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杨红生日那天,系里为她搞了一个小小的庆祝,CARSON教授,他的博士生,实验室的TECHNICIAN等都送了点小玩意儿,虽然只是几美元的小东西,但别人打听到了自己的生日并且记住了,还是让杨红非常高兴的,这些年来,她还是第一次这么风光。

大姑妈发了个EMAIL,说我丈夫和女儿都签到证了,你也放心让丈夫儿子一起去签吧,咱们J签证,好签。今天是你的生日,这就算是我的一份贺礼吧。又:我在D大JOB网页上看到一个很适合你的工作,你先看看,如果合适,就把RESUME电邮给我,我帮你交到HUMANRESOURCES去。

周宁也破天荒地寄了一张电子生日卡祝杨红生日快乐,选的是一束红玫瑰,“ILOVEYOU”三个词温柔体贴地慢慢从背景中钻出来,音乐也深情款款的。不过杨红不感动,这完全是那个“故乡的云”培养出来的,不是跟她搞那段十年之痒,周宁哪知道这份酸?况且电子卡一分钱不花,想送多少张送多少张。节日生日不为杨红花钱是周宁的一贯风格,日子他还是记得,但每次都说“就把我送给你了”,那意思就是本来不做爱的,做一次就算礼物;本来就做的,就再做一次算是礼物。

PETER自己没送杨红什么,但当杨红跟班上课的时候,全班师生为她用汉语唱了生日快乐的歌,又集体送给她一张生日卡,上面有每个学生的中文签名,有的态度认真,但写得歪歪扭扭;有的还没学会走,就在想飞,思谋着写得龙飞凤舞,结果写得鬼画桃符。PETER也在上面留了言,说“感谢你对我的帮助”,杨红知道他在QUOTE她,因为在口语班的时候,杨红在全班同学送给他的卡上就写了这句,而别人都是写的诸如“嘴黄心不黄,好色不好淫”“忘记你我做不到”之类的,结果杨红的留言被全班评为“最搞笑留言”。

海燕送了杨红一套化妆品,说以后找工作面谈什么的用得上。海燕是带着杨红到MALL里去买的,因为她认识那家TIMELESSBEAUTY美容店的老板SARA,说SARA以前是北大哲学系美学专业的硕士,研究马克思主义美学。到美国一、二十年了,早已不搞美学,搞美容去了,开了连锁美容店,每周只有一天在MALL里这家露面。

SARA快50了,但保养加健身,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是自家店里的生招牌。她不光做生意,还宣传她的美容理论,算得上马克思主义美学与资本主义美容的有机结合。

SARA为杨红化妆,也教杨红怎么化,边化就边讲解杨红脸型皮肤的特征,应该如何扬长避短等等。SARA说杨红的脸型轮廓都很不错,高鼻梁,深眼窝,有西方人味道,但皮肤不似西方人那么细腻易皱,不足之处是眼睛不够有神,加上戴眼镜,把灵魂的两扇窗户半遮半掩了,最好是改戴CONTACT。

化完后,杨红看看镜子,都有点不敢相信那里面的女人是自己了,感叹地说:“化不化妆真是不一样啊。”

等海燕把买化妆品的钱付了,SARA才推心置腹地说,其实不化妆最好,因为化妆品多少都是对皮肤有害的,常年累月地化妆,就把皮肤搞坏了。护肤品用一用倒没什么,但也不是多多益善,特别是不要把自己的脸当作一块试验田,今天涂这,明天涂那。一个人看上去年青不年青,主要是她的心境年青不年青。一个心境苍老的人,不论怎么化妆,心态还是会显露出来的。人们总以为化妆使人年青,其实这是化果为因,应该说如果一个女人还有心思化妆,就说明她还在意自己的外貌,心境就不算太老。相反,即使你化得年青,即使你真的年青,如果你悲观失望,满腹牢骚,仍然会显老。

杨红知道今年是不会收到陈大龄的生日卡了,因为她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新地址告诉他,估计他还会寄到系里去。但生日那天下午,海燕拿着一张明信片,送到杨红的卧室来。“嗨,情书一封,刚到的。”

杨红笑起来:“什么人到了你嘴里就变成情人了。哪寄来的?”海燕看了一下手中的明信片,笑着说:“先找个柱子把自己靠稳了我再告诉你。”

杨红笑着,也不找柱子,径直上来抢过明信片,看了一眼,真的快晕倒了,是陈大龄寄来的!上面比平时多几句话,除了祝她生日快乐,还恭喜她到了美国。杨红读了好几遍,仍然不敢相信真的是陈大龄寄来的,他怎么会知道我在美国的地址的呢?

吃饭的时候,杨红就忍不住对海燕说:“这是我以前的一个老朋友。真奇怪,我还没告诉他我在美国,他怎么就知道了我的地址?”

海燕耸耸肩说:“可能从网上找到的。”

杨红想到自己曾在网上查找PETER,查来查去查不到,觉得陈大龄肯定花了不少功夫,到处查找,才得到自己的地址,心里一激动,就一古脑地把她跟陈大龄以及周宁三个人之间的故事都讲了出来。末了,又自言自语地问:“不知他现在结婚了没有。”

海燕说:“十几年了,肯定结婚了,而且快五十了,老掉牙了,不管他了,多颗卫星而已。不是说女人都有行星情结,男人都有帝王情结吗?”见杨红不解的样子,就解释说,“男人呢,都想跟帝王一样,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天天换一个女人;而女人呢,就想做颗行星,有一个恒星供她绕着转,又有无数的卫星绕着她转。恒星是她的中心,卫星只是壮壮声势而已。对男人来说,哪个嫔妃都一样,但对女人来说,如果没那颗恒星,再多的卫星也没用。”

杨红不由得想起陈大龄的星系理论,跟海燕刚才说的完全不同,于是说:“可是我觉得他好像没结婚呢,不然怎么会一直给我寄明信片?”

“你不也一直给他寄吗?这没什么嘛,两个人,相爱过,即使最终没在一起,也不用搞得老死不相往来嘛。”海燕看了杨红一会,说,“这么多年了,还没忘怀?”

“可能永远也不会忘怀。”

“你中他的毒太深了,没解药靠你自己是不行了,想给你上付解药,就怕解毒没解好,反而中了新毒。解药都是剧毒的,不毒解不了别的毒。”海燕想了一会,问,“你知不知道PETER的WIFE叫什么?”

杨红见她把话题扯到一边,知道她对陈大龄的故事不感兴趣,觉得自己有点太忘乎所以,只顾自己陶醉了,便收了思绪,说:“不是叫MELODY吗?”

海燕沉吟片刻,点点头:“对,那是她的英语名字,她的汉语名字叫陈韵。”

“陈韵?”杨红在记忆里搜寻这个名字,虽然有一个最直接的答案,但她不敢相信,“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她是陈智的妹妹,陈大龄的妹妹。”

杨红张着嘴,望着海燕,不敢相信这一切,原来自己的第一感觉是对的。“可陈韵是拉大提琴的,而MELODY是拉小提琴的,我在陈大龄那里看过照片的。”

“我听PETER说他们陈家三兄妹都是拉小提琴的,照片没什么嘛,我还有开飞机的照片呢。”

“你认识陈大龄?”杨红问。

“你不要把故事想复杂了,我不认识陈大龄,但我跟PETER是好朋友,所以知道一些。你刚来时,他觉得你已经忘了这事了,就没有提起。不过我看你仍然是念念不忘,所以告诉你。你可以找PETER谈谈,他是陈大龄妹夫,肯定对陈大龄很了解。”

杨红想,这就真叫山不转水转,石头不转磨子转了,你说是世界太小也可以,你说是命运安排也可以,总之,除了自己蒙在鼓里,别人都知道。杨红马上给PETER打了个电话,直截了当地说想跟他打听陈大龄的事。

PETER沉默了一会,问:“海燕都告诉你了?既然她告诉你,肯定有她的理由。这样吧,我晚上六点开车过来接你,别吃晚饭,我请你。”

晚上,PETER好像招待家人一般,做了好些个菜,弄得满屋飘香。他把杨红接过去,又扎上围裙,忙开了,说还有一两个炒菜,要等杨红来了现炒才好吃。

杨红要帮忙,但PETER不让,说今天我请客,你是客人,我来忙。杨红想问他有关陈大龄的事,他一迭声地说:“不慌,不慌,你不见我现在忙得‘借手不及’?等我忙完吧。”

杨红要借给他一只手,他又叫,“不忙,不忙,你不知道我做菜的程序,还是别帮倒忙。”

PETER终于忙完了,端上菜,很丰盛的一桌,但杨红一点胃口也没有。等PETER一落座,杨红就迫不及待地问:“他现在结婚了吗?”

PETER挟了一筷子菜,放进杨红碗里,看了她一会,仿佛在估量她能不能承受得住一样,杨红见他没有很快地否定,知道陈大龄已经结婚了。

“他结婚了。”PETER静静地说。

“什么时候结的?”

“什么时候结的重要吗?”

“可是我想知道。”杨红固执地说,感觉到自己已经有了哽咽的感觉。

PETER静静地看着她,那种眼光越发使杨红想到陈大龄。他们两人都有那种眼神,就那么一直望着你,不躲避你的目光,但又不是紧盯着你,那眼神就象一个慈爱的父亲,又象一个温情脉脉的情人,知道你心里难受,也想开解你,但又找不出开解的语言,只能怜爱地看着你,希望分担你的痛苦。

PETER看了她一会,终于低低地说:“95年结的。”

“他有孩子吗?”

“有一个女儿。”

杨红觉得心里的感觉很复杂,不能说全是痛苦,也不能说没有痛苦,好像这一切都是自己一直期待的,又象是自己一直害怕的,象是一个不愉快的梦,又象是很久以前就经历过的历史。她放下筷子,问:“你有没有他们的照片?”

PETER小心地说:“有,吃了饭再看吧。”

“我不想吃,你拿给我看吧。”那声音几乎带着哭腔了。

PETER叹口气,站起身,到卧室去拿来一本影集,放在杨红面前。

杨红一页页地翻看着,大多数是PETER和他WIFE的照片,有一些全家福,只看见陈大龄,没看见他的妻子,翻了好几页,还没有看到陈大龄跟他妻子的,就翻得有些急不可耐了,手也有点抖起来。

PETER接过去,帮她找到一张陈大龄全家的合影,放回到她面前。杨红看见陈大龄和妻子女儿的合影,应该是最近照的。他的妻子,个子娇小,模样生得不错,笑吟吟地站在右边,陈大龄站在左边,中间是一个小女孩,生得眉清目秀,更象陈大龄一些。合影照得很正规,甚至算得上呆板,但陈大龄态度安详,是一付心满意足的神情。

杨红合上影集,呆呆地看着PETER,问:“他95年结婚的?那一定是因为我94年那次在青岛跟他相遇时,让他彻底失望了。”

“别想那么多了,现在你们两个不是都过得很好吗?”

“他们幸福吗?”

PETER字斟句酌地说:“他那个人,你是知道的,当他不能忘情的时候,他会一直忠于他的感情,等在那里。他一旦决定了跟谁结婚,那就是他已经想清楚了,他会竭尽全力地去爱他的妻子和孩子的。我想,他们很幸福。”

杨红顾不得PETER就在跟前,旁若无人地让眼泪流下来,千般自责,万般悔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错过这段缘。

PETER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看着,一直到杨红痛哭出声了,才走上前来,把她揽进怀里,轻声说:“别哭了,别哭了,你哭得我心都乱了。”

杨红不知道自己在PETER怀里哭了多久,等她慢慢平静下来,就意识到这样地在PETER怀里哭,有点不对头,PETER是陈大龄的妹夫,是有家室的人,她不知道PETER怎么会上来搂住她,也许是怕她承受不了会倒下去?如果他妻子知道了,不知会作何感想。见她止住了哭,PETER放开她,拿来一些TISSUE,杨红擦擦哭红了的眼睛和鼻子,傻愣愣地坐在那里。

PETER重新坐回桌前,说:“吃点吧,我花了时间做的,不吃对不起我。”

杨红也坐回桌前,不好意思地说:“其实应该为他高兴才对,不知为什么,反而哭起来。”

“对,应该为他高兴,来,吃点菜庆贺一下。”

杨红笑笑,开始慢慢地吃起来。好像刚才那一哭,把这么多年积存的眼泪都哭掉了一样。她看见PETER胸前有一大块水渍,知道那是自己方才的杰作,好像一直在那里提醒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一样,脸有点红,小声说:“你的衣服都弄脏了,把它换了吧。”

PETER低头看了一下,笑着说:“挂着块奖章还不觉得呢。”说完便顺从地站起身,进卧室换了件T恤。

“他等过我吗?”杨红不抬眼睛地问。

“等过。我跟MELODY谈恋爱的时候,他已经结婚了,是MELODY告诉我的,”PETER笑着说,“MELODY讲给我听,主要是考验我一下,讲完了,必然要问,如果她是有丈夫的人,我会不会这样等她。我说我不等。MELODY就会跳过来拧我,然后我就告诉她,我不等,我会去把你抢过来。”

杨红又觉得心痛:“那他为什么不给我写信,也不给我打电话?”

PETER耸耸肩:“他那一代的人,我也不太懂,可能觉得你有丈夫,他不好拆散你们。如果你想离开你丈夫,你自己会离开的。如果你是在他的影响下离开的,他会一辈子内疚的。所以他能做的,就是等。”PETER想了想,说,“你虽然比他小很多,但你跟他是一类人,你应该能理解他。像他现在有妻子,你会不会写信给他,说你爱他?”

