸好我左手也会拿筷子……嗯?”
他掀开食盒,发现里面的饭菜与汤居然都是凉的。
周翡若无其事道:“我问过,人说你这种情况,最好吃冷食,否则热汤一激,反而容易加速毒发。”
谢允一看这一丝热乎气都没有的饭菜,胃里顿时好像沉了一块铅,没胃口了。他叹道:“哪个不懂装懂的告诉你的。”
周翡道:“毒郎中应何从。”
谢允:“……”
天下擅毒者,如果廉贞算头一号,那这个“毒郎中”应何从便应该能算个老二,只不过不知是不是应何从不经常在中原武林走动的缘故,人人都知道他厉害,但厉害在什么地方,反而很少有人能说清楚,显得越发神秘莫测。
一个草帽就能让他看出方才抬过去的人中的是“透骨青”来,怎么会在这种细枝末节上胡说八道?周翡说完,还故意问道:“怎么,他说得不对?”
谢允无言以对。
他何其敏锐,稍一转念便知道了周翡刻意提起应何从是什么意思——倘若那应何从不是徒有虚名,必能看出他身上透骨青的来龙去脉,周翡现在肯定已经知道他的毒是如何压下去,又是因为什么发作的。他倏地抬起头,一看周翡的脸色,便知道自己所料不错,一时间,堵在他胃里的那块铅摇身一变,成了一块又冷又硬的寒冰,更难受了。他足足有一刻的光景,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道:“他还说什么了?”
周翡想了想,说道:“还说大药谷的‘归阳丹’对你……”
“没什么用。”谢允神色自然地接上了她的话话音。
周翡一怔。
“怎么,你以为我追查海天一色,是为了‘归阳丹‘吗?”谢允短暂地失神后,很快便又镇定自若下来。
他为了方便,便将那只给锁起来的脚翘起来,搭了个没型没款的二郎腿,随意地踏在旁边的小凳上,这动作本来有点像流氓,叫他做来,却仿佛只有不羁和落拓。不等周翡追问,他便熟练地用左手拈起筷子,又说道:“我找海天一色,只是奉先人遗命,心里又有些疑惑未解,追查一些旧事而已——你也不想想,大药谷覆灭多少年了?当年鱼老他们吃的也不过是剩下的几颗流传在外的药,鱼老服下归阳丹的时候还没有你呢,现在都多少年了,你都‘无中生有’地长这么大了,什么药能不长毛不发霉?又不是长生不老丹。”
周翡:“……”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谢允熟练地用左手拈起筷子,将冰凉的饭菜端过来,他倒也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只是吃了几口,他又放下筷子对周翡说道:“以后有热的还是给我口热的吃吧,这东西比华容城外那荒村里的杂粮饼好不到哪去。”
周翡问道:“你想快死吗?”
“不想。”既然周翡都知道了,谢允便也不再躲躲藏藏,坦然对她说道,“但是每天让我吃这个,我恐怕就想死了。阿翡,倘若一个人为了活得长一点而加重自己的痛苦,那多活的几天也不过是这辈子多出来的额外痛苦而已,有什么意义吗?”
接着,他不待周翡说话,便一抬手打断她道:“我现如今这个结局,是心甘情愿的,而且跟你也没什么关系——你不奇怪为什么我内力那么深厚吗?”
周翡当然不是全然没有疑问,谢允的年纪毕竟摆在那里,内功之高却是她生平仅见,上一个让她觉得深不可测的,可还是独步天下的枯荣手段九娘。
“因为这身内功不是我自己练的,”谢允说道,“是我师叔强行以真气打通我周身经脉,将毕生功力分毫不剩地全给了我的缘故。”
周翡吃了一惊。
她出身世家,自然明白,一个内功深厚如斯的人耗尽毕生修为会有什么下场——直接废去武功,或许还能苟延残喘,可要是用了什么方法传功,必然只有灯枯油尽一个下场。这相当于是一命换一命。
谢允接着道:“这条命来之不孝。而我活着一天,我小叔的江山便不那么名正言顺,他要改革也好,要征北也罢,凡是被他触及到利益的,都会时时以我掣肘于他,我就是个内斗的筏子——你看衡阳惨不惨?蜀中的难民惨不惨?自毁容貌的歌女惨不惨?赵氏内斗一天不休,南北一日难大统,仗还得打,流离失所的还得在泥水里打滚,因此我这又是祸害天下的不忠之命。既然不忠不孝,多活一日已是多余,对不对?”
他说了一串大义,周翡却不留情面地嗤笑道:“扯淡。”
谢允不理会她的出言不逊,摇头笑了起来:“再者,那日在木小乔山谷中,你若不是刚好前来,将我们放出去,我也是打算动用自己武功的,因为你的缘故,我才阴差阳错地多活了一年,四十八寨的事不过还你一个人情而已,不必太过介怀。”
周翡没吭声,这会她已经听出来了,谢允扯了这半天的淡,原来单只是怕她介怀而已,她有些啼笑皆非,恨不能将谢允的脑袋按进汤碗里,好好治治他的自作多情。
她冷冷淡淡地说道:“就算你不是为我而毒发,难不成我就能不管你了么?”
谢允一呆,愣愣地看着她。
周翡被他看得脸上冒起一层薄薄的煞气,懊恼于方才那句口无遮拦,怒道:“看什么看,你再废话就不用吃了,饿着吧!”
说完,她起身便走,好像连一眼都不想再看这叽叽歪歪的病秧子。谢允一直盯着她的背影,在周翡背对他的时候,他清澈的目光中居然露出几分小小的贪婪来。
周翡走到门口,突然又回头,谢允吓了一跳,匆忙收回视线,低头认真地给手里的碗筷相起面来。
“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周翡一字一顿地说道,“没有‘归阳丹’,指不定还有‘归阴丹’,如果我是你,大药谷也好,海天一色也好,我都会一直追查,查到死。就算最终功败垂成,我也能闭上眼,二十年后还能顶天立地。”
谢允狠狠地一震。
周翡用望春山点了点他:“以后再有那种话,你最好憋着,别逼我揍你。”
大概是知道自己跑不了,之后的几天,谢允居然消停了不少。周翡懒得搭理他,他便百无聊赖跟李晟借了几本“游记”,预备留着催眠用,结果翻开一看,发现此游记超凡脱俗,与等闲游记不可同日而语,乃是当代龌龊版的《山海经》,上面记载了笔者游历山川时与无数妖魔鬼怪发生的桃色传奇故事,非常之猎奇。
谢允当即大喜,如获至宝,老老实实地闭门拜读起来。
他老实了,周翡反而有些不习惯,总觉得他还有什么幺蛾子没发出来。谢允听说这种想法,为了不负她望,隔日便用小木块刻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蛾子送给她,翅膀上还风骚地刻了个“幺”。
然后他抱着自己被锁上的右脚,在房顶上躲了一天没敢下来。
三天后,霍连涛的“征北英雄大会”如期而来。
满城风雨了这么长时间,霍连涛再弄不清水波纹的来龙去脉,那他脖子上顶的恐怕只配叫夜壶了。可是后知后觉,毕竟为时已晚,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他的英雄帖已经发得到处都是,再要让所有人当成没看见,那是不可能的,霍连涛这会想必正骑虎难下。
这位霍家家主逃离岳阳的时候,就把老弱病残和做事不灵光的都给痛快甩下了,这会跟在他身边的都是当年霍家堡的得用之人,他在城外弄了个足能容纳上万人的大庄子,家丁们穿梭有序,来往宾客与不速之客虽人数众多,但居然堪称井井有条。庄子门口拓出一条大道,几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带着一帮龙精虎猛的后生们分两侧而立,都是刀剑配齐,凛凛生威。
门口有一群不知从哪找来的大姑娘负责引路,个个都是桃红的衫子水蛇腰,两腮若有霞光,来人是粗鲁腌臜的莽撞人也好,是流着哈喇子的老色鬼也好,一概巧笑倩兮软语相迎,乍一看,活似都是一个娘生出来的。
姑娘们进门便先问:“敢问这位英雄可有英雄帖?”
