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恨楼 第五章·斩龙

周翡一直以为“杀气”便是要“腾腾”,直到此时,她才算见识到真正的杀气——那是极幽微、极平淡的,不显山不露水,却又无所不在。

纪云沉听她出言不逊,却也没有生气,只是愣了愣,随即黯然道:“我的断水缠丝,确实也不算什么东西——不管怎么样,多谢你。”

谢允脸色很不好看,靠在一边的石壁上不出声。

吴楚楚率先开口道:“阿翡不走,我也不走。”

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花掌柜看向纪云沉,问道:“你是疯了吗?”

纪云沉摇摇头。

这时,那铜锣响如催命追魂,“当”一声,余音冰凉,在密道中反复回荡,一声响尽,花掌柜才略低了一下头,面带无奈道:“那我便不得不……”

他话没说完,已经一抬手扣住了纪云沉的肩膀,打算把他强行带走。纪云沉没有挣扎,被花掌柜白玉蒲扇似的大手带得一个踉跄,神色却不动——通常只有不会武功的人才会下意识地反抗挣扎,像纪云沉这样的人,自然明白那些力气是白费的。

他只是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对花掌柜说道:“躲躲闪闪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你知道刚才我在想什么?”

花掌柜的两颊绷了起来。

纪云沉低声道:“我在想,我查了那么多年才查到了一点蛛丝马迹,知道了仇人姓甚名谁,如今他既然找上门来了,我为什么不留在客栈里呢?我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要漫山遍野地躲着他们?因为我打不过。遇到危险,掉头就跑,乃人之常情,花兄,我变得贪生怕死了。我做梦都想手刃青龙主,而今人来了,我却在躲着他,你想想这事情可笑不可笑?”

纪云沉说着,在花掌柜的手上拍了拍,又道:“花兄,要不是为了这么一天,我这样的废人,何必苟延残喘至今?为了了结这些事而苟延残喘,也算有用。总有一天,我连这一点勇气都没有了,那就只剩下苟延残喘了,这道理你明不明白?”

花掌柜怔了片刻,缓缓地松了手。

纪云沉道:“快走吧。”

花掌柜看着他摇摇头:“我今日走了,何时能再回来给你收尸?”

他这话出口,纪云沉死气沉沉的眉目终于非常轻地动了一下,好像从谁那里传染到了一丝活气。

他一生到死,就剩下这一点情与义了。

花掌柜问道:“你需要多久?”

纪云沉回道:“六个时辰。”

花掌柜点点头,说道:“这密道我不算很熟悉,好歹也算走过一两遭。我替你引开他们一阵子,六个时辰恐怕办不到,剩下的你要自己想办法。”

花掌柜说完,扭头就走。

他们两人的对话听得人云里雾里,“收尸”“六个时辰”之类的,跟打哑谜差不多,叫人听来一头雾水。因此花掌柜突然掉头就走,除了纪云沉,其他人都没反应过来。而纪云沉手上大概也就剩下颠锅的力气了,哪里抓得住他?

那芙蓉神掌只是轻描淡写地一拂袖,轻易就将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摘”了下来,闪身而出。纪云沉这回脸色真变了,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出去,只见出了耳室,还有一道弯,前面登时多了四五条岔路,花掌柜敦实的身形早化入了黑黢黢的岔路中,踪迹难觅。

纪云沉的眼眶突然红了。

这时,被绑在墙角的殷沛忽然冷冷地哼了一声:“我看你也不必太感动,你道那胖子这些年为你鞍前马后、任劳任怨,难道没有缘由吗?”

纪云沉蓦地扭过头去。

殷沛吃力地抬起头望着他,笑道:“你们俩真有意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都是做了亏心事,不敢当着人面承认,做些多余的事来,还自以为弥补,暗地里被自己的侠肝义胆感动得一塌糊涂。”

纪云沉双拳紧握,不去理会他。

殷沛好整以暇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说道:“那我就发发好心,告诉你吧。芙蓉神掌花正隆老是将你对他有救命之恩挂在嘴上,听说他年少轻狂的时候,既不胖,也不丑,也算是个能看的男人。他路上英雄救美,不料蠢得把自己搭上了,受了重伤,命悬一线,当时是你出手救了他,大概有这事吧?”

纪云沉充耳不闻,权当他自己吠叫,只对周翡道:“可否先帮我将耳室前面的通道封上,多少能拖他们一会儿?”

周翡其实还蛮好奇的,但她刚刚还对纪云沉不假辞色,此时实在不好探头瞎打听,只好拉着一张冷脸,挽起袖子开始往耳室门口细窄的通道里堆石头。谢允反正不会自己跑,闲着也是闲着,便也走过来,一边动手帮她,一边企图用严峻的面部表情向周翡叫嚣自己的愤怒。

殷沛被众人集体晾在一边,遭到了冷遇,却也没妨碍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发挥,依然自顾自地说道:“他救的女人,有个挺厉害的仇家,震伤了他的心脉,奄奄一息。那女人以前从花正隆嘴里听说你二人有交情,便跑来找你,想跟你讨一颗‘九还丹’救命。九还丹你还有一颗,但刚开始没给她,只是每日用内力给昏迷不醒的花正隆续命。那女人乖巧得很,讨不到药,还是十分感激你,她看起来又单纯又善良,对不对?你可知那单纯又善良的小美人是谁?”

纪云沉在离他稍远的地方坐下,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包,最外层是防水的油纸,里头又裹了好几层质地不同的布,层层打开后,布包中裹的是一把细密的银针。

见他不听也不回应,殷沛便自问自答道:“早年间天下最负盛名的刺客团名叫‘鸣风楼’,那女人就是鸣风楼主的关门弟子。”

竖着耳朵偷听的周翡手一滑,差点将手里的石头掉地上砸了自己的脚,还好旁边谢允眼明手快地接住了。

“鸣风楼?还是刺客!”周翡心里惊疑不定,“不会和我们寨中的‘鸣风派’有什么关系吧?”

这一次,纪云沉终于有了点反应,淡淡地说道:“那又怎样?”

那毕竟只是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后来花掌柜也没有同她在一起。她是好姑娘也好,是个刺客装的好姑娘也罢,都与他并不相干。纪云沉没放在心上,拈起一根细细的银针,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片刻,缓缓地从自己头顶刺了下去。

他动作极慢,眉目微垂,动作非常郑重,几乎有点神神道道的意思,好像下一刻就有大仙上身似的。他下针比寻常针灸深上几分,中间停顿了三四次,额角很快冒出一层冷汗,显得非常痛苦。

这一根针下完,纪云沉极沉极重地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对周翡道:“姑娘,你既然看不上北刀,可否容我以‘断水缠丝’讨教一二?”

周翡一方面被殷沛三言两语搅得疑窦丛生,一方面又大气也不敢出地盯着纪云沉手中诡异的银针,正在全神贯注地一心二用,对方突然说话,她都没反应过来:“……啊?”

“恕我不能奉陪武斗。”纪云沉一抬手,指着自己对面道,“请坐,你知道什么叫‘文斗’吗?”

“武斗”是交手,“文斗”是过招,文斗中的人或者只是互相说解招式,或者在互相不接触的情况下大概比画几下,谁也不伤谁,非常和平。

周翡犹豫了一下,不知纪云沉又闹什么妖,旁边的殷沛却又不甘寂寞地开了口。

“鸣风楼的刺客,只要接了单、收了钱,自己的亲娘老子都能宰,你觉得她单纯善良——纪云沉,你是不是瞎?”殷沛满怀恶意地笑道,“你后来把仅剩的一颗九还丹给了她,算是救了花正隆一命——纪大侠,你为什么刚开始不肯给,后来又给了呢?”

周翡好不容易集中的注意力便又涣散了,心道:对啊,这是为什么?