杨红想,我也不会的,我也只能远远地、默默地爱着他。她想到陈大龄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让她有办法找到他,他只是在等待她愿意走出婚姻的那一天。而自己那次在青岛却给了他那个错觉,杨红检讨说:“也不知那时候为什么那么爱面子,觉得他一直是在同情我,就抢着为他介绍朋友,好让他知道我已经放开了他。我从来都不敢相信他爱我,他条件那么好,身边有那么多爱他的女人,他怎么会看上我呢?”

“其实女人那种无怨无悔、如痴如醉、飞蛾扑火一般的爱,是很让男人动心的,有时候什么原因都没有,就是因为那份爱,就可以打动一个男人的心。”PETER恳切地说,“其实你为他介绍朋友,也许是件好事,使他终于下定决心。不然老那样等着,对他也不公平。不能成为夫妻有时也是一件好事,至少不会因为家务琐事吵架吧?”

“他们吵架吗?”PETER说:“不知道,我跟他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他们吵架也不会让我看见。不过,他也有脾气的,你不要把他当成一个神。都是人,都有人的缺点。你没听说过吗?TOERRISHUMAN,TOFORGIVE,DIVINE。有时为教育小孩的事,他们两个人闹得不愉快也是有的。我大嫂性子急,恨不得一下就把女儿培养成大音乐家,大书法家,大运动员。太急了,有时会敲女儿几下。大哥是很不赞成打小孩的,有时两人会争几句,然后你不理我,我不理你。”

杨红想象不出陈大龄发脾气或赌气的样子,但她相信PETER的话,因为她跟陈大龄的接触其实是很少的,而PETER既然是他的妹夫,跟他在一起的时间肯定多过她。她在心里安慰自己说,也许没有终成眷属真的是一件好事,如果我成了他的妻子,那跟他闹得不愉快、他不理我的时候,那不是比死还难受?

“爱情并不一定都以婚姻告终,也不一定要以婚姻的形式来保持,爱可以是各种形式的。这是我初恋的女人告诉我的,我一直奉为至宝。”PETER说。

“你的初恋不是MELODY?”

“不是,她是我的老师,比我大很多,但你知道的,很多男人恋上的的第一个女人往往是比他们大的。我那时是全心全意地爱上了她。她很漂亮,很优雅,尤其可贵的是她很聪明智慧,幽默风趣,有生活的阅历但不看破红尘,经历了很多挫折但不消沉。她很善解人意,乐意帮助别人,我的同学有心事有苦恼,都愿意去找她。她教我翻译课,中英文都非常棒,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人,一下就被她迷住了。上课的时候总是一眼不眨地看着她,心里除了崇拜就是爱慕。”

“她那时结婚了吗?”

“她当时已经结婚了,还有孩子,但我什么都不在乎。我想方设法地接近她,把她那门课学好,引起她的注意。她肯定早就觉察了,因为我那时肯定满脸都写着‘爱你’,我看她的眼神肯定把什么都透露了。我还找机会到她家里去,向她请教问题,帮她干活,爱她的女儿,恨他的丈夫。”PETER摇摇头,自嘲地笑笑,“总之,一个初恋少男能做的一切我都做了。”

杨红好奇地问:“那后来呢?”

“后来,我终于鼓足勇气表白了我的爱,因为是用英语写的,所以胆子比较大,写得很动人,把自己都感动得热泪盈眶。她当然不会接受,她说相信时间会让我忘掉一切。我认为她是担心我们的年龄差异,所以我写了很多信,花了很多时间去说服她。在她生日那天,我送了一张明信片给她,我现在都还记得,那张卡上是两个胖乎乎的熊猫,背对观众坐着,一只熊猫的手抚在另一只的背上,很有点夫妻恩爱、白头谐老的意境。上面写着:Lovecandoeverything.”

杨红觉得眼里有点潮润润的,轻声问:“把她感动了?”

“可能感动了,”PETER微笑着说,“她约我见了一面,那是她唯一一次约我见面。我还记得是在学校那个美丽而幽静的湖边。她坐在我对面,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目光如水,象圣母看着她唯一的儿子。我问她:Doyouloveme?她微笑着说:Definelovefirst.我没有definelove,因为我已经知道答案了。不过我还是固执地说了一遍:Lovecandoeverything.然后她把我那张明信片还给了我,她把我那句重抄了两遍,不过两句都改动了两个字,所以明信片上面有了三句话:Lovecandoeverything.Loveisnoteverything.Lovecantakeeveryform.”

“后来呢?”

“后来?”PETER看看那幅《无名女郎》,“后来就遇到了MELODY,爱上了她,再后来,就结婚了。”

“那你现在还想不想那个初恋?”

“那就得先跟想字下个定义了。”PETER笑笑说,“如果说想就是要在一起,做成夫妻,那早就不想了;如果说想就是记得这个人,会为她的高兴而高兴,为她的忧愁而忧愁,那就是还想着。”

杨红突然想到什么:“是不是海燕?”

“是谁重要吗?重要的是明白了Lovecantakeeveryform。”

杨红想了想,觉得有一个办法测出PETER究竟更爱谁,就问,“如果你的初恋和MELODY同时掉进水里,而你只能救一个人……”

PETER笑着乱摆手:“好了好了,你饶了我吧,怎么你们女人都喜欢用这种难题考我们男人呢?这是个DILEMMA,没有正确答案的,救了谁,都会为那个淹死的痛苦,这不仅仅是对那个女人的热爱,这是对生命的热爱。就算两个女人我都不认识,我还是会因为救不了其中一个痛苦的,那我只好把自己淹死了谢罪。所以如果是我,我事先就教会所有女人游泳,教不了所有女人,至少教会我爱的女人、我认识的女人游泳,那她们掉水里也好,跳水里也好,都能把自己救上来。”

“你听没听说过这样一句话:‘Lovecantakeeveryform’?”杨红试探地问海燕。

“肯定听说过,某本书上的,但想不起来在哪看见的了。”海燕想了想,“这听上去有点阿Q呢,称得上是LOSER的哲学。”

杨红有点失望,看来海燕不是PETER的初恋。“为什么是LOSER的哲学呢?我觉得这句话说得很好,有时爱情就是这样。”

“这不明摆着是两个相爱的人做不成夫妻才说的吗?如果做得成,早就TAKE那个两人都巴巴地想TAKE的FORM了,还管他EVERYFORM?”海燕看看杨红,笑着说,“看来你不喜欢这个名词,那就换一个,叫27度哲学,或者叫平凡人哲学,可能好听些。”

“为什么是27度?哲学还有温度?”

“听说27度是恒温,人若如此,无悲无喜。有的人生哲学就是尽力使你的生活恒温,无悲无喜。太高兴了,就给你泼泼冷水;太痛苦了,就给你洒洒阳光。PETER把这种哲学叫做平凡人哲学,这个平凡不是用作形容词,而是用作动词,意思是使人的生活平凡化的哲学,跟27度是一个意思,就是教人胜不骄,败不馁,赚了钱往前看,亏了本往后看,吃不到的葡萄说它是酸的,无所求就无所惧。”

“那你是不赞成这种哲学的罗?”

海燕说:“怎么不赞成呢?我这一生,失败的时候是大多数,所以把这哲学运用到熟能生巧的地步了。不过这种哲学最好是失败了再用,不然连追求都没有了。”

杨红觉得从海燕那里,是不可能问出她是不是PETER的初恋的了,就换了个话题:“你觉得PETER是不是为了安慰我,才说陈大龄爱过我,等过我?”

海燕听了杨红的问题,有一会没啃声,然后说:“这个问题其实只有陈大龄能回答,我们说的都只是推测。”

“但是我不能去问陈大龄,他已经结婚了。”杨红说,“就算我敢问他,他也可以因为想安慰我而撒个谎,说他爱过的、等过的。”

“如果是这样,那你问我也是没用的,我说他爱过等过,你也会觉得我在安慰你。只有你说了算,你认为他爱过你等过你,他就爱过等过,你不相信这一点,那他无论怎样爱过,你也没得到他的爱。爱情有点象月亮,它自身是不发光的,没有太阳光的反射,你可能根本看不见它,因为爱是个抽象的概念,需要用别的东西来表达,来象征,来证明。语言是一种表达方式,象征也是一种表达方式。但爱的语言是丰富多彩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语言。两个讲不同的爱的语言的人,也许就没法沟通,就没法理解对方的爱。

象征的手法也是多姿多彩的,可以用行动来象征,也可以用物质来象征。同样是爱,有的人会用玫瑰来象征,有的人会用汽车来象征。象征的方法不同,两个人也是没法感受领会对方的爱的。最好的例子,就是男人和女人在表达爱情方面,常常使用不同的语汇。男人可能会用性的冲动来表达他的爱,但女人可能就不认为那是一种爱。所以男女都需要学习掌握对方的爱情语汇,才能体会到对方的爱。

爱和被爱都是精神上的享受,如果你认为你没有被人爱,那你就没有享受到爱。即便他在那里爱你爱得地动山摇,你也感觉不到丝毫震荡。爱需要体会,有时需要厚颜无耻地去体会。但人往往不能做到这一点,因为人们害怕自作多情,怕会错了意思,自己没面子,更怕自己不仅会错了意思,还拿出了回报,那就既伤面子又伤心了。

对一个你不在乎的人,也许你会厚着脸皮去体会,无中生有地认为别人在爱你,因为你从思想上并不在乎,你从行动上也没有回应,你只是那样认为一下,即使体会错了,也没有什么损失。但如果是一个你很在乎的人,是一个你自己已经爱入膏肓的人,你会变得非常不自信,因为你太希望得到他的爱,你就不敢相信他爱你了。即使他是在爱你,你仍然希望他不断地用语言、行动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来向你证明。

PETER是在安慰你,还是说实话,实际上并不重要,因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他说的是实话,你也不能去跟陈大龄恢复那段爱。爱过没爱过,等过没等过,都不能改变现实。所以,你有什么必要去查证落实他究竟等没等过你呢?你认为他等过,你就被他爱了四年;你认为他没等过,你就没被他爱这四年。

作为一个旁观者,我相信他等过了的,像他那样的男人,数量不是首要的问题,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有很多女人。他可能更看重爱情的质量,他希望得到一份终贞不渝的爱,而这个爱,不仅仅是爱他的外貌,他的才华,更重要的是爱他这个人,是爱他的人格,他的生活方式,他对爱情的追求。他是个聪明智慧的人,他当然能体会到你是这样爱他的,即便他失去了他的外貌,即便他永远没有展露他才华的那一天,你仍然会爱他,只要他为人处世的方式方法没变,只要他对待爱情的态度没变,你都会爱他。不是这样吗?”

杨红点点头,说不出话,但海燕说的,的确是她的心声。

“女人老觉得男人爱女人,就只能是因为她们的外貌,可能很多男人是这样,但不排除有些男人不是这样。有的男人更喜欢各方面都比较平衡的女人,而不是只有惊人外貌的女人;有些男人更喜欢一个有内涵、跟他们有共同语言的女人;有些男人更喜欢事业上对他们有帮助的女人;有些男人更喜欢贤惠善良的女人;有些男人更喜欢一个各方面都不如自己的女人。人上一百,种种色色。有一百个男人就有一百种爱的理由。我觉得象陈大龄这样的人,既然他自己比较全面,他可能更喜欢一个各方面都不错的女人。既然你各方面都不错,又那么傻呼呼地、全心全意地爱他,他又不是没眼睛,难道会看不出来?你应该相信他爱过你呢。”

“可我觉得他看我的时候,眼睛里从来没有男人看他们心爱的女人的那种眼神,就是别人说的—色迷迷的神情。”

“可能是你太希望他色迷迷了,所以老觉得他不够色迷迷。”海燕笑起来,“什么样的眼光叫色迷迷?你那会可能根本没胆量细看他的眼睛,而且也不是每个男人都一天到晚在想着那件事的。男人爱女人爱到一定地步,也会产生敬畏感的,觉得对她色迷迷是对她的不尊重。

当然对我这番话,你仍然可以当作我是在安慰你,思维一旦成了习惯,是很难改变的,那就算我白说。”

杨红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其实很多时候还是愿意相信他爱我的,只不过他一下乡就没消息了,觉得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不爱我。”

“你没有从他的角度来想这个问题,做第三者对他那样的人来说,思想负担是很沉重的。他不一定害怕社会舆论,但他害怕自己的良心。他那样的人,不想给任何人带来痛苦,不想伤害任何人,所以他不能破坏你们的婚姻,他只能让你自己来作决定。

而你恰好跟大多数人一样,是摸着石头过河的。你踩着周宁这块石头,用另一只脚去探陈大龄那块石头,如果踩稳了,就把重心移到他那块石头上去,如果他那块石头不稳,你还是会老老实实地呆在周宁这块石头上的。我觉得陈大龄做得对,他没有来带你走,而你就的确没离婚,说明没有他,你跟周宁的婚姻还是可以维持下去的。你没有想一想,这样摸石头过河,是对这两块石头的不公平?”

“真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杨红低下头,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如果你当时跟周宁是过不下去了的,是非离婚不可的,那你就不会管陈大龄是不是在等你,也把婚离了。特别是在你清楚地知道周宁不会自杀的时候,你仍然没有离,那就没办法了,只能说你是一个不会游泳的人,你要过这条河,就一定得依靠一个男人,既然已经踩在周宁这块石头上了,既然陈大龄那块不稳,你只能死守着周宁,至少保住你的既得石头。所以你的问题不是这两块石头稳不稳,而是你自己不会游泳。你要想不为爱情受苦,只有学会自己游泳,那么,你一旦发现自己不爱周宁,你就会放弃周宁这块石头。即便最终发现陈大龄并没有等你,即便根本没有陈大龄,你仍然可以安全地游过河去。”

杨红想了想,说:“你说得对,我的关键问题是不会游泳。那时周宁追我的时候,我知道我并不爱他,但因为没有别人追,而同寝室的人又都有了男朋友,所以就匆匆忙忙结了婚。爱上陈大龄,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爱,但我很怕自己配不上他,不敢相信他的爱。跟周宁这么多年在一起,也是因为不会游泳,只能苦苦守在一起,活得太累了。不过,怎么才算会游泳呢?看破红尘?独身?”

