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鬼地方竟然还有“芳邻”!
周翡头一次使出真正的破雪刀,自己都被那刀法中绵延不尽的寒意与戾气惊骇,呆了半晌。
就这么死了?她有点反应不过来地想。
在四十八寨的时候,周翡每天除了练功就是练功,鸡都没宰过一只,遑论是人。她忽然觉得脸上有东西,无意识地伸手一抹,抹了一手血。周翡也说不上怕,更说不上有什么愧疚,就是很想洗把脸。
王老夫人说道:“晟儿,你掀开这两人的裤腿,瞧瞧他们的腿。”
李晟心里正有两重不是滋味,一重是他因一时怯懦,差点放跑一个蒙面人;另一重则是周翡的刀——他自然看得出,周翡这天使出来的破雪刀跟那日在摘花台上的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李大当家传了她破雪刀。
破雪刀乃李家世代相传的绝技,姑姑最后传给了周翡,却什么都没和他说。
这念头一出,李晟心头便仿佛长出了两根刺,硬邦邦地钻到了他喉咙里,既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他卡着这么两根倒刺,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隔着短剑撩起一个人的裤腿看了看,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便恹恹地问道:“老夫人,腿怎么了?”
王老夫人伸手一指:“再看看那个。”
李晟低着头走到周翡面前,没去看她,只盯着那可怖的尸体看了片刻,心里忽然想道:我不回去了,以后要是没有做出一点让姑姑看得上的功绩,我就不回去了。
他一心二用,一边安放起自己不甘的抱负,一边撩起那尸体的裤腿。
周翡忽然道:“这人腿好粗。”
李晟这才收回自己无处着落的目光,低头看去,见此人一双腿长得十分奇异,小腿骨比寻常人粗了一倍有余,泛着一层石头似的光泽,光拿眼睛看都知道这腿能有多硬。幸亏周翡的刀快,没给他留使出腿功的余地,不然以她那“一个瓶子底”的内功,真被扫上一下,绝讨不到好去。
这时,邓甄等弟子先后到了。
王老夫人摩挲着她的拐杖,若有所思地半垂着眼,然后问道:“有跑了的吗?”
邓甄是老江湖了,自然知道轻重,应道:“不曾,有几个望风的想跑,都捉回来了,连人带马,一个不少,全留下了,弟子点过数,师娘放心。”
“嗯,收拾干净。”王老夫人道,“阿翡,把婆婆的钗子取回来,我们连夜走。”
她暂代一寨之主日久,众弟子早就习惯了听从她发号施令,立刻齐声应是,各自散去,不到片刻工夫,便训练有素地完成了一连串的毁尸灭迹。村里的尸首、血迹、零落的兵刃……包括他们这一行人留下的痕迹,转眼消失得干干净净,只要村民自己不说漏嘴,就算有人来追查,也什么都找不出来。
周翡看得目瞪口呆,她单知道潇湘派剑法毒辣,善用暗器,不料还有这等“家学”。毁尸灭迹是一门细致活,她默默地在旁边跟着学了不少,见他们收拾得差不多了,才跑到小河边把脸洗干净。又见里正娘子给她披的外衣上也星星点点地沾了不少血迹,便干脆扒下来,打算顺手搓两把。
这时,里正娘子去而复返,忙跑过来抢过周翡手里的旧衣服,口中道:“快给我,你可不是干这个的。”
周翡没跟她抢,往旁边让了让,方才那条死里逃生的大黄狗也悄无声息地凑了过来,不远不近地停在周翡两尺之外,好像有点想亲近,又有点怕她。周翡伸出一只手给大黄狗闻,它便小心翼翼地用鼻尖蹭了蹭,屁颠屁颠地跑到她身边卧了下来,眼睛湿漉漉地垂着,看上去一点也不凶,还有点乖巧。
里正娘子见了,便道:“这是条好狗,通人性得很,也不吵闹。你要是喜欢,干脆牵着走吧。”
周翡一愣:“啊?”