纪云沉好像气力不继似的,缓缓说道:“我入关时,家师相赠两颗九还丹,据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它就能生死肉骨。普通人吃了,有拓经脉、疗旧伤之奇效。两颗九还丹中的一颗,早年间为了救一个朋友,已经用了,只剩下一颗,是我给你留的。你自幼胎里带病,经脉先天不通,难以习武就算了,还身体虚弱,我想等你长大些,叫你吃下去,或能伐经洗髓。”

殷沛冷笑道:“可是你没想到突然东窗事发,让我知道了殷家那件事的缘由,突然出走。你想不想问问,我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纪云沉道:“是我酒后失言……”

“你酒后失言,我刚好听见?”殷沛笑了起来,因为怕把青龙主招来,他的笑声压得轻而急促,像个漏孔的风箱,不一会儿便上气不接下气起来,“纪云沉,你是真缺心眼啊。是谁灌醉了你,谁引诱你说出来的?谁特意安排我听见的?我既然听见了,为何连与你对质一番都不肯,当场不告而别?你发现我不见了以后,是不是那女人还假惺惺地帮你一起找过?”

有些事,自己身在其中的时候,就云里雾里,若干年后被人简简单单提起,好多内情却简直是显而易见的。

连外人如周翡也听明白了,当年那个女刺客为了救花掌柜,设计了一个圈套,叫殷沛撞破养父的秘密,让他们两人反目成仇。殷沛或许是自己离开,或许是被她使了什么手段逼走……除了当事人,也便不得而知了。九还丹自然顺顺利利地落到了花掌柜的肚子里,平平安安地保下花掌柜一命——那么花掌柜后来知不知道这件事呢?

如今看来,想必是知情的。

身边最感激的人,居然是造成自己如今下场的源头之一,好比纪云沉之于殷沛,又好比花掌柜之于纪云沉。殷沛觑着纪云沉的脸色,忍不住无声地大笑起来。

密道中又一道铜锣声响起,可是方才明明逼近的声音却又远了,那些游荡在地下的恶鬼与他们擦肩而过,岔到了另一条路上。此时听在耳朵里,这锣声倒像是一句冷嘲热讽的回答。

昏暗的耳室中,其他三个人听得目瞪口呆,不知对这些破事做何评价。

纪云沉却倏地闭了眼,再不去看殷沛。接着,他伸手一拢,将五六根牛毛似的小针拢入手心里,自头顶“风府”逆行督脉直入气海之间。他苍白泛黄的脸色陡然红了起来,却是一种病态的嫣红。他的气息骤然加重,汗如雨下,哆嗦了半晌,蓦地睁眼,将挟着兵戈之气的目光射向周翡,伸出两指,自下而上地轻轻往上一送,那角度分外诡异。

周翡下意识地站直了,外行人看的是热闹,内行人却远非如此。南北双刀都是顶级的刀术,在她眼里,那端坐不动的纪云沉粗糙的手指好像突然化成一把诡谲的长刀,从一个她想都想不到的角度斜斜一挂,泛着寒光的刀尖自下而上地抵住了她的下巴。

咽喉乃要害。周翡再也顾不上去琢磨方才听见的秘闻,忙后退一步,抬起胳膊一挡。她手臂这么一抬,立刻便发现不对——这姿势太别扭了,她吃不住力。

纪云沉一摇头,随后手势倏地一变,陡然做下劈状。

周翡的手一松,差点把谢允给她的那把佩剑掉在地上,瞳孔微缩。

吴楚楚在旁边看得莫名其妙,她只看见纪云沉对周翡随便做了几个奇怪的手势,周翡的脸色就变了。殊不知在周翡眼里,她方才已经被断水缠丝“一刀两断”了一次。

谢允缓缓地直起腰。

纪云沉缓缓地说道:“我需要六个时辰,花兄拖不了他们那么久,外面的遮挡也只能骗过他们一时,最后恐怕还是要劳驾姑娘你出手相助。此地细窄,他们人再多也难以一拥而上,这是我们的优势。那青龙主最擅以强欺弱,见你一个年轻女孩,必然会亲自动手。他内功积累远在你之上,你所能依仗的,便只有绝代刀术。我让你见一见无出其右的杀术,你用这一宿的时间,若能在此刀下走二十招——青龙主一时半会儿奈何不了你。”

周翡没说什么,却将手中华而不实的佩剑换了手。

她略侧了身,脸上或不耐烦或心不在焉的神色通通收敛了起来,无端露出某种能在千度浮华、万般泥沼中岿然不动的稳重来。

随即她以剑为刀,双手搭住剑柄,只一拉一压,动作并不快,也不夸张,外人甚至看不出力度来。

那却是丝毫不掺假的破雪开山第一刀。

周翡手中的剑未出鞘,平平地从空中扫过,却带着与少女格格不入的厚重森严感,只一刀,便将纪云沉那千奇百怪的起手式全部压住。

纪云沉却侧过脸,手指斜斜地在空中一划。

电光石火间,周翡仿佛听见刀锋相抵时尖锐的摩擦声。

纪云沉的脸色像个虚脱的重病患者,神色却近乎漠然,似乎根本没有正眼看周翡劈下来的一刀。他虽然与周翡隔着五六步之远,那抬起的手臂却仿如与周翡的兵刃严丝合缝地粘在了一起。

周翡开山的一刀仿佛陷进了水里,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对方轻松写意的手指。她皱皱眉,当即手腕一转,将手中剑一横,切到了“不周风”。

纪云沉却又摇摇头,收回了自己的手。

周翡莫名其妙。

谢允忽然在旁边说道:“除非与你对阵的人功力远逊于你,否则你这一招变不过来,不是兵刃脱手,就是自己受伤。”

周翡:“……”

怎么连他都看得出来?

“纪大侠,你口中的‘一时半会儿’到底要多久?”谢允不客气地越过周翡,冲纪云沉道,“一炷香,一盏茶,还是一个时辰?要真是一个时辰,我现在出去给大家买几口棺材,大概还能便宜一点。”

此事听天由命,纪云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谢允又转向周翡,感觉自己再劝下去,有喋喋不休之嫌。周翡这小丫头片子,耐心约莫就两张纸那么厚,这会儿说不定心里已经将他团成一团,一脚踹飞出二里地了。

软语讲道理必然行不通,态度强硬更不必说——那恐怕就不是在她心里飞二里地了。

谢允一眨眼的工夫就想好了说辞,他十分忧虑地看了周翡一眼,说道:“还有吴小姐,万万不能留在这儿,我要想办法把她送走,她现在不肯,你来跟她说。”

周翡本来预备好让他闭嘴一边待着去,谁知谢允根本没给她发挥的余地。她一时被噎得有些词穷,看了看谢允,又看了看吴楚楚。

吴楚楚何其聪明,尤其善于“闻弦音而知雅意”,一听就明白谢允想干什么。见周翡看过来,她便往墙角一缩,靠着密道中的土墙抱着膝盖蹲了下来,闭了嘴,眼神却十分清楚明白——我就跟着你,别人信不过。

谢允放柔了声音,说道:“吴小姐,木小乔什么样,你是亲眼见过的。青龙主纵然不比木小乔强,也绝不会弱到哪里去。而此人力压一众坏坯,位列四大魔头之首,说明他除了武功之外,还有无数你想都想不到的手段。一旦他顺着密道找过来,这里没有人拦得住他。落到青龙主手里是个什么下场,我不吓唬你,你自己想。”

周翡开始还跟着点头,后来越听越不对劲,怀疑谢允在指桑骂槐。

谢允又道:“我以为一个人最难的,未必是有经天纬地之才,他首先得知道轻重缓急。什么时候应当一往无前、什么时候应当视死如归,什么时候该谨小慎微、什么时候又要暂避锋芒,心里都得有数。当勇时优柔,当退时发疯,不知是哪家君子不合时宜的道理?”

