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岑寂,明月缓升。
院子里各种花卉和草木都由人精心打理,正在春日好时节竞相蓬勃,盎然的生命力即使是在夜晚也能让人为之驻足。
但洛清苒无心欣赏这些花木。
送走母亲后,洛清苒便一直在等新的消息。时辰越晚,那个姑娘的去向也就越难打听。
或许,她的处境也会更危险。
洛清苒心神微凝,久久蹙眉。
好在,她今晚还是等到了消息——裴知砚派人来传口信给她。
他白日里说会命人去查那姑娘的下落,后来洛清苒派出去的家丁带回了一些消息,但裴知砚那边一直都没有回音。
这也是洛清苒即便得知那姑娘顺利买了药出城,也一直放心不下的原因。
裴知砚位高权重,手里能用的人绝不仅是洛清苒见过的那名暗卫。若他的手下仍未查到结果,或许便代表着洛清苒派出去的人查到的只是表象。
洛府内,她父亲麾下应也有能行走于暗处的人。但洛清苒从不曾调动过他们。她能用的,只有洛府明面上的家丁和侍女。她虽被培养出了不错的学识与才艺,却不算接近洛府的实权核心。或许因为她是女儿。
思及此,洛清苒心底某个角落隐隐升起了些许违和的念头,又很快被眼前的事情遮盖。
她认真听着裴知砚的手下汇报今日查到的东西——
那个姑娘的确在买了药和粮食之后就出了城,只是在出城后遇到了二皇子的人,险些被掳走。
但裴知砚的手下正在那附近搜寻,听到动静后过去交涉。二皇子的人忌惮裴知砚的身份,收敛了一些,没有再强行掳人。
“后来呢?”洛清苒追问道。
“我们的人将那姑娘送回了村子,确认她平安到家后问了她是否想搬家,她说要和爹娘商量之后再做决定。”裴知砚的手下垂首禀报道。
“卑职回来复命之前留了人在她家附近暗中守卫。”
“大人命卑职转告姑娘,二皇子还不敢与大人起冲突,他的手下也不会强行从我们手里抢人。”
见他们安排得面面俱到,洛清苒悬着的心才缓缓落到了实处。
“辛苦你们了。”她温声道。
忍冬适时上前,朝那人递过一个钱袋。
“多谢姑娘好意,卑职不能收。”那人立即道。
大人虽治下严明但体恤下属。他们都不是为了钱给大人卖命,也并不缺钱。
况且并非任何人都能被派去执行与眼前的姑娘有关的任务,他们也都明白其中意味,更不可能收她的钱。
“姑娘可还有别的吩咐?”他恭声问道。
洛清苒:“没有了。你回去吧。”
“遵命,卑职告退。”他拱手应道。
但离开前,他拿出一封信,双手捧递着给了一旁的忍冬。
人走后,洛清苒心里那缕疑惑还未消散。
是她的错觉吗?
那人似乎对她过于恭敬了。
一旁的忍冬也注意到,裴大人的手下从始至终都低着头,目不斜视,自进院子起便一眼都没有多看,很是知道分寸。
忍冬其实一直都有些忐忑——
虽然他没从洛府正门进,而是避开所有人径直来了这边的院子里,但到底是外男。若是有人知道他潜入了姑娘的院子,传出去,姑娘恐会有大.麻烦。
她暗自压下了担忧,将那人留下的信递给了洛清苒。
接过那封信,看见信封上“洛清苒亲启”这几个字时,洛清苒的指尖微不可察地轻顿了一息。
与裴知砚相识多年,这还是他第一回写她的名字。在此之前,洛清苒也不曾收到过出自他手的书信。
清寒矜傲间暗藏锋芒的字迹,书写她的姓名时原来是这种模样。
只是信封上的几个字而已,却无一笔有所欠缺,完美得让人挑不出任何错来,不难看出落笔之人的水平。
恐怕没有人会说裴知砚的字写得不好看。不少书法大家都曾盛赞过裴知砚的这一手好字,他的墨宝是许多人想尽办法都求不到的。
洛清苒也曾将裴知砚为她批注过的文章妥帖安放,偶尔放纵自己拿出来睹物思人。
那时,只是看着那些墨色的文字,她好似就已亲眼目睹了他提笔行文时的松玉之姿。
若是前世此时,洛清苒或许会在那些纠葛难言的情愫中体会出几分欢喜,心跳也会因这简单五个字而难以自制地快如擂鼓。
眼下,他的字迹看着仍能让洛清苒觉得赏心悦目,可除了那微乎其微的一点停顿以外,不再有别的什么从她心头掠过。
那只多年无法寻到落脚处的飞鸟,终是一去不回,消失在了天尽头。
拆开信封,洛清苒看见单薄纸页上是裴知砚留下的一句话:“明日陈氏会请你入宫。”
洛清苒心神一凛,下意识眉梢紧拧。
陈氏应是指陈贵妃。
前世的明日,陈贵妃并未叫洛清苒入宫。许是因为今日她坏了二皇子的“好事”,才引起了一些前世所没有的变化。
好在死过一次的洛清苒已经提前警觉,不会再让那对母子的诡计得逞。
只是……
今日的事是二皇子做的,此时的陈贵妃还未原形毕露。为何裴知砚会用“陈氏”来称呼一位正受盛宠的贵妃?