里正娘子熟练地挽着袖子,用胳膊把脸上的碎头发往一边抹去:“跟着我们也是受罪,一年到头,兔子吃什么它吃什么,我看它耳朵都快长了。”
大黄狗好像听懂了女主人要把自己送人,立刻从周翡身边站了起来,低眉顺目地蹭到里正娘子身边,趴下来,下巴搭在她的膝头,“呜呜”地叫唤。里正娘子一愣,随后苦笑道:“蠢畜生,让你跟人家去吃香喝辣,你倒还不乐意了。”
周翡想了想,问道:“这些都没人管吗?”
“自然是应该有官府管的,”里正娘子语气十分习以为常,平淡地回道,“有一阵子三天两头忙着打仗,也不知道谁跟谁打,死的人海了去,尸体都来不及收,哪有工夫管这些鸡毛蒜皮?现在好啦,官府都快散台子了,咱们自己封自己个知府当都成,更没人管了。”
周翡皱眉道:“这里既然这么乱,为什么你们不搬到别的地方住?”
“搬?”里正娘子看了她一眼,只觉这凶残的小姑娘目光透亮,居然有点说不出的天真气,便叹道,“投奔谁去?在家好歹还有几间房几亩地,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可就得要饭啦,咱们又不是有本事的人,不死到临头,是不敢走的。再说……哪儿还不都是一个样?”
周翡一时无言以对。
“师妹,”这时,邓甄牵马过来,对周翡一点头,“咱们该走了。”
一行人连夜离开了这饱经蹂躏的小村子,赶路离去。
离开四十八寨才知道,一夕安寝也是奢侈。
被周翡一刀掀了脑壳那人,腿若割下来腌一腌,活脱儿就是一个能以假乱真的大火腿,一看就是霍家出品,别无他家。王老夫人眼下对霍家堡疑虑重重,不敢信任,但寻子心切,也没心情节外生枝去查他们,便干脆带人直接绕开了岳阳城,一路往洞庭去了。
失踪的弟子们带着吴将军家眷,再怎么低调,也必定会有些声势,大不了顺路在沿途的客栈挨个儿打听。这么临时一绕路,便是连着两天都得夜宿郊外,好在弟子们风餐露宿惯了,都不娇气,轮流守夜。
第二天后半夜,正好轮到李晟守夜。
李晟自从那天夜里看见周翡的破雪刀,就跟魔怔了似的,没日没夜地惦记着要出走,尤其王老夫人决定绕开霍家堡之后——李晟知道,自己之所以随行,本就是为了到霍家堡说话方便,偏偏如今他们又改了道,他觉得自己更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这念头在他心里起起落落了两天两夜,此时,终于天时地利人和俱全。
李晟留了一封信,夹在他平时总带在身上的闲书里,趁着快要破晓、人马困乏的时候,深吸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马车的方向,心道:周翡,我未必比不上你。
随后他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周翡这天夜里守前半夜,好几个师兄过来想替她,但她想着,自己白天就一直蹭老夫人的马车,风吹不着日晒不着,晚上也就不好意思再要人照顾,都婉拒了,只是他们一会儿一个过来说话,倒是啰唆得她一点睡意也没有,直到后半夜换了李晟,她回车里,还是有点睡不着。
那厢李晟惦记着要去浪迹天涯,周翡却忽然很想回家。可能是远香近臭,在家的时候,她娘叫住她说几句话,她都头皮发紧,跟娘一点都不亲,自从周以棠走后,她就无时无刻不惦记着下山去金陵找爹。
但等到真下了山,才没多少日子,周翡忽然有点想念她娘了。她漫无边际地回忆着沿途的萧条,反复念及荒村的里正娘子那些话,心想:这要是在我们四十八寨,肯定有人管。
虽然大当家总是不耐烦、不讲理,动辄棍棒伺候,但天地间,东西南北漫无边际,唯有蜀中山水里,李家插旗的地方,能有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周翡翻来覆去良久,感觉自己好像吵了王老夫人,便一个人悄悄下了车,在附近溜达。谁知刚溜了一圈回来,正看见一个人背着行囊骑马走了。周翡吃了一惊,下意识地追了上去。
追出一段,她才发现这不告而别的人居然是李晟,忙在后面叫他:“李晟,你干什么去?”