周翡:“……”

姓谢的就是在指桑骂槐!

可是谢允的话她已经听进去了,再要从耳朵里挖出去是来不及了。

周翡承认他说得对,她是亲自领教过青龙主功力的。每每落到这种境遇里,周翡虽然不至于退缩,却也时而生出“要是让我回家好好再练几年,你们都不在话下”的妄想来。她和青龙主的高下之分,与她和吴楚楚的差距差不多大,可是……

纪云沉面不改色地将一根牛毛似的银针往自己檀中大穴按去,有些气力不继似的开口道:“谢公子眼光老到,看得出精通不少兵刃,可曾专攻过刀法?”

“惭愧,”谢允半酸不辣地说道,“晚辈专精的只有一门,就是如何逃之夭夭。”

纪云沉没跟他计较,极深地吸了口气,眉心都在微微颤动,不知过了多久,才将那一口气吐出来,气若游丝地说道:“谢公子,单刃为刀,双刃为剑,刀……乃‘百兵之胆’,因为有刃的一侧永远在前。”

“不错,”谢允冷冷地说道,“只要不是自己抹脖子。”

纪云沉没理会,说道:“没了这一点精气神,管你是破雪还是断水缠丝,都成了凡铁蠢物,我就是前车之鉴。破雪刀有劈山撼海、横切天河之势。如今当斩之人近在咫尺,她杀心已起,此时你逼她退避,她这一辈子都会记得此时的无能为力与怯懦,那她纵然能活到七老八十,于刀法上的成就,恐怕也就止步于此了。”

周翡蓦地将佩剑提在手里,略一思量便做了决定,打断谢允道:“不用说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

谢允听了这话,一点也不欣慰,反而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我要只是怕死,早就离你远远的了。”

他不笑的时候,脸色略显憔悴,说话依然是平和克制,听不出有多大火气,只是眼睛里的光亮好像被一阵遮天蔽日的失望吞了,缓缓黯淡了下去。周翡一对上他的目光就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张了张嘴,不知从哪里哄起。

谢允略低了头,牵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有点苦的微笑,说道:“我当你是平生知己,你当我怕死。”

说完,他便不看周翡,径自走到一角坐下,神色寡淡地说道:“纪大侠的‘搜魂针’凶险,我给你把关护法。”

谢允像个天生没脾气的面人,又好说话又好欺负,这会儿突然冷淡下来,周翡便有些无措。她从小没学会过认错,踟蹰半晌,不知从何说起。就在她犹豫间,原本好半天响一下的敲锣声突然密集了起来。

纪云沉一震,手中牛毛小针险些下歪,被早有准备的谢允一把捉住手腕。

那铜锣声比方才好像又远了,余音一散,兵戈之声就隐隐地传了过来——要么是青龙主触动了密道机关,要么是花掌柜跟他们遭遇上了!

封闭的耳室中,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突然,一声大笑传遍了衡山脚下四通八达的密道,那人声气中灌注了内力,虽然远,逐字逐句传来,却叫人听得真真的。

“郑罗生,你信不信报应?”

说话的人正是花掌柜,“郑罗生”应该就是青龙主的大名。

锣声与人声嘈杂成一片,每个人都凝神拼命地听。响了不知多久,那铜锣突然被人一记重击,好像一脚踩在了人心上,带着颤音的巨响来回往复,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这断然不是个好兆头,花掌柜方才遭遇青龙主,第一时间开口,以声示警。倘若青龙主真的被困住,他应该会再出一声才对。周翡一口气吊在喉咙里,恨不能将耳朵贴在密道的土墙上,不甘心地听了又听,四下却只有一片黑暗和寂静。

殷沛冷笑道:“那胖子竟然没有自己跑,还真的去引开青龙主了。啧,运气不行,看来是已经折了。”

周翡捏紧了剑柄。

纪云沉却哑声道:“再来,不要分心。”

事已至此,周翡已经别无选择,连谢允都闭了嘴。

周翡强行定了定神,重新回到纪云沉对面,深吸一口气:“好,再来。”

但不知是不是被方才的那阵锣声影响了,周翡觉得自己格外不在状态。她的破雪刀仿佛遇到了某种屏障,自己都觉得破绽百出。纪云沉很多时候甚至不用出第二招,她便已经落败。

其实如果纪云沉的武功没有废,周翡反而不至于在他手下没有还手之力。她的功夫杂而不精——以她的年纪,实在也很难精什么。但周翡向来颇有急智,与人动手时,常常能出其不意,前一招还是沛然中正,如黄钟大吕,下一手指不定一个就地十八滚,使出刺客的近身小巧功夫,尤其从老道士那儿学了蜉蝣阵后,她这千变万化的风格更是如虎添翼,即便真是对上青龙主,周旋几圈也是不成问题的。

可关键就是,此时她跟纪云沉并不是真刀真枪地动手。

“文斗”,在外人看来,可谓是又平和又无聊,基本看不懂他们在比画什么,对刀法与剑招的要求却更高。因为武斗时,灵敏、力量、内外功夫,甚至心态都会有影响。但眼下纪云沉坐在地上,周翡不可能围着他上蹿下跳,蜉蝣阵法首先使不出来,而对上断水缠丝刀,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小招数再拿出来,也未免贻笑大方。周翡不会丢人现眼地抖这种机灵,只能用破雪刀一招一式地与他你来我往。

纪云沉是北刀的集大成者,虽然武功已废,但一点一动,俱是步步惊心,轻易便能将人带入他那看不见的刀锋中。周翡本以为就算自己破雪刀功夫不到家,凭她近日来对山、风与破字诀的领悟,在他手下走个十来二十招总是没问题的,却不料此时束手束脚,差距瞬间就出来了。她一直觉得自己好歹已经迈进门槛的破雪刀,在纪云沉那里几乎不堪一击!

周翡从未有过这么大的挫败感,这让她越来越焦躁。方才喷出去的大话全都飞转回来,沉甸甸地坠在她身上。越焦躁,她就越是觉得自己手中这把破剑不听使唤——特别是那忽远忽近的锣声重新有规律地响起来之后。

花掌柜是不是已经死了?

青龙主他们还有多久能找到这儿来?

她还有多长时间?

在此之前,周翡从未怀疑过自己手中的刀,而突然间,一个念头在她心里破土,她想道:我是不是真的不太适合破雪刀?

这念头甫一冒出,便如春风扫过的杂草一样,不过转瞬,便铺天盖地地郁郁葱葱起来,瞬间占领了她心神的空地。

纪云沉立刻便感觉到了她的异常,问道:“姑娘,你怎么了?”

他话音没落,青龙主探路的铜锣声正好响了一下,声音比方才又近了不少,仿佛距此地已经不到数丈。

周翡激灵一下。

吴楚楚依然环抱着膝盖坐在墙角,谢允垂着眼盯着纪云沉小布包里剩下的一排银针,不知在想什么。

是了,周翡想道,他们俩是因为我一句吹牛才留下的。我就算再没用,也得拼命试试,否则连累了他们,下辈子都还不清。

周翡的茫然只存活了片刻,就被她当成破罐子给摔了。她心道:不行就不行,练了多少就是多少,反正要命一条。

她将心里方才生出的恐慌和焦躁一并踩在了脚底下,将面前的纪云沉与身后催命的锣声都忽略了,原地拄着剑,闭目思量片刻。方才所有的过招都化成实实在在的交锋,从周翡脑子里呼啸而去,随后招数渐渐淡去,她心里只剩下两条雪亮的刀刃——周翡蓦地睁眼,以剑为刀,虚虚地提起,指向纪云沉。

纪云沉目光一闪,这一次,他竟然抢在周翡这小辈前面率先动了手,险恶重重的杀招以他苍白皲裂的手指为托,化成逼人的戾气扑向周翡。周翡依然以“风”字诀相对——这样的试探她本来已经用过一次,“风”一式以快和诡谲著称,和北刀有微妙的相似。但她在纪云沉面前,经验实在太有限,转眼便被纪云沉找出了破绽。

纪云沉微微一皱眉,直觉周翡不是这样的资质,见她“黔驴技穷”,自己却并未故技重施。他手腕一压,举重若轻地用“刀尖”一挑,指向周翡另一处破绽,逼她招数不老便撤回,自乱阵脚。

那一瞬间,周翡肩头突然一沉,提刀好似只是徒劳地挡了一下,整个人却微妙地调整了姿势,下一刻,她手腕陡然一立——破雪刀第二式,分海!

