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来一回

洛清苒从不知道,原来秋日的池水会那样冰冷刺骨,能轻易剥开她的皮肉,切割她的肺腑,以及,让她的一生就此结束。

洛清苒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因为她终于摆脱了胸口沉闷的钝痛和那股让人生厌的土腥气。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成了一只水鬼,就像话本里写的那样。所以才能不受任何拘束地在水中游荡。

但洛清苒哪里都没有去,只是一直抱膝坐在昏暗寒冷的水底,紧闭着双眼,不敢再去看那些无处不在的池水。

她不记得自己为何会在水中,但深植于心底的对水的恐惧一直如影随形,让她像是被某些不可见的锁链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

直到某一日,洛清苒隐约听见水面上传来嘈杂的声音。有许多人聚集在了岸边,不知正在吵闹些什么。

片刻之后,原本平静的水面开始混乱震荡,热闹的波澜裹挟着落叶一起向远处欢快奔去。

它们玩得越尽兴,洛清苒的身子便因为恐惧而蜷缩得越紧。

可待它们走远,最后一丝涟漪终于没了踪影,洛清苒莫名鼓起勇气睁开了一直紧闭的双眼。

隔着浑浊的池水,她看见了一个模糊的月白色身影。

某种无言的直觉在洛清苒心上缓缓叩响,指引着她强行按捺惧意,凝神朝那抹身影而去。

不知不觉间,她便离开了黑沉的水底,看见了林瑶。

浓重沉郁的心疼卷土重来,洛清苒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

因为被污蔑与人私通,近日林瑶的情况很不好,不仅消瘦了许多,面上还总是带着浓重的疲惫与忧愁,但那口气到底还没有散尽——林瑶和洛清苒都在努力设法为她正名。

可此刻林瑶眼下乌青,发髻凌乱,月白色裙衫上也沾满了脏污泥水与血迹,狼狈不已,已经全无平日里温柔美好的模样。

最让洛清苒心口发紧的是,跌坐在地上的林瑶双目无神,神情绝望,似是已经了无生气。

洛清苒连忙奔过去,怕碰疼她的伤口,只小心翼翼地环抱着林瑶单薄的肩。

“瑶瑶,你醒醒,你看着我……”洛清苒眸中盈满清泪,难掩哽咽道。

听见洛清苒的声音,神情麻木的林瑶才终于回过神来。

两行热泪从她漂亮的眸子里滑落,她失声痛哭道:“她们……她们说要验身,在祠堂里扯烂了我的衣裳……”

“我分明什么都没有做过,可她们说我已经失贞,是为不洁。她们把我和很多石头塞进那猪笼里,将我沉了塘……”

“我没有做过辱没门楣的事,”林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不断重复道,“我没有,真的没有……”

洛清苒心口胀痛酸涩,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强撑着回应她:“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们干干净净的,是她们说错了。”

看见散落在一旁的绳索、石块和猪笼,洛清苒满腔愤怒却无处宣泄。

林瑶的父亲是从三品官员,她是享誉京都的高门贵女,却还是被宗祠的私刑剥夺了身为人的尊严和鲜活的生命。

若自己和裴知砚的秘密暴露,她也会被这样对待吗?即便她是被人陷害,她也会因为不洁而被残忍地塞入猪笼沉塘吗?

林瑶从未与人私通,她绝不该因为这样莫须有的罪名被害死。

那她呢?她与裴知砚并非夫妻却做了男女欢好之事。难道她就该因此去死吗?

洛清苒颤着手扶着浑身湿透的林瑶,一遍一遍地安抚那些激烈得几乎要让林瑶承受不住的汹涌情绪。

洛清苒还欲继续宽慰林瑶,却察觉林瑶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转而有些用力地抱住她,在她耳畔哑声说:“清苒,你一定要比我过得好。”

话音落下,林瑶松开了怀抱,随即转过身去,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了冰冷的池塘。

“瑶瑶!”

变故发生得太快,洛清苒当即伸出手想要拉住林瑶,可只来得及感觉到潮湿的衣角从自己手中掠过。

落水声响起时,洛清苒紧跟着想要跳入池中救回林瑶,但好似有什么无形的障碍将洛清苒拦在了岸边,无论她如何焦急尝试都无法靠近池水。

“别拦着我!”

“求你了!让我救她!我可以救她的……我可以……”

眼看着林瑶的身影逐渐沉入水底,洛清苒又急又慌,却被困在原地,无法再往前哪怕一步。

那抹月白色彻底消失后,沉重的哀痛不断捶打着洛清苒的心口。她跪坐在岸边痛哭不止,断线的泪水不断滑落,却很快便消散无影,落不到实处。

一阵温柔的风拂过脸庞,就好似……有人替她拭去了泪水。

初春时节,庭中新芽渐生。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放轻动作探了探洛清苒的额头。

感受到久未消退的灼烫,床边的人眉间微蹙,随即从袖间拿出一个白玉瓷瓶,从中倒了一粒药丸,妥帖地喂洛清苒服下。

有温热的泪水从洛清苒眼角划过,但在隐入软枕间之前便被微凉的指腹温柔拭去。

“林姑娘,此次我家姑娘的风寒有些重,恐怕这几日都去不了女学了。”屋外,忍冬的声音由远及近。

“无妨,我帮她告了假,身体康健才是最重要的。”林瑶已经走到了门外。

“这是治风寒的药吗?给我吧,我来喂清苒喝药。”