“看破红尘也好,独身也好,都不算会游泳,只是站在此岸,看着彼岸,同情那些在河里挣扎的人,但自己不敢下水。我也不知道怎么才算会游泳,但至少要下水,不下水怎么游泳?所以要敢爱,要相信世界上有人会真正爱你的,也许你永远没遇到这样一个人,但那并不表明你不该期待,因为他可能只是在世界上的一个什么地方等着,机缘还没让你遇到他,说不定哪天就遇到了。就算临死也没遇到,也不证明这个人不存在,只是没遇到而已。”

“那就是说,一个人要不怕独身,哪怕自己一个人过一生,也要相信世界上是有人会真正爱自己的?”

“独身不独身就要看个人的情况了,人结婚不一定是因为爱情,就像爱情不一定导致婚姻一样。我只是说人在感情上不应该依附于别人,不能因为没人爱就觉得自己不值得人爱,就活得难受。也不能因为自己爱一个人,可是没得到他的回爱就痛不欲生,失去生活的乐趣。爱情不仅仅是被人爱,爱人也是爱情。没有得到爱,不等于你不能爱人。

母爱伟大,就是因为那是强者的爱,是不计较回报的爱,母亲爱孩子,是因为她的孩子值得爱,是因为她的爱能使孩子幸福,是因为她要爱,不爱就不成其为母亲,不爱就难受。明智的母亲会以孩子的幸福作为他对自己的报答,只要孩子幸福,她就是开心的,有没有回爱都无所谓。

像你这样多愁善感的女人,在感情上常常有很强的依附性,为情而生,为情而活,无情不欢,无情不活。实际上,女人在感情上应该自爱爱人,首先是感情上不依赖于别人,有没有男人爱都能健康充实地活着。就算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爱你,也无损你之风采。没有人爱,只说明你没遇到那个爱你的人,只说明你遇到的是不懂得欣赏你的人,并不能说明你不值得爱。就是一幅名画,也不是人人都欣赏的,更何况我们这些平凡的女人呢?有人欣赏,是我们的幸运;没有人欣赏,是那些不欣赏的人的损失。女人的价值,用不着一个男人的爱来衡量,你尽可能地完善你自己,至于谁来欣赏,就该欣赏的人去操心了。

女人爱这个世界,爱生活,当然也爱男人,爱那个值得她爱的人,爱那个爱她的人。如果刚好两情相悦,那最好,相爱会使双方的生命更丰富美好。如果自己爱对方而对方不爱自己,那个所谓的对方也就没有什么好爱的了。不懂得欣赏你的人,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可是怎么样才知道对方爱不爱自己呢?”

海燕笑着在空中画个大圈:“你这个问题又把我们绕回去了。”

杨红觉得肖娴这一段时间打扮得特别青春,衣服都是那种最能突出三围的,衬衣的钮扣也似乎没扣最上面那两颗,不过后来杨红发现那是错觉,因为肖娴的衬衣上根本就没那两颗,扣子从领下五寸处才开始。肖娴说现在就兴这样的,要给人看点乳沟。

“打扮得这么性感,是不是想电晕那些老美呀?”杨红说了,又觉得吃惊,怎么现在自己也是开口闭口“性感”啊“电晕”啊什么的,想一想,又觉得没什么,跟肖娴不说这个,还说什么,说世界革命?

“电那些老美干什么?二十郎当岁的嫩口,不好吃,而且也不懂咱们这些J2的难处,光玩不想结婚,不干。”肖娴嘻嘻笑着说,“不如电老美的老师。”

“你说PETER?”杨红笑着说,“人家不是有老婆吗?”

“老婆嘛,能耐也就顶个电视遥控,出了三米之外,就没戏了,连弯都不能拐。”肖娴压低嗓子说,“像他这样的男人,是最容易打野食的了。有老婆,尝过女人的滋味,做爱做了几年,养成了习惯,突然一下做不成了,他能不想?而且你看他精力那么充沛,如果他不是天天在想做爱你把我名字倒着写。”

“我看班上也有不少美国女孩喜欢他呢,下了课都围着他问问题,搞得他抽烟的时间都没有,总叫我在那里挡驾,他好到外面去抽烟。”

“中国男人不喜欢美国女孩,她们都是身经百战,不知跟多少人搞过了,本来那地方就大,再加上乱搞,早就松得一塌糊涂了。男人可不喜欢松松垮垮的女人,他那东西放进去没个包着裹着挤着的,空荡荡难受。男人为什么喜欢处女?不就是因为那地方紧嘛。我这些年不生孩子,就是不想把那里搞松了。现在即使要生,我也要剖腹产,横着切,只有一道小小的疤,穿比基尼都没问题。”

杨红也是剖腹产,但那是因为医生说有剖腹产指证,不动手术不行,根本没想过什么松不松的问题,也没想过比基尼的问题,只要孩子能平安生出来,就算是在肚子上打个大叉她都没意见。她咕噜说:“还没听说过这种事呢。”

“你不知道?别人法国女人早就是这样的啦,能不生就不生,所以别人国家出生率低。法国女人实在要生,就剖腹产,生完了不喂奶,免得把下面搞松了,把奶搞垮了,男人不喜欢。”

杨红听得龇牙咧嘴,怎么法国女人为了男人连孩子都不顾了呢?

肖娴说:“而且象PETER这个年龄的男人,最喜欢的就是成熟的中国女人,有经验,不用教;温柔,不象美国女孩那样要占上风。”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杨红觉得肖娴说“成熟的中国女人”的口气就像是在说“肖娴”两个字一样,稳操胜券得很。

“同志,我是干什么的?我在国内是艺术系办公室的主任,算了,实事求是一点,副主任。艺术系的人,哪个不是风流倜当的情种?爱情一段接着一段,情人一个跟着一个。没办法,搞艺术的人,没有激情就没有灵感,没有性冲动就没有创作冲动。”

杨红觉得背后议论PETER不大好,但忍不住又很想知道肖娴的电晕计划进行到哪一步了:“那你—,我是说,你和PETER—”杨红好奇地问。

肖娴嘻笑着说:“他已经被电晕了。”

“是不是他上课时爱盯着你看?”

“那到不是,看算个什么?你怎么知道他是在看谁?我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会为他看我两眼激动?你知道的,他这个人献起殷勤来,是很厉害的。他经常请我吃饭,载我去超市和教堂,我一说要办加拿大移民,他就帮我找网址,还打印了很多材料给我。而且—“肖娴卖个关子,等杨红催她。

“而且什么?”杨红一面问,一面在心里责备自己太无聊了。

“呵呵,这么说吧,他卧室里的床是张FULLSIZE的,就是那种一个人睡嫌大,两夫妻睡嫌小,两个偷情的人睡正好的那种。一句话:英雄难过美人关。”

杨红听了这些话,觉得很难受,她不愿相信PETER是这样的人,但想起那天PETER把她拥在怀里的事,她又觉得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他能把我抱在怀里,他为什么不能跟肖娴上床?对于我,他可能还有一点顾忌,因为有他大哥隔在中间,对于肖娴,他就没这个顾忌,不过是一个对他投怀送抱的女人,他喜欢不喜欢她,都可以跟她上床,男人嘛,有几个是为了爱才上床的?都是为了上床才装出爱来的。

也许是因为陈大龄的原因,也许是对PETER有好感,杨红宁愿相信肖娴是在瞎讲。请吃饭没什么,肖娴跟的课有中午12到1点的,上完课,PETER请她吃个饭,也不算过分。用车载她去超市教堂什么的,也不稀奇,因为PETER经常载这个那个去这里那里的,他现在只教书,不修课,比一般学生事少,他也爱帮别人,肖娴如果叫他帮忙,他肯定不会拒绝。杨红自己也叫他帮过忙,只不过不太好意思老麻烦他。

杨红想不明白的就是肖娴怎么知道PETER卧室的床是什么样子的,杨红去PETER那里的时候,每次都见卧室的门是关着的,PETER也从来不请人参观他的卧室,好像里面藏着个人一样。

本来杨红是倾向于相信PETER的清白的,但TRACY来了封EMAIL,就把她的倾向彻底扭转了。TRACY的这封EMAIL,没有什么值得拈掉的字,杨红看完了觉得很奇怪,不知道TRACY是个什么文风,没什么事的时候,一路骂骂咧咧的,真有了丑恶的事了,反而把语言纯净得象蒸馏水了。莫非事件太丑恶,把文中的骂字全吸收了?

TRACY在这封E中报告说,据一个可靠的SOURCE说,ONCEUPONATIME,朱PETER的老婆是学PHARMACY的,就业前景很乐观,而朱PETER学的是文学,就业前景很悲观,所以前景悲观的朱PETER就盯准了前景乐观的MELODY,死打烂缠,一顿猛追,追上了,结了婚。婚后很顺利地跟着MELODY办绿卡。听说那段时间,朱PETER还是按捺着,人模狗样地做着好老公。可他老婆不能生小孩,而朱PETER非常爱小孩,他大约是伤透了心,等拿到工卡后,朱PETER就开始不安分,有了不少风流韵事。他老婆曾提出离婚,他不肯,想等绿卡彻底搞好了再离。听说他老婆为这些事都闹出病来了,可怜的女人。

最后TRACY特别警告杨红说,朱PETER就是这样一个人,你跟他玩玩可以,千万不要动真情。

杨红想,怎么又成了我跟他玩玩呢?你不是一直把朱PETER当作你自己的追踪对象的吗?一旦发现朱PETER不是好人了,就又推给我了?

看了TRACY的EMAIL,杨红心里凉透了,对自己说,幸好我既没跟他玩玩,也没动真情。但她觉得这个幸好有点不真实。自己其实是真的喜欢PETER的。就算是知道了他有WIFE,自己还是喜欢他的,他跟他WIFE之间可能关系并不好,因为他呆在这里,平时也没见他老婆来,也没见他去看他老婆。而且自己这种喜欢,并不是要做成夫妻的那种喜欢,只是把他当一个跟陈大龄一样有人格魅力的男人来喜欢,甚至有点当作自己的家人来喜欢。

但如果是象TRACY说的这样,朱PETER就不仅仅是个婚姻不幸的男人了,完全就是个投机取巧的爱情骗子。一个女人为了绿卡结婚,就已经让杨红鄙视了;一个男人,为了绿卡结婚,就更让她不耻。杨红虽然想尽一切办法替朱PETER开脱,比如说他是学文科的,根本没办法在美国找到工作,更不用说绿卡,他要待在美国,只能靠女人。但她还是没法说服自己,难道一个人非得留在美国不可吗?他不可以回中国吗?再说,就算你非呆在美国不可,你又只能靠女人来解决绿卡,那你也可以在婚后对她好一点啊,就算是知恩图报吧?怎么能象一条冻僵的蛇呢?一醒来就对自己的恩人咬一口。想到他骗的不是别人,正是陈大龄的妹妹,杨红就觉得他象是骗了自己家里人、骗了自己一样。

再见到朱PETER的时候,杨红就觉得他有点象个婚姻骗子,爱情骗子。有一次,杨红忍不住问:“是你WIFE帮你办的绿卡?”

PETER点点头,问:“你INS的?问这干什么?搞移民调查?”

“只是问问。”

PETER说:“她学PHARMACY的,我学文学的,当然是她办我,不是我办她。”

“听说她提出离婚你不肯?”杨红问完这句,就有点后悔,我凭什么问他这些私人的问题?他待会不光不回答,还骂我打听他的隐私,叫我如何下台?

她看见PETER仿佛被电击了一样,脸色惨白,表情木讷,只盯着她,好像在揣摩她到底掌握了多少事实一样,好一会,才说:“你消息真灵通,连这都打听出来了?你是不是一直在暗中调查我啊?你对我感兴趣,可以直接问我嘛,对你我保证特殊对待,有问必答。你说得不错,她提出过离婚,但我没有答应,”说了,又试探地问,“不肯离婚,应该不算罪过吧?”

杨红心想,那就要看你是为什么不肯离婚了:“为什么人人都想留在美国呢?为了留在美国,不惜任何代价,名誉、自尊,什么都顾不上了。”

朱PETER恢复了常态,笑着说:“这个问题,我刚好有个朋友在写一篇论文,就是研究中国人为什么选择留在美国的,你可以跟她去谈谈,你会发现理由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不是一句两句话说得清楚的。”想一想,又问,“你想不想留在美国?”

“我想留,也会靠我自己,不会利用别人。”

“那好啊,很有骨气嘛,”朱PETER仍然笑着,好像听不出杨红的话中话,“如果你想留在美国,那你现在就要开始作打算了,因为你只有半年,可能最好的办法是先延长一段时间,再利用这段时间找个比较稳定的工作。如果现在就想一步到位,可能有点困难,搞不好两边都丢了。你这个专业还是比较好找工作的,当然要想找个副院长干,也是很困难的。”

杨红还没有想这么深远,听他一说,觉得他算得上老奸巨猾,脚踏两只船,能利用的利用,能隐瞒的隐瞒。但她又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先延长一段时间倒真是一个办法,不然把国内的一切都放弃了,在这边却找不到工作,那不是搞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到那时,两边都没了工作,该怎么办?杨红安慰自己说,反正我这不是欺骗某个个人,最多算是欺骗学校,但学校也不会受什么损失。

杨红当晚就给周宁打了一个电话,跟他商量延长的事。周宁想了想,说还是先别办吧,你明年不回来,提干没希望了,房子要退掉,我到了美国又能干什么?打工?我可不想一辈子呆餐馆里打工。

杨红很生气,说你不能考G考T读个硕士博士的,毕业出来找工作?