不料她不出声还好,李晟闻声回头看了她一眼,神色复杂难辨,继而目光一沉,狠狠一夹马腹,那本来在小步慢跑的马倏地加速,追风似的冲了出去。
周翡:“……”
她有那么讨人嫌吗?
周翡虽然轻功不错,但也只是“不错”,两条腿毕竟跑不过四条腿——何况人家腿还比她长。她勉强追了一段,眼看还是要被甩下,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是该继续追,还是原路回去告诉王老夫人。
就在她举棋不定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马嘶,接着便是刀剑相撞声。周翡瞳孔一缩,忙循声飞身而去。
隐约间好像听见李晟喊了一声“什么人”,之后便再没了声息。周翡赶到的时候,只见被李晟骑走的马茫然地在原地打转,他一双短剑中的一把横在地上,人却不见了。树上和地面上留下的打斗痕迹不多,对方如果不是武功奇高,便必然是突然偷袭,攻其不备。
周翡正站在下风口,忽然,风中隐约传来一点声息,她没听太真切,然而瞬间遵从了自己的直觉,侧身闪进旁边树丛中。
片刻后,只见两个蒙面人飞身而至,其中一个骂骂咧咧道:“我要的是马不是人,捉个小崽子能值几个钱?幸亏这马还没跑,不然……”
另一人诺诺不敢吭声,周翡屏住气息,心里一动——那夜闯村子的强盗也是开口就要马。
那两人牵了马很快离开,周翡心里寻思,这会儿再要回去找王老夫人,恐怕得耽搁不少工夫,一来一往,这伙人不知道要跑到哪儿去了。她初初领会了破雪刀之威,自下山以来就一路顺畅,没有遇到过像样的对手,多少有几分有恃无恐,便当机立断,独自追了过去。
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牛心里是怎么想的,这点无从考证,反正周翡是少了害怕这根筋。
周围黑灯瞎火,她的基本江湖技能“毁尸灭迹”都还没来得及出师,更不用提高级些的“千里寻踪”。一路追得磕磕绊绊,不是差点被人发现,就是差点被甩掉。周翡人生地不熟,方向感也就那么回事,跑到一半就发现自己找不着北了——然而她竟然也没往心里去,盘算着等回来再说,先追上要紧。
幸亏那两个蒙面人大约是觉得在自己的地盘上万无一失,颇为麻痹大意,走得不快,沿途树木丛生,他们一路又逆风而行,对周翡来说可谓天时地利俱全,虽然有点吃力,但好歹跟上了。
那两个蒙面人进了山间小路,左穿右钻,本来就迷路的周翡越发晕头转向。走迷宫似的不知走了多久,她骤然听见人声,抬头一看,吓了一跳。
这一片荒郊野岭里竟然凭空有一座寨子,往来不少岗哨,亮着零星的灯火。
此地地势狭长,夹在两座山之间,山路曲折蜿蜒,一眼看不见前面有什么。高处吊桥隐约,火把下人影幢幢,没有旗,四下戒备森严,有风声呜呜咽咽地从山间传来,以周翡的耳力,还能听见里面夹杂的怒骂声。
周翡顿时有点傻眼。她本以为这是一帮藏头露尾的抢马贼,不定是拿绊马索还是蒙汗药放倒了麻痹大意的李晟,肯定没什么了不起的——真了不起的人,能干出拦路打劫抢马的事吗?能看上李晟那破人和他骑的破马吗?