裴府书房内。
丝丝缕缕的春日晚风顺着窗棂缝隙而入,灯烛火光随之轻颤,映照在一袭山青色衣衫之上,明明灭灭。
裴知砚右手长指间捏着一页密信,放在摇曳的烛火上点燃。
暗卫拱手禀报道:“二皇子的人已将她接去了一处别院。”
他去洛府传话时,依令只说了一半,没说后来的事态发展。
他们在搜寻过程中发现了异样,已经可以确认那个姑娘曾在进城的途中被人掳至密林里。可后来她又被好好地放走了,还顺利地进城去买了药和粮食。
暗卫在那姑娘出城时找到了她,将她送回了村子。他也的确问过那姑娘是否想搬家,去一个二皇子绝对无法找到她的地方,和她的爹娘好好过日子,再也不会吃不饱穿不暖。
但她一直沉默地给她爹娘上药、做饭、喂饭、洗衣,给自己换了一身还算干净的衣裳。之后她便一直等在门口。
直到等来了二皇子的人。
他们唤她九夫人,而她应了下来。
暗卫不是没有出面劝说过,但她心意已决,还让他帮忙给洛姑娘带话,说多谢她的再造之恩。
“她既已做了决定,过几日便把人撤回来吧。”裴知砚淡声道。
被那些自己未曾拥有过的东西诱.惑,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占有,是人之常情。
他也无法免俗。
“洛姑娘那边……”手下欲言又止。
贪婪的火舌顺着纸页而上,很快就燃至玉白的指尖。
裴知砚漫不经心地捻了捻指腹间的灰烬,转而提笔开始练字。
“她自己选了那条捷径,若是吃了苦头,也怪不了任何人。”
若她不愿,裴知砚的人不会袖手旁观。但她已经有了决定,裴知砚自然不会干涉他人因果。
被勉强,被逼迫,与被引诱后自愿走近,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境况。
洛清苒可以救她一回,两回,却不能时时刻刻都守在她身边,更无法替她做任何决定。
只是,裴知砚知道洛清苒心软,容易将事情的恶果怪罪在她自己身上。
她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便无需再因为旁人的抉择而伤神难过。
所以裴知砚让人瞒下了此事后续的走向。
思及陈贵妃和二皇子的阴谋,裴知砚吩咐道:“易容进宫一趟。”
“大人需要卑职做什么?”
狼毫笔仍在纸页间沉默书写,裴知砚未抬眼,轻描淡写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便将二皇子的两根拇指送还给他母亲吧。”
似只是在提及一件微末琐事。
但身残者无法入仕,更遑论做储君,为帝王。今夜之后,二皇子的帝王梦便该醒了。
“卑职遵命。”暗卫应下。
二皇子今日命人对洛姑娘的马车动了手脚,断其两指,应只是大人回礼的第一步。
虽不知大人还有何打算,但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易容成不同身份的人出去做任务了。
暗卫退了下去。
夜渐深。
但裴知砚执笔的手久久没有停下。
他的指骨修长明晰,指节有力,玉石一般的冷白色在烛光中显得不染纤尘。
纸页上,只有那个他鲜少唤出口的名字。
虽然送出前重写了数遍,写有她姓名的信封也改换了十几个,但裴知砚仍不满意今日命人给洛清苒送去的那封信上的字迹。
那不是他写给她的第一封信,却是送出去的第一封。
可那是一封只与旁人有关的信,只有信封上的五个字和短短一句话,他还写下了并不完美的字迹。
无一处是裴知砚曾预想过的那样。
许多人都曾夸过裴知砚的字迹,可无人知晓,他其实连洛清苒的名字都写不好。
即便他曾无数次为之提笔。
裴知砚眼神沉敛,静默着写完了一张又一张宣纸,已经远超母亲曾给他固定的数目。
长案一侧,正放着今日没有用上的那些信封。
因多次重写,给洛清苒传消息的信纸被裴知砚揉毁了许多,但写有洛清苒姓名的信封都被他收在了一处。
那是与她有关的东西,理应被妥帖安放。
即便只是信封上并不完美的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