周宁闷闷地说:“我这个人有几斤几两,你又不是不知道,考个H大的硕士研究生,都考了好多回没考上,现在奔四的人了,还读得进书?”

“我ROOMMATE都奔五的人了,还在读书呢。为什么你就总想到你自己呢?不想想儿子,他在中国读书多累?”

周宁顶撞了一句:别人的儿子都在中国读的书,也没见谁累死掉了。

杨红生气地挂了电话,决定不管周宁想什么,先跟CARSON教授谈谈延长的事。

杨红没想到“故乡的云”会写EMAIL来讨伐她,也不知道“故乡的云”从哪儿弄到她美国这边的EMAIL地址的。

“故乡的云”在EMAIL里追述了她跟周宁的那段情,基本上跟杨红从山云之间的EMAIL猜出来的一样。然后“故乡的云”抱怨说,四年前,在杨红的淫威之下,周宁不得不疏远了她,但她不怪他,甚至更爱他,因为那说明他是一个有家庭责任感的男人。四年来,她一直爱着周宁,为他连婚都离了,他是她生活中唯一光明美好的东西,他的爱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力量。前几年,周宁还断断续续回她一些EMAIL,但最近完全销声匿迹了,电邮不回,电话不回,将她抛在一个痛苦的深渊。

杨红看到这里,唯有苦笑,周宁是云生活中“唯一光明美好的东西”?杨红想到自己跟这个光明美好的周宁共同度过的那些年月,认定“故乡的云”是在搞笑。想到自己现在也能对生活中的烦恼幽它一默,杨红觉得很自豪。真的跟海燕说的一样,你能从自己的烦恼中看到幽默之处了,就同烦恼拉开一段距离了,因为只有站在一定的距离之外看自己,才能看到自己烦恼之中的幽默,所谓苦中作乐是也。苦中都能作乐了,更何况甜中?

等杨红再往下看,就忍不住义愤填膺了。“故乡的云”说她明察暗访,才知道周宁断然不理她的原因是因为要出国了。“故乡的云”字字血、声声泪地控诉杨红摧毁了一段美好的爱情,说你们的婚姻早就死了,为什么还抓着周宁不放?现在还要把他弄到美国去,以这种卑鄙的方式来斩断我们的恋情?最后云带点威胁地说,你也是个明白人,如果我把这事捅到H大和A大去,对大家都没有什么好处。

杨红看到最后这句,气得浑身发抖,心想,你“故乡的云”不好好在故乡飘着,手伸到美国来干什么?你有本事你出国呀。真是欺人太甚,比上门行凶还狠,简直是万里追杀,还让不让人活了?杨红立即就打了个电话给周宁,责问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把我在美国的EMAIL地址给你那个“故乡的云”?

周宁委屈得很,说我哪里有把你的电邮地址给她?我有病哪?从你发现了我们那些电邮起,我就跟她分手了。但她纠缠了几年了,动不动就说要捅到学校去,我有那些电邮掌握在她手里,我有什么办法?只能敷衍她,我这不是为你好吗?知道你是当干部的人,怕影响不好,我一个平头百姓,我怕个X。她说了,是从网上找到你的下落的,谁叫你把自己摆在网上呢?

杨红不信,心想,我什么时候把自己摆在网上了?周宁为了开脱自己,又在撒谎。不过,她还是把自己的名字打进GOOGLE,一查,还真查出不少个杨红,自己的也在其中。一个是H大的网站,在她那个院的网页上,专门有她杨副院长一页,还专门说明她目前在美国A大做访问学者。另一个是A大的网站,她的名字赫然列在CARSON教授的网页上,从A大的ONLINEPHONEDIRECTORY里可以查到她的电话号码,东亚中心的网页上甚至有她的照片。

杨红惊呆了,彻底服了这个GOOGLE。你要找一个人的时候,你总也找不到他,GOOGLE会回给你一大堆乱七八糟、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你要隐姓埋名的时候,它却一下子就把你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杨红搞不懂GOOGLE是个什么服务宗旨,好像也是以搞笑为目的。

这事搞得她六神无主,趁中午吃饭的时间就把云山之恋和“故乡的云”万里追杀的事告诉了海燕。

海燕听了,不解地问:“你怕什么?怕她告诉H大和A大你丈夫跟她写过一些风花雪月的电邮?H大那边我不知道,A大这边有谁对这种事感兴趣?就算感兴趣,又会怎么样?无损你一根毫毛。”

“别人会笑话我嘛,说我的老公不要我,要这么个女人。”

“先不要说你们两谁比谁强,也不说你老公现在究竟要谁,就说一点,你老公是女人鉴赏家?他不喜欢的女人就没价值了?他要了谁,谁就有面子了?就算他是国际公认的女人鉴赏家,你都要问一下,这个国际公认又是谁公认的。我们两个现在马上就可以搞一个网站,说我们是国际男人鉴赏协会,把普天下的男人评价一通。不要把丈夫当成衡量自己的砝码,一个女人的价值不是由她丈夫称出来的,是她自身的重量。鲜花插在牛粪上,鲜花就变成牛粪了?枯草插在金瓶子里也还是枯草。”

杨红说:“我最不明白的,就是那个故乡的云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周宁到底看上了她哪点。”

海燕笑着说:“你想知道这一点,为什么呢?想把自己改造成云那样的人,好吸引住周宁?如果周宁喜欢母牛,你也把自己改造成一头牛?”

杨红从来没想明白过自己为什么要知道那个“为什么”,不过现在想来,海燕说得好像也对。

“就是有点不服气,想要争赢。”

“我不是周宁肚子里的蛔虫,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不过我想,故乡的云吸引周宁的地方,第一就是她不是他的老婆,如果是,如果在一起过了三年五年了,早就没兴趣了。距离产生美,你没听人说远是亲家,近是冤家?第二,周宁可能从来没有被人这么虔诚地爱过,刚开始可能是嗅出云对他有意思,就鼓励她、引诱她把心摊开在他面前,写信只是为了搞清楚云究竟爱没爱过他,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搞到后来,要么是他自己也有点弄假成真,要么是骑虎难下,只好往下走。但真正到了要在云和你之间选择的时候,他也认识到两个人的差异,所以他最后还是选择了你。云的EMAIL不正好说明周宁并不爱她吗?其实真正可怜的是这个云,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周宁身上,不管周宁自身价值如何,至少周宁并没有动多少真情。”

“也不知道这些女的都怎么想的,什么不好做,偏要做第三者,去插足别人的家庭,做这种不道德的事。”

“你这是典型的守城人的口气,如果你是攻城一方,你恐怕就不是这个理论了。你现在已经打下了周宁这座城,就有点怕别人来夺走了。一旦你爱上了别的城池,如果你有足够的勇气去攻打的话,你的立场就会变了,你会说‘真情无罪’。不要忘了,陈大龄当初也算是一个第三者,你觉得他不道德吗?”

杨红当然不觉得陈大龄是不道德的,本来想说“我们那不同,我们是真心相爱的”,但想了想,没说,因为这样说跟海燕说的“真情无罪”是一个意思,海燕笑着说:“骂人之前,一定要先把听话的人摸透,不然就很可能把对方骂个狗血淋头。”

杨红笑起来:“除非你是个第三者。”

“我刚好就是,当然不是现在,现在我是响当当、硬棒棒的第二者了,十多年前了就转了正,或者说解决了职称问题了,不过并没有成就感,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恨不得辞职不干了。”

杨红有点为刚才自己那样偏激不好意思,就问:“那你跟你丈夫谈恋爱的时候他还没离婚?”

“离了就不叫第三者了。那时候我们在一个进修班读书,我也知道他是结了婚的,但隐隐约约觉得他挺喜欢我的,我也挺喜欢他。刚开始还没想到要把他挖过来,只是好奇,想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像我感觉的那样,在心里喜欢我,所以就常常给他一点鼓励暗示,怂恿他表达。”

杨红惊讶地看着海燕,不相信她曾有过如此天真幼稚的时候,在她心目中,海燕一生下来就应该是《海燕信箱》的主持人。

“不相信我那时有那么傻?谁都不相信啦,不过事实就是那样。后来他终于表达了,我们就开始了名符其实的苦恋。当时的社会不象现在这样开明,那时虽然没有法律明文规定,但大家对第三者插足是恨之入骨的,道德法庭是随时随地都威严地开着的,连自己心底都觉得自己是个坏女人。不过偷偷摸摸的爱情也很浪漫很刺激。能让一个人为自己离婚,也使幼稚而虚荣的我很自豪。我们两个人不知写了多少信、多少诗,我丈夫日后一直对人说我们的故事比任何一部琼瑶小说都感人。”

杨红一听到信和诗,就觉得那是段美好的爱情,有诗意。“那后来呢?”

“刚开始我们两个人不在一个地方工作,都是他周末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到我这边来,呆个一天两天的,然后又坐十几个小时的车回去,还要瞒着普天下的人。后来我到S市读研究生,我们两个人就公开同居了,因为他工作的地方离我学校还有四个小时汽车,他周末坐车来,周一坐车回去。我们两的工资什么的,全都送给铁路公路了。这期间,因为道德的重负,我动摇过很多次,提出分手很多次,但每次一提分手,他就千里迢迢地赶来,我们两个人就眼泪汪汪地说些今生来世之类的话,然后就做今生最后一次爱,然后就把分手的事忘到脑后去了。”

“不过他最终还是离了婚,跟你结了婚,也还算不错的。”

“对,他离了婚。他怕做后妈委屈了我,一直争取把女儿判给对方,而他前妻也抓住这点,拖延着不肯离。等他离掉婚的时候,几年时间已经过去了,我们之间已经产生过很多矛盾了,但他坚定不移地要结婚,他说他的生活中不能没有我,我觉得他是因为怕人看笑话,怕别人说他为了一个女人,抛弃了妻女,结果却被那个女人抛弃了。我自己也觉得他离婚,我是要负很大责任的,所以就结了婚,然后有了孩子,怎么说呢,人们所说的的婚姻生活五大关,有四大关都是磕磕碰碰地过来的。”

“五大关?”

“第一关,夫妻双方生活习惯不一样;第二关,跟双方家人处不好;第三关,小孩带来的家务事和教育问题;第四关,经济方面的矛盾;第五关,出轨。我们不大在言语上过招,都是三言两语,吵完后就长期冷战。”

“没想过离婚?”

“也不是没想过,不过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心理障碍,对我来说,最开始是怕伤害了他,然后就是我的那套理论,觉得久聚生厌,无论怎样美好的爱情,最终都会变得平淡无奇,都会有磕磕碰碰,所以懒得离婚。也曾经为一个男人动过心,但想到与其让天长日久的家庭生活磨损两个人的爱,还不如干脆就不要开始。”

杨红想问一下这个男人是不是PETER,但海燕没给她问出口的机会,就说:“可能是人年龄渐渐大了,变得比较宽容了,现在比较能体谅我丈夫了。像我这样的人,在外面对任何人都是老成持重,宽宏大量,但一个人总是需要有个地方松弛一下,幼稚一下,就算女人撒个娇吧,所以在家里就不大谦让,跟他针锋相对。亲者严,疏者宽,看他的时候,就很严格,在别人身上我能容忍的东西,到了他身上就不能容忍了。他在外面也是人缘很好的,年青的同事都把他叫大哥,但回到家里,就成了小孩,总觉得如果一个人在家里还要硬撑着不能松弛一下,生活就太累了。所以两个人都在外面做君子,回到家里做小人,两个小人在一起,当然矛盾多了。现在老了,慢慢也磨合了。”

海燕笑笑说,“不说我了,我的故事平淡无奇,还是说你吧。其实你现在的地位,就跟周宁十几年前的地位一样,算是个第二者。”

杨红笑笑说:“我那时候希望周宁能理解我们,让我跟陈大龄在一起,也许我现在应该理解周宁,让他跟他的云在一起?等云真的跟周宁在一起了,她就会发现周宁跟她的前夫没有两样。但也有可能她跟周宁过得挺好,也许周宁会为了她改变自己。”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更说明周宁应该跟他云在一起。如果云能使周宁变成一个好男人,那为什么不让他们在一起呢?不过这件事应该由周宁来决定,其实他四年前就决定了,只不过这个故乡的云不相信那是周宁自己的选择。云只是另一个为情所困的女人,她现在看到的周宁,可能跟你结婚前看到的周宁一样。所以有人说:拆散一对有情人的最有效办法是让他们两人结婚。如果你当时由于种种原因没有跟周宁结成婚的话,你就会象这个云一样,把他当成一个近乎完美的男人。

牛小明可能告诉过你,我以前主持过《海燕信箱》,专门给人排忧解难那种,给过别人很多忠告,但我本质上是很怕干预别人生活的,所以我辞掉了那份差事。我不想我的这些言论影响别人,因为我的一生并不是成功的一生,即便是成功的,放在别人身上也不一定成功。我对你说这些话,一方面是因为我看到今天的你,就像看到过去的我一样,为很多真实的、臆造的东西苦恼;另一方面,是因为PETER希望我能帮你走出困境,他觉得你活得太沉重太累。我希望你不要为情所困,但我不希望你像我一样,还没走进热恋,就看到婚后的平淡了,那样,你会错过很多美好的东西的。”

有时候,一个人生命中的重大决策,似乎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引发的,完全是一种巧合或者机遇。可能背后是有长期的积累的,但那个触发点,那个契机,却是偶合,使你多年以后想起,会惊异:如果当时没发生那件小事、那个偶然,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

杨红生活中的这个转折点就是一个纯粹的技术失误。平时做饭时,只要海燕在家,都会打开音响,放点音乐,两个人边做饭边聊天边听音乐。这天,海燕还没回来,杨红就自己走过去,拿了遥控开音响。她按了几个键,音乐就响起来了,但不是平时两人经常听的那些曲子,而是一首中文歌。她仔细看了一下,原来是错按了TAPE键,本想改按CD键,却被歌词吸引住了:

等待着别人给幸福的人往往过得都不怎么幸福……

紧闭着双眼又拖着错误真爱来临时你要怎么留得住

杨红不由自主地又听了一遍,虽然是汉语,但也不是每个字都听得明白,只知道大意是说一个人留着旧情人的情书,忘不掉那段过去,但爱情不是几滴眼泪几封情书。这首歌讲述的故事倒不一定跟杨红的生活完全吻合,因为她连像样的情书都没有一封,但这最后两句话却重重地砸在她心上:

紧闭双眼又拖着错误,真爱来临你要怎么留得住?