显然,周翡这会儿明白了,她可能对“了不起”这三个字的理解有点问题。
李晟虽然不是东西,但嘴上很乖,气急了他就不吭声了,万万不会污言秽语地大声骂人,这里头除了他,肯定还关了不少其他人。而这些蒙面人抓人抢马,还在群山腹地里建了一座声势浩大的黑牢,到底是要干什么?
周翡越琢磨越觉得诡异,汗毛竖起一片,她谨慎了起来,寻思着是不是应该先在周围转一转,熟悉一番地形再做打算。
不知是不是“傻人有傻福”,周翡傻大胆的时候,一路都在惊心动魄地撞大运,等她终于冷静下来开始动脑子了……完蛋,天谴就来了。
她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山间风向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变了,两侧的石头逼着风声“呜呜”作响,正在岗哨前交接的一个蒙面人不知怎么手一松,被他盗走的马仰脖一声长鸣,居然脱缰而走。
周围几个人立刻呼喝着去逮,马有点惊了,大声嘶叫着奋力冲撞出来,慌不择路,直奔周翡藏身的地方来了!
周翡:“……”
她有个不为人知的喜好,爱给小动物喂吃的,山间长得好看的鸟、别的寨的师兄们养的猫狗,还有一路跟着他们走的马,她没事都喂过,现在身上还装了一把豆子。李晟这匹蠢马可能是顺着风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本能地向熟人求救,稳准狠地就把熟人坑了。
周翡情知躲不过去,一咬牙,心想:我干脆先下手为强吧。
她一把抽出腰间窄背长刀,猛地拔地而起,从马身上一跃而过,一旋身长刀亮出,当空连出三刀。头一个追着马跑来的人首当其冲,狼狈地左躲右闪,生生被她刮了一刀,那人哑声惨叫一声,胸前的血溅起老高,不知是死是活。
后面的人吃了一惊,大喝道:“谁!”
周翡不答话,她的心在狂跳,浑身的血都涌进了那双提刀的手上,紧张到了极致,反而有种破罐破摔的心无旁骛。第二个人很快冲到面前,未动兵刃,一脚先扫了过来。周翡只听“呜”一声,感觉那扫过来的仿佛不是一条人腿,而是一根坚硬的铁棍,她纵身一跃躲开,见地上竟被扫出了一圈一掌深的坑。
她这一退,五六个人顷刻间包抄过来,个个功夫都不弱,周翡挨个儿交了一圈手,手腕被震得生疼,知道再这样打下去,恐怕她不是刀断就是手断。周翡情急之下,被逼得超水平发挥,居然使出一招破雪刀中的第三式“风”。
“风”一式又叫作“不周风”,取的是怒风卷雪之肃杀、狂风扫地之放肆与风起风散之无常之意,最适合一个人揍一帮。刀法精妙,可惜她的气力却不足以施展十之一二。而仅仅是这十之一二,已经足够她在一群人惊骇的目光中生生将包围圈震开一个口子。
就在她差点跑了的时候,周翡无意中一抬头,只见高处的岗哨上架起了一排大弓,已经张开了弦等着她了,只要她胆敢往外一跑,立刻能免费长出一身倒刺。一瞬间,周翡心里转过了好几个念头,她突然吹了一声长哨,方才那匹乱冲乱撞的马闻声,没头没脑地又跑了回来,尥着蹶子冲进了包围圈,周翡趁乱从两个人中间硬钻了出去,同时回手摸出身上一把豆子:“着!”
