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的暗室中。
踏入漆黑的密道前,暗卫还心有余悸——方才多嘴说起沈露明私下里的动向时,他脊背都是僵直的,就怕自己多事会让大人厌烦,不仅他会招致重罚,还会平白浪费大人的时间。
但好在,无论如何,还是赌对了。
大人虽然让他下去领罚,但看起来并未因此而动怒。这已是反常与例外。
退出书房后他才狠狠松了一口气。
他是大人身边最得用的暗卫,看到的事情多,自然也知道得多。也许在大人自己意识到之前,他就先发现了大人的变化。
那些与洛家姑娘有关的变化。
那些隐秘的,旁人无法察觉的东西,早在大人对他下达的一道道与洛家姑娘有关的密令里露了踪迹。
原本只为报共同血仇而行事的暗卫们,开始领命去执行那些与洛姑娘有关的任务。
而大人原本被沉重的家仇囚困在原地,无心也无力关注任何其他事情,却也不知不觉地开始留心着那个姑娘的一举一动。原本被各种筹谋与算计填满的生活,也开始有了其他不抱任何目的的平常内容。
以往的很多个夜晚,大人常秉烛规划他们的下一步行动,或是潜入某处暗藏阴私之地,或是调查某桩陈年命案,或是……
而从某个深夜开始,那道孤寂的身影沉默拨弄的灯芯,是因那位姑娘而长明。
大人并非迟钝的人,应也发现了这些。但不知为何,大人虽然做了许多,却并未同洛姑娘走近,眼看着似乎还有意要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以暗卫的身份跟在大人身边十数年,不愿见自己追随的人一直数年如一日地被仇恨捆缚,所以才会大着胆子做一两件大人并未吩咐过的事。
提起沈露明时,他本不知大人今日还会不会去陈府。
但见方才的情况,大人应是不会去了。
种种鲜有人知的变化切实发生过,但那座大山仍然稳稳矗立,让所有的事情都仍只能循着原本的道路发展。
他和另外几个胆大的暗卫一样,都私心里觉得洛姑娘和大人很登对,也希望大人能有人为伴。
但洛姑娘在那样圆满美好的家庭里长大,本就与大人并非同路人,不该涉足这些本不属于她的地方。
他到底并非身在其中之人,并非事事了解。若大人最终决定就此保持现状,甚至与洛姑娘彼此疏远,再无来往,这也定是大人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
况且,慧觉大师也不会允许他因为任何别的事情分心。
当年大人的父亲含冤而死,母亲为人所害,他也险些被灭口,原本的天之骄子却一夕之间家破人亡。是如今的慧觉大师救了他,抚养他,教导他,让他有机会以新的身份回了京城,筹谋一切。
男女情爱固然缱绻动人,可在九死一生的局中,还是显得格格不入了。
尤其,大人或许从未想过要活着走出京城这个乱局。
暗卫心神微沉,又很快敛回心绪,匆匆赶去陈府和那个只会杀人不会当人的冰碴子会合。
他们两人之前便被大人派去暗中护卫洛姑娘,今日陈府人多眼杂,他自然不能不去。待洛姑娘平安归家,他再去领罚。
陈府中。
“清苒,过会儿陪伯母一起去看看你外祖母吧。”李青栀温声道。
洛清苒眼睫微垂,轻轻应了声“好”。
身为陈家的表姑娘,这场赏春宴的主角,其实按理说洛清苒昨日便该来陈府,再与自己的外祖母一起出现在客人们面前。
但洛清苒的父亲没有提起,洛清苒便也只当不知,今日才同林瑶一起过来。
她不愿亲耳听见自己的家人说起今日这场赏春宴的用意,而无论是父亲还是外祖母,也都没有在今日之前同她明说。
或许是因为他们都知道,一旦说开,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
可洛清苒终归还是要去面对的。要发生的事情,不会因为她的逃避便有所不同。去见一见,听一听外祖母的说法,或许她才能知道自己的家人们打算做到哪一步。
看出洛清苒兴致不高,李青栀心疼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温柔却笃定道:“你放心,你母亲会护着你的,伯母也是。”