自己的前半生不就是这样吗?紧闭着双眼,拖着一个错误的婚姻,陈大龄出现的时候,就没有办法能留得住。现在自己仍然是紧闭双眼,拖着错误,如果还有真爱来临,我又怎么留得住?

杨红觉得自己还没有修炼到海燕那种程度,能够泰然自若地放弃一个自己为之动心的人。如果自己碰到一个让自己砰然心动的人,这一次是绝对不能再放过了。她不知道她这后半生还能不能遇到一个值得她爱的人,她也不知道即使遇到她爱的人,那个人会不会爱她,但她知道自己至少要GETREADY,要AVAILABLE,不能再坐失真爱。

自从收到“故乡的云”的EMAIL后,杨红一直在思考自己和云山之间的这个三角。周宁那场曾经使她痛不欲生的十年之痒,现在看来,只是一个使她彻底觉醒的契机。拉开一段距离,以一个旁观者的心态来看待这个三角,杨红对周宁有了比较全面而客观的认识:

“故乡的云”看到的周宁和我看到的周宁,都是不完整的。一个因为距离太远而美化了周宁,另一个因为距离太近而丑化了周宁。实际上,周宁就像那些淘气的中学生一样,不自觉,没责任感,要人管着盯着,遇到一个温和的老师,就淘得更厉害。

杨红想起自己刚开始时,觉得两夫妻不应该在钱上计较,不应该整天吵架,所以时时避免矛盾。到后来,因为害怕离婚,很多事不敢硬性要求他,而他就尽情调皮,如果自己真的硬起来了,象后来禁他的赌那样,他就软下去了。

如果这一路之上,时时事事都对周宁采取强硬作风,说不定他会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丈夫。但杨红觉得那没有什么意思,丈夫不是中学生,妻子也不是中学老师,如果丈夫需要妻子象管中学生一样管着他,那婚姻跟教中学没两样了,教这一个中学生跟教那一个中学生没两样了。把他当作中学生,只是想理解他,谅解他,不再为他烦恼,但绝不是自己追求的理想爱情和婚姻。自己跟周宁的婚姻不幸福,是因为两个人性格爱好生活方式不一样,很难讲谁的好谁的坏,但彼此不欣赏不赞赏对方的活法爱法。

人们常说性格互补也是一种很好的夫妻搭配,比如一个急性子和一个慢性子搭配在一起,可能比两个急性子搭配在一起更好。但那是有一个前提的,就是彼此欣赏对方。急性子知道自己性子急,觉得有时需要慢一点,但自己未必做得到,所以希望对方的慢能中和自己的急。慢性子也是如此。如果急性子觉得生活就是该急,慢性子觉得生活就是该慢,两个人互不欣赏对方的性子,这样的夫妻,是不可能互补的。性格爱好生活方式不一样的两个人,如果彼此都有强烈的爱情,都能为对方改变自己,也许仍能过得很好。有很多事,有爱情和没爱情,会有完全不同的感受,完全不同的反应,也就有完全不同的处理方式。但如果缺乏这种强烈的爱情,就很难欣赏对方的生活方式,都希望对方改变了来适应自己,或者都极力去改造对方,生活就变成劳改农场劳教所了,那将是场无休无止的痛苦的战争。

杨红想,PETER说得对,你不能用你的好恶来要求这个世界,别人有别人的审美观,不能因为别人的审美观跟你不一样就觉得别人是丑恶的。她想,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就觉得自己的活法才是正确的,希望周宁照我的方式来生活,周宁则竭尽全力保持他自己的生活方式,两个人实际就是在明争暗斗,看谁能战胜谁。如果周宁找的是一个跟他一样爱玩爱打麻将的人,他们两个人可以同时出去打,打到半夜再回家来做爱,做完了睡觉,岂不快哉?哪里用得着像他现在这样,溜出去的时候象小偷,打的时候心神不定,回到家要看老婆脸色,想想就痛苦,亏周宁还能容忍这么多年,难怪周宁说跟我过了这些年,白头发都生了不少。

两个人各自为着不同或相同的原因,死守着这个婚姻,明知两人生活方式不一样,还是继续进行着这场改造对方、保存自己的战役。既然两个人不能为对方改造自己,又不能有效地改造对方,更不欣赏彼此的活法,为什么还要苦苦地守在一起折磨彼此呢?也许这个“故乡的云”跟周宁更接近,他们毕竟是生在同一个地方,长在同一个地方,现在她又这么爱周宁,她就可以为他改变自己,而不用象自己一样,老想着改变周宁。

杨红想,实际上结婚之前我就知道我们两个人是不同的人。匆匆结婚,是因为自己怕孤独,怕别人议论笑话,也因为那时还不知道什么是爱,以为跟周宁在一起的那种感觉就是爱,其实那只能说是不讨厌,是因被人爱而产生的自豪和感激。等到后来遇见了陈大龄,才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爱,那是一种从灵到肉你都无法控制的感情,爱不可预计,不可预防,你爱了,就爱了,道德也好,不道德也好,你都无法控制。你能控制的是你的行动,但爱的感觉你是无法控制的。

爱一个人,却又跟另一个人守在一起,那种痛苦是难以形容的。没有一个人值得你爱,你可以平静地跟一个你爱你而你不讨厌的人凑合,但如果这世界上有一个你爱的人,而且他也爱你,那你跟另一个人的凑合就可以是致命的痛苦。

这些年跟周宁这样死死地守在一起,与其说是因为爱情,还不如说是因为习惯和面子,再加上一些错误的观念,比如认为离婚就是一种失败,离婚的人肯定是有问题的。又比如认为谁提出离婚,就是谁不要对方了,而那个被人不要的一方就贬值了,就没面子了。从前害怕离婚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怕伤害孩子。杨红有一个最活生生的例子,就是周宁的兄嫂离了婚,而他们的孩子只读了个中学就辍学了。

当她把这个例子讲给海燕听的时候,海燕笑她说:“我可以把你这种思维当作一个经典例子讲给我的学生听,就是一看见两件事前后发生,就认为中间有因果关系。周宁的兄嫂离婚和他们的孩子辍学,只是两件前后发生的事,中间有没有因果关系,还不一定。如果跟你说的那样,周宁的兄嫂都只读了个中学,两口子爱打麻将,又经常吵闹,最后嫂嫂跟人跑了,这才离了婚。那么就算两个人不离婚,他们也没心思教育孩子,孩子可能还是只能上个中学,说不定更糟。就算他们的孩子是因为父母离婚才荒废学业的,也只是一个个案,不能说明离婚家庭的小孩就个个会荒废学业。”

海燕说着,伸出手:“把你的统计数据拿来我看,看看到底有多少人是因为父母离婚而荒废了学业的。”

“我哪里有什么统计数据?就这一个例子。这一个例子还被你驳倒了。”

“没有统计数据,怎么就轻信了呢?即便有统计数据,你都要问一问,统计数据是怎么样得出来的。象离婚这种社会现象,你不能象做科学实验那样,抽出各方面一模一样的两组人,控制所有其它因素,只让一组离婚,而另一组不离婚,若干年后,再来统计两组当中,有多少小孩荒废了学业。如果是那样获得的统计数据,可能是比较可信的。”

杨红想象了一下,说:“那好像是不可能的,谁愿意把自己的一生拿来做这种实验?”

“所以说报告离婚对小孩影响的文章不可能是基于这种统计数据的,只能是找一些离婚的家庭,一些没离婚的家庭,尽可能的让其它因素相同相近,然后分析研究离婚对小孩学业的影响。如果不注意,离婚那组找的都是周宁的兄嫂那样的夫妻,结论就会是离婚严重影响小孩学业;如果离婚那一组找的全是爱因斯坦那样的人,那你的结论就会是离婚成就小孩学业。”

杨红忍不住笑起来:“哪有那么多爱因斯坦?还不知爱因斯坦跟他老婆离没离呢。”

“我不举这么个极端例子,怎么能把道理说清,把你这种人说服呢?”海燕笑着说,“你应该去学统计,学两天后,你就从听什么,信什么,变成听什么,不信什么了。像你上次说西边WAL-MART的葡萄比东边WAL-MART的葡萄甜,我第一个想法就是跑到两边WAL-MART去,大面积抽样,再做统计分析,因为你每次只去一个WAL-MART,连PAIRWISE的比较都没做,你比的是上星期的东边与这星期的西边,怎么能得出那个结论呢?”

杨红说:“其实我什么统计数据都没有看到过,连报导离婚的文章也没看什么,不知为什么,就一直认为离婚肯定对孩子造成负面影响。一想到离婚,就仿佛看到我的儿子低着头,蹲在地上,而一大群小孩正围着他吐口水,笑他,骂他是没爹的孩子。实际上,在生活中,我也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情景。”

海燕笑着说:“这可能是从书里或者电视电影里看来的。不是学统计的人,不会一天到晚问别人要统计数据,所以对很多人来说,文学作品往往比统计数据更能影响他们。人们看到一堆统计数据,就觉得枯燥,看过也可能很快就忘了,但一个生动感人的场景,却能使人铭心刻骨。有人说Statisticiansarethebiggestliars,因为统计学家拿出来的数据使人更容易相信而不去问他的数据是怎么得出来的。从某种意义上讲,小说电影也可以是BIGGESTLIARS,因为他们刻划出的人物形像鲜明生动,可以使人忘了问这些人物的真实性和代表性。这并不是说STATISTICIANS和作者有意骗人,而是我们这些读者习惯于不问青红皂白就相信别人的话。

所以不论对什么观点,都应该问一问是谁说的,为什么说,有没有统计数据,统计数据是怎样得出来的。当然这是说对一些重大问题。小事情,就不必费这么大的心了。比如别人说小孩吃了味精不长个,我做菜就不放了,这种事情,我就懒得费心去查它统计数据了,因为味精就算没坏处,也没什么好处,咱们这种烹调水平,还需要味精?”

现在想到离婚,杨红只有一个担心,就是怕周宁会跟她争着要孩子。她在MOTHERGROUP听到好几个妈妈讲她们的丈夫如何跟她们争夺孩子的抚养权,有的丈夫甚至威胁说如果得不到孩子就要把孩子拐跑或者弄死。杨红不知道周宁会不会这样,她知道他并不太在乎孩子,连是不是他的孩子他都没数。但那些争夺抚养权的丈夫也不一定是在乎孩子,有的只是想拖住妻子。杨红现在很能理解为什么有的妈妈为了孩子,只好跟丈夫守在一起。杨红想,如果周宁要跟她争夺孩子的抚养权,那就只能请法院来判了。但她也听说即使法院判给了她,如果周宁把孩子偷偷带走了,法院也不能派人帮你去找孩子,最多发发传票,孩子还得你自己去找回来。杨红想等周宁到美国来了再办离婚,因为周宁在中国有他的兄弟朋友麻将哥们什么的帮忙,到了这里,他就没那些势力了。

杨红给周宁发了个长长的EMAIL,提出离婚的事。周宁看到后立即打来了一个电话,问这一切是不是因为那个“故乡的云”骚扰引起的,如果是,那你就误会了,我跟她早已断了,而且没有回到一起的可能。“故乡的云”不问青红皂白地离婚,我不会对此负什么责任。

杨红静静地说:“不是,这事跟她不相关,是我自己想通了。”

周宁又问了一大串“是不是”,杨红回答着,感觉却象一个旁观者一样,看到周宁正在重复四年前自己在人工湖边做过的事,就是要弄个水落石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周宁猜了很多原因,连杨红是不是在跟ROOMMATE搞同性恋都想到了,唯独不肯接受杨红给的理由,那就是两个人的生活方式兴趣爱好不同,合不来,还是分开的好。

“哪里会有这种事呢?”周宁有点生气又有点不解地问,“在一起过了快十五年了,难道你先不知道我们两人这些方面是不同的?”

“我知道,但是我以为那不影响婚姻,而且我很怕离婚,怕别人笑话,怕影响孩子,怕很多很多东西。”

周宁听了,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你越说我越不懂了,现在别人不一样会笑话吗?不一样会影响孩子吗?”

杨红把网上看到的几篇有关离婚对孩子的影响的文章综述给周宁听,说离婚家庭的孩子比那些夫妻感情破裂却又打打闹闹地守在一起的家庭的孩子,成长得更好,这是有统计数据的,是美国社会学家做过调查研究得出来的结论。周宁似乎被说服了,可能他一听说“统计数据”“美国社会科学家”就被镇住了。杨红有点悲哀地想,他现在就跟自己以前一样,听到几个大词,就盲目相信,不去问问谁的统计数据?数据怎么样得出来的?也不问问“哪个美国科学家”或者美国科学家的研究适合不适合中国的国情。

当然她现在不想跟周宁搞统计启蒙,她只想平安无事地离婚。“除了汽车还给我哥哥以外,国内所有的东西都给你,”杨红说,“我只要儿子。”她屏住呼吸等候周宁的答复,心想,如果他死抓住孩子不放,我怎么办?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几乎要放弃离婚这件事了。

“我要你那些东西干什么?”周宁忿忿地说,“你以为我真的在乎那一半财产?我早跟你说了,我说分一半财产,只是想吓唬吓唬你,免得你跟我闹离婚。现在你既然还是要离婚,我要那些东西有什么用?你以为我离了婚,还会住在你的房子里?”