黑灯瞎火中,那几个人还以为她扔了一把什么暗器,纷纷四散躲开。周翡飞身蹿上马背,一把揪住缰绳,强行将那撒着欢要去找豆子吃的蠢马拽了回来,狠狠地一夹马腹,不出反进,往里冲了进去。
山谷间这些人可能本来就做贼心虚,因为她强行闯入,登时乱成了一锅粥,人声四起,到处都在喊。就在狂奔的马经过一个背光处的时候,山壁间一条窄缝落入周翡眼里,少女当时冷静得可怕,毫不犹豫地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回手一抽马屁股,那马长长地嚎叫了一声,离弦之箭似的往前冲去。
这一嗓子招致了无数围追堵截,追兵都奔着它去了,周翡则闪身钻进了山壁间那条窄缝里。
那缝隙极窄、极深,只有小孩子和非常纤细的少女才能钻进去。周翡靠在石壁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的惊心动魄,忍不住重重地吐了口气,都想象不出自己是怎么逃到这里的。
周翡感觉到山石缝隙中隐隐有风从她身边掠过,那一头想必是通着的,不是死路。等外面人声稍微远一点了,她便试着往里走去。里面通道变得更窄了,连周翡都得略微提气才能勉强通过,她一边往里挤,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去寻李晟,想得正入神,脚下忽然一空。
那真是连惊呼的时间都没有,她就直挺挺地随着松动的地面陷了下去,这山缺了大德了,底下居然还能是空心的!
沙土泥石稀里哗啦地滚了一身,周翡好不灰头土脸,幸亏她反应奇快,落地时用长刀一撑,好歹稳住了没摔个“五体投地”。原来那窄缝下面竟有一个石洞,不知是天然的还是什么人凿的,上面盖着的沙土只是经年日久浮的灰,自然撑不住人的重量。
周翡头昏脑涨地原地缓了半天,也是服气了。她发现自己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神明,但凡机灵一会儿,一炷香时间内必遭报应。
想必皇历上说她今天不宜动脑。
摔下来的时候,她用手护着头脸,手背在石头上擦了一下,擦掉了一层皮,火辣辣的。周翡轻轻地“嘶”了一声,一边小心翼翼地在黑魆魆的石洞里探路,一边舔着伤口。这石洞不大,周翡大致在里面摸了一圈,什么都没摸到,反而有点放心——看来不是什么人挖的密室,那短时间内还是安全的。
外面天大概已经快亮了,破晓后暗淡的光线逐渐漏下来了一点,青天白日里不便在敌人的地盘上乱闯,周翡除了等,一时也想不出其他的办法,她便寻了个角落坐下来,闭上眼养精蓄锐。就在她刚刚从这一晚上的惊心动魄里安定下心神来的时候,耳畔突然传来了一颗小石子落地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口哨。
饶是周翡整个人就是一颗行走的“胆”,也差点给吓破了。
她激灵一下一跃而起,蓦地一回头——外面天大概已经完全亮了,山洞中虽然昏暗,却也足够她看清东西,只见一侧的山壁上有一个巴掌大的小窟窿,一个形容颇为狼狈的男子正在隔壁透过那小窟窿往这边看。
周翡:“……”
这鬼地方竟然还有“芳邻”!
下一刻,她便听那人小声道:“这鬼地方竟然也有芳邻,今日福星高照,必有好事发生,美人,你好呀。”
这家伙一开口就跟个登徒子似的,周翡握紧了窄背刀,盘算着倘若她从那窟窿里一刀把对面的人捅死,会不会惊动这里的蒙面盗。
“美人,你胆子真大,”那人用眼神示意她,“看那儿看那儿,看你脚底下有什么?”
周翡低头一看,只见她旁边赫然是一具白骨,方才黑魆魆的她也没注意,跟白骨肩并肩地坐到了天亮。
窟窿那头的人又说道:“不瞒你说,我跟这位老兄已经大眼瞪小眼两个多月啦,我看此人生前恐怕也是个老头子,说不定还没有骨头有看头。别看它了,看看我呗。”
周翡忽略了他的废话,直奔主题地问道:“两个多月?你是被关在这里两个多月了吗?”
