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生活变成了一团乱麻,甚至比乱麻更加混乱不堪。

庆幸的是,褚卫国并没有因为瞿瑾铖的海外背景而受到影响,否则瞿瑾铖的愧疚绝对会更上一层楼。

路上,有各式各样的标语,有戴红袖章的工作者,也有匆匆忙忙的人群。

这些人中,有佝偻着背的年迈老人,也有正当年华的青壮年,无论年龄大小,也无关性别男女,他们大多满面痛苦,眼里充满了对生活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而那少部分人呢,则显得过于平静,或许应了那句,“哀莫大于心死”。

褚湘知道,他们每一个人背后都有一段故事,这些故事或许不值得同情,或许是可歌可泣,让人哀怜。

她紧了紧自己帆布包的带子,不敢再看,怕自己看了会忍不住愧疚难受,作为知道历史走向的未来人,她无法为任何人提供帮助,甚至在这历史长河中自身难保。

在她看来,历史就如同一条不断向前奔跑的河流,它自有它的目标,不可阻挡,而她呢,只是沧海一粟,渺小的尘埃罢了。

褚湘到了学校门口,看到校门口贴着的红纸黑字叹了口气,知道这是又闹上了。

学生是最容易被煽动的群体,他们年轻气盛,满腔热血,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还不够成熟,原本该受尊敬的老师成了“打倒”的对象,大学、高中、初中,早就闹的天翻地覆,褚湘本以为小学能够免受侵扰,没想到这块净土没有维持多久,就有所谓的工作组进驻清小代行学校职权,以蔡校长为首的领导班子立刻陷入瘫痪状态,校领导跟一些优秀的骨干老师甚至遭受到了P斗。

好的是,相比其他学校而言,清小的老师们没有把派系斗争施加给学生,也没有学生伤害老师的事情发生。

因为清小是清大的附属中学,很多学生是清大教职工子女,“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些学生的家长们,也有受到打击的。

褚湘是怀着痛苦的心情回家的,今天蔡校长跟几位老师又一次受到了伤害,那披着人皮的狼,竟然让同学们对着老师仍石头,同学们自然不肯,工作组的人又逼着老师们下跪,当他们被迫弯下膝盖时,褚湘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之前,她更多的把自己当成历史的过客,今天,她才深切感受到,自己就是历史的一部分,正在经历一场漫长的浩劫。

到家时瞿瑾铖已经做好了饭,番茄炒鸡蛋、青椒土豆、青菜豆腐汤,都是简简单单的家常菜。

清大已经停课一段时间了,瞿瑾铖因为那阵子没在学校,也算是逃过了一劫。

吃饭的时候,瞿瑾铖开口跟褚湘说,“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瞿瑾铖非常平静,这种平静其实就是他对生活的一种失望与对抗,让人失去了幸福的感知。

“现在学校的课已经停了,我在想,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一起去西北,咱们离开这一切,去过更加纯粹更有意义的生活。”

之前两地往返,本就是因为他兼着大学的教学职务,现在学校停课,他回来的时间也会跟着缩短,他是真不放心把妻子一个人留在首都。

当然,这个提议有着“自私”的成分,西北生活环境绝对无法与首都相比,对妻子而言,她不仅要放弃现在的工作,还要远离家人朋友,这无疑是一种牺牲。

但他内心极度渴望她的答允。

瞿瑾铖屏息等待着褚湘的回答,他不敢预估,在他看来,可与不可都是百分之五十的概率。

褚湘嚼着嘴里的米饭,听完后甚至没有多做思索,随意点头道,“好啊,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毫不夸张的说,瞿瑾铖松了一口气,那种紧张感跟求婚时一样。

他握住了褚湘与他相邻的左手,充满了爱与感激。

“湘湘,谢谢你一直支持我。”

褚湘嗯了一声道,“‘以嫁随夫,夫唱妇随’,咱们是夫妻,我自然要坚定不移的支持你的任何决定。”

瞿瑾铖失笑,露出了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个微笑。

…………

“你们这时候离开也好,现在学校不太平,我跟你爸也一直在担心你,就是那里条件差,离的也远,恐怕不能常常回来。”

既然决定跟着瞿瑾铖去西北,褚湘自然是要回娘家跟父母说的。

陈瑛很支持女儿女婿的决定,这阵子,她看的太多,即便她跟丈夫都没有受到波及,但心态有了很大的变化,看上去比以前憔悴,白头发也长出来了。

说了半晌话没看到弟弟,褚湘关心的问,“卫东呢?他们学校是正常上课?”

外面好多学校闹得严重已经停了课,褚湘还当大院的学校会好些。

提到儿子,陈瑛叹了口气,“课早就停了,估摸着跟院里那群关系好的,继军、黄河一起闹革命去了。”

褚湘点头没继续发表意见,就算是在家里也不能随意说话,卫东当上了□□,是革命的积极分子,如今,很多家庭变得父不父子不子,还有各种划清界限,寒了多少人心?

“你们什么时候走?”

“快了,还有我的工作关系需要协调,办下来就走。”

“行吧,到那千万保重自己,经常写信回来。”

这天,褚湘跟瞿瑾铖留下来吃了一顿久违的团圆饭,饭桌上已经没了往日的欢声笑语,翁婿两都喝醉了,最后是褚国成的警卫员开车送他们回去的。

“湘湘。”

“嗯?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瞿瑾铖把她拉到怀里紧紧抱住她。

“湘湘。”

他不断叫着她的名字,摸着她的脸颊,带着酒气的呼吸洒在她脸上,他的眼神深邃,褚湘分不清他到底醉了还是醒着,伸手推了推他,反而被他扣了下来。

他低头噙住了她的唇,从轻柔辗转到狂风暴雨,褚湘抱着他,眼泪从眼角默默淌下,默默接纳了他所有的情绪。

“别哭,湘湘。”

他吻去了她眼角的泪,这一刻,他暂时忘却了所有的痛苦和焦灼。

“你要随调?”