纪云沉吃了一惊,看不见的刀锋仿佛已经被周翡打散。

而此时,铜锣声音越来越大,几乎震耳欲聋起来。那些人好像已经找到了这耳室入口的窄道!

吴楚楚下意识地用后背靠紧了墙壁,她倘若有毛,应该已经奓起来了。敲锣人似乎有些不确定,锣声的节奏微微变了,一下之后又连着敲了数声试探前路,像是在确定被谢允他们用石头堵上的窄道是否通畅。

纪云沉和周翡却好似全然不受影响,你来我往间刹那便走了七八招。周翡凝滞的刀蓦地行云流水起来,她好像找到了节奏,将九式的破雪刀串联起来。

而密道外面的铜锣响了一阵,又往远处去了,好像是那假的死胡同骗过了敲锣人。

吴楚楚大大地松了口气,一颗心几乎跳碎了,将手心的冷汗抹在自己的腿上。

然而就在她一口气还没落地时,耳室背后的密道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谢允虚虚地堆在那里的石头瞬间倒塌,吴楚楚再也压抑不住,惊叫了出来。

要是这会儿能有人出去看一眼,就会知道,天光已经大亮了。可密道中众人或紧张,或焦躁,或沉浸,心神紧绷得像拉紧的弓,居然谁都没有察觉到飞快奔涌过去的光阴。

假石墙破碎的一刹那,周翡没有从方才那种近乎玄妙的状态里出来。对她来说,周遭所有声音、变动,都层次分明起来。她手中的刀,面前的纪云沉,以及身后炸开的铜锣声之间似乎有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穿起来。周翡根本不必太费心思量,剑尖顺着那条线走就无比舒服。

不待最上面的石块落地,她已经从崩开的碎石中旋身而上。

谢允的佩剑可能是从赵明琛那儿蹭来的。作为这穷酸身上唯一值钱的货,那用来装饰的佩剑并不只有剑鞘珠光宝气,出鞘时一声短促的尖啸,两侧血槽中有晦暗的流光闪过,几乎能吹毛断发。

耳室门口的通道只容得一人通过,走在先头推开石堆的人是个垫背,一声没吭,便被周翡一剑穿心,立毙当场。宝剑切入骨肉中,好似薄刃入蜡,没有一点凝滞。周翡回手一带,将那尸体拉到身前,刚好卡住窄小的过道,也成了她的一面人形盾牌。

狭窄的密道中火把倏地一晃,幢幢的人影跟着抖动起来。

周翡借着敌人的光往前望去,剑尖轻轻地在古旧的墙面上擦了两下,出声道:“等你们一宿了。”

白衣的敲锣人与她隔尸相望,一时弄不清是自己比较鬼气森森,还是面前这突如其来的少女更可怖些,不知该进该退,僵在了那里。

这时,他身后有人沉声道:“退下。”

敲锣人低眉顺目地说道:“是。”

说完,他小心戒备地盯着周翡,弓着腰,将铜锣挡在身前,倒着退出窄小的过道,在拐角处冲外面的什么人深施一礼。片刻后,顶着一张鱼脸的青龙主背负双手,缓缓走入窄道。他本来就长得不那么尽如人意,又身在幽暗的密室中,火光忽明忽灭,映得他一张“独树一帜”的面孔光影纷呈,越发骇人了。

青龙主人影一闪,几个转瞬便到了周翡近前。他混到如今这地步,多少靠真才实学,多少靠卑鄙无耻,这不好说,但必属天下一流高手无疑。

他身材高大,丑得“天赋异禀”,从窄道中这么“呼啦”一下飘过来,带来的压迫感难以言喻,于青天白日下严重不少。倘若周翡还有路可退,这会儿必然已经胆怯了。可她刚被北刀不留情面地折磨了一宿,反复自我怀疑后到了破罐破摔的地步,这会儿反而豁出去了——别说来了个青龙主,就算来了个索命阎王,她也将这条路拦定了。

“有些胆色。”青龙主没有急着动手,反而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一笑。

火光下看丑人,能丑得人撕心裂肺,看美人,却是别有风华。

青龙主端详着周翡,说道:“我看你的刀法像蜀中一路,实在笨重得很,不适合美貌的小娘子——你是哪里人?”

周翡从看见他开始就在火冒三丈,听此人一开口,更是恨不能挖了这人的狗眼。

同时,她也明白了纪云沉的意思——耳室前小小的窄道只能过一人,如果此时挡在这里的是芙蓉神掌花掌柜,像青龙主这等好色又怕死的货,绝不会亲自上前。他手下那群敲锣人不见得有多厉害,却必定有不少阴损的招数——花掌柜很可能就是这么着的道儿。

唯有周翡这么一个少女孤零零地挡在这里,能让青龙主掉以轻心。

和坏人比武功,或许能拖上一阵子,比谁不要脸,他们就毫无胜算了。

周翡的手指在剑柄上摩挲了片刻,将怒火强行压下去,神色紧绷地问道:“花前辈呢?”

“谁?”青龙主眨眨眼,下一刻,他往后一仰,惺惺作态地笑道,“你说那皮薄馅大的胖子?哈哈,明知故问。”

周翡一不小心将剑柄上一颗镶得不结实的宝石抠了下来。

青龙主自我感觉良好地说道:“我方才琢磨了一下,还是觉得杀了你很可惜。这样吧,你要是愿意跟着我走,以前干了什么,在我这儿都一笔勾销。到我那里,吃香的喝辣的,出来进去,有人像狗一样伺候着你。你喜欢什么有什么,金玉珊瑚随便戴,不比现在这寒酸样强?”

周翡的目光落到她堵在过道里的尸体身上:“这也能一笔勾销?”

青龙主神色漠然,十分大方地一摆手:“这算什么,不值钱,要多少有多少,随便杀。”

周翡沉默了片刻,余光往耳室里扫了一眼,纪云沉似乎已经扎完了全部的针。不知谢允嘴里的“搜魂针”是个什么东西,总之眼下的北刀像个快要涅槃的刺猬,脸上时青时红,显然是到了紧要关头,不知能变成个什么。

谢允在纪云沉身边,冲她摇了摇头。

倘若能换一个年纪大一些、经验丰富一些的女人在这儿,大概能有一千种花言巧语拖住青龙主。可是脸嫩的少女是做不到的——脸不那么嫩的周翡更做不到,她不是那路人。

周翡必须得分出一多半的心神,才能小心翼翼地克制住自己快要从头顶往外冒的杀气,一时间便有些词穷。青龙主却以为她这沉默是羞怯,越发蹬鼻子上脸地猥琐起来,往前一探手道:“这还有什么好想的,过来,告诉我你叫什么。”

谢允的脸色骤然难看起来。

青龙主动动嘴也就算了,这一动手,周翡脑子里那根岌岌可危的弦便一下绷断了。她一把揪起地上的尸体,往自己面前一挡,让青龙主摸了一手血,随后拔剑自下而上,一剑仿佛自无端处突出,毒蛇似的扑向青龙主的咽喉。

青龙主“啧”了一声,浑似不着力,往后平移半尺,竟用手去捉周翡的剑尖,还笑道:“我就喜欢脾气暴的。”

他看似轻松不在意,其实用了暗劲,一掌挟着七八成的内力压下,想出其不意地一下制住周翡。然而就在他手掌碰到那剑尖的时候,周翡手里的佩剑却十分狡黠地顺着他的力道而下,竟在分毫间滑了出去。

青龙主不由得有些惊诧,这女孩是将剑当成了长刀使,而刀法竟然还在他预料之上!