“可不是吗,”那人语气很轻快,好像被人关起来还觉得挺光荣,“这里还关了不少人,你进来的时候没看见吗,两边山壁上都是隔开的牢房,各路英雄每天都在扯着嗓子骂大街,很有野趣。只可惜我这间在地底下,清静是清静了,不便加入战局。”
周翡钻进这石洞是机缘巧合,当时实在太紧张,什么都没看清。
她头一次碰见心态这么好的囚徒,隐隐觉得这人有些熟悉的亲切感,便又不那么想捅死他了,问道:“这里主人是谁?为什么抓你们?要干什么?”
那囚徒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回道:“夜里我听见有人大张旗鼓地喊叫,想必是在捉你,既然你与他们动过手了,难不成看不出他们的师承?”
周翡想起那铁棍似的一腿横扫,脱口道:“难不成真是霍家堡吗?”
囚徒没答话,兴致勃勃地冲她说道:“抬头看,你左边有一丝光漏下来了,往那边走走好吗?我整天跟一具白骨大眼瞪小眼,苦闷得很,好不容易来个漂亮小姑娘,快给我洗洗眼睛。”
“漂亮小姑娘”几个字一出,周翡神色一动,恍然发现了这熟悉感来自何处。她借着石洞里的微光,仔仔细细地隔着巴掌大的小窟窿将对面的囚徒打量了一番,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是不是姓谢?叫……”
送信那货叫什么来着?
时隔三年,周翡有点记不清了,她舌尖打了个磕绊,说道:“……那个‘霉霉’?”
这位十分自得其乐的囚徒听了一呆,借着晦暗的光打量了周翡半晌,忽然“啊”了一声:“你不会是四十八寨里那个小丫头吧?叫周……”
“周翡。”
听她自报家门,方才还废话如潮的隔壁沉默了,调戏到熟人头上,那位大概也有点尴尬。
两个人在这样诡异的环境里各自无言了片刻,随后,周翡见她的“芳邻”往后退了一点,清了清嗓子,稍微正色了一些,说道:“谢霉霉是当初逗你玩的,我叫谢允——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周翡心说,那可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因此她很利索地长话短说道:“我们下山办点事,这伙人抓了我哥。”
谢允奇道:“怎么每次我见你,你跟你那倒霉兄长都能摊上点事?”
周翡听了这个总结,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因为每次都是因为李晟那王八蛋没事找事!
但是家丑不可外扬,周翡心里把李晟扒皮抽筋一番,嘴却闭紧了,木着脸没吭声。
谢允道:“无妨,我在这里都被关了两个多月了,有吃有喝挺好的,你哥一时半会儿应该没事。”
周翡正要说什么,忽然耳朵一动,飞身掠入墙角,与此同时,谢允抬手将那小窟窿用石头堵上了,视线被挡住,声音却还传得过来,似乎有什么铁质的东西磕在了石头上。过了一会儿,谢允把石头拆了下来,冲周翡挥挥手,说道:“没事,送饭的来了——你饿不饿?”
周翡上蹿下跳了一整宿,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但又不太好意思大大咧咧地跟人要东西吃,于是顿了一下,委婉地说道:“还好。”
刚说完,一股饭香就“居心不良”地从那小小的窟窿里钻了进来。周翡一路上风餐露宿,除非能住上客栈,否则吃不了几口正经饭,乍一闻见热乎乎的饭菜味,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有点馋。
结果谢允那“奇葩”说道:“你要是不饿我就先吃了,要是也饿……我就挡上点再吃。”
周翡缓缓摩挲着自己的刀柄,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不用客气,自便。”
谢允还真就“自便”了,他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嚼了两下,继而还是拿起小石块把那处窟窿堵上了,说道:“还是怪不好意思的,挡着点吧。以后有机会,我请你上金陵最好的酒楼,唉,自从南迁以后,天下十分美味,五分都到了金陵。”
周翡实在不想搭理他了。
谢允又道:“今天这顿我就不方便招待你了,这里面加了料。”
周翡吃了一惊:“什么?”