杨红说:“我是真心要把国内那些东西都给你,我想留在这里,那些东西我拿着也没用。你不想住在H大的房子里,可以把它卖掉,卖的钱你拿着。”

杨红和周宁在电话上电邮里讨论了几天,最后两个人达成协议,周宁带儿子去签证,签好后到美国来呆一段时间,算是旅游,也算是把儿子送到杨红这里来。离婚的事,等周宁过来,再详细商量。

杨红没想到周宁在儿子的问题上这么通情达理,不光没跟她抢儿子,还愿意把儿子给她送过来,她的心马上就被感动了,觉得周宁是一个好父亲,能为孩子考虑。杨红心里打趣自己说,太感动了,差不多有无以回报,以身相许的感觉了。想到那几个跟丈夫争夺抚养权的女人,那几个为了孩子不得不跟丈夫死守在一起的女人,杨红觉得自己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妈妈了。

周宁和儿子签到证后,杨红就开始找房子。刚来的时候,因为怕挤着了海燕她们,她也找过房子,但海燕劝她就在这呆几天算了,说你丈夫小孩说不定马上就来了,你现在搬去跟人合住,过两天又要搬。你搬家麻烦不说,跟你合住的那个人又要找ROOMMATE,也麻烦。如果你现在找个一室一厅住着,不光房租贵,还怕他们签不到证你房子也退不出去。杨红就留了下来,现在想起来,对海燕真是感激涕零,因为跟海燕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她学到了不少东西。但她没有把跟周宁协商离婚的事告诉海燕,怕海燕不赞成,毕竟海燕自己是放弃爱情守住婚姻的。如果海燕出来劝解她,就算是捂着半张嘴,都可以把她说服。

周宁带着一个班的实习,还要一个月才结束,正好给杨红一点时间找房子。杨红想给周宁找个地方,自己和儿子仍挤在海燕这里,一来就算跟周宁分开了,二来她还真有点舍不得海燕。但周宁知道后坚决不同意,说这样分着住,不是等于告诉人家我们两个人关系不好吗?杨红说,本来就在准备离婚,当然是关系不好,怕谁知道?这是在美国,又没谁认识咱们,怕什么?但周宁无论如何都不答应,说住一个屋不等于要做夫妻的事,只是维持个外面光。你连这点都不能答应,我还到美国来干什么?来丢人?

杨红想到儿子还得他带过来,就答应去找个一室一厅的房子,周宁来了住厅,自己和儿子住室。找了几天,才发现合适的房子很难找到。有的要签一年的租约,有的离学校太远,有的房租太贵,有的区域不安全。海燕、PETER和系里那几个博士生轮换着带杨红看了好些家,都没有合适的。

海燕说,要不这样吧,等他们来了,就在我这里先挤着,等找到再搬出去。反正你们三个人住一间,也不挤我,挤你们自己。

PETER说,那怎么方便?你女儿晚上要写作业,她儿子要看电视,那到底将就谁?我看还是住我那里吧,他们一家三口正好,我一个人住嫌太大了,有点浪费资源。

杨红问,那你怎么办?你搬我这屋来?

PETER开玩笑地说:“我不想活了?想让海燕的丈夫打死我?”然后认真地说,“你的屋还是让ANGELA住吧,十几岁的大姑娘了,肯定想有自己的天地,不会愿意跟妈妈挤一个屋。我一个人,找个住的地方容易,跟别人挤挤就行了。我又会做饭,只要在广告里加一句‘包做三餐饭’,免费给我住的都有。”

海燕笑他:“如果你再加一句,‘免费提供性服务’,那倒贴的都有了。”

PETER大笑起来:“算了算了,没那个QUALIFICATION,还是不要揽那个活,自己多活几年吧。”

杨红仍然积极地找着房子,不过有了PETER的房子在那儿垫底,心里就放心多了,至少有了一个缓冲的地方。她很感激海燕、PETER和系里那些人,觉得他们都是好人。虽然海燕总是说她自己是个胸无大志、眼光短浅的人,看不到天下还有三分之二的人在受苦,只看得见自己身边认识的几个人,但杨红觉得她是一个充满爱心的人,因为她总是尽力帮助她身边的人,如果每个人都能这样帮助身边的人,生活应该是很美好的。

对于PETER,杨红的心情很矛盾,眼里看到的PETER,是一个风趣幽默,乐于助人的人,但从TRACY那里听到的,却又是一个投机取巧、为了绿卡什么都不顾的人。她愿意相信这一切只是错误的信息,但PEPTER自己又从侧面证实了这一点。也许他就是一个矛盾的人?也许人不应该要求别人完美,有这功夫,还不如用来完美自己。

有一天,海燕突然对杨红说:“明天PETER的课会是我去上,先跟你打个招呼,免得你在班上突然看见我,惊得嘴巴合不上,影响你的形像。”

“他明天为什么不上课?”

“他要回N州去。”

海燕的课上得也挺好,学生很喜欢她。不过杨红坐在下面,有点走神,这好像是第一次听说PETER回去看他WIFE。她想起PETER曾经讲过,说他以前开长途时,为了抢时间,吃饭也不停车,而是两手吃饭,两脚开车。杨红相信他做得出这种事,因为PETER虽然在很多方面都很成熟,但在一些小事上,又显露出毛头小伙的不成熟。像他说的用脚开车,还有他抽烟的那股急迫劲,打球的时候为一个擦边球跟人争来争去,都说明他在某些方面也有克制不住自己的时候,考虑问题不够慎重。

杨红担心他这次开长途又会用脚开车,会出问题,担心得自己没法做事,忍了好久,还是忍不住,就拨了他的手机号码。听到PETER在里面HELLO一声,杨红愣住了,她没想到他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竟然是那么象陈大龄。

“TERESA?是班上出什么事了吗?”

杨红不知道他怎么一下就知道是自己打的电话,有点紧张地说:“班上没出事,只是担心你—,怕你—用脚开车,打个电话问一下。”

PETER在那边笑起来:“我怎么会用脚开车呢?那是开玩笑说说的,你当真了?不过刚才真有点迷迷糊糊了,幸好你的电话把我叫醒,不然开到路外面去了。”

杨红掩饰不住自己的担心,说话也有点训人的口气了:“你看,你看,说你你还不承认,你这样多危险呀。这么大人了,还这么糊涂。迷糊了就找个地方睡一会吧。你也不要边打电话边开车了,我挂了。”

“嘿,怎么说着说着就用上老婆腔了?现在没事了,完全清醒了,谢谢你打电话来。我到了再打电话给你们。”

虽然打了电话,听见PETER没事,但杨红仍然心神不定。想了想,又跟周宁打个电话,把安全开车的事叮咛一遍。周宁开车更危险,因为他技术似乎不如PETER,但胆子更大,可能是人们说的“糊涂胆子大”。想到周宁开车还经常带着儿子,杨红更是愁得无法,说多了,周宁又不耐烦,可能还越说越跟你对着干,但不说,又不放心。也许这个世界不发明汽车反而还好一些。

直到晚上九点多了,PETER才打电话来说到了N州了,是海燕接的电话,没象平时那样嘻嘻哈哈,神情好像很严肃,杨红想,可能MELODY不喜欢PETER跟别的女人乱开玩笑。

接下来的几晚,不知为什么,杨红晚晚都做恶梦,梦见PETER用脚开车,出了事故。半夜里,梦醒了,她躺在床上,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PETER在这里的时候,她并不担心他,但一旦他出了她的视线了,就老觉得他会出事一样。这种无缘无故的担心只有在儿子不在身边的时候才有,只要儿子一不在自己的视线之内了,就觉得他要出事了。儿子也的确出过一些事,在幼儿园摔破了头,被别的小朋友挖伤了脸,关门时夹了手,等等。有时在路上走,周怡会专拣那些高高的CURB去走,而不走在好好的路上。杨红一见他在那上边走,就双腿发软,觉得他随时会摔下去。

现在又加上一个PETER,这两天知道他不在A大这边,就老觉得他会有什么事一样。想给他打电话,又怕MELODY不高兴,PETER也真是的,不知道每天打个电话过来报个平安么?还是个不成熟的表现。

星期天下午,PETER从N州回来了,还没回他家,就先上海燕家来取他的教科书,顺便把在N州买的一些中国食物药品什么的给海燕和杨红送过来。他看上去旅途劳顿,满脸倦意,风尘仆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有点沉默寡言的,海燕也不说什么话。杨红陪着讲了几句,PETER好像兴致不高,时而就忘了回答,搞得杨红很尴尬。

海燕留PETER吃晚饭,PETER也没推辞,海燕就在厨房忙起来了。今天这两个话匣子都出乎意料地安静,平时的俏皮话好像被台风卷走了一样。最后还是ANGELA打破沉默:“Pet,doyouwanttolistentoyourfavoritesong?”

“Yes,please.”

ANGELA打开了音响,一首在杨红听来有几分哀婉的英语歌曲响了起来。

“Comehere,Pet.letmeholdyouforawhile.…Nowyouareinthearmsofanangel.Feelbetter?”

“Yes,muchbetter.Thankyou,sweetie.”

那顿饭吃得很沉默。吃完饭,PETER就告辞了。

杨红问:“PETER今天怎么啦?”

海燕说:“没什么,可能是太累了。”

杨红直觉地感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只是海燕不愿意告诉她而已。她转而问ANGELA:“刚才放的是什么曲子?挺好听的。”

“IntheArmsofanAngel.“

杨红回到卧室,在网上搜寻这首歌,发现是电影CITYOFANGELS的插曲,她看了一下电影的介绍,是关于一个女医生和一个天使之间的爱情故事。故事好像跟PETER没有什么相似之处,杨红对歌词也不太理解,好像是一个很伤心的女人,希望在AGNEL怀抱里得到片刻安慰。她想,为什么这首歌是PETER的FAVORITE呢?这首歌听上去很伤感,她突然记起PETER喜欢的几首曲子好像都很伤感,《梁祝》,《天鹅》,还有这首。

《梁祝》的故事她知道,就开始在网上搜寻《天鹅》。原来人们相信天鹅在临死之际,会发出凄婉动人的鸣声,被称作天鹅之歌。圣桑的《天鹅》被一个俄国人用来创作了那个非常著名的芭蕾独舞《天鹅之死》。杨红的眼光停留在一段描绘芭蕾舞《天鹅之死》的文字上:

“在淡蓝色的月光下一只雪白的天鹅静静地飘游在湖面上。她忧伤地低著头,轻轻挥动著翅膀,犹如在唱一首告别的歌曲。突然她展开双翅飞向天空,但已经体衰力竭,再也不能自由飞翔了。然而长空在召唤,生命在呼喊,她那鼓足全部力量、不屈不挠地立起脚尖的舞姿,好像要离开湖面。但在与死神搏斗中她已筋疲力尽,身体无力地倾向前方,然而她又慢慢地直起身体,开始原地旋转,似乎又产生了一线希望,表现出了天鹅对生命的热爱和渴望。但生命是有限的,天鹅终于没能摆脱死神的阴影,她跪下来渐渐地合上了双翅与世永别了。”

杨红觉得心一沉,立即走到客厅里,问海燕:“PETER今天很反常,是不是他WIFE出了什么事?”

“为什么这么说?拿统计数据出来。”海燕仿佛有点强颜欢笑一样。

“我有这种感觉,因为那天晚上他送我回来时说过化蝶是超越死亡的话,《天鹅》又是关于死亡的,今天他又这个样子。你不要瞒我了,肯定是他WIFE出了什么事。”

海燕叹口气说:“他不愿意别人知道。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MELODY去世两年了,前天是MELODY的忌日,他回去扫个墓,心情不大好。”

“两年了?平时一点看不出来。MELODY她是怎么去世的?”

“卵巢癌。他们结婚很久了一直没小孩,当时是因为不孕去做检查,结果被查出双侧卵巢都有恶性肿瘤。本来应该立即切除双侧卵巢,但MELODY知道双侧都切除,就等于到了更年期,不仅不能生孩子,还会象更年期后的女人一样苍老。她很爱美,也很爱PETER,想为他生个孩子,她不愿意年纪轻轻就变成一个老女人,所以不肯切双侧,当时有几个医生也说可以先切一侧再说,所以就只切了一侧。后来就来不及了……”

杨红觉得眼里湿了,小心地问:“看PETER的样子,好像是真心难过,怎么听人讲他是为了绿卡才跟MELODY结婚的?”

“听谁讲?他们出国前就结婚了,MELODY先出来,PETER是那种心高气傲的人,不愿做F2,不愿靠女人,所以他考上这边的博士才出来。MELODY在M州那边读完书,在N州一个大学找到了工作,想让PETER去那边的学校读书。但这边的东亚文学是很有名的,他在这边又有奖学金,课也修完了,转学只能带几个学分过去,就决定留在这边把博士做完。但这边的几个大学,PHARMACY都不那么有名,所以MELODY只能呆在那边。他们的感情很好,不是时空隔得断的那种,所以宁愿两边跑,也要呆在对自己事业有帮助的地方。PETER那时都是开着车两边跑,MELODY就两边飞。他们两口子都很喜欢孩子,特别喜欢ANGELA。”

“那MELODY提出离婚又是怎么回事?我问过PETER,他自己也承认了的。”

“MELODY提出离婚是因为她不想PETER被她拖垮,尤其不愿意PETER看到她化疗放疗后的样子,但他们那么好的感情,PETER怎么会同意离婚呢?他先是把MELODY接到这边,一边读书一边照顾她,后来他这边走得开了,他们就回到N州,请那里的老中医、气功大师什么的治疗,总之,是想尽一切办法,仍然是回天无力。PETER在那边寸步不离地陪MELODY度过了最后那段时间,MELODY最后就葬在那边。”

海燕叹口气,说:“PETER这个人哪,外面看不出来,其实心里是很苦的。平时都能掩藏得好好的,但到了这几天,就有点情不自禁。不管是什么人,不管他有多坚强,总是有一个经不起打击的致命点的。他的致命之处就是他无法面对由于自己的失误造成的悲剧。他永远都在内疚,认为他应该对MELODY的死负责,他应该早点带她去医院检查的,早查出来就能治愈了;他应该同意离婚的,离了婚MELODY就不会坚持要留一侧卵巢了;他应该让她早点离去的,早点去了MELODY就不受那么久疼痛折磨的。有时真恨不得一巴掌打醒他。不过我劝他,他不大听得进,觉得我就是一个开导人的人,不管他有什么错误,我都会说得他认为自己没错误。”

“可这不是他的错误啊!你不是说当时有的医生也认为可以先切一侧吗?”

