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上元

每年年关前后总是最忙碌的时候,我要负责公主宅礼品的收取选送以及大内禁中、宗室戚里之间的往来应酬事务,直要忙到上元节后。嘉祐五年正月十八日,诸事礼毕,公主亦自禁中归来,我才抽出一天时间,前去拜访崔白等京中故友。

晚上回到宅中,照例去公主处问安,却见她房门紧闭,虽有灯光,但里面寂静无声。

我轻叩几下门,听见嘉庆子的声音自内传出:“公主已安歇了,有事明日再来禀报。”

此时晚膳刚过,照理说公主不会这么早睡,我便在门外应了一声:“是我。”

门倏地开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嘉庆子,而房中并不见公主身影。

嘉庆子请我进去,关上门才低声说:“公主一直想出门去街上观灯,今日天黑后换上我的衣裳,戴上帷帽,让张承照悄悄带她出去了。”

我蹙了蹙眉,但倒未感太意外。每年从正旦到上元,彻晓华灯照凤城,京师游人如织,最是一派升平景象。公主多年来一直想亲自去御街感受这灯市盛况,如今虽出居宫外,但有梁都监监督,她并不能随性而为,擅离公主宅。她求过梁都监多次,总被他以宫规不允驳回,她亦曾求我私下带她去,我同样不答应,因此,她一定是见我今日不在宅中,才借机易装,让张承照带她出门。

“她去哪里观灯?”我问嘉庆子。

她倒也不隐瞒,答道:“张承照跟她说东华门外景明坊有一家叫白矾楼的酒楼,里面的饮食果子味道最好,楼有好几层,在楼上观灯也方便。公主今日未进晚膳,此时多半会去那里。”

我谢过她,立即出门,跃马扬鞭,朝景明坊赶去。

白矾楼是东京最著名的酒楼,珠帘绣额,灯烛晃耀,无论风雨寒暑,白昼通夜,向来是都中贵人常去的燕集之所。到达之后,我勒马上楼,遍寻三层皆不见公主。无奈之下我走到最高层的露台处,凭栏远眺。

今日是上元张灯的最后一天,大道两侧灯火愈盛,有寻常的罗绡纱灯,有画着山水人物、花竹翎毛的五色琉璃灯,有如清冰玉壶一般的福州白玉灯,更有高达数丈,用机关活动的山棚彩灯。诸商家各出新意,竞相张挂陈列于楼前,而街上玉树明金,车水马龙,亦不乏前来观灯的贵家仕女,朱轮画毂,雕鞍玉勒,车中帘帷垂香囊,马前侍儿提香球,车驰过,香烟如云,数里不绝。

越过这五夜香尘,我望向西南方宣德楼前彩灯下的大乐场。那里编棘为垣,中间有艺人演百戏,场外游人围观,包括不少自宝马香车中走出的仕女。

此刻在场内表演的是两位壮实的女子相扑士,如相扑的男子那样,她们穿着短袖衫子,袒露出大片胸脯,在围观者的喝彩声中踢、摔、扛、抵,相互缠斗。少顷,胜负已分,胜者绕场一圈以谢观众,观众也纷纷取出财物赏给她。很快地,获胜的相扑士双手已捧满了赏钱头面,正欲走回场中,忽又有女子出列唤住她。

出声的女子随即跟上几步,先搁了一串钱在相扑士怀中,然后又拿了一枝火杨梅,巧笑盈盈地插在她的发髻之上。

那女子戴着帏帽,帽檐垂着长长的白纱,在高楼上望去也相当醒目。我定睛一看,辨出她穿的正是嘉庆子的衣裙,于是当即转身下楼,又再乘马朝她所处之地驰去。

相扑之后,大乐场内开始燃放烟花焰火,一簇簇火树银花在夜空中绽开,千百点火星花瓣旋即如雨飘落。公主将帽前面纱掀于脑后,仰首感受周遭玉壶光转,待我驰至她身边,她似有感应一般悠悠侧首,不惊不恼,于这陆离光影中含笑看我:“怀吉,你来了。”