谢允慢条斯理地说道:“‘温柔散’,听过吗?想你也没听过,都是邪魔外道们不入流的手段,蒙汗药的一种,专门放倒马的——英雄好汉们不能以寻常蒙汗药对付,用这种药马的正好,一碗饭下去半天起不来,内外功夫更不必说了。”
周翡奇道:“那你怎么还吃?”
“因为本人既不是骆驼也不是王八,”谢允幽幽地叹了口气,“吃一碗半天起不来,不吃就永远都起不来啦。”
周翡一伸刀柄,把挡在两间石洞中间的小石块捅了下来,对那一口一口吃蒙汗药的谢允道:“那个谢公子……”
谢允一摆手:“咱们虽然萍水相逢,但每次都险象环生,也算半个生死之交了,你叫声大哥吧。”
他惯会油嘴滑舌,要是隔壁换个姑娘,大概又开始新一轮的没正经了,但不知是不是当年周翡拎着断刀挡在他面前的那个印象太深,谢允总觉得她还是三年前那个小女孩。跟“大姑娘”胡说八道是风流,可是面对“小女孩”,他便忍不住正经了一点……虽然也只是一点,但多少有点人样子了。
周翡问道:“方才我问你此地主人,你绕开没回答,是有什么不方便说吗?”
谢允端起一个碗,慢吞吞地喝了一口汤,沉吟了片刻。
一个人被关在山洞里两个月,就算是个天仙,形象也好不到哪儿去。周翡注意到他虽然言语轻松,但其实只吃了半个小馒头,挑挑拣拣地吃了几口菜,实在不是个成年男子的饭量,大概也只是勉强维持性命而已。他两颊消瘦得几乎凹陷下去,嘴唇干裂,脸上胡子拉碴的,但这人端坐着不说话的时候,却奇异地依然像个公子——有点邋遢的公子。
“倒也不是。”谢允低声道,“只是我方才也不知道你是谁,这里面牵涉太多,不便多言。我听说李老寨主曾经和霍长风霍老爷子是八拜之交,你到岳阳附近,有没有去拜会过?”
周翡摇摇头。
“嗯,”谢允略微点了一下头,“此事要从两个多月以前说起,霍老爷子今年七十大寿,广邀亲朋故旧,他早年凭着霍家腿法独步天下,为人忠肝义胆,又乐善好施,交游很广,好多人落魄的时候都跟他打过秋风,所以帖子一发,大家自然都来捧场,这事你大概不知道。”
周翡确实没听说过。
谢允接着说道:“我猜他们也未必敢给四十八寨发帖,万一真把李大当家招来,可就不好收场了。我是跟着雇主去的,到了一看,遍寻不到你们四十八寨的人,连贺礼都没见有人来送,当时就觉得不对。啧,只可惜我那人傻钱多的雇主不听我的,我又不好丢下他们先走,只好一起蹲了黑牢。”
周翡问道:“你见到霍堡主了?”
“见了。”谢允顿了顿,又道,“但是已经傻了。”
周翡:“什么了?”
“基本不认识人了,连自己叫什么都说不清,一会儿叫‘长风’,一会儿叫‘披风’,没个定准。”谢允唏嘘道,“据说是几年前生了一场大病,之后就一天不如一天,到现在时时刻刻得有人在旁边照顾,话也说不清楚,像幼儿一样。想当年也是绝代的人物,叫人看了,心里着实难过……自从霍老爷子不能过问事务以后,霍家堡便是他弟弟霍连涛说了算了,唉,霍连涛这个人你以后见了,最好躲远一点,我看他长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恐怕有点心术不正。”
周翡:“……”
她感觉谢允对人的评价标准好像有点问题。
“霍连涛野心勃勃,以其兄长的名义把一大帮人聚来,当然不是为了给他傻哥哥过生日,他是想把这些人聚集起来,缔结盟约,组成势力,自立成王。”谢允解释道,“对外,他们说是要再造一个‘四十八寨’。”
周翡傻眼道:“然后把不同意的都关起来?”
