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连绵,细如银丝的雨线寸寸缕缕地斜散着,在街巷间氤氲起濛濛的雾气。
洛清苒正姿势放松地撑着下巴,略有些闲适地赏着窗外的细雨。雨天湿润的风缓缓掠过她的发丝,又不情不愿地消散无影。
洛清苒今日没去女学,而果然如裴知砚所说,宫里来了人替陈贵妃传话,请洛清苒进宫尝尝尚食局新制的花糕。
心里已提前有了准备,即便是要重新面对前世将自己的人生推下悬崖的人,洛清苒的心绪也并无太多起伏。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躲不过,便总是要去面对的。
洛清苒选了一身得体的裙衫,没有带忍冬,自己乘着马车往宫城去。
她昨晚同父亲说了二皇子的所作所为,父亲说会仔细调查此事,让她放心。今日洛清苒出门时才知道,父亲已让人为她布置好了一驾新的马车,还仔细检查过。她要出门时,还有一队护卫跟随。
马车只能行至宫城外,后面的路需要步行。洛清苒提裙走下马车,独自撑着伞往前走。
一笼笼轻烟萦绕着这座威严的宫城。无论是谁,踏进宫门时都似是被一个庞然大物吞吃入腹,尸骨无存。
即便是在前世那场生辰宴之前,还未看透陈贵妃亲善假面下的蛇蝎心肠时,洛清苒对这座宫城也有说不上来的微妙抵触与不喜。
或许是因为它所代表的权力与欲.望都过于赤.裸裸。
越靠近那座当今皇帝为自己的宠妃修建的奢华宫殿,洛清苒垂在身侧的手就不自觉地攥得越紧。
前世,她就是沿着这条路,无知无觉地步入了陈氏给她设下的陷阱。
而比起回忆当时那场生辰宴与之带来的种种变故,更让洛清苒难受的是她在路上避无可避地见到了皇帝命人专门为陈贵妃垒凿的那个仙鹤池。
那里占据了整座宫城的很大一部分,原本是几座华丽的宫殿。但因为陈贵妃想养白鹤,皇帝便眼都不眨地命工匠推倒了原本的宫殿,往下挖凿得足够深,又命人不断引水入池,置景布局,精心饲养白鹤,生造了一个漂亮的仙鹤池出来。
雨天时,那里云雾缭绕,伴有白鹤孤高矜雅的身影,看着的确有几分仙境的模样。
但洛清苒无心欣赏。
甫一看见被雨水溅起层层波澜的池面,洛清苒的心口便不由自主地发紧,心跳也快得不成样子。
她的手握得太用力,指甲深深掐着掌心,但这痛感也没能将她从脑海中那些噩梦般的场景里唤醒——
仿佛又一次落入了冰冷的池水中,洛清苒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重新被那双无形的手掌重重地挤压着,巨大的恐慌将她的心紧紧攥住,让她呼吸急促,喘不过气来,被那道窒息感逼得连连咳嗽。
洛清苒的心口和肺都灼热地疼着,她咳得脸颊通红,眸中盈泪,握伞的手也难以抑制地有些颤抖,已无法再继续迈步。
她分明好好地站在地面,却好似不受控地深深沉入了池底,浑身冰凉无力。
就在洛清苒微躬着腰,想要扔了伞就地坐下来缓缓时,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扶住了她。
洛清苒下意识侧首,看见了身穿一袭绯色官服的裴知砚。
也看见了他一贯沉静如水的眼神。
那颗几乎要被逼得跃出胸膛的心脏忽然就莫名平和了许多。
许是因为梦魇般的痛苦回忆被打断了,洛清苒慢慢止住了咳嗽,方才如潮水般悉数退去的力气也缓缓回到了她的身体里。
待洛清苒站稳后,裴知砚收回了手,微压着眉看向她,问道:“可是有何不适之处?”