“好,有劳林姑娘了。”

林瑶一手端着药碗,轻轻推开门进了屋。

见洛清苒双眸紧闭,还未转醒,林瑶从女学来洛府的路上便一直悬着的心还是无法放下。

林瑶将还有些烫的汤药放在一旁,仔细为洛清苒掖了掖锦被,又认真确认门窗都好好关着,不会进了凉风加重洛清苒的病情。

见有泪水从洛清苒眸中滑落,林瑶柳眉轻蹙,拿自己的丝帕轻轻帮她擦了泪。

“瑶瑶……”意识不清的洛清苒哑声呢喃着。

即便知道这应只是梦中呓语,林瑶也耐心回应:“我在这里。”

“怎么了?是不是觉得难受?”林瑶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哄道,“快醒来把药喝了,病好了就不难受了。”

洛清苒缓缓睁开眼。

对上林瑶担忧的眼神,洛清苒怔了怔,旋即整颗心都被巨大的惊喜包裹。

“瑶瑶!”她立即坐起来,忍着头疼紧紧握住林瑶的手,“你回来了!”

闻言,林瑶有些疑惑,“我一直在京城,并未去别处,何来的‘回来’一说?”

洛清苒正欲解释,忽而发现了什么,止住了话头。

眼前的林瑶全无被污蔑之后的消瘦与颓丧,而是洛清苒最熟悉的模样,美丽温柔,耐心恬静。

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洛清苒摇了摇头,意味不明道:“我做了个噩梦。”

林瑶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忧虑道:“应是因为你还生着病,所以睡得不好。”

洛清苒头疼得厉害,浑身发热,声音也很沙哑,的确是病了。

“先把药喝了吧。”

林瑶端起药碗,用瓷勺盛起汤药喂到洛清苒唇边,柔声道:“早些把病养好,你十七岁的生辰就要到了,可不能病恹恹地过生辰。”

“家里有新摘的桃花,我做了你喜欢的花羹,服完药再过一会儿便能喝了。”

桃花羹?十七岁的生辰?

难道现在是春天?

洛清苒一面顺着林瑶的动作服下汤药,一面分神想道:就算林瑶被污蔑以及池塘边的那一切都是噩梦,此时也应该是秋天才对。

毕竟她之前的记忆都无比清晰真切,不似做梦那样残缺不全。且失去挚友和死亡的经历实在太痛苦,不似虚幻。

洛清苒与裴知砚之间那个秘密也是始于她十七岁生辰那日。总不能那些全都只是她做的春.梦。

见林瑶的丝帕放在一旁,洛清苒顿了顿,问道:“方才……你帮我擦泪了吗?”

林瑶点了点头,旋即问她:“是做了让你伤心的梦吗?”

洛清苒含糊地“嗯”了一声,语气有些闷。

她正犹豫着不知是否该同林瑶提起,却忽然心口剧痛,眼前发黑,很快便重新陷入了昏迷。

“清苒!”

林瑶着急不已,连忙唤人去将仍守在洛府的大夫请了过来。

洛清苒又昏迷了两日,高热反复,即便偶尔转醒也咳嗽不止,有几次还咳出了血来。就连宫里的太医们也想了很多法子,但均不起作用,他们都觉得洛清苒应是熬不过去了。

其间,虚弱不堪的洛清苒隐约看见亲近的家人和好友都来陪着自己,只是人人都面色悲戚。

无人知晓,洛清苒昏迷时其实多次于脑海中重复那些在池塘边的记忆,她死前和死后的都有。

而等这场重病突然结束,原本被诊为时日无多的洛清苒彻底苏醒过来时,她已经可以确定,自己并非做了一场噩梦,而是真的死而复生,回到了一切发生之前。

林瑶还没有被污蔑,没有被害死。洛清苒和裴知砚也还没有因为蛊毒而被拴在一起,心不在一处的两个人,不必被迫做那样亲密的事情。

她有机会重新改变这一切。

只是洛清苒没想到,于生死间挣扎,意识混乱的那两日,偶尔身旁没有人陪着时,裴知砚的身影竟曾几次出现在她模糊的眼前。

他时而安静坐在她床边,时而帮她擦汗,喂她喝水,时而还轻声哼起舒缓悦耳的小调哄她入眠。

且不说此时还没有蛊毒的牵绊,一向守礼的裴知砚做不出私探女子闺房的事。即便是前世已经共经云雨之后,他们之间也从不曾有过这样亲昵的相处。

好似一对情深的爱侣。

自己已经死过一回,可重病中意识脆弱时,竟还会妄想从他那里得到温柔与体贴。

洛清苒觉得有些讽刺。

许是因为多年倾慕,纠葛与执念都太深,想起裴知砚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但重来一世,有了新的机会,洛清苒已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牵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