“谁都能看到这一点,问题就是他不这样看呀。”海燕说,“他跑回国内去了一段时间,以为地理上的距离可以使他忘记一切,但是最终他又回到这里,出高价从别人手里租过来这套房子,就是他从前跟MELODY住过的那套,而且把里里外外布置得跟从前一样,你想,像他这样,怎么能够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呢?”

杨红听了,除了叹气,说不出别的话。她很想帮PETER,但她不知道怎么帮。

海燕说:“当然我们是外人,说说挺简单,搁我们头上,可能更糟,说不定早压趴下了。也许只有时间能治愈他。”

海燕到卧室去,找到当年ANGELA为MELODY做的POSTER:“这是ANGELA做的,她跟PETER参加一个癌症协会的活动,到很多地方去宣讲妇女防癌治癌的重要性,ANGELA还得了奖的。这篇是MELODY病房的护士在她去世后写的纪念小文,这是接受MELODY器官捐赠的病人家属写的文章,这是PETER为乳腺癌纪念日写的文章。这是PETER跟接受MELODY器官捐赠的病人的合影。”

杨红看到照片上的PETER,面庞清瘦,满脸胡子,眼神苍凉,再读那位护士的文章,禁不住泪流满面:

“Forhoursandhours,thedevastatedhusbandwasholdinghisemaciatedwifeinhisarms,beggingher:

‘Staywithme,baby.Pleasestaywithme…’“

杨红决定要去看看PETER,像他现在这个样子,她放不下心。她老家有个说法,说一个人思念死去的亲人的时候,灵魂就飞到另一个世界去见死去的人了,只有躯壳还在这个世界。这种时候,一定要有一个人拉着他,让他接着这个世界的人气,不然他很可能会回不来了。她以前倒不相信这种说法,但今天看见PETER那种神思恍惚的样子,就有点相信了。也许思念死去的人时,并不是灵魂飞去那个世界回不来了,而是思念成疾,心里想追随到那个世界去,脑筋里就转起死的念头来了。这时,有一个人拉着他,他就会想到这个世界,想到那些爱他的人,就不会做傻事。

她想到上次自己为陈大龄的事痛哭的时候,是PETER给了她一个肩膀,让她尽情地哭了个够。现在回想那一幕,实际上PETER的拥抱是不带任何性的成分的。他只是轻轻地、松松地拥着她,使她感到自己不是一个人独自悲哀。对她的痛哭,他无能为力,没有言语可以开解,但他理解她,同情她,关注她,愿意分担她的痛苦,所以给了她那个肩膀。一个人在悲伤痛苦之中有这样一个肩膀,痛苦就至少减轻一半了。

杨红擦了眼泪,找到海燕,问:“你现在可不可以把我载到PETER那里,也许他想有个人谈谈呢?我知道我不可能比你还能开导人,我不是海燕的平方,但正因为笨嘴笨舌,说不定PETER会相信我的话呢?或者我什么也不说,就是陪陪他?”

“你现在是最不该去的人,他本来就有点把你当MELODY,现在他这种心情,我不知道他看到你会做什么。你知道的,男人不论是喜之极还是悲之极,都是用酒或者用性来表示来发泄的。但现在他不管做什么、说什么,都不是冲你来的,而是冲MELODY来的。”

“他把我当MELODY?我像她吗?”杨红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除了眼睛不象,其它都很像。你不觉得PETER对你有点特别?有时候他是情不自禁地把你当MELODY了。所以刚开始的时候,我是尽量地不让你们两个碰面,PETER也是躲着你,哪知道你还是撞上门去了,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是祸躲不脱,躲脱了不是祸’”。

“我没想到我跟MELODY相象,难怪肖娴那天在PETER那里看到MELODY的照片时说MELODY面熟呢。怎么会这么巧呢?”

“其实说巧也不巧。人们常说夫妻有夫妻相,还说夫妻在一起过久了,相貌会变得相似。这种过久了变得相似是有的,是从彼此那里学来的,但这主要是神态举止上的。连面部轮廓都象了,就不是后天学来的,而是先天生就的了。实际上,有研究表明夫妻面部轮廓相象的最主要原因是人们常常不自觉地喜欢那些跟自己相象的人。有一个实验就是给每个受试者一些照片,让他们选择自己理想的配偶,如果其它因素完全一样,仅仅是根据外表来选择的话,大多数人选择的都是经电脑加工处理后的他们自己的照片。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彼此欣赏彼此相爱的男女有很多都相象,实际上他们是从对方身上看到了一个自己。其实陈大龄两兄妹、你、还有PETER,你们四个人的面部轮廓都有一些相象的地方。”

“既然是这样,那我更应该去看看他。”

海燕摇摇头:“那有什么用呢?对谁都没有好处。他现在需要的是忘记她,而不是复习她。而你,不光是有周宁夹在中间,即使没有,他把你当MELODY,当个替身,对你也不公平。”

杨红没有再勉强海燕送她,她自己坐校车到DOWNTOWN,然后走到PETER家。他窗口没亮灯,但能听见《梁祝》的音乐,她不由得又想起那天夜里,PETER一身素白,站在夜色中说过的话:“连死亡都能超越,还有什么不能超越?”。她想起他那时坚持要她买那个带体检的计划,想起他说他要去学医,想起他听《天鹅》时的悲怆,说希望生命也能象音乐一样REPEATOVERANDOVERAGAIN,想起自己问他是不是不肯离婚时,他突变的脸色。其实一切都指向这个事实,早就应该看出他的痛苦了,但自己没有用心去体会。

她有点悲哀地想,也许人都忙着自己的生活,没有时间去关心别人的伤痛,没有看见一个灵魂正在自己身边苦苦挣扎,想从命运的魔掌、社会的枷锁、心灵的桎梏中解脱出来。但她想到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只忙碌在自己的烦恼之中,至少海燕和PETER可以看出她的烦恼,看出她活得很累,愿意拿出时间来开解她,帮助她。也许,如果自己不是那样专注于自己的烦恼,就可以多一点时间多一点心情去关心别人。或者说当你关心别人的时候,你也可以忘记自己的烦恼。

杨红轻轻敲了敲门,听到PETER有点沙哑的声音:“Comeonin.”看见是杨红,PETER有点吃惊,但没说什么。

杨红本来准备了一套理由,想了想,何必那么鬼鬼祟祟的?来看看他,安慰他一下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于是就大大方方地说:“听海燕说了MELODY的事,来看看你。”

PETER清清嗓子,说:“其实不用的,我没事,休息一会就好了。海燕送你来的?”

“不是,我自己坐校车来的。”

“校车只到DOWNTOWN,你从DOWNTOWN走过来的?那得走半小时呢。”PETER眯缝着眼问。

杨红撒个谎说刚好有个朋友到这一带来,让他带了一段。

PETER站起身,说:“我们去外面走走吧,刚才在屋子里抽了很多烟,现在空气很不好。”说完,就打开所有的窗子,率先往外面走去。

杨红跟着PETER走到外面,觉得他有点象梦游一般,只默不作声地走,不说到哪里,也不问她话。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走过一个教堂,走过几条小街,来到一条铁路上,杨红从来不知道这块还有铁路,又想打破沉默,就问:“这里还有火车?”

“都是货车。白天一般没有车过,现在这个时候,会有车开过。当心一点,有车过来,就早早地走到路轨外面去。走到那边桥上的时候,如果有车来,可以站在两边的安全箱里,就是那种铁栏杆做的BOX。”

走到桥上后,杨红看见了那些安全箱,桥栏杆弯出去,弄成一个个四四方方的格子,供行人躲避火车用,大小刚好够站一个大个子美国人。两个人在铁轨上默默地走了一会。杨红说:“讲讲MELODY吧,讲出来是不是会好一点?”

“没什么,”PETER固执地说,“我也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杨红想,既然他不想说话,那还是陪他沉默比较好。她知道PETER不是那种沉默寡言的人,他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让两个人陷入沉默的尴尬境地。这一点,好像美国人比中国人更注意,老美跟你出去办事,路上一般都会找点什么谈谈,哪怕是谈天气,也不会跟你走一路而不说话。

PETER是个很能侃的人,而且侃起来头头是道,幽默风趣,每句话都令你回味,令你深思。杨红曾认为爱侃的人是浅薄的,因为雄辩是银,沉默是金。但PETER和海燕使她改变了这种看法。是金还是银,不在于你说不说,说多少,而在于你说话的内容。你说的是废话,那么你一天只说一句还是废话。如果你说的是真理,那么你一天说一万句还是金。是金还是银,也看在什么场合,该沉默的时候,沉默是金;该雄辩的时候,雄辩是金。

如果连PETER这样能侃的人都不说话了,气氛就很严肃很沉重了,可以想像他心里有多沉重。MELODY去世两年了,如果算上她生病的那段时间,那PETER可能已经在痛苦之中生活了三、四年了。应该说他还是很振作的,平时从来不见他把痛苦摆在脸上,他嘻笑打趣,油嘴滑舌,是在尽力不让他的悲伤弥漫到他身边的空间去,尽力不让他自己的忧愁影响周围的人。不知道他晚上回到家里,取下欢乐的面具时,又是什么样子?可能是听着IntheArmsofanAngel的音乐,想象自己是在ANGEL的怀抱里,得到片刻的安宁。

走了一段铁路,PETER就走下路轨,往一个湖边走去。来到湖边,PETER指指一棵大树,说:“我们在树下坐一会吧。”两个人在湖边坐下,又有很长时间没说话。PETER望着湖水发愣,杨红坐在他侧面,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湖水,不知他在转什么念头,很想挨近他,握住他的手,或者抱住他,让他接着这个世界的人气,但她有点不敢,怕惊醒了他的回忆。

夜幕完全降临了,杨红有点看不清PETER脸上的表情了。PETER打破沉默说:“以前MELODY到A城来看我的时候,我们都会到这里来,那边有个网球场,我们打一会网球,就到这个湖边来,坐在这棵树下,她喜欢躺在我怀里,看晚上的星空,讲她小时候的事,她的梦,她对未来的打算。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最静谧的时光,好像就是昨天的事一样。”

“这里的确很美。”

“MELODY很想要孩子,想要很多很多孩子,可是我们一直没有孩子。刚开始以为是因为两地分居,就没有在意。后来她想小孩想得很着急了,我们才去医院检查。结果—-,如果早点查出来—-,她是不会—。总以为人年青的时候是不会跟医院有什么关系的,MELODY平时连感冒都很少生,我从来没有想到督促她去做体检。其实女人的这些癌都是可以治愈的,只要发现得早……”

PETER抬头望着夜空,有一阵没说话,杨红觉得他是掩盖他的泪,也找不出话来安慰他。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PETER才说:“MELODY是一个很爱美的人,也很在意她在我心目中的形像,总说女人不经老,女人三十豆腐渣,男人三十一朵花,总在担心等她老去的时候,我还不老。她总是说她愿意在衰老到来之前就死去,那样她在我心目中就永远是年轻的。我那时应该同意跟她离婚的,那样她就不会一定要留下一个卵巢不肯全切了,那她到今天还活着。离了婚,我也会一直等在那里的,等到她生命保住了,我可以用一生来说服她跟我复婚,只要生命还在,什么都是可能的,我为什么想不到这一点呢?”

“你这就是不了解女人了。她提出离婚,是因为不想拖累你,她心里是舍不得离婚的。”杨红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女人在这种时候,都想试探一下丈夫,看他们到底爱不爱她们,爱得有多深。如果你那时同意离婚,那你就是杀了她了,她对你的爱情灰了心,可能一侧都懒得切,只求速死。你在那种时候离开她,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这种事情是千万做不得的。”

PETER转过头,疑惑地望着她:“女人这样想?那不同意离婚是对的?可是我应该说服她把两个都切掉,但我说不服她,自己也心存侥幸。”

“听海燕讲,当时有的医生也认为可以先切一个的呢,连医生都没法确定的事,你怎么能预先知道呢?”

“我应该说服她的,不管医生说什么,我应该说服她的,MELODY不是医生的WIFE,是我的WIFE,医生可以冒这个险,我不应该冒这个险。”

杨红不知道怎样才能使他摆托这种内疚,叹了口气说:“可能不管有没有你,她都愿意留一个的。女人怕老不怕死,如果是我,想到自己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就要象一个更年期过后的女人一样,我也会愿意留下一个的,既然医生都那么说了,谁会想到医生是错的呢?就算我知道医生是错的,我也愿意只切一个,哪怕会少活很多年,但可以活得年轻。”

“你真这么想?”

杨红真诚地说:“我是女人,跟MELODY年龄差不多,我想,我会这样的。MELODY是女人,她为什么不这样想呢?有没有你,她都会希望自己年轻,永远年轻。”

PETER叹口气:“女人哪,有时真是搞不懂她们,年轻貌美就那么重要吗?生命都没有了,美又将附之何处?”