“你怎么在这里?”洛清苒暗自平稳着呼吸,不答反问。
裴知砚半真半假地解释道:“每次内阁议事后的这个时辰,我都要去见皇后。”
以往的确如此。但今日,他已提前命人去同皇后说了,自己会迟一些过去。
听裴知砚提起皇后,洛清苒心神微顿,当即明白过来——
虽然每日坐在朝堂上的人是那位穿着龙袍的皇帝,但几乎无人不知,真正掌权的其实是身在后宫的皇后。
十几年前,敌国皇帝带领大军逼近京城时,是刚诞下太子的皇后以身为质,才暂退敌军。
后来皇后历经艰险得以平安回京,却清誉受损,许多大臣都上书建议皇帝为了皇室体面废后。
但没人能想到,皇帝不仅没有废后,还放任皇后把持朝政,秽乱后宫。据传,如今的后宫不仅是皇帝的,更是皇后的,其中养着不少气质各异的美男子。
如今皇帝已只是一副空架子。皇后的懿旨要比皇帝的圣旨更管用,内阁议事后,最终拿主意的人也是皇后。
世间皆传当今皇后狠辣无情,是个喜钻营弄权的淫.妇。
但洛清苒却暗自觉得,能在经历过以身为质的事之后登上权力顶端,皇后应不是淫.荡与否就能评价的。
皇帝似乎身处被侮辱、背叛与架空的位置。
但在洛清苒看来,在位时让敌军侵入家国腹地,平庸无能是他;能同意将自己的妻子送出为质,懦弱寡情也是他。
无论如何,皇后摄政掌权的这些年里没有战事,百姓得以安居乐业,休养生息。
“我无事,裴大人自去忙吧。”洛清苒已经差不多缓了过来,面色无异道。
听见刺耳的那三个字,裴知砚薄唇微抿,却到底什么也没说。
只是状似心平气和道:“你我顺路,可以一起走。”
皇后的宫殿与陈氏的宫殿相隔不远,的确算是顺路。
洛清苒想起昨日是裴知砚写信提醒自己陈氏会叫她进宫一事,一时不知裴知砚是否要趁顺路之便再同自己说些什么。
但还不待她问些什么,便有一队内侍从仙鹤湖边经过。
裴知砚朝他们走过去两步,声音温润儒雅地问:“陛下此时是否在陈贵妃那边?”
见原本要去见皇后的裴知砚忽然问起皇帝和陈贵妃,洛清苒有些意外,忍不住转眸看了他一眼。
也就没有意识到,裴知砚本不需要对内侍们如此客气。他若想知道什么,大可直接唤人过来询问,不必主动迎上去。
而现在,他清俊挺拔的身影已经隐隐隔在了洛清苒和仙鹤池之间。
原本垂着头不敢乱停乱看,正准备向裴大人问礼的内侍们齐齐心神俱震,只有领头的那个还算镇定地答道:“回裴大人,陛下的去向,奴婢们不敢私自打听。”
他们原本不想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走过来,但他们得去为陈贵妃喂养仙鹤,若是误了时辰,后果恐怕不是轻易便能消受的。
可没想到,一向知道分寸的裴大人竟会突兀地同他们打听陛下的去向。
担心会得罪裴大人,领头的内侍正欲再说几句好话,却忽然听见身后有人急匆匆地往宫城外跑,还大声喊着:“关城门!宫里进了刺客!”
喂养白鹤的内侍们均神色慌张。
洛清苒眉梢轻蹙,觉得事有蹊跷。
裴知砚适时将那名喊话的内侍唤来,问他宫里发生了何事。
那内侍急得满头大汗,额上还有一道血红的伤口,气喘吁吁道:“回大人,有刺客潜了进来!还将两截断指放在了贵妃娘娘的血燕里!”