我上前欠身行礼,因顾忌周围行人,亦不好开口唤她,只轻轻引她离开人群,再瞪了瞪紧跟过来的张承照。

张承照很有眼色,不待我出言责备已朝我长揖:“正主儿来了,小的功成身退,这就告辞。”

语罢,一溜烟地跑了。

我亦懒得管他,低声对公主道:“我们回去罢,再晚,被梁都监发现就不好了。”

公主恍若未闻,但笑道:“怀吉,我饿了。”

我告诉她:“宅中备有佳肴若干。”

“我想尝尝白矾楼的饮食果子。”

“我们先回去,稍后我遣人来买。”

“我还想继续观灯。”

“宅中亦有许多花灯。”

“可是我想坐在白矾楼上,一边吃那里的饮食果子一边看楼下的灯火。”

我无语。

她又叹了叹气:“如果现在跟你回去,不知何年才能再见到这里的人间烟火。”

她那黯然神伤的样子又让我心软下来,决定再纵容她一次。

我牵回她脑后的面纱,蔽住她容颜,然后带她朝白矾楼走去。

走到楼前,将要进门时,她却放缓了步履,频频回顾。我回首看她瞩目之处,见街边蹲着一个卖闹蛾、雪柳、玉梅、菩提叶、灯球等上元头面的小女孩。这些饰物插在一个草扎杆子上,被那小女孩有气无力地搭在肩上,而那孩子衣着单薄,脸上和手上满是冻裂的红痕,像是疲惫不堪、饥寒交迫的样子,目光呆滞,在夜风中微微发颤。

“她似乎很冷,为什么不回家?”公主问我。

我回答说:“因为她的东西没卖完罢。”

那女孩的饰物品种虽多,但用料不好,做工也不够精致,在周围卖同类商品的小贩中并无优势,估计一时半刻是不可能卖完的。

听了我这话,公主径直朝那女孩走去,问她:“把你这些东西全卖给我罢,要多少钱?”

那小姑娘双眼圆瞪,难以置信地看着公主,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报了个价。

公主立即朝我伸出手:“怀吉,拿钱来。”

我微笑着取出盛钱的锦囊,倒出银钱,准备如数付给那女孩,而公主不待我数完,已连钱带锦囊夺手抢过,一把塞给小姑娘,笑道:“都给你了,快回家罢。”

那小姑娘喜不自禁,站起来朝公主福了又福,不住道谢。公主温和地对她笑,见她头上挽了双髻,却无丝毫饰物,便反手拔下自己发髻后插着的龙纹玉掌梳,亲手插在小姑娘的头上。

那姑娘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呆立了半晌后,含泪把整个插满饰品的杆子都递给我。

我笑道:“不必给我了,你仍旧带回去罢。”

她却不答应,坚持把杆子推到我怀里,又再三谢过公主,才徐徐退去。

而现在,我瞧着手中的杆子,倒甚是犯愁,笑对公主说:“如果我拿着这一堆东西,酒楼的侍者必不会让我进去。”

公主笑着从杆子上选了几样饰物,一簇簇插在我的幞头上,然后摘下自己的帷帽,让我挑了几簇闹蛾雪柳插在她的发髻上,但还是剩下很多。公主盯着看了一会儿,又摘下一些,见有仕女经过便过去送给她们,那些女子虽感惊讶,但最后都含笑收下,未过许久,所有饰物便这样散发干净了。

“好了,”公主取过那光秃秃的杆子,往街角一推,拍拍手道,“我们可以进去了。”

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便未移步,只问她:“去哪里?”

她诧异地看我,一定觉得我未免太过健忘:“白矾楼呀。”

“唔,可是现在有个问题。”我提醒她,“你还有钱么?”

“啊?”她愕然答道,“刚才我把所有的钱都给相扑士了……”

“你呢?”她反问我。

我朝她挑挑眉,亮出两袖清风:“我的钱,不是被你抢光了么?”

