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冉颜道。
这话一出,连萧颂都沉默了,偷偷检查个尸体还行,要如何说服净惠脱光衣服接受检查?
在大唐,僧尼的地位虽不是多么高,却总归是方外之人,若是处理不好,可能会引起整个佛教的反击。
佛教是隋朝的国教,自李唐建立以来,扬道抑佛,佛教肯定存有积怨,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佛教在民间有大批的信奉者,包括一些世家大族的老一辈人也有虔诚的信徒,现在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践踏佛教尊严。
冉颜略略想了一下,也知道恐怕无法轻易地对净惠进行活体检验。
“我想去看看案发现场。”冉颜道。
这个案件,冉颜参与得断断续续,并未进行现场勘察,一些消息都是通过余博昊和刘品让得知,因此有些事情很模糊。
萧颂唤来一名衙役,交代完事情之后,对冉颜道:“走吧,我与你一并去。”
“叫净惠一起过去吧。”如果她是凶手,冉颜不相信她能一直伪装得没有丝毫破绽。既然凶手的心理扭曲,冉颜觉得只要刺激到某一点上,她绝对不能自持,否则不会一次又一次地控制不住杀人。
萧颂亦没有反对,令六名府兵前去,他和冉颜则先带人到破庙。
刘青松被两人直接当做空气,目瞪口呆地看着萧颂下达一个个命令,然后与冉颜并肩离开。
云从寺后有几座山坡,马车不能行,只好徒步走过去。
两人共撑着一把伞,踩在林间厚厚的积叶上,不急不缓地前行。若非后面还跟着两队着盔甲的府兵,倒是当真如散步一样。
林间的雾气渐渐散开,阳光透过林子一束束照射进来。萧颂是一袭暗紫色常服,挺拔俊朗,冉颜亦是暗紫色缎衣,娉婷娴雅,红枫林里,黄旧的油纸伞下,两人的背影宛如一幅画。
穿过一个半坡上的枫树林,走了约莫两刻才看见那间破庙。
“这里怎么会有庙?”冉颜环视四周,除了官府守卫的人,没有发现任何村庄、农户,看这破庙也不算特别荒废,怎么会建在这里呢?
萧颂收起伞,道:“距此处不到一里,原有林氏一族二十余户,后来林氏嫡系有人出人头地,二十年前便举族迁走了。”
这座庙只有正殿和左右两间偏房,四周除了林子,没有任何建筑。冉颜走进正殿,发现里面竟然十分干净,几、蒲团一应俱全,连角落里都没有太多灰尘。只是正殿十分窄小,一座关公像矗立在正门对面的墙壁边缘,与萧颂的身高相仿。
塑像身上的彩绘已经剥落殆尽,右手悬空,手里握着一根木棍,上面刀的部分已经丢失。
“想来凶手十分爱干净。”这个现场给冉颜一种感觉,凶手不仅爱干净,甚至已经到了洁癖的程度。
这里的一切并不像是为了清除证据才临时打扫的,而是一直以来都这么干净,甚至还有一些人在此活动留下的气息。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但大多数人都能感受得到,有人生活的房间和空置的房间,即便都打扫得很干净,也有细微的差别。
冉颜先是粗略地看了一圈,最终目光停留在几上一直十分扎眼的三足香炉上。
“第三具尸体胃部的香灰会不会就是出自这只香炉呢?”冉颜喃喃道。
萧颂负手立于几旁看着她,眼角含着笑意,接口道:“里面可能曾经装有香灰,但似乎极少使用。”
冉颜打开香炉盖子,将其中的香灰拈出来,放在鼻端轻嗅,脸色微微一变,道:“这里面有异样。”
“刘青松说是魅香,一种催情的香。”萧颂道。
两人正说着话,门口光线一暗,却是净惠已经到了。
“南无阿弥陀佛。”净惠双手合十,冲萧颂和冉颜行了礼,“不知按察使唤贫尼来有何事?”
萧颂微微颌首道:“师太不必多礼,本官有些关于净垣师太事情想请教。”
从净惠一进屋,冉颜便在留心她的反应,那一张温和平淡的面上,没有丝毫破绽,看起来就是一个不问红尘俗世的女尼。
“贫尼自会知无不言。”净惠道。
“萧郎君,我想与净惠师太私下说几句话,不知……”冉颜忽然打断两人的对话,沉静的目光直视萧颂。
萧颂心里有些迟疑,他一直怀疑净惠就是凶手,怎么能单独放冉颜与她在一起?但是心念一转,已经有点明白冉颜的意思了,旋即看向净惠,眼中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对冉颜的笑意和温柔,却故意让净惠看了个分明,“请师太多多照顾。”
随着萧颂的离开,冉颜故作局促地拽了拽衣袖,尽力装得柔情一些,“事情说起来有些难以启齿,还请师太莫怪……”
净惠想起萧颂方才的神情,又看冉颜这副样子,自以为明白了他们之间的关系,遂道:“冉施主有事请讲。”
冉颜迅速地组织起语言,道:“您在影梅庵多年,应该知道关于怀隐大师之事吧?”
