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下章入V

洛清苒和林瑶安静地站在原地,没有走近,也没有离开。

裴知砚不是会故意偷听旁人说话的人。而裴知砚身边那人——虽然从外貌上看不出什么,但他方才说话的内容和声音、语调,不难让曾经常去陈贵妃宫里的洛清苒听出来他的内侍身份。

而且是太子身边的内侍。

无论他们方才听见了多少她和林瑶之间的谈话内容,洛清苒都并不在乎,只沉默地等着他们的来意。

裴知砚和随之而来的内侍一时都没有开口说什么。

那内侍蹲下去将已经破碎的玉牌仔仔细细地捡拾干净,将碎片全都妥帖地收在一个锦囊里后,才站起身来,迅速平息着心底的慌乱与惧意。

裴首辅大权在握,有无所顾忌的底气,毁了太子殿下传令用的玉牌也能面不改色。可他是东宫的内侍,了解太子殿下的脾气,这会儿怕得满身冷汗,脸色都白了不少。

但太子殿下还吩咐了别的事,他只能迅速收拾好心绪,随即神色如常地同站在不远处的洛家姑娘说:“洛姑娘,太子殿下请您过去一叙。”

“太子殿下此时身在何处?”洛清苒心里已有了猜测。

内侍微垂着首:“殿下今日也在陈府中。”

果然如此。

洛清苒蹙了蹙眉,继续问道:“那裴大人此行是?”

内侍:“殿下也请了裴大人。”

一旁的裴知砚颔了颔首,言简意赅道:“我们该过去了。”

洛清苒很清楚,眼下并不是让太子抓住话柄的好时候。

她同林瑶简单说了几句话,让她先去找李伯母,同伯母待在一起,一定不要单独与她继母或妹妹见面。

等林瑶答应下来后,洛清苒便让内侍引路,同裴知砚一起去见太子。

路上,洛清苒一直在想太子可能会和她说什么。

洛清苒虽然能猜到父亲的用意,可家里人还并未同她挑明想将她嫁入东宫的打算,太子今日应也不会就这么提起此事。

来传话的内侍说太子请她过去一叙。但他们之间有什么值得一叙的?她和太子虽在宫里见过几回,却并未有过任何来往,连话都不曾说过一句。

想不清楚,洛清苒干脆也就不想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料想太子今日也不会在陈府大动干戈,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裴知砚多少能猜出洛清苒此时在思虑些什么。

他今日来陈府,不仅因为沈露明,还因为得知太子今日也会来。

洛清苒与她父亲或其他家人之间都还有可以交谈的余地与机会,可太子不一样。

面对皇权,通常是没有太多道理可讲的。太子虽一向以温和面目示人,但身处复杂的宫廷,他怎会是个心无城府的老好人?