问完,不管来人答的是“有”还是“没有”,她们下一句全是“您往里请”,然后派个姑娘出来引路,好像只会说这么两句话。
李妍本以为能在门口看见几场事端,谁知这么和平,她一边跟着引路女往里走,一边忍不住凑到周翡耳边叽咕道:“这不是有没有都让进吗,那还瞎问什么?”
周翡“嘘”了她一声,谨慎地往四下打量。
原来进得这庄子大门后,还得穿过一片石林,石头高的足有一丈许,倒下来砸死个把人没问题,矮的不足膝盖高,摆放得错落有致。外人一走进来,便有种阴冷难受的感觉,盯着那些石头看得时间长了还会头晕,逼得人只好将目光放在前面被石头中间夹出来的羊肠小道上。
那小路却又不是直的,蜘蛛网一样四通八达,一不留神便没入石海里,寻常人走两步就得转迷糊,只能靠前面的女人带路。
谢允笑着插话道:“自然不是,这石林中的阵法相当精妙,进了这里面,便只能依着人家的安排走,你不妨问问这位带路的姑娘,有帖子的人和没贴的,安排的地方,想必不是一处吧?”
领路的姑娘捂住嘴,回头冲他轻轻笑了一下,因觉得他模样俊俏,便不免多看了两眼,但看归看,她却没吭声——这些女人除了在门口的那两句询问之后,便好似变成了一帮哑巴,无论别人怎么逼问,都只是笑而不语。那笑容活似长在了脸上,看得久了,周翡居然觉得她们都有点不像活人,怪瘆人的。
谢允见试探未果,便用扇子挡着脸,低头在周翡耳边说道:“完了,看来美人计不管用。”
周翡从来都觉得戏文里那些个一边勾引别人,一边还问别人自己美不美的桥段显得特别不要脸,人人都是俩眼一鼻子,最多分顺眼和不顺眼的,还能美到哪去?因此总是不由得替那些故事里的大小精怪尴尬,此时听闻谢允张嘴便将“美人”名号不问自取,不由得再次对他的厚颜无耻五体投地。
因为得以出来放风,谢允难得不用将一只脚吊起来了,天门锁的另一端短暂地扣在了周翡手上,谢允不知从哪弄了一件宽袍大袖的袍子,往下一垂,能将锁扣结结实实地遮住,不扒开袖子仔细查看,看不出什么异状来。
就是谢公子这宽袍大袖的装扮有点奇怪,别人参加英雄会,大多是方便的短打,为打架做准备,只有他一身鸡零狗碎,像是要来赋诗一篇——讴歌英雄们的群架。
周翡没搭理谢允的胡言乱语,眼见石林到了头,她回头看了一眼来路,皱眉道:“来的人都那么好脾气,老老实实跟着他们走吗?”
朱晨见他俩交头接耳,脸颊绷了绷,随即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就在他心不在焉的时候,突然,一条赤色的影子从他脚下钻了过去,朱晨吓了一跳,不由得“啊”的一声。周翡反应极快,一脚踢了出去,脚尖在那东西身上一挑,便将此物横着踹得飞了出去,那东西落地盘成了一团,显然是受到了惊吓,三角的小脑袋高高扬起,故作凶狠地冲她张开了长着毒牙的嘴。
朱晨往后错了半步,差点仰倒,这才看清那只是一条拇指粗的小蛇,不由窘得面红耳赤,几乎不敢抬头。
好在他不是最怂的——旁边杨瑾一见那蛇,当即便面色大变,连退了三四步,如临大敌地将断雁刀也拎出来挡在身前,连周翡当年都没有得到过这样郑重的对敌态度。
李妍道:“呀,这么红的蛇以前没见过!”
她说着,十分稀罕地上前一步,捡起一根小木棍。旁边的吴楚楚此时才感觉到李妍真是周翡她妹,起码这能包天的胆子便是一脉相承,忙道:“当心,这蛇有毒……”
话音没落,李妍已经出手如电,用那小木棍削向了蛇身,蛇也是凶悍,见木棍来袭,掉头便咬,它这一掉头的瞬间,李妍便趁机一把扣住了这小孽畜的七寸,“哈哈”一声拎了起来,得意洋洋地说道:“我抓到啦!”
兴南镖局的人都同时退了两步,远离了李妍这怪胎。
李晟额角的青筋都跟着蹦了起来。
这时,不远处有人开口说道:“放开,那是我的蛇。”
李妍一愣,回过头去,见毒郎中应何从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近前。
应何从身边既没有同伴,也没有引路的,他就一个人,背着一筐蛇,闲庭信步似的走进这古怪的石头阵。
方才看李妍抓蛇都面不改色的领路女子终于变了脸色,上前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
“在你身上弹了药粉,”应何从面无表情地说道,“三里之内,你走到哪我的蛇就能跟到哪。”
领路女子顿时觉得身上生满了脓疮一般,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看上去似乎想把自己整张皮都揭下来抖一抖。
应何从又道:“倘若霍堡主真那么大方,谁都让进,做什么要先问有没有帖?你们是想将我们分别派人引到不同的地方落座,万一有什么事便一网打尽吧?”
他说话间,四周草丛里“窸窸窣窣”响个不停,分明只是清风吹过草地的动静,却因为这突然冒出来的毒郎中,每个人都不由得风声鹤唳地怀疑草地里有蛇。领路女子修长的脖颈上起了一层肉眼可见的鸡皮疙瘩,勉强笑道:“公子说笑了。”
应何从的脸上露出一个僵硬又肾虚的笑容,一伸手道:“那就请自便吧,不必管我。”
领路女子神色微微一变,狭长的眼睛眯了眯,桃红长袖遮住的手上闪过乌青色的光芒,就在这时,谢允忽然上前,半侧身挡住应何从,伸出扇子冲那女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十分温文尔雅地说道:“姑娘,想必后面还有很多客人,咱们便不要耽搁了吧?”