“原是如此。”裴知砚语气平常道。
洛清苒心里猛地一跳,下意识看向神色自若的裴知砚。
她觉得此事或许与裴知砚有关。
传话的内侍着急地跑向城门,裴知砚也朝那队喂养白鹤的内侍颔了颔首,道:“多谢各位,不耽误你们了,去忙吧。”
“大人哪里的话,奴婢们先行告退……”内侍们诚惶诚恐地说着,躬身离开了。
裴知砚随即回身看向洛清苒,温声道:“既然陈贵妃那里出了乱子,今日她应没空与你一起尝花糕了。先回府吧。”
洛清苒思忖几息,也不愿在此时去那个乱局,闻言顺势说:“多谢裴大人提醒。”
左右她是在听说了刺客的消息后才打道回府的,不算有意推拒陈氏的邀约。
话音落下,洛清苒便转过身去,不再看那个让她心里不安的仙鹤池。
她原本会凫水,如今却只是看见这片池水便那般难受,洛清苒心里有些忧虑。
好在她刚进宫,还未走到陈贵妃的宫殿,宫城门口的守卫或许会在关城门之前放她出去。
见洛清苒抬步离开,裴知砚退后半步跟在她身侧。
因为陈贵妃宫里潜入了刺客,宫里一时乱哄哄的,四处都是在奔走的人,且大都神色慌乱焦急。
洛清苒的心神也不由得有些紧绷。
昨日裴知砚写信提醒她陈氏的动向,今日她还没到陈氏那边就遇到了裴知砚,紧接着就传出宫里有刺客的消息,陈氏也就没心思见她了。
这些事凑到一起,实在太巧。
察觉裴知砚跟着自己,洛清苒来不及觉得疑惑,见四下无人注意,她忍不住轻声问:“陈氏那边……”
“二皇子在别院被刺客切断手指的消息,应该也快传进宫里了。”裴知砚轻描淡写地解释道。
洛清苒的心先是猛地一提,后又有些心绪复杂——
裴知砚不仅让人切了二皇子的手指,竟还让人将其放进了他生母的早膳里?
他不是谦谦君子吗?
看出她眼神中难以置信的意味,裴知砚眉梢轻拧,下意识低声解释道:“早膳……不是我的命令。”
是他派去的暗卫自己想的主意。
他虽想报复二皇子和陈氏,却没有那么恶劣的趣味。
不知洛清苒是否信了他的解释。
洛清苒其实并未怀疑裴知砚的话,但她的心思很快就从陈氏的早膳上移开了。
洛清苒曾听父亲提起过,太子和二皇子都想争取裴知砚的支持,但他自入朝为官起便不涉党争,只做着自己能做的、该做的事。
皇帝膝下堪用的儿子只有太子和二皇子,不少官员都觉得裴知砚是还在观望他们的情况,也有很多人在暗地里猜测着裴知砚最终会择谁为主。
但今日之后,裴知砚算是已经断了二皇子走上帝位的路。除非他起兵造反,推翻祖宗礼法,才有可能不必受制于“身有残缺者不可为君”的规矩。
但裴知砚为何会让人切断二皇子的手指?
“是因为昨日他让人在我的马车上动手脚吗?”
洛清苒心底划过这句话,但她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裴知砚身居高位,大权在握,要废掉一个皇子,怎会是因为昨日那样的事?
且不说洛清苒并未受伤,即便她如二皇子所愿重伤或是殒命,裴知砚也不必为此冒这么大的风险。她与他,从来也不是谁能为谁报复他人的关系。
见洛清苒不知在想什么,想得有些出神了,裴知砚沉吟须臾,状似无意地问起:“你的生辰就快到了,今年打算如何过?”
闻言,洛清苒脚步微顿。
前世那晚的部分凌乱记忆蛮不讲理地重新闯入她脑海中。
“应会在府里和家人、好友一起过。”洛清苒掩下眼底的神色,继续朝宫城外走去,淡声道。
裴知砚的心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
与洛清苒情同姐妹的林瑶会去,与她青梅竹马的沈露明也可以去。但裴知砚不是她的好友,更不是她的家人。
重来一回,洛清苒是否愿意邀请自己去她的生辰宴?
他问不出口。
也不愿去想她可能会给自己何种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