裴知砚不愿让洛清苒独自去面对这样一个长期浸淫于权力与算计中的人。

虽然,他其实也是这样的伪君子。

裴知砚本就计划过,若太子要见洛清苒,他会设法一同前去。但这与太子主动提出的意味不同。是以裴知砚也在得到消息时便开始揣摩太子将他们都请去的用意。

只是除此之外,裴知砚还分出了一缕心神,一直都在回想洛清苒方才同林瑶说的那句话——她觉得沈露明是个很好的人。

他知道沈露明品行端正,心思赤诚,是个意气少年,也是志在保家卫国的好儿郎。

可裴知砚不知道洛清苒对沈露明的欣赏到了哪个地步。

会不会已经觉得,他是个能做她未来夫君的人。

意识到内侍正带着自己和裴知砚往外祖父的藏书阁去时,洛清苒心里的复杂之感渐浓。

陈家是书香门第,藏书阁中的那些珍贵书册世代相传,是洛清苒的外祖父平生最为看重的东西之一。

但作为陈府的表姑娘,洛清苒从没去过那座藏书阁。她想看的书,若藏书阁里有,外祖父便会亲自将书取来给她。

洛清苒曾问过外祖父,为何不能让她自己去藏书阁取书。那时外祖父说这是陈家的规矩,只有每一代的家主才能掌握藏书阁的钥匙,自由出入那处积累着陈家历代底蕴的地方。

洛清苒自然知道自己做不了家主,不仅做不了陈家的,也做不了洛家的。因为她的母亲是陈家嫁出去的女儿,而她是洛家的女儿。

每一本藏书阁里的书都在同洛清苒强调,她是家人,也是外人。

因着这个,即便洛清苒自儿时起便爱看书,也渐渐不再请外祖父帮自己从藏书阁中取书来看了。

但今日,沾了太子的光,她终于能去当年自己心心念念的地方了。

洛清苒心底不由得浮现些许轻嘲。

藏书阁常年紧闭的两扇大门此时齐齐敞开着。

洛清苒和裴知砚在内侍的指引下登上藏书阁的第五层。

甫一走上五楼,便能看见此处不同于他们沿途经过的另外几层。

这里完全不是洛清苒曾经想象过的藏书阁的模样。

原本长久伫立在原地的红木书架已经被人挪空,连同书架一起,所有的珍贵藏书都被移去了别处,换上了其他几层都没有的花木盆栽、屏风长案等。

分隔外廊的木门大开着,阵阵轻柔宜人的春风自外廊而入。而在外廊上,已经分席摆设好了种种珍馐和美酒。

两人等在原地。

内侍去回过话后,太子从外廊一侧绕出,面色亲和温善道:“你们来得正好,孤刚看完一册书。”

裴知砚和洛清苒都同太子行了礼。

“无需多礼。今日孤不请自来,是不是打扰你们赏春散心了?”

洛清苒心里一突,没有贸然答话。

她觉得太子这话说得有些奇怪,仿佛方才她是正在和裴知砚一起赏春似的。

是无意吗?还是有心如此?

裴知砚也没有接着太子的问话往后说,而是声音沉稳道:“听闻陈太傅府中藏书众多,不知殿下方才在读哪本?”

“洛姑娘应该很熟悉。”太子笑着说道。

洛清苒瞥见他拿在手里的那本书,是她曾同外祖父借去过很久的一本古籍诗册。

裴知砚喜读诗书,所以那时洛清苒亲手将这本已经极难寻得的诗集誊抄了下来。因为总是不满意抄本的字迹,洛清苒重新写了很多遍。

但后来种种晦暗心思作祟,她到底还是没有将其送出去。裴知砚自然对这些一无所知。

“太傅说洛姑娘很喜欢这本诗集,孤便也附庸风雅一番。”

“这藏书阁的视角不错,沿着外廊,能遍览陈府各处雅致的庭园。有劳太傅费心安排,孤才能有美景与好书为伴。”

洛清苒适时道:“能得殿下亲临,蓬荜生辉。”

面对太子时她落落大方,言行举止都让人挑不出任何错来,但洛清苒心底觉得有些可笑。

原来只要身份和地位够了,不仅身为外人的太子能进陈府这座世代相传的藏书阁,能将藏书阁变成他的赏景地,还能将她这个本没有资格来此的人也叫来。

一番寒暄之后,太子让几人分席落座。

“因不知裴大人喜欢吃什么,孤便请陈府的厨娘按照洛姑娘的喜好备了些吃食。裴大人尝一尝,看合不合口味?”

话到此处,无论合不合口味,常人都应用漂亮顺耳的场面话应答。

但裴知砚站起身,有礼有节道:“望殿下见谅,微臣不喜姜味。”

洛清苒心神微顿,按捺着没有朝裴知砚看去。

而闻言,太子仍然面带笑意,语气随和道:“个人口味而已,哪里值当说见不见谅的话?”

他随即抬手唤来内侍,命他让人重新准备几道不放姜的菜过来。

“孤有些好奇,若是已看不出姜的模样,也只作提味之用,放的量极少,裴大人也能尝出来吗?”