领路女当时便觉一股虽柔和却冰冷的力量隔空涌了过来,不轻不重地撞在了她手指关节上,她手一颤,险些没捏住那掌中之物,当即骇然变色,睁大眼睛瞪向谢允。
谢允将手上的扇子摇了摇,笑容可掬道:“在下不才,也不吃美人计。”
领路人倒是十分识时务,眼见实力悬殊,便也不再负隅顽抗,面无表情地一转身,便像个人形傀儡似的,默不作声地将他们带到落座之处。
霍连涛财力超群,这庄子中不知是原本就有还是后来人工挖掘,有一个很宽的湖,中间是大片的水榭,上面不伦不类地戳了一根霍家堡的旗。那水将人群东西向一分为二,周翡眼力好,老远一看,便瞧见了对岸的一口大棺材——看来不速之客都给安排在了对岸。
应何从自己闯进来,没有人招呼他,他便也不坐,只是背着箩筐跟李妍扯皮,跟她要蛇。此人名声可怖,人却没那么凶神恶煞,反而意外温和,除了刚开始跟领路的女人略呛了几句,便没怎么显露出攻击性,李晟一开始颇为担心,结果发现这毒郎中翻来覆去就只会说一句:“那是我的蛇,把蛇还给我。”
李晟听得耳根要起茧,忍不住悄声问谢允道:“谢公子方才为什么给他解围?”
谢允目光四下扫了一眼,在水榭后面高高的阁楼上停留了片刻,那小楼上挂着帘子,里面不知坐了何方神圣,戒备十分森严,底下有一圈侍卫。
“别人的地盘,”谢允喃喃道,“带上这么个人,省得无声无息地被毒死……那可太冤了。”
李晟吃了一惊:“这到底是英雄会还是鸿门宴?”
谢允嘴角弯了弯,眼角却没什么笑模样,微微露出一丝冷意。
就在这时,水榭中传来一阵急促的鼓声,打鼓的人想必有些功力,“咚咚”的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庄子,随即,几个霍家堡打扮的人分两队冲了出来,在那猎猎作响的大旗旁边站定,同时一声大吼。
整个庄子在这震天动地的吼声中安静下来,随即,一个中年人应声大步而出。
“霍连涛。”谢允低声道。
“霍连涛”的大名,周翡听了足足有一年多了,却还是头一次见到真人,只见这人身高八尺有余,器宇轩昂,虽然上了些年纪,却不见一丝佝偻,国字脸,五官端正,鬓角有些零星的白,往那里一站,居然颇有些渊渟岳峙之气,怎么看都是一条好汉。见到他的人,恐怕想破头也难以将此人同“仓皇逃窜”“弑兄谋取霍家堡”等一干龌龊事联系在一起。
霍连涛往前一步,伸出双手往下一压,示意自己有话要说,待因他露面而产生的窃窃私语声渐渐消失,他才十分沉稳地冲四面八方一抱拳,朗声道:“诸位今日赏脸前来,乃是霍某大幸,感激不尽。”
谢允用胳膊肘杵了周翡一下,小声道:“看到没有?这就是‘振臂一呼天下应’的底气和风度,你学到一零半星,往后就能靠这个招摇撞骗了。”
周翡觉得他话好多,头也不抬地踩了他一脚。
霍连涛又有条有理地讲了不少场面话,从自己兄长被“北斗奸人”所害,以小见大,层层展开,一直从小家说到了大家——讲到半壁江山沦陷,又讲到百姓民生多艰,悲恨相续,非常之真情实感,饶是周翡等人也不由得被他说得心绪浮动。
“……时人常有说法,如今中原武林式微,万马齐喑、群龙无首,放眼四海九州,竟再无一英杰。”霍连涛内力深厚,声音一字一顿地传出,便如洪钟似的飘在水面上,功夫低微的能让他震得耳朵生疼,只听他怒喝道,“一派胡言!”
“霍某无才无德,文不成武不就,所有不过祖宗传下来的一点家业,如今浓云压城,岂敢不毁家纾难?今日将诸位英杰齐聚于此,便是想促成诸位放下门派之见,拧成一股绳,倘有真英雄出世统领如今武林,我霍家愿追随到底,并将传家之宝奉上!”
他说着,另有人扯开一面大旗,上面硕大的水波纹倏地在水榭上展开,冷冷地俯视众生。
众人都没料到他便这样大喇喇地将水波纹亮了出来,还声称这是霍家的家传之物,毫不私藏,这态度与其他或多或少知道那么一点的人大相径庭。
吴楚楚不由得低声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周翡摇摇头,心里隐约还有点期待——因为直到现在,除了寇丹在围困四十八寨的时候说了两句,也没人光明正大地告诉过她“海天一色”究竟是什么,但她不大相信寇丹的说法,曹宁那小子心机太深了,干什么都似是而非,忽悠了两大北斗,北斗又忽悠了寇丹,这一层一层的骗下来,离真相说不定有几万里远了。
那绣着水波纹的旗子随风抖得厉害,上面的水波便层层叠叠的跟着动,竟然颇为逼真,霍连涛往头顶一指,接着说道:“此物乃是刻在我霍家的‘慎独印’上,这尊方印乃是霍家堡主的信物,几年前,家兄突然中风,一病不起,没来得及与我交代清楚,便将霍家堡与堡主方印一同托付到了我手上。说来惭愧,霍某浑浑噩噩许多年,居然是直到最近,方才从仇人口中得知这道‘水波纹’的不凡之处。”
除了老堡主到底是怎么傻的这事,尚且存疑之外,其他的部分,仅就周翡听来,感觉都像真的,她有一点诧异,因为实在没料到霍连涛这么诚实。谢允瞥了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便挤兑她道:“撒谎的最高境界是真假搀着说,像你那样全盘自己编,一听就是假的,只能骗一骗大傻子。”
周翡不由得看了一眼旁边的大傻子杨瑾,杨瑾被她看得十分茫然。
谢允一边将石桌上的花生挨个捏开,放在周翡面前,一边嘴贱道:“看来你还有的学。”
周翡懒得跟他斗嘴,便只是抖了抖自己手上的天门锁,谢允立刻面有菜色地闭了嘴。
这时,底下有人按捺不住,问道:“霍堡主,你家的堡主信物有什么用?”
霍连涛在水榭上说道:“这道水波纹,名为‘海天一色’,近来北斗群狗动作频频,先是贪狼围困我霍家堡,随即又有巨门与破军挑拨北朝伪帝之子、围攻蜀中之事,究其原因,都与此物脱不开关系。”
又有人问道:“那么请教霍堡主,此中有什么玄机,值当北狗觊觎呢?”