若只是相看便也罢了,若他们竟当真想不顾洛清苒的意愿,拿她去换取什么,李青栀和陈晚央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们如愿。
就像当年……
李青栀适时止住思绪,眼神却不动声色地沉定了几分。
她带着两个姑娘往宅中的一处院落走去。
陈老太傅是典型的文人性情,府中的庭院、小径,长廊、亭台,无一处不合“雅”字,实在值得好好观赏一番。只是今日三人都没有闲情雅致。
一路上,不少人都看见了李青栀对待洛清苒和林瑶的态度。而在今日这个场合下,李青栀一直将洛清苒带在自己身边,几乎是明示了沈家的态度。众人心底的猜测与打算又变了些许。
毕竟沈露明的父兄都是战功赫赫的将军,他也是显而易见的前途无量。
行至洛清苒的外祖母居住的院子时,那位雍容慈和的老人已让人备好了洛清苒爱吃的点心和瓜果。旁边还放着一套精致的首饰,无论成色还是工艺都绝佳,一看便知其珍贵程度。
“清苒来了。”老夫人慈眉善目,微笑时让人觉得和蔼可亲。
洛清苒柔声唤道:“外祖母。”
林瑶也周到地同老夫人见了礼。
“今日叨扰老夫人了。”李青栀适时道。
老夫人的脸色淡了几分,仍有笑意却不达眼底:“你们愿意来看看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又何来的叨扰一说?”
李青栀已对老夫人的态度习以为常,并不因此而有什么情绪起伏,继续笑着与之寒暄。
早在李青栀一力支持自己的女儿远赴边疆时开始,她便成了京中这些高门大户教导家中女眷时的反例。
陈家是书香门第,世家中的世家,更不喜她这样一个离经叛道的母亲。更何况,她的女儿一去不回,被她害死了。
若非洛清苒的母亲在病中时仍然坚持,李青栀又是大将军府的主母,陈家应也不会允许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继续同李青栀来往。
两位心思各异的主母体面地聊了片刻,将宾主尽欢的场面维持得很不错之后,老夫人才转而对安静待在一旁的洛清苒说道:“今日这场赏春宴是为你办的,你可知晓?”
洛清苒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外祖母知道,以你的性子,应不太喜欢这种场合。但你不要心有芥蒂。”老夫人语重心长道。
“为了今日的宴席,你父亲也用心良苦。”
洛清苒少见地沉默着,没有接外祖母的话。
“我们……”老夫人欲言又止。
顿了顿,她还是道:“我们也是为了你好。”
“你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了,今日只是相看一番,无论成与不成,都不妨碍什么。”
洛清苒静了须臾,还是忍不住反问道:“若您和父亲都觉得如此安排并无不妥,为何不在决定筹办这场赏春宴时便告知我本意呢?”
“是担心我会无理取闹吗?”
还是说,其实您和父亲也没有那么足的底气?
老夫人微微蹙了蹙眉,不赞同道:“是谁教你可以如此来质问你的长辈?”
洛清苒的心还是沉了下来——
给不出能让人信服的回答时,便将长幼次序和身份差距摆出来,迫人服从。
她原以为自己的家人不会如此。即便这套做法实在常见。
洛清苒不想逼问一直很疼爱自己的长辈,所以才按下了后面那句话。可她很清楚,自己心里想说的想问的,远不止如此。
林瑶能想到的事,身为女儿的洛清苒只会看得更清楚。她太明白父亲远不需要靠嫁女儿的方式在朝中为自己争取盟友。
洛清苒也已经能想到,今日宴席上受邀而来的任何一个男子,应都不是父亲属意的人选。赏春宴的举办只是一个引子,为的只是将洛家女儿待嫁的消息放出去而已。
至于父亲究竟是想让哪些有心人得知这个消息……已经不言而喻。
为何外祖母会说今日只是相看一番,无论成与不成,都不妨碍什么?