席上有两道菜便是如此。

裴知砚:“能尝出来。”

“原来如此,那孤和洛姑娘也试试裴大人的口味,看能不能尝出不同之处。”太子从善如流道。

洛清苒轻轻点了点头,以作应和。

“洛姑娘知道裴大人不喜姜味吗?”太子状似随意地温声同一侧的洛清苒说道。

洛清苒语气自然道:“回殿下,民女不知。”

她的确不知。

因为不喜姜味的并非裴知砚,而是她自己。

太子方才说起席上的菜肴是他让陈府的厨娘按照洛清苒的喜好准备的时,洛清苒便看过案几上的菜式。一眼便知这些菜遂的不是她的口味。

洛清苒儿时喝过太多有干姜片的汤药,从某一日开始,她就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那味道了。

陈府和洛府的厨娘们都知道此事,是以平日里做她爱吃的菜时都会换别的法子去腥提鲜。就连林府和沈府的厨娘也会如此。

太子没必要在这种琐事上说谎,那便应是厨娘们得了另外的授意,名义上做的是洛清苒喜欢吃的菜式,实际上却还是以太子的口味为依据。

近几日洛清苒已经多次体会到这些与自己原有的对家人认知不同的事情,此时都懒得觉得讽刺了。

鸿门宴似的一顿饭,吃什么菜,吃或不吃,都是最微末的事。洛清苒本打算不吃,或是忍着不适,随便动几筷子。

与洛清苒相反,裴知砚并不重口腹之欲,也没什么忌口的。却没想到裴知砚特意把这件小事拎了出来,把她的口味安在他自己身上,还同太子在此事上有来有回地聊了好几句。

洛清苒心里觉得奇怪,却还是先将此事放到了一边,并未多想。

而太子又忽然提起:“是孤唐突了。只是听闻裴大人当年差点成了洛姑娘的姐夫,所以才以为洛姑娘也会对裴大人的喜好了解一二。”

“那时洛家长女名动京城,却……”

“到底可惜了。”他叹道。

听太子没来由地提起姐姐,还提起裴知砚与姐姐的关系,洛清苒不由得蹙了蹙眉,又很快掩下。

“逝者已矣,有劳殿下还记得臣女的姐姐。”

太子:“你们姐妹都让人印象深刻,自然不会忘。”

洛清苒正欲说什么,忽而听见裴知砚声如冷泉道:“微臣与洛家长女之间从无婚约。此事涉及逝者声名,望殿下慎言。”

这话说得突然,语气也是显而易见的严肃冷静,不仅是太子,就连洛清苒都没想到裴知砚会正色说起此事。

臣让君慎言,这已是冒犯。

但太子的神色间并无任何不悦,他语气谦和道:“孤有欠考虑,多谢裴大人指正。”

“还请殿下恕微臣逾矩。”

洛清苒一直沉默地听着两人对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新的菜肴被分别摆上三人面前的案几,太子缓缓道:“陈贵妃之前曾有意在宫中为洛姑娘庆祝生辰,此事也已得到陛下首肯。但她近来事务缠身,许是忙不过来。”

二皇子被断指一事已经在朝中传开了,许多本就不同意皇帝易储的朝臣上书要求二皇子出面自证,陈贵妃暂且借着心疾拖着此事。

闻言,洛清苒的心猛地一跳——看来这便是太子今日的正题。

“母后体恤陈贵妃辛劳,是以将此事承了过来。母后打算明日提前在宫里为洛姑娘庆生,也好不影响你生辰当日与家人同乐。”

洛清苒心里的疑虑渐深。

二皇子被断指,陈贵妃心疾发作,洛清苒原以为自己已经避开了前世的陷阱。

可若皇后要将此事承接过去,便会是一场与前世不同的宫宴,她原本因重活一世而掌握的先机,或许会派不上什么用场。

且洛清苒出手阻挠过二皇子的卑劣行径,二皇子本就对她怀恨在心,还曾命人对她的马车动过手脚。明日洛清苒进了宫,多日不曾出现在人前的二皇子是否会设法报复?