霍连涛便娓娓道来:“这位兄弟的年纪大约是不知道的,当年曹氏篡位,武林中人人自危,不为别的,只因他手段下作,残害忠良,彼时义士豪杰,但凡稍有血性,无不痛斥曹氏倒行逆施,曹仲昆早早在各大门派中埋下棋子,又命人使奸计挑拨离间,驱使手下七条恶犬四处行凶,一年之内,仅就咱们叫得出名号的,便有六十三个大小门派分崩离析,就此断了香火。”
年轻一辈的人大抵只是听传说,这会听见霍连涛居然报得出具体数字,便觉十分可信。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历朝历代当权者对此都心知肚明,不必说曹仲昆,便是南朝的建元皇帝也得赞同。只不过曹仲昆以强权篡位,鸠占鹊巢,因名不正言不顺,被雀巢扎了二十多年的屁股,特别怕人刺杀,也比其他皇帝更忌惮江湖势力,所作所为也更加丧心病狂,乃至于周翡看见座中不少上了年纪的人都满面戚戚,显然与曹氏结怨不浅。
“六十三个大小门派,”霍连涛缓缓道,“少则数十年,多则上千年,累世积淀,多少英雄遗迹、宗师心血?眼看都要在那场浩劫中付之一炬。便有山川剑殷大侠、南刀李大侠、齐门前辈与家兄等人挺身而出,牵头缔结了一个盟约,叫做‘海天一色’,起先是为了抢救收敛各派遗孤、保全遗物……”
他刚说到这里,对岸便又有动静,只见那丁魁好似个白日活鬼一般爬出了棺材,坐在黑洞洞的棺材沿上,阴阳怪气地问道:“咿呀,这可是件大大的功德,怎么这好些年竟然没人提起呢?若是早知道,咱们少不得也得跟着出把子力不是?”
谢允几不可闻地叹道:“‘是非不分’果然名不虚传,是个保质保量的蠢货。”
丁魁为了给霍连涛添堵,驱使着手下的狗腿子不知祸害了多少依附于霍连涛手下的小门派,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顿时便有水榭另一边的人跳起来叫道:“霍堡主,今日乃是‘征北英雄会’,竟有这样的邪魔外道公然登堂入室,你也不管管吗?”
这些人祖上或许显赫过,然而后辈儿孙譬如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如今败落了,只好仰人鼻息,落单在外的时候,被谁欺负了都得打掉门牙活血吞,好不容易齐聚一堂,倒是也有了与活人死人山叫板的勇气。
有第一个人出声,亲朋好友遭过活人死人山毒手的便群情激奋起来。算起来,中原武林也和一分为二的朝廷差不多,缺一个大一统的权力和规则,又总有野心勃勃之人在其中搅混水企图牟利,弱肉强食、生灵涂炭也在所难免。凡夫俗子恰如水滴,片刻便灰飞烟灭,不值一提,唯有汇于一起成了势,方才会有可怕的力量。仅就这方面来说,无论使了什么手段,霍连涛今日能将这些散沙归拢到一处,叫他们胆敢冲着丁魁开口叫嚣,便是有功的。
丁魁只是坐在棺材沿上冷笑,一副大爷还有后招的样子,倘若霍连涛不是将自己的人隔到了湖这边,大概这会已经有人要扑上去咬他了。
霍连涛刚开始没制止,任凭众人发泄了片刻,这才一摆手,朗声道:“既然有不速之客远道而来,我霍家堡没有不敢放人进来的道理,倘若连门都不敢开,还谈什么其他?诸位放心,今日霍某既然敢来者不拒,自然会为诸位讨回公道!”
这段时间霍连涛缩头不作为,也让好多依附他的人心怀不满,然而闻听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慷慨陈词,不说别人,就朱家兄妹的脸色都好看了不少,霍连涛这两句话的光景,便摇身一变,重新成了众人的主心骨,周翡不由得心生感佩,觉得这他收买起人心来好像比买二斤烧饼还容易。
紧接着,那霍连涛气都不喘一口,便趁热打铁地接着说道:“至于这位丁先生问的问题,既然这海天一色本是义举,为何当年那几位前辈要秘而不宣?我不妨告诉你,那便是因为,就算没落门派,但凡能将门户留下来的,也必然会有压箱底的东西,或为神兵利器之宝,或为已经绝迹江湖的单方药方,或是祖上流传下来的武功典籍——六十三个门派,乃是当年中原武林半壁江山的家底,其中多少让人为之疯狂之物?那时本就战火连连、人心惶惶,为防有丁先生这样的人觊觎,结盟之人才被迫隐瞒海天一色之秘!”
周翡本来在看热闹,吃花生吃得口渴了,正单手端着碗茶在旁边慢慢啜饮,听到这里,忍不住“噗”一口喷了出来,咳了个死去活来。这霍堡主居然跟她“英雄杜撰略同”,虽然他这样层层铺垫的慷慨陈词听起来比她随口糊弄杨瑾的那一套高明了不知多少,但核心内容却是八九不离十的!
谢允腾出一只自由的手,用十分别扭的坐姿侧过身来,拍着她的后背道:“这么大个人,喝口水能把自己呛成这样,唉,真有你的。”
周翡没功夫跟谢某人一般见识,心里飞快地开始琢磨——对了,霍连涛知道水波纹的真正意义的时候,回撤请柬已经来不及了。他固然想要功成名就,然而不想以“怀璧其罪”的方式出名,那么在事越闹越大的时候,他别无选择,只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将“海天一色”以昭告天下的高声大嗓捅出来。
霍连涛将来龙去脉讲得如此分明,那么“海天一色”便和今日这场“征北英雄会”捆绑在了一起,除了丁魁这样的资深魔头,其他人不敢说公义当头,但也还是要脸的,既然人人都知道有这么一笔当年前辈们以性命保下的东西,自然不可能亲身上阵巧取豪夺。
何况方才霍连涛也隐晦地提到了,这个盟约除了霍家之外,还有山川剑、四十八寨与行踪成谜的齐门等等,既然是盟约,必然是每人只持有一部分,除非能将这些势力都一网打尽,否则仅仅拿到霍连涛手里这部分水波纹,未见得有多大的意义。他这开诚布公的态度显得非常大方,再加上当众发难犯了众怒的活人死人山,本来因为霍家堡仓皇撤出岳阳的事受损的威望此时不降反升。
要达到这种效果,丁魁这搅屎棍子的欲抑先扬之功是功不可没,那豁牙俨然成了今日霍家堡第一吉祥物!
周翡下意识地瞥了随同众人给霍连涛叫好的朱家兄妹一眼,心里十分阴谋地琢磨道:“丁魁闲得没事四处追杀这些小鱼小虾,到底是他吃饱了撑的,还是有人在背后诱导?”
她目光飘过去,朱晨正好无意中抬了一下眼,当时一张清秀的脸好像烤透的炭,“轰”一下就红炸了。周翡便小声对谢允说道:“他怎么激动成这样,霍连涛这三寸不烂之舌有那么厉害么?怪不得当年连朱雀主都能被他收买。”
谢允哭笑不得,但他在这方面一点也不想点拨周翡,便义正言辞地说道:“是,你说得太对了。”
周翡:“……”
她总觉得自己又遭到了嘲讽。
李晟颇有些看不下去,硬邦邦地岔开话题道:“我看丁魁来得有恃无恐,为什么?”
水榭中,霍连涛已经将自家的慎独方印请出来了,焚起香,正在举行一个不知是什么的仪式,比拜堂成亲还复杂,周翡他们没兴趣看一个半大老头子在搔首弄姿,便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悄声说话。
周翡道:“我总觉得霍连涛仓皇上台,其实也没能查出来海天一色到底是什么,所以编出了这么一套说辞。”
杨瑾奇道:“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周翡达到了利用杨瑾抓谢允的目的,也便懒得再圆谎,于是直白地告知他道:“因为听起来和我编的套路差不多。”
杨瑾:“……”
这黑炭原地呆了片刻,终于,在已经到达永州之后,他发现自己其实是被周翡糊弄了。杨瑾当即怒不可遏,几乎生出一种中原人无有可信任者的孤愤,眼睛瞪成了一对铜铃,手指攥得“咯吱咯吱”直响,青筋暴跳地指着周翡道:“你……你……”
李妍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凑过来观察了一下杨瑾,问道:“黑炭,你又怎么了?”