“断水缠丝……一日不见,那个自身难保的废物还临时教了你两招?”青龙主喃喃道。原来周翡方才一刺一躲,正合了断水缠丝的缠绵泥泞之意,只可惜并不纯熟。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她这两招是仓促间才学来的,即便她聪明绝顶,有过目不忘之能,使出来也到底生硬了。

青龙主笑道:“可惜。”

他话音未落,紧接着便运力于手臂,抬手架住周翡的剑,相接处“当啷”一声。周翡觉得自己砍中的是一根铁棒,而非血肉之躯,硬得要命,生生将她手中宝剑崩出了两寸。周翡好似猝不及防地踉跄了半步,青龙主趁机一手探出,抓向她领口。

周翡却顺势一转身,当当正正地将手中尸体塞进了青龙主怀里。

那尸体也是人高马大,一脸是血地往他的前主子身上一扑,亲亲热热地在青龙主脸上亲了一口。青龙主平白无故被一具尸体占了便宜,惊诧之余怒不可遏,一掌将那尸体拍进了窄道的土墙里,四下里活似地震一般,尘土扑簌簌地下落。周翡手中长剑行云流水似的转过了半圈,方才黏黏糊糊的剑式陡然一变,冲着青龙主当头砸下。

她方才两招竟然都是虚晃!

这一剑如苍龙入海,呼啸落下,随即,周翡只觉得一股大力顺着剑尖反弹了回来。端王爷这把宝剑指定比人金贵,这样硬撞,竟然也没碎,只是“嗡”一声尖鸣,剑尖震颤不休。而与此同时,一缕头发从晦暗的密道中飘落——青龙主那跳大神的兜帽居然被她扯下来了,剑风还割断了他的头发!

周翡无数次在纪云沉手中一刀落败的时候,并非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招数中。她虽然没有去学北刀,却在潜移默化中从纪云沉连绵不断的杀招里悟到了“连绵”二字。

周翡在山间小路上第一次与青龙主狭路相逢时,便隐隐发现九式破雪刀中相通相连之处。一宿专注于刀法,她突然领悟了原本隐约看见轮廓的东西——每一式刀法中都包含着好几招,每一刀里又有无数变化,只要稍做变通调整,立刻就能贴合成一个整体。这一点千变万化的变通之道,却恰好就是破雪刀“无常”一式。

一次出手惊艳四座,恐怕是运气,连续两招步步紧逼,那可能是状态好,但周翡接二连三出人意料,及至这断发一刀,便足以叫青龙主不得不正视她了。青龙主上一次与她交手的时候,周翡还是个只会连蒙带骗、虚晃一招逃跑的生手,此时却已经有了令人刮目相看之处。

他目光阴沉地在狭窄的过道中注视着周翡,低声道:“我改主意了,小丫头,你这样的人,任谁见了都要毁掉,绝不能容你再练上十年八年的功夫。”

他叨叨到现在,只有这一句叫人听着最顺耳,周翡冷冷地笑道:“杀你,还用不着我十年八年。”

“猖狂太过!”青龙主暴喝一声,一双袖子突然鼓了起来,排山倒海似的一掌向周翡拍了过来。

周翡毫不犹豫地便提剑而上。

如果说刚开始的时候,周翡是心里惦记着谢允他们,强令自己绝不能输、绝不能退,那么眼下在窄道与重压之下,青龙主便是逼出了她遇强则强的本性。

谢允在她身后说道:“留神,他身上恐怕穿着贴身的护甲。”

周翡眼角瞥见青龙主鼓起的袖中银光一闪,心道:怪不得砍不动,还以为他刀枪不入呢。

青龙主冷笑一声,一掌已经送到周翡面前,周翡将剑鞘往前一送,“咔”地卡在青龙主手掌心,随后她面色一变——这声音不对!

青龙主的手指突然暴长了数寸,十指间居然伸出好几把长刀,一下越过周翡手中剑柄,钩住了她的小臂!周翡反应够快,然而撤手时到底来不及了,小臂上顿时多了几道深可见骨的血道子。

谢允好像自己被大鲶鱼挠了一把似的,眼角难以抑制地抽动了一下。

青龙主朗声大笑,追击而至,利刃划过耳边的声音简直让人战栗,而且时长时短,防不胜防。窄道中躲闪受限,周翡身上眨眼间便多了数道伤口,她好似已经无从招架,不住后退,转眼已经退至耳室门口,碍于身后还有人,只好负隅顽抗。

谢允猛地扭头去看纪云沉。

纪云沉好像已经对外界失去了知觉,连气息都微弱得叫人听不见,脸上青红二色退却,竟浮起行将就木似的死灰来。

青龙主好像玩出了乐趣,避开了周翡身上要害,猫逗耗子似的欣赏她左支右绌的挣扎,时不时在她身上添几道伤口,继而一把抓向她胸口。周翡往后一缩,好似已经走投无路,仓皇中将剑鞘往青龙主掌心一塞。青龙主一只爪子百无禁忌,张手一扣便抓住了挡路的剑鞘,随即他指缝间的利刃又伸长数寸,他狞笑着将剑鞘往前推去,眼看要抓住周翡。

谢允终于忍无可忍地冲了上来。

周翡却忽然笑了一下。

此时,她已经退回到耳室门口,背后是空荡荡的一片,地方大得足以让她上蹿下跳,而对手却正好在密道拐弯处最窄的地方。

青龙主发现不对的时候,伸出去的爪子再要往回缩,却是不行了。原来他这么一扣一伸,那镶金配玉的剑鞘支棱八叉地卡在了他手心里,一时抠不下来。

周翡那因为“毫无还手之力”而有些发飘的剑却骤然凌厉起来,转瞬间杀气凛凛地递出三剑,走转间近乎无中生有,却又招招致命。无论是刚开始调戏她,还是后来对她起了杀心,青龙主归根到底还是轻视她的,完全没料到这种情景。他手中可以伸长收缩的几条利刃被周翡折断了两根,掌心处竟然多了一条醒目的伤口。

青龙主侧身连退几步,自肩头至手腕处豁开了一条裂口,露出下面贴身的软甲来。

周翡稍稍有些遗憾——要不是那隐隐闪着银光的护身甲,她方才的出其不意能将这老东西一条胳膊绞下来。

她虽然不会花言巧语,却无师自通了一点食肉猛兽捕猎时的技巧,会利用退让甚至一点血来试探敌人古怪的兵刃,同时不断降低对方的戒备之心,然后找准时机,一击必杀!

周翡轻轻一抖手腕,甩了一下剑上的血珠,余光往旁边斜了一眼,先扫了一眼依然一动不动的纪云沉,又发现了冲上来的谢允——谢允脸上挂着一点茫然。

周翡十分纳闷,飞快地小声问道:“你干什么?”

谢允:“……帮你。”

周翡奇道:“帮我什么?”