这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谢允摇摇头,说道:“虽然好像就是那么回事,但不完全像你想的那样,这话说起来就更长了,三年前,甘棠先生出山……”
周翡猛地听见她爹的消息,立刻站直了。
“他将梁绍辛苦经营了一辈子的势力接过来,以一己之力压下南朝中蠢蠢欲动的蠢货,静待蛰伏。而伪帝病重的消息搅得南北内外沸沸扬扬,当时比现在还乱,有的人扯上一面大旗,在山脚下撒泡尿就敢当自己占了一座山头,英雄狗熊你方唱罢我登场,被曹伪帝挨个儿钓出来,险些一网打尽。幸亏有你爹黄雀在后,将计就计,在终南山围困伪帝座下大将,斩北斗‘廉贞’,头挂在城楼上三天,重创北朝。”
周翡连大气都没敢出。
“那一战,伪帝元气大伤,卷入动荡的各大门派也都未能独善其身,‘侠以武犯禁’,你爹大约也有些故意的成分在里头。”谢允道,“此后,武林中很大一部分门派与世家都成了一盘散沙,世道确实安生了不少,但分久必合,洞庭一带以霍家堡为首,很多人谋求抱团成势已经不短时间,霍家请的人大多与之志同道合。只有少数人是阴错阳差不明就里的,或者碍于面子不得不敷衍的。”
周翡:“都在这儿了?”
谢允一点头:“嗯,不过这么掉价的事不一定是霍家人做的,否则他们脸都蒙上了,却还要使霍家腿,岂不是脱裤子那什么?洞庭一带的江湖人大多归附了霍家堡,这其中鱼龙混杂,有一些……”
他停顿了一下,周翡脱口说出方才学会的新词:“邪魔外道。”
“一些不大体面的江湖朋友,”谢允十分客气地纠正道,“当时霍家堡一再挽留我们,一天三次对我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可惜我们这些人敬酒不吃吃罚酒,人家最后没强逼,好言好语地送我们走了,谁知刚离开霍家堡,就被人暗中偷袭,一股脑地扣押在这里,只要我们答应在洞庭会盟画押,便放我们出去。”
周翡想起荒村里那个刀下鬼,心里的疑惑一闪而过,想:腿法可以假装?那么粗的‘大火腿’也是一朝一夕能憋出来的吗?
随即她又想到,那“大火腿”当时好像确实没有当着王老夫人的面使过腿功。她越想越不明白,整个江湖的云谲波诡在她面前才露出冰山一角,周翡已经觉得应付不来了,她随口说道:“那就画呗,出去再说。”
谢允大笑道:“然后说话不算数是小狗吗?那不成的,就算一诺不值千金,也不能翻脸不认人,反复无常的名声传出去,将来还如何在世上立足?况且平白无故被人关在这里,倘若就这么服软,面子往哪儿放?”
以周翡的年纪,还领会不到英雄好汉们面子大过天的情怀,但她颇有些“求同存异”的心胸,不理解也不去跟人掰扯,想了想,便说道:“那我想个办法把你们放出去。”
谢允看了她一眼:“妹子啊,你听我的,回去找你家长辈,递上拜帖到霍家堡,就说丢了个人,请霍家堡帮忙寻找。”
周翡皱眉道:“你刚才不是说这黑牢不是霍家堡的授意?”
“水至清则无鱼,”谢允往石洞山壁上一靠,懒洋洋地说道,“你这不懂道理的小鬼,非得逼我说什么大实话?”
周翡三言两语间就从“美人”降格成了“小鬼”。她虽然头一次下山,十分不谙世事,却有点一点就透的敏锐,立刻听懂了谢允的言外之意——霍家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不定还有正牌子侄牵涉其中,邪魔外道有邪魔外道的用场,万一弄出点什么事来,把这些“不体面”的朋友往外一推顶缸就行!
这都什么狗屁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