净惠心下一惊,没想到冉颜居然提起了怀隐,心里不禁提了起来,面上却很快地恢复如常,稳住声音道:“贫尼与怀隐大师俗家时也曾相识,不过他出家后向来深居简出,且经常云游,贫尼便极少了解。”
她这话,分明有为怀隐开脱的意思,冉颜话锋一转,却并未问起案情,“您或许听说过,我与齐家六娘交情还不错,她钟情于怀隐大师,遂托我过来打听……”
冉颜之前曾听说过,齐六娘偶尔会专程来找怀隐,想必这件事情瞒不过净惠,而齐六娘今年也已经十七岁,却未曾定夫家,这无疑更增加了冉颜此话的可信性。但熟悉齐家的人都知道,他们把齐六娘看做天上的明月,将来要配个高门权贵,泛泛之辈他们哪里放在眼中。
冉颜注意到,她此话一出,净惠捻着佛珠的手微微抖了一下,额头上的青筋有一点点凸起,虽只是细微的变化,但已将她温和的表情变得生硬起来,“怀隐大师乃是得道高僧,恐怕还俗无望。”
“是吗……我回去当真得劝劝她,不仅如此,前些日我听刘刺史说,在这件破庙里找到一件染血男装,听说怀隐大师曾去祭拜过幻空的娘亲,恐怕……唉,若真是如此,这世道可真是太让人寒心了。”冉颜一边说着,一边状似不经意地观察净惠,见她越发地把持不住,所以打算下点猛料,刚刚准备张口,便传来云从寺的钟鸣声。
一声声显得越发悲戚。
哗啦!净惠手中捻着的佛珠散落一地,她怔怔地看着在青石地面上跳动的佛珠,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冉颜并未打扰,只静静看着她。
很快,便有马蹄声传来,外面一个嘹亮的声音道:“按察使,怀隐大师圆寂了!”
冉颜心中一动,难道是自杀?还是引净惠上当的圈套?
“贫尼还有事,告辞。”净惠倏地站了起来,面上已经不复来时的平和。她勉力压制住,可惜眼睛里诚实地显示出她现在的慌乱。
萧颂急急地叩了叩门框,不等冉颜答话便冲了进来,焦急道:“十七娘,我们快回去,怀隐大师圆寂了!”
说罢,回头吩咐府兵送净惠回去,他草草致歉之后,拉起冉颜便向外走。
冉颜未曾出声,以她这些天对萧颂的了解,别说怀隐死了,便是皇帝死了他怕也不会有半分着急,但看他居然连额头上的汗都急出来,心里直叹,这演技实在已经臻至化境了。
冉颜哪里知道,萧颂额上的汗水是方才她与净惠单独在屋内时,他不自觉的紧张所致。
出了殿门,萧颂翻身上马,伸手道:“上马吧。”
冉颜冷冷瞪着他,想到身后的净惠,还是默默地将未受伤的左手递了出去。身子猛然一轻,整个人便被轻轻地拎上马。
她侧坐着,萧颂双手抓着马缰,这动作就像把她抱在怀里一般。
冉颜黑着一张脸,声音平平地道:“既然有马,你刚刚还让我走路?”
走路能长时间的接触,骑马虽然亲密一些,可终究时间短啊,萧颂深深地考虑了很久,才艰难做出这个抉择。
“……”萧颂讪讪笑着,“你果然跟别的娘子不同。”
这个时候,不管喜不喜欢对方,一般娘子多少会羞涩一下的吧,冉颜居然想的是这种问题。
“怀隐之事是你的诱敌之策?”冉颜不满他的避重就轻。
萧颂感觉身前的人马上就要爆发了,连忙道:“此事我不知情。”说罢垂眸,看了冉颜一眼,见她不信,又补充一句,“真的。”
“谁知道你的真真假假。”冉颜淡淡道。
萧颂心里一澟,发现自己在冉颜心里的印象好像很差,似乎也并不比桑随远好到哪里去,当下觉得,一定要不遗余力地挽回,否则背后做再多的努力也不够,“我这个人不信鬼神,所以也不会向你赌誓,但有句话叫做日久见真心。”
冉颜在颠簸的马上,愣了一下,垂头仔仔细细地分析了这句话。
冉颜的沉默,让一向淡定的萧颂心里七上八下,直到他要忍不住的时候,才听她平静带着淡淡冷然的声音缓缓道:“听起来……好像有几分真诚。”
萧颂咽回要说的话,转而道:“你能分辨出便好。”
马蹄声嘚嘚,到了平地,萧颂便加快了速度,风一般地穿过低矮的枫树林,惹得一片落叶飞扬。
云从寺的钟声悠长,很快便传出了《大悲咒》的诵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