杨瑾愤怒的一扭头,差点跟李妍手里捏的小红蛇来个肌肤相亲,一肚子怒火都吓回去了,当场面无表情地从椅子上一个后空翻翻了出去,脸色竟活生生地白了三分。李妍这时才意识到什么,震惊又幸灾乐祸道:“我的娘,一个南疆人,竟然怕蛇?”
应何从忙小声道:“你别使那么大劲捏我的蛇,你对它好一点!”
李晟实在是受够了这群脑子少长了一半的人,眼不见心不烦地背过身去,黑着脸和尚且正常的周翡说话:“如果真像霍连涛说的那样,姑姑至少应该知道内情,爷爷当年连四十八寨都交到了她手里,不可能独独瞒着这件事。”
“还有楚楚她爹吴将军,他又不是江湖人,还是个身陷敌营的内应,本就如履薄冰了,不可能再节外生枝地搀和到这些江湖门派身上来。”周翡瞥了一眼热闹的水榭,接着道,“太奇怪了,到现在为止,海天一色是什么就真没有人知道吗?”
李晟想了想,一摆手道:“先不提海天一色,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周翡因为谢允的缘故,这会心思全在“海天一色”上,闻言一愣。
便听吴楚楚在旁边说道:“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倘若是我想给这英雄会捣乱,应该会偷偷来,突然站出来吓人一跳,肯定不会让人用棺材抬着我闯进来,生怕别人不知道。除非……”
除非丁魁有恃无恐。
那么他在等什么?
吴楚楚一句话说得几个人都沉默了。
活人死人山固然厉害,然而霍家堡与这一大帮宾客也都不是吃素的。丁魁身边此时不过几十个狗腿子,除非这二三十人都会飞天遁地,否则无论如何也冲不破这将近数万人的围追堵截。
李晟低声道:“小心了,我觉得……”
他这话陡然被一声长啸打断,随即“轰”一声,飞沙走石四溅,众人齐齐回过头去,只见他们来时那精巧至极的石林居然被人从外面以暴力强行破开,大石乱飞,砸伤了不少躲闪不及的人。
一个周身红衣的人披头散发,怀抱一只琵琶,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口。
水面上的风轻轻扫在他身上,他衣袂与长袍都轻盈得不可思议,然而因为气质太过阴郁的缘故,不像是行将羽化登仙的世外高人,倒像个前来索命的厉鬼。
正是久违了的朱雀主,木小乔。
周翡虽然知道木小乔没那么容易死在沈天枢手上,却还是为他这别具一格的露面方式吃了一小惊。她忙戳了谢允一下:“木小乔不是专门替霍连涛办事背黑锅的吗,怎么今天这态度有点不对?”
谢允没回答,轻轻攥住了她的手指。
周翡下意识地一抽,没抽出去,谢允借着长袖的遮掩,将她的手当成了暖炉,偏偏还要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不看她,嘴角却带了点使坏的微笑。周翡便一抬手,肩膀微动,好似拉琴似的用手背一磕长刀柄,望春山便十分隐蔽地往旁边一撞,正好戳在了谢允肋骨上。
谢允一口气差点喷出来,终于被殴打出了一句正经话,他艰难地说道:“不……不知道。”
李晟没看见底下的小动作,刚开始见谢允笑得那么“高深莫测”,只当他有什么真知灼见,不料专心聆听半晌,就听见了这么个结论。李公子顿时觉得谢允这厮与那帮不靠谱的东西都是一丘之貉,只好眼不见心不烦地去观察霍连涛——霍连涛好似也没料到这出。
北斗突袭岳阳时,木小乔便失踪了,都说是死在沈天枢手上了,可是这会他突然冒出来不说,眼看着还是来者不善。
霍连涛心里不由得打了个突,他一直看不透木小乔。无论是武功、性情还是那股子疯劲,朱雀主都断然不是那种肯依附于谁、供谁驱使的人。木小乔不是活人死人山“四圣”之首,却绝对是武功最高的一个,别说区区一个霍连涛,就是当年腿法独步天下的霍老堡主,约莫也就跟他是个伯仲之间的水平。
可是偏偏,就这么个摆在那就能辟邪的大人物,竟然毫无怨言地在守了霍家堡那么多年。
木小乔好像一尊镇宅的邪神,霍连涛曾经对他多有倚仗,又因为无法控制此人而惧怕于他。
此时,霍连涛勉强维持着自己主持大局的风度,一怔之后,立刻强行挤出一个惊喜:“木兄!哎呀,当日一别久不见你踪迹,霍某着实……”
“客套就不必了,我本来是想趁着大家伙都在,过来凑个热闹,顺便请教堡主几件事,不留神早晨起来晚了,”木小乔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打断了霍连涛的寒暄,这回,他倒是没有刻意拿女腔,但捏惯了嗓子,声音还是比寻常男子轻柔很多,丝丝缕缕地漫过人耳,像经过了一条悄然无声的蛇,“门口那石林阵还怪复杂的,我来晚了又没人领路,只好动了点粗,多有打扰,回头赔你钱。”
霍连涛心里打了个突。
那木小乔一边说,一边冲自己身后招招手——上回在山谷中,木小乔手下的人先被北斗杀了一批,又被他自己炸死一批,基本便不剩什么了,不过“人手”这东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显然,他眼下重新招了一批。
活人死人山乃是个魔头窝,教众里头流传各种诡异的邪教,有信仰蚯蚓的、信仰黄鱼的、信仰爬山虎的……各路妖魔鬼怪大展神通,仅就战斗力而言,还是很唬人的。青龙教有排山倒海大阵,玄武派人士沿途打劫起来,实力也颇不俗,白虎主有自己的一方势力,唯有这木小乔活得十分随意,手下都是随便征召来的,跟闹着玩似的。
他不收弟子、也不培养心腹,打劫个把山匪窝点,就能给自己凑出一帮班底,完全就是武力胁迫或者花钱弄来的一帮,给他装门面跑腿用。
此时,这套全新的手下们很快帮他架上来一个狼狈的男人。
来人脚步虚浮,瘦骨嶙峋,被人架上来的时候,两股战战,似乎随时准备尿裤子,架着他的人一松手,他便“噗通”一声扑倒在地,以头抢地,根本站不起来。
丁魁呲着豁牙大笑道:“木戏子,你这相好的又是打哪绑来的,咋站都站不起来?忒不中用了。”
木小乔闻言,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风马牛不相及地问道:“丁魁,你还剩几颗牙?”
丁魁丝毫不以为杵,居然还真回答了:“老子还剩十四颗,人送绰号十四爷爷便是我,哈哈哈!”