她赧然低首,须臾,又抬眼看我,满怀希望地问:“除了钱,酒楼还收不收别的东西?我还有首饰。”

“还是回去罢。”我拉她朝外走,“人家不开当铺。”

她无奈,只好跟我走,但一步一回头地看身后白矾楼,依依不舍的模样。

但尚未走到车马停泊之处,便闻有人唤我们:“前面的郎君、小娘子,请稍稍留步。”

我们止步回顾,见追过来的是一位侍女装扮的姑娘。她疾步走至我们面前,裣衽为礼,然后道:“我家夫人在白矾楼上看见二位善举,很是敬佩,有意请二位上楼饮茶,不知郎君与小娘子可否赏脸?”

我尚在犹豫,公主已对她笑开:“如此,多谢了。烦请姑娘带我们上去。”

那侍女带我们直上二楼,引入一个整洁雅致的房间,其中所陈,从家具到杯盏皆一品器物,而房间分两重,各设桌椅,中间有珠帘隔开,一位年轻的夫人坐于里间,见我们入内,便起身,很礼貌地朝我们施礼。

适才听那侍女态度恭谨地称她为夫人,且她又处于这白矾楼的上品雅座中,我原本猜这夫人应是位中年以上的贵妇,却没想到她如此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跟公主年龄相仿。

虽隔着珠帘,但仍可窥见她的容颜。她脸形稍圆,肌肤微丰,双目是漂亮的杏眼,笑起来又呈月牙状,观之可亲。她穿着一身柳色大袖衣,颜色素净,很衬她白皙的肤色。衣裳色彩并不张扬,而衣料上乘,应是蜀锦,衣缘领抹上绣的四合如意纹非常精致,头上铺翠冠子后插的是白角犀梳,由此可见她身份不凡,必是出自官宦之家。

我与公主亦向她施礼,她随即请我们在帘外坐下,客气地问候几句,然后又问我们想点什么菜,公主说只想品尝一些应季的饮食果子,于是夫人低声嘱咐侍女。侍女出去传话,少顷,有人进来布菜,一碟碟地呈上橄榄、绿橘、永嘉柑、花羞栗子、干缕木瓜、菖蒲咸酸等果子,以及绿豆粉制成的蝌蚪羹、糯米做的圆子盐豉及杂肉盐豉汤,果然都是应季的上元节饮食。

这些饮食的做法与宫中之物略有不同,公主也未多推辞,与我净手之后坐下来,很高兴地准备品尝。我便像多年以来习惯的那样,先以手背触碗沿,为她试羹汤温度,觉得烫了,便取过一柄扇子扇风降温,然后又盛出少许试过咸淡,未感不妥,才将原来的碗送至她面前。待公主略尝了一两个圆子,饮完一碗蝌蚪羹,我又随手剥了个绿橘,以匙点了点桌上吴盐,在橘瓤上抹匀了,再递给公主。

那夫人一直在帘内旁观,这时候忍不住叹息,对公主道:“这位姐姐,你的夫君对你真是体贴入微呢。”

我在公主宅平居之时未必总穿公服,今日所着的也是件寻常的文士白襕,故她看不出我内臣身份,以为我是公主夫君,才有此感慨。

我大窘,又不好解释,只得低头不语。而公主也不像是急于分辩,反倒笑笑地应道:“他一向如此……姐姐的夫君对姐姐一定也是这样的罢?”

“他?”那夫人嗤之以鼻,颇带怨气地道:“若他对我有这一半好,我也不会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独坐了。”

“姐姐是独自出来的?”公主讶异道,“我还以为,你是在这里等夫君过来一同饮酒观灯。”

那夫人颦眉道:“别提了。今日他惹我生气,我一怒之下冲出去,其实走出家门的速度又不快,他居然都没有追上来……所以我索性上了车来这里,派了个人去给一位闺中姐妹传信,请她过来跟我说说话,但等了许久她都未到,幸而遇见姐姐,不然我关在这房间里,闷都要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