谢允道:“……挡刀。”

周翡本不想笑,可惜憋了半天,终于还是没忍住。她方才得罪过谢允,这一笑更是火上浇油。谢允面无表情地转动目光,假装此地没她这么个活物,不肯再跟她交流。

他双臂抱在胸前,一板一眼地在昏暗的耳室中摆出他的矜持架势,冲青龙主说道:“当年东海蓬莱有一巧匠,据说双手可以点石成金,锻造出无数神兵利器……除此以外,还有一件‘暮云纱’,据说此物通体皎洁,不沾烟火,放在暗处的时候,好似一片涌动的月色,入手极轻,穿在身上便能刀枪不入。”

一直没吭声的殷沛握紧了拳。

谢允似有意似无意地扫了他一眼,接着说道:“据我所知,这件暮云纱乃山川剑殷闻岚专门为其夫人定做的。阁下穿在身上,不觉得有点紧吗?”

谢允神神道道的,说话半清不楚、似假还真,青龙主到现在都没摸清他的路数。

那大鲶鱼低头舔了一下手心里的血迹,险恶的小眼睛微微动了动,落到谢允身上:“你想说什么?”

周翡见谢允又拉开长篇大忽悠的架势,有意替她分散青龙主的注意力,忙略松了口气,微微活动了一下手腕。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这才彰显出存在感,变本加厉地叫她遭起皮肉之苦来,倘若此地没有外人,她大概要开始龇牙咧嘴了。

谢允不慌不忙地笑道:“只是有一点我觉得很奇怪,殷家的东西既然都在你手里,为什么你没有变成第二个山川剑?”

他一边说着,一边有意无意地往前走,快要走到耳室门口的时候,被周翡一横剑,又给挡了回去。

青龙主闻听此言,神色大变,一扫方才猥琐调笑的怪模怪样,脸颊紧绷,乃至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我无所不知。”谢允停在周翡长剑阻挡的范围内。

周翡虽然明知道他又在胡说八道,却依然忍不住有点想听他说下去,更不用说不知他深浅的青龙主。只见那谢允微微往前探了探身,轻轻地吐出四个字:“海天一色。”

周翡一脸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好好地说着话,怎么还咏起风物来了。

青龙主的眼角却神经质般地抽动了两下,随后他竟然毫无预兆地无视了周翡,一探手抓向谢允。周翡原来指望谢允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能拖一段时间,不料此人不是出来帮忙的,是探头作死的,非但毫无益处,还在雪上加了一把细霜!

周翡不能任凭他真的作没了小命,只好硬着头皮提剑挡在两人之间。

青龙主却仿佛已经不想同她周旋了,一掌使了十成力,迎面打来。周翡莫名有了秀山堂中被李瑾容一掌从木柱上拍下来的感觉——所谓“一力降十会”,在深厚的功力面前,悟性与机变有时候真的不值一提。

周翡胸口发闷,可她别无选择,只能承着千钧的重压杠上青龙主。她剑势不减,胸口却传来尖锐的疼痛,应该是已经受了内伤。不过周翡从小被李瑾容一根鞭子抽到大,虽然未能长成一个滴溜乱转的陀螺,却远比常人耐揍。她不但对痛苦的忍耐力非同一般,还十分豁得出去,不躲不闪地一剑压上。

剑尖弹在暮云纱上,像是一道划过夜空的旱天霹雳打碎了层层月色。

破雪——“破”字诀。

青龙主单手扛住她的剑,接连拍出十三掌,正是他的成名绝技之一。周翡的蜉蝣阵纵然虚实相生,且战且走,却依然是险象环生,最后被他掌风扫了个边,一侧的肩膀登时脱开,软软地垂下来。

她只觉自己的经脉已经胀到了极致,隐隐泛起快要绷断似的酸疼来。周翡踉跄了一下,险些没站稳,仓皇之间扭头看去,纪云沉依然没动静!

周翡崩溃地想道:六个时辰还没到吗?他的“自有办法”究竟是什么办法?在旁边作法诅咒大鲶鱼赶紧升天?

青龙主倒没顾上对她赶尽杀绝,反而急切地要去抓谢允。

谢允迈开长腿,一步就蹦到了周翡身后:“有话好说,不要激动,‘海天一色’这四个字哪个是你仇人?改天告诉我一声,在下保证不提了。”

此人连招带撩拨,弄得那青龙主看着他的眼神就像饥肠辘辘之人碰上了肉包子,幽幽地要冒出绿光来,偏偏夹着个周翡捣蛋,一柄长剑不遗余力地从中作梗。

青龙主怒道:“臭丫头!”

周翡以为她又要迎来一串连环掌,强提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出招,余光便见那青龙主一扬手,手中亮光一闪。

他有这么高的武功,打架居然还要出阴招!太不要脸了!

周翡一时躲闪不及。就在这时,有人突然从她身后带了一把,随后周翡眼前一黑,方才还在她身后碍手碍脚的人一遇到危险,顷刻间便蹿到了她面前,以自己的后背为挡,一把抱住周翡。

周翡的视线完全被谢允挡住,足有数息回不过神来。她心口重重地一跳,好像从万丈高处一脚踩空,手指差点钩不住佩剑。

谢允居然说到做到,真的给她挡刀!

这念头一过,周翡陡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脑子里“嗡”的一声,炸成了一片白烟,一时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

原来那青龙主袖子里别有乾坤——九龙叟果然“物似主人形”,在喜好暗箭伤人这一点上,青龙座下可谓是一脉相承——青龙主借着自己深厚的掌力,从袖中甩出两把小钩子。那钩子虽然只有指甲大,尖钩上却闪着鬼火似的光,像是淬过毒。

谁知道这索命钩没钩住周翡,谢允这碍手碍脚的东西居然突然冲上来。

周翡睁大了眼睛:“谢……”

谢允在她耳边笑嘻嘻地说道:“我就知道他舍不得杀我,嘿嘿。”

周翡:“……”

眼看索命钩要挂上谢允,青龙主还没从他嘴里听见“海天一色”的详情,想到人弄死了就活不过来,忙一振长袖,亲自打落了自己的暗器,居然有点手忙脚乱。

他这边狼狈,周翡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借着谢允的遮挡,一剑穿过谢允腋下,刁钻无比地直指青龙主咽喉。

青龙主既可以一掌拍过去碾压周翡,又可以随便弄点鸡零狗碎的小手段干掉她,可偏偏中间隔着一个谢允……不,一句语焉不详的“海天一色”,青龙主百般投鼠忌器,居然沦落到要跟周翡拼剑招的地步。

如果说周翡乍一动手时还有几分生涩刻意,这会儿一口气不停地与青龙主斗了上百回合,不断修修补补,硬是在生死一线间将她的刀法遛熟了,这会儿居然多出几分狡黠和游刃有余来。

他们两人联手,居然在“无耻”二字上胜过大魔头一筹,亘古未有,堪称奇迹。

青龙主以算计别人为生,多少年没打过这么憋屈的架了,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逼到这份儿上,胸中怒火简直能把整个衡山下锅煮了!

双方你来我往,青龙主用暮云纱撞开周翡的剑,一侧身,正好能看见耳室中的场景。吴楚楚原本心惊胆战地在旁边观战,猝不及防对上那大鲶鱼扫过来的眼神,被那眼神里的恶意惊得结结实实地打了个激灵。青龙主蓦地目露凶光,他假装去抓谢允后颈,在周翡拎着谢允后撤躲闪的一瞬,将手指间夹的一样东西弹了出去,直冲着吴楚楚胸口!