木小乔侧着脸、斜眼瞥了他一眼,抿嘴轻笑道:“十四听着不怎么吉利,丁兄,你莫要急,等我同霍堡主说完话,马上便叫你变成丁八,保证今年发大财。”
人群中传来几声“噗嗤”,不过很快就没了声音,显然那憋不住笑的叫亲友及时制止了。
丁魁脸一僵,有心想同木小乔分辨一二,又想起自己打不过这半男不女的妖怪,只好闭嘴,小心翼翼地护住自己硕果仅存的十四颗大牙。
木小乔走上前,用脚尖勾起那伏在地上的男子的下巴,指着霍连涛的方向问道:“认得他不?”
地上的人脸上烟熏火燎,五官糊成了一团,亲娘老子都不见得认得,霍连涛自然不知道木小乔找来了何方神圣,然而他心里还是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这位……”
那匍匐在木小乔脚下的叫花子看清了霍连涛,眼睛里陡然爆出惊人的光亮,四肢并用,野狗似的往前扑去,被木小乔一脚踩在脊梁骨上,只好无助地趴在地上,双手拼命地往前够,口中大声叫道:“堡主!堡主!老爷!救我!我是给您当花匠的老六啊!您亲口夸过我的花种得好……救命!”
霍连涛为人八面玲珑,见了什么都会随口夸一声好,自然不会记得一个过眼烟云似的花匠,当即一愣。
“堡主贵人多忘事,”木小乔笑道,“此人名叫钱小六,是岳阳霍家堡的花匠,花种得确实极好,堡中几个园子与后院的花草都是他在照顾。”
“后院”两个字一出口,别人云里雾里,霍连涛的心却狂跳了几下——那是他兄长霍老堡主的居处。
霍家堡先前能屹立不倒,很大程度上是老堡主的人脉,霍连涛知道这一点,自然不愿意落下苛待兄长的名声,尽管老堡主已经不认识他了,他却还是专门开辟了一个清静又优美的小院给老堡主住,派了仆从仔细照顾老堡主日常起居,自己也是每日晨昏定省,再忙也会去探望……
直到他攀上更高的树,老堡主才彻底沦为了没用的累赘。
霍连涛不便亲身上阵破口大骂,便回头冲自己一帮手下递了个眼色,霍家堡的人都机灵,立刻有人说道:“朱雀主,霍堡主敬你是客,你也好自为之,今日各位英雄都在这,你将一个不相干的叫花子扔在这,张口闭口种花种树的,吃饱了撑的吗?”
木小乔用力盯了说话那人一眼,脸颊嘴唇上的胭脂颜色红得诡异,目光在那人的胃肠上下略作停留,仿佛思考此人这幅“吃饱了不撑”的肚肠该怎么掏出来。随后他不温不火地说道:“这钱小六是岳阳霍家堡的旧人,怎么算不相干呢?因北狗施压,岳阳霍家南撤,走得仓促,仍有不少人留了下来,一些烧死了,还有一些被沈天枢所俘,也没能多活几天。钱小六便是被沈天枢留下的几个活口之一……因为他道破了一个秘密。”
霍连涛手心开始冒汗。
木小乔笑盈盈地欣赏他强自隐忍的脸色,说道:“他说他亲眼看见,霍家堡的大火是自己人放的,霍堡主早早开始将霍家堡的家底往南送,单留一个老堡主在岳阳当诱饵,给北斗来了个金蝉脱壳,再一把火烧死老堡主——”
霍连涛不用开口,便立刻有他的人替他叫道:“血口喷人!木小乔,霍家待你不薄,你却和丁魁这种人渣沆瀣一气,污蔑堡主……”
霍连涛一抬手,身后的声音陡然被他压了下去。这男人好似脾气很好地问道:“那么请问朱雀主,这个人既然在沈天枢手里,又是怎么到了你手里呢?家兄在世时,霍某每日早晚都要前去清安,必然路过后院,却对这位钱……钱兄弟一点印象都没有。”
丁魁憋了半天,这会终于忍不住了,大笑道:“木戏子,霍堡主这问你话呢,你究竟是跟北朝鹰犬勾结,构陷于他呢?还是自己从路边捡了个傻子就跑到这来大放厥词呢?”
李晟叹了口气,小声道:“朱雀主说的其实是真的,只可惜……”
只可惜木小乔素日太不是东西,名声太臭,别说他只是逮了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证,就是人证物证俱在,从他嘴里说出来,也不像真的。
木小乔不答话,他目光不躲不闪地盯着霍连涛,只是突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了一个词:“浇愁。”
霍连涛登时色变。
周翡茫然道:“什么?”
这一回,连好似听遍了天下墙角的谢允都皱着眉摇摇头,示意自己没听说过。
李晟忙问道:“他说的是哪两个字?‘焦愁’?‘浇愁’?还是‘脚臭’什么的……”
应何从幽幽地说道:“‘浇愁’,‘举杯浇愁愁更愁’里的那个‘浇愁’,乃是一种毒。”
周翡他们几个人虽然跟着兴南镖局的人进场,却为了说话方便,单独占了一张桌子,应何从话音一开口,这桌子上的一帮人都直眉楞眼地瞪向他,等着他接着往下说。应何从却结结实实地闭上了嘴。
李晟问道:“然后呢?浇愁是什么毒?”
应何从道:“叫令妹把‘红玉’还给我,我就告诉你们。”
周翡:“……”
都是谢允那孙子给她起的狗屁花名,烂大街到了跟一条蛇重名的地步,岂有此理!
李晟没好气道:“李大状,你快把那长虫还给人家。”
小蛇“红玉”大概已经吓破了蛇胆,一回到主人怀里,立刻头也不回地钻回了应何从身后的箩筐,连尾巴尖都不敢冒了,应何从这才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说是毒,其实也不尽然,要是将此物用水泡开一点,人服下,便会像喝了酒一样进入微醺状态,又能避免弄一身酒糟,气味不雅,过去的达官贵人们常拿来助兴,得名‘浇愁’。但倘若大量放入烈酒中,人喝了,就会产生中风的症状,就算当年大药谷的神医也诊断不出,长期饮用则会致人痴傻。”
应何从说话也不知道压着声音,这般长篇大论地广而告之,跟私塾先生讲课似的,周围一帮人都听见了,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同时投了过来,连木小乔都往这边看了一眼。
应何从却安之若素,好似浑不在意。
朱晨问道:“那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霍老堡主的病是人为吗?”
“我说的是浇愁,谁提霍老堡主了?”应何从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霍老堡主既然已经烧死了,那是天谴还是人为,谁知道呢?”
他们坐的这边人人手里都有木请柬,都是跟霍家堡有交情的人,李晟忙打断应何从继续找揍,问道:“那怎么能看出一个人是病了,还是中毒呢?”
应何从道:“这个容易,痴傻之人记不住事,真正老糊涂的,都是从最近的事开始忘,隔着三五十年的陈芝麻烂谷子反而忘得慢一些,中毒的人却是从以前的事开始忘,好似有生以来的记忆被从头往后抹似的,因此傻得格外迅疾,但即使连自己都忘了,你要有耐性把他当婴儿重新教,他也还能重新学。”
李晟听完,头皮一阵发麻,他本意是想岔开话题,不料反而将话题引得更深——当年老堡主突然中风,不少人前往探望过,被应何从这么一点,都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当时探病的细节,有些心智不坚定的竟然将信将疑起来。
周翡因为应何从那句口无遮拦的“时日无多”,一直挺烦他,便翻了个白眼道:“狗舔门帘露尖嘴,显得他知道得多有钱赚么?”