陈家今日刚办赏春宴,明日皇后便要在宫里为洛清苒提前庆生,这是要赶鸭子上架吗?

她如何才能面面俱到地防备一切?

“多谢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厚爱,民女感怀于心。但民女的身份实在不适合在宫中庆生,也不值得娘娘们因此劳神,还望娘娘……”

“宫里应已照母后的吩咐,做好了庆生宴的准备,孤今日来陈府,便是特意为了转告此事。”太子态度温和地打断了洛清苒的话。

“你可有其他打算?若你不愿在宫中庆生,可以直言,想必母后不会勉强你。”

洛清苒静了静,所有推拒之辞都没了再说出口的必要。

洛清苒无需深想,便知道所谓生辰宴只是个借口而已。与今日这场赏春宴不同的是,皇后和太子与洛清苒之间并非家人,所以连遮掩与隐瞒都省去了。

若明日的宫宴由陈贵妃主导,洛清苒还能设法避过去。但皇后出面筹办,太子亲自来陈府传话,若无父亲的支持,无人会在意洛清苒拒绝与否。

而太子纡尊降贵来了陈府,与她见了面,洛清苒便能猜到,父亲不仅知悉这一切,且是答应了的。

但父亲之前还问她今年想要如何庆生,就好似真的会按照她的想法来做安排一样。

前世陈贵妃在宫里为洛清苒庆生,是为了设计洛清苒,想逼她嫁给二皇子,促成洛清苒的父亲站队二皇子。

而眼下二皇子被断指,皇后和太子已无需设下陷阱,洛清苒的父亲便会同意将女儿送入皇家。明日的宫宴,应有其他目的。

是为了表示对洛家的看重,借此稳固太子在以洛清苒的父亲为首的那些文臣中的支持吗?

还是为了找机会光明正大地将二皇子拉下台?

她不知道。

巍巍皇权似一座大山倾轧而来,而洛清苒无力阻止。正如前世囚困着林瑶的竹笼随沉重石块不断下沉时一样。

她只能语气平静地应下来:“皇后娘娘用心良苦,是民女莫大的荣幸。”

太子笑着颔了颔首,转而同另一侧的裴知砚道:“明晚若无公事,裴大人也可抽空参加宫宴。”

“像今日一样,闲时参与一些无需谈论公事的场合,也益于转换思绪,以免过于劳神。”

裴知砚:“多谢殿□□恤。明日微臣会去的。”

此行的目的达到,太子便也举杯,邀二人同他一起品尝陈太傅特意命人备下的好酒。

待太子从陈府离开,洛清苒也没再如往常一样去见外祖父或外祖母,而是同一直在等她的林瑶一起乘马车离开了。

回府的路上,洛清苒将明日宫宴的事说与林瑶听。

而细细回忆梳理今日的所有事情时,洛清苒忽然想起——前世她从未问过,裴知砚为何会出现在那场陈贵妃为她办的生辰宴上?

她死后,前世的裴知砚应一直是那个有着锦绣前程的权臣。但时过境迁,她与他隔在了不同的两辈子,洛清苒也已经无法再问任何事情了。

裴知砚喜静,一贯不参与那种场合,谁出面邀请都没用。即便是每到年节,帝后宴请群臣时,裴知砚也一次都没有去过。

但他今日又为何会出现在这场赏春宴上?而且还答应了太子,明日的宫宴他也会去。

就在洛清苒思索诸事时,另一边,裴府的马车上。

今日在陈府中有幸被洛清苒把玩过的那枚落叶,此时正在裴知砚的指间。

洛清苒身边的人都熟知她的一些小习惯和小动作。

比如她有时会随手捡拾起附近的漂亮花叶,一面想事情,一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旋着叶柄或花梗,不为了什么目的,也可能下一瞬花叶便会不知被她随手放在什么地方。

但从无人发现,有一人会悉心留存这些与她有关的痕迹。

很多被洛清苒触碰过又遗忘在身后的树叶与落花,就这样从她手中辗转到了他身边。

被他妥帖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