无论是周翡还是谢允,再要施援手都来不及了。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布满伤痕的手探出,像打蚊子一般轻松随意,将那飞过去的东西接在手中——那是一枚尖锐的骨钉。

纪云沉咳嗽了两声,身上的银针不知是拔了还是怎样,这会儿居然一根都看不见了。他低着头,将手中的小钉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气血两虚似的咳嗽了几声,对吴楚楚说道:“姑娘,请你往里边去一点,不要误伤。”

他依然落魄得连后背都挺不直,发梢干枯,头上却微微有些油光,既不英俊,也不潇洒,连眼神都透露出一种不知从何说起的忧郁。

可是当他“忧郁”地抬头望向青龙主的时候,周翡却见那大魔头脸色变了,背在身后的手微微一招,他身边狗腿纷纷赶来,拥堵在耳室门口——青龙主看似无所畏惧地迈进了耳室,其实是将一干狗腿招至眼前,将他本人团团围在中间。

纪云沉扫了一眼,说道:“郑罗生,你这些年来毫无长进,也不是没有缘故的。”

青龙主端详着纪云沉,森然道:“我听过一些流言蜚语……”

“说北刀已经废了,”纪云沉接道,“否则你这些年来又怎么敢高枕无忧?”

周翡目光扫过地上依然摊开的小布包,发现纪云沉方才用过的牛毛小针既没有放回去,也没有被他扔在一边,只是凭空不见了,便小声问道:“怎么……”

谢允“嘘”了一声:“回头我再……”

他本想说“回头我再告诉你”,说了一半,想起周翡干的那些让他牙根痒的事,他便将自己的外衣扯下来,扔给满身血道的周翡,同时睨了她一眼,话音一转道:“就不告诉你。”

周翡:“……”

青龙主撑着颜面冷笑道:“关外北刀果然有两把刷子,废人都能重新站起来——好,正好,我正愁无缘见识‘双刀一剑’到底有多厉害,今天我倒要看看,我没有长进,你这北刀能有多大长进。”

他嘴里吹着牛皮,却丝毫没打算亲自上阵,一挥手,身边的敲锣人便训练有素地各自站位,像是摆了一个人数更少、更精的“翻山倒海”阵,准备仗着人多势众,一拥而上。纪云沉轻轻一弹指,殷沛身上的绳子便不知怎么绷开了,那小白脸三下五除二地扯下自己身上的绳子,神色复杂地望着他养父的背影。

纪云沉道:“快走吧,好自为之。”

然后他轻轻笑了一下,突然动了。最外围的敲锣人根本来不及反应,首当其冲落到了纪云沉手中。那敲锣人兵刃尚未举起,整个人就好像个牵线木偶,自己撞在自己刀尖上抹了脖子。

纪云沉将死人一推,提着夺过的长刀,漠然地望向青龙主。

他站起来、接骨钉、杀人夺刀一气呵成,眼神越来越平淡,好像一个与他错失了二十年的幽魂正缓缓地在他身上苏醒。周翡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佩剑——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这把沾了血的佩剑微微地战栗了起来。

山中晴雨莫测,忽然一阵风起,吹灭了天光,顺着谢允第二次进来时没有掩严实的密道出口钻了进来,卷来一股湿漉漉的潮气。耳室中的火把剧烈地跳了一下,数条人影泛起紧绷的涟漪。

青龙主暴喝道:“还愣着干什么?都是死的吗?”

北刀固然是传奇,但是在敲锣人心里,青龙主这个能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暴君”还是更可怕。他一声令下,几个敲锣人毫不迟疑,向纪云沉一拥而上。

纪云沉将手中长刀轻轻一摆,脸色似乎有些疲惫,又不知对谁重复道:“快走吧。”

可是周围几个人谁也不舍得走,周翡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传说中的“断水缠丝”。“双刀一剑枯荣手”对她,乃至对整个中原武林来说,都像是淤泥中几枝枯黄的残荷根茎——确乎有,确乎繁盛过一夏,但事到如今,那时的风采却已经是人云亦云的旧景了。

化身厨子的北刀、只剩下一把剑鞘的山川剑,都叫人瞧着心生尴尬。

谁能想到,“断水缠丝”有一日竟能死而复生?

周翡本以为北刀险象环生的诡谲会像传说中的“紫电青霜”一样,可是纪云沉手中的刀远非她想象的那样炫目。她甚至觉得纪云沉手中一板一眼的刀法比他以指代刀比画出的那几招还不起眼。

那好似一种古老而朴素的杀术,北刀传人举手投足间带着某种强烈的韵律感,旁人围追堵截也好,步步紧逼也好,都没有什么能破坏他固有的步调。那暗淡的刀光叫周翡无端想起洗墨江里细细的“牵机”,宽宽的刀背与修长的刀身似乎都是表象,他刀术中或有魂灵,而那魂灵只有狭窄的一线,流动的时候像千重的蛛网,停下来也只有非常不显眼的一点血迹……和一条性命。

纪云沉并不像周翡那样喜欢四处乱窜,他的脚步几乎不离三尺之内,周遭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圆圈,他似乎懒洋洋的,不肯踏出那圈子半步,所有胆敢靠近的人都会被他一刀割喉。

这才是真正的杀人刀。

周翡一直以为“杀气”便是要“腾腾”,直到此时,她才算见识到真正的杀气——那是极幽微、极平淡的,不显山不露水,却又无所不在。当那憔悴落魄的厨子略微佝偻地站在那里时,整个耳室都笼罩在他的刀锋下,居然叫人升起某种无法言说的战栗感。

曾经把周翡困得苦不堪言的阵法到了纪云沉面前,好像成了一群可笑的牵线人偶。翻山倒海阵自称遇强则强,任你是何方高手,一旦陷入其中,都如落泥沼。可眼下,这张大网却被纪云沉勾得团团转,全然不见那天在客栈中抖威风时的游刃有余,敲锣人根本不像包围,倒像是排队送菜!

周翡看得目不转睛,谢允却轻轻地叹了口气。

周翡问:“怎么?”

谢允轻声道:“小心了。”

他话音没落,场中便生了变化——被一帮人护在中间的青龙主郑罗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眼见不过眨眼间,他自己带来的人便被纪云沉一把刀杀了个七七八八,郑罗生当即便决定祭出“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大招。

他猛地上前一步,声势浩大的一掌拍向纪云沉头顶,做出打算拼命的架势。

而后两人转眼间过了十来招,就在周翡以为此人也有决一死战的勇气时,郑罗生突然毫无预兆地伸手抓起自己一个手下,强买强卖似的塞给了纪云沉,那动作和周翡往他手中塞剑鞘的动作一模一样!

周翡有生以来,一直都在偷别人的师,不料风水轮流转,竟然也被别人学去一招——还是这么不长脸的一招,一时目瞪口呆,不知做何评价。

郑罗生趁机人影一闪,便扑到了耳室那一头的出口处,打算将自己一干敲锣人手下都当成累赘扔在这里,强行突围!

几个人心里同时叫了一声“不好”。

因为活人死人山这帮搅屎棍,一天到晚没正事,除了害人就是瞎搅和,要是让此人出去,往后必然得阴魂不散,纠缠个没完没了。周翡想也不想就要追上去。

谢允虽然知道让郑罗生跑了会很麻烦,但更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狗急了都跳墙,何况是青龙主?他情急之下手也快得很,缺德带冒烟地一把抓住了周翡垂在身后的长辫子。

周翡扯过段九娘的头发,不料如今也体会了一把自己被人揪辫子的滋味,头皮剧痛,当场就要跳脚。谢允无辜地缩回作怪的狗爪,往身后一背,理直气壮地回瞪过去。

周翡:“……”

看在这王八蛋方才挡刀的情分上,这一顿揍先欠着了。

这一耽搁,青龙主眼看要跑,又一阵山风呼啸着钻进密道,流转进九曲回廊似的密道中,被无数逼仄的窄道变了调子,发出山鬼夜哭似的呜咽声。这时,殷沛突然脚下一动,挡在了门口。

他在旁边装死倒还罢了,这一现身,立刻提醒了青龙主——郑罗生这番大动干戈地搜山追人,还几番犯险,可不就是为了这个小白脸?本以为中间杀出个断水缠丝,他要功败垂成,谁知这小子居然不自量力地自己撞上来了!