她话音还没落,旁边便有个面色阴冷的中年人说道:“怎么,连毒郎中都臣服于活人死人山的势力之下,当众给木小乔抬起棺材来了?”
应何从淡定地回道:“我不认识他。”
那中年人冷笑道:“认识不认识,不过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谁知道?那魔头刚编出一条罪名,你就赶着上前解释……我等纵横江湖几十年,从未听说过什么‘浇愁’,莫不都是孤陋寡闻?”
“哪里,术业有专攻而已,”应何从有理有据道,“阁下也未必是孤陋寡闻,只不过是把所有跟你们说的不一样的人都打成‘北斗走狗’、‘给魔头抬棺材的人’,倒是省下了不少争辩,真的很会图省事。”
应何从该犀利的时候不温不火,不该犀利的时候老瞎犀利。他不说话还好,这一出声,更像是木小乔的人了。
偏偏那木小乔还大笑道:“这话说得在理!”
那中年人蓦地拍案而起,招呼都不打,便直接发难应何从,蓦地抽出一把长剑刺了过来,喝道:“诸位,今天是什么日子?难道这武林中便真的没有王法道义,凭这些魔头们颠倒是非么?”
只因谢允一瞬间多心,为防饮食中有毒,将这应何从领了进来,谁也没想到事态会发展到这种结果——正主还没动手,他们这边却成了全场第一个亮兵器的!
李晟后当时悔得肠子都青了,心道:我为什么要多嘴问这一句?
应何从皱着眉闪身躲过对方一剑:“说了我不认识!”
然而江湖上的乌合之众就是这样,有一个人领路,其他人便不辨东西地跟着山呼海啸而去,那中年人动了刀兵,身后的人呼啦啦站起一大帮,全都叫嚣着要将应何从拿下。
一时间,三四把剑同时攻向应何从,应何从不知是硬功不行还是不爱动手,连连后退,并不接招,转眼已经退到周翡身边。
应何从口中道:“你们讲不讲道理,我不认识木……”
李晟道:“怎么让他们住手,天呢,还不够乱么?应公子,你也少说两句!”
周翡闻言,坐着没起来,望春山从左手折了个跟头,换到右手,随后长刀陡然出鞘,势不可挡地将三把逼近的剑一刀掀开。
然后她在一片惊呼中说道:“木小乔就在那呢,没有二十步远,斩妖除魔你们倒是去啊,随便从人群里拉个软柿子捏算什么意思?”
李妍立刻旗帜鲜明地站在她姐这边,跳起来道:“不错!”
李晟:“……”
又来一个火上浇油的,他简直要疯!
那领头的中年人不知是霍连涛手下哪一路走狗,运气也是背,刚想提剑仗势欺人,宝剑便被望春山崩掉了一个齿,不由得又惊又怒,瞪着周翡道:“你是何人?”
周翡眼都不眨,说道:“擎云沟的,小门小户出身,说话没你们那么大的底气,但也知道讲理。”
杨瑾:“……”
又惊又怒的转瞬换了一位。
李妍叉着腰道:“就是啊,大魔头在那边都站好排一排了,你怎么还不去打?”
吴楚楚直觉这毒郎中不简单,然而又拉不住周翡,只好改道去拉李妍,试图控制这匹脱缰的野马。
就在这时,人群中骤然发出如临大敌的喧哗。
李晟一扭头,只见木小乔突然飞身而起,他像一团飘在空中的大火,直接飞掠过水面,朝那水榭中的霍连涛扑了过去,琵琶弦“铮”一声响,大片的涟漪在水面上昙花似的绽开,木小乔朗声笑道:“不必有劳,我等魔头自己过去便是!”
这里毕竟是江湖,纵有千重机心,有时候也要刀剑说了算。
霍连涛瞳孔骤缩,可他毕竟是一方霸主,此时此刻又怎能当众临阵退缩?他大喝一声,将一双铁臂拢在身前,强行架住木小乔一掌,短兵相接处,霍连涛只觉得脑子里“嗡”一声,手臂短暂地失去了感觉,气海翻涌不休。
霍连涛惊怒交加,方知木小乔竟一照面就下了狠手。情急之下,只有将数十年修为倾于此役,霍连涛忍着喉头腥甜,再次强提一口气,原地拔起,错开数步,而后借力旋身,一脚横扫而出——这是名动天下的霍家腿法,能将合抱的立柱一脚踢折。
木小乔却不躲不避,他一手倒提琵琶,只余一只手,手腕好似全然不着力,轻飘飘地落在了拦腰撞过来的一腿上,继而整个人便如一张不着力的红纸,“贴”上了霍连涛扫过去的腿,轻飘飘地随着飞了起来。
霍连涛腿上压力骤增,一抬头,正撞上木小乔的目光,心里无来由地蹿起凉意——这木小乔的眼睛太古怪了,那双眼睛绝不难看,也并不浑浊,甚至没有多余的血丝,可不知为什么,看着就是不像活人的眼,好似装着一对逼真的假眼珠,样子足能以假乱真,仔细一看,却又说不出哪不对劲。
这时,木小乔突然翘起嘴角,对他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冷笑,霍连涛爆喝一声,死命地将黏在他腿上的木小乔往地上一贯,随即惊险之至地侧身,堪堪避开那抓向他胸口的爪子。木小乔的指甲乃是利刃,人被霍连涛甩开,却在霍连涛胸口留下了三道爪印,从外衣撕到里衣,当时见了血。他脚下轻点地,走莲步,摇摇摆摆地在原地走转腾挪几下,水榭中登时一阵哭爹喊娘——木小乔一掌将一个挡路的推进了湖里,探手抓向后面那一直往边上躲的男人,倘有人在这样的混乱下神智还清明,便会发现,木小乔抓住的这人正是方才说他“吃饱了撑的”的那位。
木小乔回头冲霍连涛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然后一把探入那人怀中。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气在寒冷的水榭旁边升腾起来,这朱雀主仿佛探囊取物,撕开了这人的衣衫与皮肉,在众目睽睽下,生生将这人的肠子拖了出来。
那人不知是疼得说不出话,还是单纯只是太过震惊,险些将眼珠瞪出眼眶,一脸难以置信,浑身痉挛地剧烈喘息,叫人想起山野顽童手里那些惨遭开膛破肚的大肚子蝈蝈。木小乔衣衫是红的,胭脂是红的,嘴唇是红的,染血的双手更是烈烈如火,冲着霍连涛露出一个嫣红嫣红的笑容。
李妍被他这活能止住小儿夜啼的笑容吓得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差点撞在吴楚楚脸上,她胡乱背过手去推吴楚楚:“你别别别别看。”
周翡是亲眼见过木小乔动手的,那次在山谷中,他被沈天枢和童开阳两人围攻,不敌,于是炸了山谷,那一次,除了最后一步“炸山谷”之外,木小乔和沈天枢等人基本还是保持了高手过招的风度,没有特别凶残的表现。反正跟眼前这番修罗场比起来,木小乔上次对沈天枢的态度已经堪称“礼遇”。
大魔头一出手,这边的小打小闹便进行不下去了,有那么一时片刻,挤满了人的庄园里鸦雀无声。那木小乔漠然地将手里已经不动了的人扔进水里,舔了一下指甲上的血迹,对霍连涛说道:“我只问你一件事,你手上的‘浇愁’是哪里来的?”