因为他们本就不打算将洛清苒嫁给今日在场的任何一个人。洛清苒及笄以来一直不曾议亲,而他们最终看中的人,远非这些京官子弟能比。
而直到此刻,外祖母也不打算同她说出全部实情。即便这其实是她的婚事,她的人生。
见洛清苒沉默不语,眉眼低垂,老夫人的语气重新放缓,继而道:“你同瑶瑶年纪相仿,她和陆家那孩子的婚事应就在这一两年。哪怕你父亲再忙,也该为你择一个好夫家了。”
“清芷离开后,你母亲一直郁郁寡欢。若可以看着你嫁一个好夫婿,你母亲也能宽心许多。”
“清芷已经不在了,你不能不为你母亲多想想。”
见外祖母竟用林瑶、姐姐和母亲来劝自己,洛清苒心底复杂难言的情绪更甚。
最亲近的人才最知道洛清苒最在意什么。可眼下,她的家人竟想要用她的在意将她捆缚着,让她心甘情愿地变成一件漂亮的礼物。
洛清苒心底所有想说的想问的内容都被外祖母的话压成了齑粉。
还需要问什么呢?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洛清苒抬起眸子,深深地看了外祖母一眼。
“谈婚论嫁”就像是一个怪异的分水岭。一侧,她受家人爱护,自以为是掌上明珠;而在另一侧,她其实与棋盘或赌桌上的棋子、筹码无异,都是死物。
没人说过掌上明珠不可以被放上赌桌。
懂事知礼后的头一回,洛清苒径直转身,就这么不管不顾地从外祖母身边离开了,对身后外祖母的任何责难都置若罔闻。
就像他们也不顾洛清苒的想法一样。
林瑶当即便跟了上去,同洛清苒一样快步走出了老夫人的院落。
见状,早已少有情绪波动的老夫人不由得眉头紧皱地斥责道:“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女学里到底是怎么教的?!”
李青栀倒是不忘有礼有节地同老夫人告辞,但她说出的话却也不那么顺耳:“老夫人,清苒很聪明,不是那么容易糊弄过去的。那些难看的事,您和洛阁老做得出来,却说不出口吗?”
“你!”
老夫人气极,却时刻不忘自己的身份,很快便掩下了所有情绪,神色平静地送客:“这是我们府中的家务事,就不用你费心了。”
李青栀不置可否,起身离开了。
在她身后,老夫人由旁边的侍女扶着,沉声道:“这副样子,今后如何当得了端庄贤淑的太子妃?一个又一个,都是被她给带坏了!”
“老夫人,您消消气。表姑娘最是懂事乖巧,一定会想明白的。”
担心老夫人会怒急攻心,侍女连忙劝道。
院外。
洛清苒和林瑶还未走远,正双双沉默着等伯母。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
看见她们,李青栀忍不住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
洛清苒比她们这辈人年轻时更有自我,更能看清本心,这是好事。但这也注定了,她会在直面某些事实的同时,感受到更多痛苦。
“您放心,我没事。”洛清苒逐渐整理好了思绪,宽慰面带忧虑的伯母。
林瑶和李青栀对视一眼,所有单薄的言语都没了说出口的必要。
洛清苒很看重她的家人们,如今目睹了某些不曾显露过的复杂之处后,她会迷茫,会挣扎,但不会就此变得不再是洛清苒。
她不会因此一蹶不振。
洛清苒也的确没有任由自己一直沉湎于方才的失望中。
她想起了另一件事。
这一世,洛清苒的父亲是因为二皇子那边的断指变故,才和陈家一起办了这场赏春宴。
可前世二皇子被裴知砚设计激得起兵造反结果被赐死后,洛清苒的父亲并没有类似的动作。
直到洛清苒命丧林府池塘的那日,父亲也不曾提起过要为她议亲的事。
为何相似的境遇,父亲的打算却会有所不同?
洛清苒只能从中找到另一件和前世不同的事——她和裴知砚的关系。
前世,她和裴知砚阴差阳错地因为蛊毒被牵绊在了一起。为了不让家人担心忧虑,直到那对设计了她的蛇蝎母子倒台,洛清苒都不曾同家人提起此事。
而这一世,她和裴知砚之间仍只是再平常不过的关系。
那时父亲之所以没有让陈家办这样一场赏春宴,是否是因为,除了二皇子和太子之外,他做了别的选择?
比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裴知砚。
她小心翼翼地掩藏着,自以为能瞒天过海,难道其实父亲早已将她和裴知砚的秘密尽收眼底,还眼看着她在其中挣扎吗?
思及此,洛清苒难以抑制地觉得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