这是得来全不费工夫。郑罗生哪里会跟他客气?一把便抓住了殷沛的领口,好似猛鹰扑兔似的将他拎在手中。

纪云沉已经解决了方才那倒霉的敲锣人,眼见殷沛落在青龙主手上,顿时愤怒地咆哮了一声,提刀转身斩向青龙主的后背,青龙主骤然加速,并不十分在意——因为纪云沉尚在两步之外,他身上的暮云纱足以应付。

殷沛却古怪地笑了起来,他趁郑罗生注意力全在身后,蓦地出手如电,在郑罗生肩头某处连拍了好几下。殷沛武功造诣实在有限,本来也不该有这样的身手,可是这动作竟然像是他千锤百炼过一样,快得惊人,熟练得惊人。

郑罗生逃命途中竟然没能躲开,他随即悚然一惊——殷沛方才轻轻巧巧地这么一拍,虽然不痛不痒,却将他身上本就不太合身的暮云纱解开了!

那紧紧裹在他身上的软甲骤然松懈滑落,郑罗生后背顿失屏障,刀好像已经扎入了他后背里,他发了狠,一掌将殷沛摔了出去。那小白脸当即喷出一口血来,活像一碗打碎的红汤,摔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了。

毕竟是亲手养大的,虽然是个白眼狼,但纪云沉心里还是狠狠地颤动了一下:“阿沛!”

郑罗生一把将身上的暮云纱扯了下来,抬手摔在纪云沉脸上。

纪云沉正在忧心殷沛,见山川剑旧物飞来,本能地伸手接住。谁知刚一碰到,他掌心便是一片刺痛——那暮云纱尾巴上竟有一串蝎尾似的小钩子,将他扎了个正着,立刻见了血。流出来的血见风变黑,黑气毒蛇似的,很快顺着他粗糙的手掌攀了上去。

钩上居然有毒,而且比花掌柜被九龙叟所伤时中的毒只烈不弱!

仓皇逃窜的郑罗生脚步一顿,转头冲纪云沉冷笑道:“黄蜂尾后针,也叫‘美人恩’,从来最难消受。纪大侠,滋味怎样?”

纪云沉漠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周翡的心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以为他要像花掌柜一样断腕求生。

谁知纪云沉却忽然笑了。

他平生未曾开怀,经年日久,剩下满面愁苦,即使笑起来,褶皱的眉宇间也好像欲说还休、心事重重,是说不出的郁愤与孤苦。

“美人恩……”纪云沉低低地重复了一遍,突然一步上前。

窄道中怕是连周翡这样纤细的小姑娘行动都要受限,却偏偏不是“断水缠丝”的障碍,谁也没料到,纪云沉竟然拼着毒发也要杀青龙主。

郑罗生早有防备,见他出手,立刻往后掠去。纪云沉的刀紧追不舍,他手上的黑气转眼攀上了脖颈,继而又弥漫到了脸上,北刀那张本就憔悴的脸显得像个死人。郑罗生惜命得像抱金而死的守财奴,见这疯子不顾中毒,找死似的越发来劲,觉得纪云沉简直不可理喻,当即恼羞成怒道:“好,既然你不怕死,我就成全……”

他说到这里,话音陡然一顿。

郑罗生觉得自己脚下好像踩了什么东西。

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见那被他一掌打飞的殷沛居然没死。

面容阴郁的青年像条狗一样蜷缩在墙角,拨开满头满脸的血迹,咧开嘴冲他露出一个满是恶意的微笑,殷沛无声地动了动嘴唇:“你上路吧。”

密道外面响起一声平地炸雷,冷冷的电光甚至透入狭长的密道里。

与此同时,郑罗生脚下也是一声巨响,与隆隆的雷声合为一体,整个密道都好似摇摇欲坠地晃动起来。

殷沛趁他分神,往青龙主脚下扔了一颗雷火弹!

青龙主这次终于避无可避,失声惨叫起来。纪云沉再不迟疑,一刀捅进他胸口,手腕陡然一转,在他胸口豁开了一个血肉不相连的破洞。郑罗生杀猪似的号叫戛然而止,他太怕死了,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一时瞪大了眼睛,几乎露出些困惑相来。

外面紧接着又是一道闪电落下,漏进来的光照亮了纪云沉的脸,密道中石头沙砾扑簌簌地下落,剧烈的震动回荡在整个密道中。

郑罗生眼睛里垂死挣扎的光终于还是暗下去了。纪云沉眼皮也不眨地盯着他瞳仁散开,然后没有抽刀,松开了握刀的手。他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好像想稳住身形似的,胡乱伸手在渐渐开裂的密道土墙上抓了几把,到底还是狼狈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纪云沉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是想大笑一通,可惜笑容中途夭折。他靠在墙壁上,与郑罗生的尸体大眼瞪小眼片刻,然后疲倦极了似的,微微闭上了眼睛。

谢允侧耳听了片刻,只觉得密道里的杂音越来越大,便用力一推周翡道:“这没轻没重的东西,我怕这密道要塌,先离开这里!”

周翡这会儿也顾不上跟他报揪辫子之仇,上前一步要扶起纪云沉,飞快地说道:“前辈,那大鲶鱼一身除了毒就是暗器,身上肯定有解药,你等我来搜……”

纪云沉轻轻扣住了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把她推到一边,笑了一下,低声道:“怎么,姑娘,你不知道何为搜魂针吗?”

周翡十分茫然。

谢允一边催着吴楚楚快走,一边冲周翡低声道:“‘搜孤魂上身,成野鬼而去’,搜魂针原名叫作‘大还针’,是一种关外的秘法,能叫人一日千里,‘死灰复燃’。无论多重的病,多要命的伤,都能盖过,让你觉得……似乎是丢了的旧时光上了身。”

纪云沉接道:“然后回光返照,三刻而止……”

密道外面“哗啦”一声,暴涨的天河像被什么刺破,咆哮着倾倒入人间,大雨骤降。

泥土中泛起陈旧的腥味,纪云沉眼睫低垂,神色涣散,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出起了神,然后目光微微动了动,落在殷沛身上。

殷沛听见“回光返照”四个字,整个人一僵,神色复杂地看向纪云沉。纪云沉想了想,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然而临到头来,剩语寥寥,又觉得没什么好废话的。纪云沉便一笑,第三次低声道:“走吧。”

周翡:“等……”

她“等”字没说完,密道这边的出口陡然塌了,窄道本已经老旧,殷沛那一颗雷火弹更是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沙石倾盆似的落下,纪云沉猛地将周翡往外一推。

周翡踉跄几步,被谢允一把扶住。方才她站的位置数息间便已经被落下的沙石堵上,将北刀拦在了那一头,而通道仍在不断地动荡。

纪云沉双腿一阵剧痛,被巨石压了个正着,他却没躲,只是闷哼一声,觉得全身虚脱了似的,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

搜魂针的回光返照本不该这么短,可是眼下郑罗生已死,撑着他的那一点精气神也没了。密道的震颤与雷声混合在一起,须得极仔细,才能听见其中的风雨声。而渐渐地,风雨声微弱了下去,纪云沉知道,这并非雨过天晴,只是他的五官六感在衰弱。

他无端想起当年初入关中时,偶然在一酒楼上见到一幅画。

店家附庸风雅,不知是从哪个粗制滥造的民间艺人手里买的画,画工不值得细看,唯有角上挂了一首古人词,纪云沉没读过几天书,已经记不全了,仿佛是什么“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而今听雨僧庐下……”

鬓已星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