霍连涛的眼角玩命地跳,看得别人都觉得他肯定腮帮子疼,他脸色苍白,显然方才一交手已经受了内伤。然而霍家堡主毕竟见惯了大风大雨,哪怕他后背已经布满了冷汗,面上却依然十分镇定,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木兄,你我相识也有些年头了,你竟不知我为人。”
木小乔神色淡淡的。
霍连涛便摇摇头,又道:“这十多年来,你与家兄时常往来,我待他如何是你亲眼所见,现在你拿着一个子虚乌有的谣言来质问我,搅我的场子杀我的人,我是不服的。你问我‘浇愁’是哪里来的?我从不知什么浇愁,倒要问你,这谣言是何人告知于你的?”
木小乔软硬不吃,讲交情没用,讲理他不听,唯有叫他产生怀疑,霍连涛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木小乔的目光微微一闪。霍连涛顿时明白他有所动摇,当即一步上前,径直来到水榭中间的小石桌上,抬手在上面连拍了三掌,那石桌“嘎吱嘎吱”一阵乱响,里头居然另有乾坤,随着霍连涛的动作,中间裂开个口,一个石托盘缓缓转了出来,上面静悄悄地摆着一个方盒子。
霍连涛看了木小乔一眼,随即转过身,对整个庄子里伸长了脖子的人举起了那盒子:“我霍连涛比不上兄长,霍家堡在我手中没落了,不行了!连几代人的故居老宅都让人一把火烧了,我与这些个丧家之犬背着血海深仇,来到了南朝的地界,却还是有人不肯放过我、不肯放过霍家!在背后挑拨离间,说我暗杀兄长,你们为了什么?不就是这个吗!”
他说着,一把将盒子里的东西拽了出来,高高地举在手上。那盒子里藏的竟是霍家堡的慎独印,周翡他们站在岸边,一时也看不清那慎独印上有没有水波纹。只听霍连涛咆哮道:“因为这个,北斗害的我兄长身亡,连只言片语都没留给我;因为这个,过去十多年的旧友见疑于我,不去找北斗讨说法,反而来指责我污蔑我!那些已故的前辈们为何谁都不再提起海天一色,因为这分明就是个祸——根——”
那一瞬间,周翡觉得谢允捏着她的手陡然一紧。接着,不待她反应,霍连涛竟狠狠地将那方印往地面砸去。
眼看这神秘又让人趋之若鹜的海天一色行将分崩离析,四道人影同时冲了上去。
霓裳夫人在霍连涛说起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便觉得不对,她旋身而起,裙裾仿佛盛开的桃花,飘然涉水,伸手要去接那尊方印,丁魁反应慢了一点,一看完蛋,要赶不上抢,当即一伸手扒拉出了一把棺材钉,朝着霓裳夫人的背后扔出去。
漫天的棺材钉扑向霓裳夫人的后背,霓裳轻叱一声,长袖抖出,将一大把棺材钉拢入袖中,这一耽搁,那猿猴二人却已经飞快地越过她去,猿老三养的猴子哑着嗓子叫了一声,一把捞过慎独印。
霓裳夫人怒道:“畜生!”
丁魁气得大叫,猴五娘却笑道:“承让!”
霓裳夫人吼道:“木小乔,你是死的吗!”
方才不过有人说一句“吃饱撑的”就被开膛破肚,周翡倒抽一口凉气,不由得给霓裳夫人捏了把汗。只见那木小乔脸上戾气一闪而过,然而他瞥了霓裳一眼,又不知怎的把火气忍回去了,居然很听话地纵身去追猿猴双煞。就在这时,水里突然蹿出了三四条黑影,猝不及防地挡住猿老三的去路。
那猴儿一声尖叫,猿老三当即提掌推出,岂料来人竟不躲不闪,与他战在一处。两人你来我往间过了七八招,周翡“咦”了一声,认出了那埋伏在水里的黑衣人:“白先生?”
她倏地扭过头,看向谢允:“白先生为什么在这?难道你堂弟也……”
谢允将食指竖在自己嘴边:“嘘——”
周翡怔怔地想道:原来他来永州是为了这个。原来他真的放弃了追查海天一色,无论是为了自己的小命,还是为了先人遗愿。
此时,因为白先生等人插手,小小的水榭上顿时热闹了起来,木小乔、霓裳夫人、丁魁、猿猴双煞与白先生的人一人站了一个角,谁跟谁都是敌非友,中间一只惊恐的猴抱着慎独方印,就这样僵持住了。
场中形式变化快得简直让人目不暇接。
可是站在这样混乱的人潮中,周翡却只觉得手上的天门锁冰凉冰凉的,她忽然忍不住问谢允道:“你叔叔待你好吗?”
谢允一愣,片刻后,笑道:“好。”
周翡不信,又追问:“你身上的透骨青是怎么来的?”
谢允眉眼弯弯,脸色冻得发青,可是看他的神色,又仿如沐浴在江南阳春中,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愉悦,他轻描淡写地说道:“不小心。”
周翡蓦地扭过头去,突然不想再看见谢允的笑容。
就在这时,水榭上有人开了口,霓裳夫人说道:“二十几年了,我要是知道还有今天,当年万万不会答应当这个见证人。”
木小乔嘴角牵扯了一下。
“殷大哥、李大哥,还有老霍……这些人都没了,如今只剩下一个冲云牛鼻子,不知又躲到了哪个旮旯,”霓裳夫人道,“我这个见证人没接到一个字遗愿,木小乔,你呢?”
木小乔看了霍连涛一眼,轻柔地说道:“他但凡跟我说过一句话,有些杂碎也不至于活到今天。”
这两句话里头的藏的秘密太多了,霓裳夫人是“见证人”,周翡还隐约有过推测,可难道木小乔也是吗?
水榭中,连霍连涛在内的一帮人已经惊呆了。
丁魁“啊”一声,叫唤道:“木戏子,她说的这是几个意思?这里面又有你什么事?”
木小乔负手而立,并不答话。霓裳夫人垂着目光,看向抱着慎独印的猴,猴儿有些畏惧她,梗着脖子尖叫个不停。
“海天一色,”霓裳夫人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没有异宝,什么中原武林大半个家底更是无稽之谈。”
霍连涛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
“它只是个约定,约定双方互不信任,所以找了我,朱雀主,鸣风楼主和黑判官做了见证而已。”霓裳夫人道,“见证人报酬丰厚,我们都无法拒绝。”
白先生恭恭敬敬地问道:“敢问夫人,约定的双方是谁?又约定了什么?”
霓裳夫人冷笑道:“既然是见证,自然不会掺和到他们的约定里,这些事你都不知道,我怎会知道呢——你家主子既然来了,何不出来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