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颂先递了折子。次日清晨便得了宫里的内监的回信,圣上准了冉颜回兰陵,但临走之前须得入宫一趟为晋阳公主复诊。
冉颜换好翟衣,趁着三个孩子还在睡觉,便匆匆入宫。
马车行至宫门口,正停下让侍卫核查身份,冉颜便听见刘青松的声音,“九嫂,我同你一起去。”
冉颜挑开车窗帘子,看见刘青松一袭绿色官服策马而来。
刘青松眼下正在婚假中,本不需要过来,但上次冉颜被绑架的事情让他心有余悸。刘青松来大唐十几年,仿佛混的风生水起,可时至今日也不能完全融入,冉颜至于他来说,是亲人,且是这个世上唯一不可替代的亲人。
冉颜心底微暖,“谢谢。”
刘青松干笑了几声,“得了,冉女士忽然这样温和,我还真有些难以接受。”
“你就欠虐。”冉颜放下车帘。
这时宫门的查验已过,马车缓缓行了起来。
冉颜到内苑的宫门前下了车,等了一会儿,有内典引疾步出来,看见冉颜和刘青松,躬身道:“献梁夫人,刘医丞,晋阳公主去了东宫,请二位移步随奴婢来。”
内典引挥手,令人抬两个肩舆来,“二位请。”
冉颜将药箱交给旁边的内侍,坐上肩舆。
从内苑到东宫还有一段路,但大都是林阴道,冉颜垂眼小憩。就连刘青松这么爱贫嘴的人,在皇宫内亦是一言不发。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冉颜隐隐能听见吵闹的声音,虽然听不太清楚,但能感觉出有不少人。
冉颜睁开眼。
刘青松小声道:“到东宫了。”晋阳公主过来看望李承乾,肩舆自要抬到他的居所。
随着渐行渐近,听见的声音也越发清晰,其中有个声音高喊,“使我有天下,将数万骑到金城,然后解发,委身思摩,当一设,顾不快邪!”
冉颜对这样晦涩的话也能大概理解,意思是,如果我拥有天下,就带着数万骑到金城,把头发披散,去向思摩称臣,当他的将军,那样多好!
这话,若是传入李世民和朝臣耳中,后果可想而知。
肩舆在院门口停下,冉颜站起来理了理衣裙,等待内侍去通报。
等了两盏茶之久,去通报的内侍才大汗淋漓地返回,“献梁夫人和刘医丞请。”
过了拱门,敲锣打鼓的声音更嘈杂,冉颜从廊上经过,能看见草木掩映的院中,一群胡人装扮的人,冉颜一眼便看见,其中竟有李承乾。
转了个弯,冉颜已经能够清楚看见,清泉楼旁边的合欢树下坐了几个类似突厥人住的穹庐,系上幡旗,表明每个穹庐都是一个部落。
在穹庐前架了火堆,两个内侍扮作突厥女人,正在翻烤火堆上的羊。
冉颜看着李承乾,他比安瑾死的那日显得精神了许多,不对,应该说是过度的亢奋,一般正常人不会露出这样不正常的神情。
“我明天便死了,你们饱餐一顿,准备好哭丧。”李承乾用刀将羊肉下一块,用手抓起来便啃。
众内侍连忙上前也去哄抢羊肉。
吃完羊肉之后,李承乾便躺到穹庐旁的席上,内侍们见状,立刻丢弃羊肉,扑上前去嚎啕大哭,“可汗可汗!”
内侍尖细的声音,哭得情真意切撕心裂肺。
内侍见冉颜迟迟不走,抬袖拭了拭鬓边的汗水,小声提醒道:“献梁夫人,公主在小东厢内。”
冉颜这才收回目光,随着内侍进小东厢。
晋阳公主一袭鹅黄色的襦裙,托着腮靠在几上,看见冉颜和刘青松进来,便道:“夫人和刘医丞请坐。”
“谢公主。”
“谢公主。”
两人躬身谢恩,在席上坐了下来。
“夫人是神医,我看书上说,神医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夫人能把安瑾救活吗?”晋阳公主拧着眉头一副苦恼的模样。
“为何要救安瑾?”冉颜问道。
晋阳公主眼睛里有雾气蒙上,“以前安瑾在的时候,皇兄从来不会如此,他这样,我很害怕。”
冉颜也有些心疼这个早慧的孩子,所以愿意与她多说几句话,“你看他玩得不是很高兴吗?过段时间就会好了。生死人肉白骨的事情,我并不会,神医之名只是虚名罢了。”
晋阳公主摇摇头,眼泪掉了下来,“连九哥哥也与其他皇兄一样开始理政事了,兕子不怕一个人,可是兕子害怕,九哥哥将来也会变成太子哥哥这样。”
晋阳公主究竟还是个孩子,被触动伤心处,说话也与普通孩子并没有太大区别。
刘青松最看不得小萝莉掉眼泪,尤其是晋阳公主这样可爱的,便出言安慰她,“九皇子不会变成太子这样。太子是因为喜欢的安瑾死了才会如此伤心,九皇子喜欢和殿下玩,殿下好好照顾自己,健健康康,九皇子将来便会不伤心。”
晋阳公主歪着脑袋想了片刻,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皇兄伤心欲绝,在安瑾没有死之前,他便已经不开心了,但在东宫里发疯还是第一次。
“你说的对,兕子以后会乖乖吃药。”晋阳公主点头。
刘青松笑眯眯地道:“殿下说漏嘴了哦,是不是以前都没有乖乖吃药?”