办公室里,褚湘找一个叫倪大伟的中年男人盖章,还要拿自己的工作文件。

“是,请您帮我盖个章吧。”

蔡校长已经被罢免,如今代行校长管理职权的就是倪大伟,他穿着中山装,梳着三七分的油头,鼻翼旁有颗肉痣。

都说相由心生,褚湘看到他就觉得厌烦,平时在学校碰到他恨不得躲着走。

倪大伟斜着头,目光从上到下把褚湘扫了一遍。

如果说婚前的褚湘是一朵清新脱俗的莲花,那婚后的褚湘就是绽放的玫瑰,哪怕是穿着宽大的外套,洗尽铅华,依然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诱惑。

此时此刻,被倪大伟这么看着,褚湘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这个时候当逃兵,恐怕不合适吧?”

这句话阴恻恻的,褚湘咬着后槽牙,尽量平和的开口道,“倪主任,我这是响应国家的号召,去更加艰苦的地方为祖国建设添砖加瓦,是爱国的行为。另外,军委的领导已经同意了。”

口号谁都会喊,既然他想拉着大旗乱扣帽子,那她就用军委的领导来压他。

倪大伟这下没话说了,从抽屉里拿出学校的公章,在她的调令上盖上,把褚湘的工作文件也拿给了她。

要是别人,倪大伟绝对不会那么轻容易放走,不死也要蜕层皮,但褚湘的身份特殊,她的父亲是部队的中立派,没有收到运动波及,丈夫还是受国家领导保护的科学家,作为科学家的家属,褚湘自然也是受到优待的。

剩下的时间褚湘就在家里收拾东西,把家里能带上的物件都带上,短时间内,他们应该不会再回首都了。

虽然只住了短短的一年时间,但家里东西很多,幸好有个空间,那些大件的东西也能隐藏在空间里,什么时候要用了再拿出来,也算是留个念想。

瞿瑾铖已经事先给她打了预防针,说那边虽然已经建了家属区,但生活环境与首都相比完全是天壤之别。

“我是那种在乎生活条件的人嘛?只要跟你在一起,苦日子也是甜的,我有信心把咱们的日子过好。”

房子朴素她可以自己布置温馨,环境不好她也能用一颗发现美的眼睛去发现那里的美丽之处,至于物质,首先上级领导绝对不会克扣科研工作者及其家属的物资,即便有什么缺的,不是还有个空间嘛。

…………

“我真舍不得你走。”

方琳知道褚湘要走的消息,下午就过来找褚湘说话,看着褚湘满屋子收拾,家里的东西渐渐变空,少了很多生活的气息,心里是真的有些难受。

“我就是没有你这样的勇气,要不然我也跟着我们家老罗去大西北了。”

“琳姐,你不一样,你家里还有三个孩子呢。”

“现在学校里乱的很,课嘛没法好好上,每天都在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消停,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出生于富贵人家,从小就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十来岁去国外学音乐,是小有名气的音乐家,成年后嫁给了才华出众的罗铭盛,可以说,在他们回国前,一辈子都是被泡在蜜罐子里的。

这一年,比往年任何一年都要痛苦,也都要担心受怕。

“琳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要走了,我也么什么东西给你,这块表是我在国外的时候买的,统共也没带过几次,就送给你吧。”

褚湘一看,还是块名表,放到几十年上百年后也值不少钱呢。

“琳姐,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的。”

方琳托着褚湘的手硬给她套上,“你就收了吧,我吧一直觉得你投缘,是真心喜欢你,要是以前呢,我肯定是要劝你留下的,你走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但现在嘛……走了或许是件好事,你还年轻,得赶紧跟瑾铖一起生个孩子。”

“哎呀,琳姐,你怎么突然提到这个了。”

褚湘挣着要把手表脱下来还回去,方琳手按着没让。

“不是好东西我还不好意思送你呢,咱们两的感情难不成连块手表都不如了?”

她这么说,褚湘是真不好意思推拒了。

“那我就当自己脸大,收下了,谢谢你琳姐,其实我跟瑾铖走也舍不得你们,但相比起来,更加舍不得他。”

方琳理解的点头,“是啊,谁舍得两地分居呢,总是各种各样的不得已。所以说啊,去了那,赶紧考虑孩子的事,早生对你好,对瑾铖也好,他年纪已经不小了。”

方琳听褚湘之前说过,暂时不想要孩子,所以才会这么劝。不是她多管别人家的闲事,纯粹是从朋友的角度出发。

她生了三个,第一次生的时候年轻,没多大痛苦就生了,第二次就有些艰难,当然,这根二次生产也有关系,但年纪越大越难生是所有医生产妇的经验之谈。

“恩,好,其实我们已经有这个想法了,西北环境那么艰苦,不生个孩子岂不是无聊死了。”

说完,两人都笑了,方琳甚至笑出了眼泪。

“也是,孩子就是大人生活的调剂品,有了孩子啊你们肯定不会无聊。”

岂止是不无聊,简直能把人给愁死。

而褚湘说的想法,是她自己的想法,当初就是因为规避风险才决定暂时不生,现在丈夫没有受到牵累,瞿家人也在M国安稳的过日子,就是自己的娘家,褚国成暂时也很安全,她跟着瑾铖去西北,天高海阔,虽然条件艰苦些,但那里受上级保护,相当于一个“乌托邦”的世界,孩子能在那里度过快乐又自由的童年生活,等这件事情结束,再带着孩子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