“不是,不是。”晋阳公主连忙摇头否认,“以前御医的药太苦,但是苏药师的药就很好吃,有一种还甜甜的。”
苏伏在晋阳公主身上花费了不少精力,没有目的,只是找些精神寄托。他现在几乎已经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但是习惯孤僻的人忽然要学会与人交往是一件很艰难的过程,这一点冉颜深有体会。
刚刚来到大唐那段时间,她也有过同样的彷徨无助。以前都强迫自己埋头工作,忽然不需要验尸,她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慢慢适应,现在有萧颂在身边,她也渐渐不再像一台冰冷的机器。而苏伏,却没有这样的幸运。
如今有他肯在晋阳公主身上消磨时间,也是个好现象。
冉颜微微笑道:“殿下,请让我把脉。”
“嗯。”晋阳公主将细嫩的胳膊放在了卷起的巾布上。
冉颜把了一会脉,又详细问了宫婢一些情况。
“殿下近来身体很康健,只要按时服药,平日当心一些,不会再病发。”冉颜道。
晋阳公主微微仰头看着冉颜,光线从侧面照入殿内,温暖的晨光落在冉颜身上,她面上带着浅浅地笑,身上还有奶香味……
“母后……”晋阳公主伸出小手抓住冉颜的衣袖,喃喃唤道。
冉颜怔了一下,尚未开口,晋阳公主身后的宫婢便戳破了她的梦,“殿下失态了,这是献梁夫人。”
晋阳公主小脸微微一红,收回手,扭捏道:“夫人笑的样子像仙女,我的母后,也像仙女。”
冉颜看着她微微发红的下眼眶,温声道:“兕子的母亲现在一定已经是仙女了。”
如此说话,实在是不敬,宫婢想出声斥责,却碍于对方特殊身份,不敢开口。
“真的?”兕子眼睛一亮,“刘医丞说,仙女是可以帮助人实现愿望的,我母后做了仙女,一定会帮我实现愿望的,对不对?”
“嗯,兕子的母亲一定会帮助兕子。”冉颜笃定道。
“那我晚上便告诉母亲,希望太子哥哥早些振作。”晋阳公主眼睛弯弯如新月,腮边有浅浅的笑涡,分外可爱。
晋阳公主很早慧,但她被李世民保护得很好,心思单纯,懂得政事,却不懂人心。
她以为刘青松讲过仙女的故事,便知道如何说话能让仙女听见,便拉着他问东问西。
冉颜忧心家里的三个小家伙,便提前告辞了,晋阳公主喜欢冉颜无意识显露出的母性,冉颜离开她虽然不舍,却明白君臣有别的道理,并未任性强留,并让贴身的女官亲自送冉颜出宫。
这样一个懂事贴心的孩子,孤独地在这宫墙之内,着实让人心里发酸。
冉颜出了小东厢,经过院子的时候,哄闹嘈杂都已经歇了,满院子的狼藉被落英缤纷掩埋了一半。
微风卷着花瓣,静悄悄落下。
冉颜不自觉地朝清泉阁看了一眼。
那里有个墓,李承乾紧紧挨着墓碑,神情木然,满身满头都是花瓣落叶,头发衣衫散乱,脚边躺着一个酒坛,还有两只坛子中汩汩流出酒来,入了厚厚堆积的残花枯叶便看不见踪影。
冉颜知道墓里不可能有安瑾的尸体,他杀了数名官员,决计少不了死后被戮尸。
“你知道是谁把昀在净身送到我身边吗?”
冉颜正要转身离开,却听见李承乾嘶哑的声音。她见李承乾看向自己这边,才确定这话是对她说,抑或是他在自语。
“是李泰!”李承乾摇摇晃晃地扶着墓碑站起来,怒吼道:“就是那个伪君子!他一步步地紧逼着我!他成功了!他毁了昀在,让我每天活在痛苦之中,父皇却还偏袒着他!不论他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我却只能战战兢兢,我好恨。”
他声音喊到最后,已然喑哑,但那怒气,冉颜远远地便能感受到。
冉颜叹了口气,欲离开,李承乾喝道:“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