杨红知道自己的说服力有限,PETER愿意接受愿意相信,只能是因为他现在象溺水的人一样,急于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回去的路上,他们又来到了那段铁路上。远远地,开过来一辆火车。

PETER叮咛说:“待会你就站在这个BOX里,不要乱动,等火车过去。我到对面那个BOX去。”。

火车快到的那一刻,PETER快步走到桥的另一边,倏地一下,就被火车隔开了。那是辆货车,有很多车厢,很长,行进得很慢。杨红被货车隔着,看不见PETER,突然觉得这有点象某个电影里的情景。两个人被隔在铁路的两边,等到长长的火车终于开走之后,某一边的那个人就不见了。杨红看了看桥下的小河,河不宽,水不会很深,但桥很高,望下去令人眩晕。她心里涌起一种不祥的感觉,仿佛等这货车开走,PETER就会不在那边了。刚才为什么要让他去那边?两个人站在一边,会挤一点,但也是站得下的。

杨红想绕到铁路的另一边去,看看PETER还在不在,但桥很窄,人只能站在BOX里面。她焦急地等火车开过,等了一会,好像货车还没有完结的意思,杨红忍不住高声叫起来:“PETER?”她不知是错觉还是真的听到了他的回复,好像听到一声“HERE”,她不敢怠慢,不停地呼唤着:PETER?PETER?有时她好像听见他回答着,有时又好像是自己的错觉。她继续呼唤,心里默默祈祷着PETER不要做傻事,祈祷从今以后,PETER都会走在她的视线里,永远不会走到一个她看不见的地方去,因为她一旦看不见他,就觉得他会发生什么事。

等到货车开走后,杨红看见了PETER,还在那里,正从对面的那个BOX往她这边走来,不觉舒了口气说:“刚才有那么一会,觉得等火车开走,你就不在那里了。”

PETER惨淡一笑:“我不会有事的,知道一个人的死可以这样深地影响到别人的生活,我不会做傻事的。每个人都应该为了那些爱他的人和他爱的人,珍惜他自己的生命。”然后很感激地说,“我听到你叫我了,我一直在答应。”

两个人在路轨上默默地走了一段,PETER指指脚下的铁轨说:“离开A城回N州之前,她想最后一次到这里来,当我抱着她,在这条铁路上走的时候,她对我说:‘等火车开近了,就把我扔在这铁路上吧,我再也没法忍受这种疼痛了,就让我这样去了吧。’我知道她很痛,也知道我们是回天无力了,但我舍不得让她走,就一直对她说STAYWITHME!STAYWITHME!现在想来,也许那是很自私的,因为她为了我这句话,一直死死地撑着,多受了很多苦。”

“你不要老是这样自责,”杨红说,“你看她无论做什么,都是希望你幸福,你这样折磨自己,她要是知道,肯定很不开心。”

又一辆火车开了过来。杨红想都没想,就伸手拉住了PETER,不让他再闪到对面去。她拉着他,两个人挤在一个BOX里,PETER站在靠路中间的那边,伸开双臂,把杨红圈在自己怀里,闭上眼,喃喃地说:“Baby,I’mhere.I’mhere.Staywithme…。”

杨红靠在他胸前,听火车一节一节地从他身后开过去,不知道他此刻把自己当作谁,只在心里说:他把我当谁重要吗?只想这样被他拥在怀里,让他以为MELODY又回到了他的身边,让他的心得到安宁……

杨红牵着PETER的手,象领一个盲人一样,领着他,慢慢走完那段铁路,走完几条小街,走过那个教堂,走回PETER住的地方。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杨红只觉得一切都象在梦中一样,一切都是飘飘缈渺的,象现实,又象是电影里的蒙太奇,或者是书里的某个场景,她不知道电影里书里的女主角在这样的情况下会做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因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谁,连她自己都希望自己是MELODY,或者她就是?

但是她知道自己不愿离开PETER,不愿就这样让他一个人呆在那间屋里,面对潮水般的记忆,而没有一个人拉着他给他这个世界的人气。她希望自己能象天使一样,把PETER搂在怀里,让他得到片刻的安宁,安静地睡一觉,而等到他一梦醒来,过去的痛苦就消失殆尽。她希望自己能有有一种魔力,能一把就把他心里的忧伤抓起来扔掉。

如果海燕说的有关男人喜之极悲之极的表现是真的,那就希望PETER能用性来疯狂一番,发泄一番,减轻他心中的悲伤,在发泄之后的疲乏之中沉沉睡去。

走到楼下的时候,PETER反握住杨红的手,把她带到他的车前,用遥控开了车门,沙哑地说:“我送你回去吧。”

“Iwanttostaywithyou.”杨红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能说出这样一句话,而且是英语,好像那些刚来美国的小孩子一样,半年不说话,一说就是流利英语。也许正因为是英语,才能毫无顾忌地说出来。她现在也比较理解为什么这里的人会英汉夹杂,有时是因为没有一个合适的词,有时是因为没有一个更好的词,有时是因为说汉语说不出口,而很多时候,是因为说汉语的时候,人们会认为你在搞笑。可能大家的英语还没有纯熟到自由搞笑的地步,所以英语听起来严肃一些。

在杨红听来,有些话,一旦用英语说出来,就平添几分深情。她听到PETER叫“BABY”的时候,虽然知道他是在叫MELODY,她也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融化了一样,那份亲切,那份宠爱,那份深情,绝对不是“宝贝”能够传达的。

PETER看了她一会,用遥控把车锁上,仍有点沙哑地说:“Thenfollowme.”就握住杨红的手,带着她上楼。

杨红觉得好像这是一个做过千百遍的动作,好像从前每天都是这样回家的,每天都是两个人从各自的单位回来,等在门口,当两个人都到齐了,PETER就会拉着她的手,把她带上楼回到自己的家。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完全没有陌生的感觉,也许上一辈子里两个人就是夫妻?或者自己的前半生只是一场梦,现在醒来了,回到现实了?或者现在这个场景只是一场梦?杨红使劲摇了摇头,用空着的那只手掐了自己一把,知道痛,应该不是梦。

进了门,PETER走去把几个窗子都关上,找到一件很大很长的T恤,递给杨红:“洗了澡当睡衣穿吧。”杨红接过“睡衣”,PETER把她带到BATHROOM,为她开了水,就走到客厅去了。

杨红让温暖的水冲在头上身上,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她想起有些电影里的镜头,女主角在冲澡,男主角推开浴室的门,然后观众就只看见浴室玻璃门上映出的男女接吻的剪影。她不知道PETER会不会这样撞进来,觉得心在砰砰乱跳,这好像太出格了一点,自己还从来没有做过。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主动要求留下来陪一个男人,但眼前这个人,仿佛又有一种并非外人的感觉,而他也似乎没把她当一个初次留下过夜的女人。她不知道他现在究竟是把她当谁,她宁愿他把她当MELODY,那样就可以让他得到片刻的安慰。也许他永远都只是在她身上寻找MELODY,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她想要他幸福,她想分担他的哀伤,只要能分担,他把她当做谁都可以。她只担心自己象MELODY象得还不够,不能真正使他把她当MELODY。

冲完澡,杨红就走到镜子跟前,把头发挽上去,象MELODY很多像片上一样。她没有发夹,不能挽成一个高雅的发髻,只好用手头的一根橡皮筋把头发高高地挽在脑后。然后她拿起那件“睡衣”,贪婪地嗅着上面PETER的气息,觉得自己有点心头撞鹿,脸也有些发烧发红。她深深地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在镜子里打量自己,不难看,有点象MELODY。海燕说得对,除了眼睛不象,其它都象,不过一个人最重要的就是眼睛。MELODY不戴眼镜,眼睛很大,所以漂亮很多。但如果离远一点,如果垂着眼睛,还是很像的。

杨红走出BATHROOM,来到客厅,PETER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好像在想心思,看见她,有点愣愣地看了好一会,才伸开两手,低声叫道:“COMEHERE,BABY。”杨红走过去,站在他面前,PETER抱住她,把脸埋在她身上,很久才放开手,抬起头说:“对不起。”

杨红知道他说对不起是因为他刚才把她当MELODY了,就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说,然后拉拉他:“去洗个澡吧,你累了,早点休息。”

PETER到BATHROOM洗澡的时候,杨红走到卧室门前,门是关着的。杨红握着门把手,突然想到肖娴说过的话,说PETER卧室里是一张FULLSIZE的床。杨红不由得停住了正在转动门把手的右手,心想,肖娴究竟有没有在那张床上睡过?但她马上想到这个问题很无聊,肖娴在那张床上睡过没睡过,都不能改变我想跟PETER在一起的心情。如果跟肖娴上床能使PETER获得生理上的满足或者心理上的安慰,那又为什么不能上呢?我不就是希望他幸福开心吗?

想到这里,杨红推开卧室门,发现里面是一张KINGSIZE的大床。她明白肖娴是在撒谎,或者开玩笑。多半是开玩笑,因为肖娴跟老罗一直都很亲热,平时在路上看见他们两口子,他们都是挽着手走路的。肖娴还说秃顶的男人体内雄性激素多,性欲旺盛,说老罗算个下帅上不帅。最帅的男人是上也帅下也帅,如果不能两全,就难以选择了。肖娴有时说“宁可分享帅哥,也不独享赖哥”,有时又说“宁可独享赖哥,也不分享帅哥”。可能跟PETER说的一样,现在的人都是信口开河,乱开玩笑的,别人说什么,是别人的自由,你不能指望别人每句话都是真的。信什么,不信什么,那就是你的事了。

这是她第一次进PETER的卧室,墙上挂着不少MELODY的照片,正用大大的眼睛看着她。但她勇敢地看着MELODY,小声说:You’llunderstand.床边的桌子上摆着PETER跟MELODY两个人的结婚照,女的漂亮,男的潇洒,真正是一对璧人。桌上还有那本她上次看过的影集。杨红开了床头的台灯,又翻到陈大龄全家福那张,她吃惊地发现他额头都有了皱纹,看来上次看照片的时候她没有注意到。岁月无情,人生苦短,一下子就过去了十几年。这十几年的生活都只留下模模糊糊的印象,但十几年前跟陈大龄在一起的那些片断,却深深地印在她脑子里。

她感到陈大龄正怜爱地看着她,说:“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我还知道你如果做了你现在想做的事,你会永远在心底开道德法庭的。因为按照你的道德观,爱情只能有时间上的继起,不能有空间上的并存。”

杨红看着照片上的陈大龄,轻声说:“你错了,这一次,我不会在心底开道德法庭的,我的爱情确实只有时间上的继起,没有空间上的并存,在任何一个时候,我的心从来没有同时爱过两个人。我想我仍然爱你,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爱了。”

她翻看着影集,吃惊地发现了自己在青岛跟陈大龄和张老师的合影。她不知道这张照片为什么会在PETER这里,她自己从来没有看到过这张照片。那次是用张老师的照相机照的,张老师带回去冲洗之后,就寄了几张给她,但没有这张,而这是唯一一张有她和陈大龄两人的。张老师还拉着陈大龄照了几张,而杨红却不好意思跟陈大龄两个照一张,是陈大龄提议三个人一起照一张,才请一个游人为他们三人照了这张。

她听见PETER关水了,应该在用毛巾擦他那结实的身体了,过一会他就会走进这屋子里来了。杨红不知道再下去要发生什么,好像电影里面都是两个人疯狂地边吻边脱彼此的衣服,但到目前为止,他们两个人都没有那样失态,反而象两个老夫老妻一样,按部就班地做着睡觉前的准备。

但她心里却不象老夫老妻,她的心很快地跳着,为即将到来的一幕快速跳着。

PETER走进屋来,用一条浴巾擦着头发,轻声问:“你头发不放下来让它干?湿头发睡觉会头疼的。我用电吹风给你吹一下。”说着,就走过来,拆开杨红的发髻,让头发披散下来,然后拿出电吹风,为她吹头发。

杨红闭上眼,听着电吹风嗡嗡的声音,感觉到PETER的一只手正在她头发林子里梳理,托起一缕缕头发,吹着,吹着,心里突然涌起一股热浪,如果以后的日子就这样过着,那该多好。

杨红从他手里拿过电吹风,说:“我好了,吹久了坏头发。我来给你吹一下。”

PETER坐到床上,顺从地把头伸过来,杨红也用一只手梳理着,另一只手用电吹风为他吹着。他的头发很浓密,很黑,可能有一段时间没剪,有点太长了。

过了片刻,她感到PETER用手搂住了她,把脸埋在她胸前。她放下电吹风,想捧起他的脸,但他不让她捧起,她知道他一定是流泪了。可能刚才这一幕太象从前了。也许海燕说得对,他现在需要的不是复习从前的一切,而是忘记它。杨红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留在这里,也许应该告辞回去,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她不知道PETER心里在想什么,他的眼里没有那种不顾一起的疯狂,好像也没有燃烧的火焰,她不知道他现在眼里是什么,因为他一直躲避着她的目光。

也许他对我没有什么感觉,杨红有点悲哀地想到,他时常那样温情脉脉地看我,是因为我象MELODY。但是他又知道我不是MELODY,只是时不时地,就忘情了,但走到绝对忘情的边缘时,他又想起了我是谁。杨红不怪他,反而很敬重他,一个男人,能这样深的爱自己的妻子,哪个女人会不敬重他?杨红突然想起SAMANTHA,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像我一样,飞蛾扑火般地投向他的怀抱,而他把她推开了?不过他今天并没有推开我。

PETER默默地掀起被子的一角,轻声说:“睡觉吧,不早了,明天还有课。”然后就钻进被子。杨红想了想,也钻了进去,两个人平躺在床上,PETER伸过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她听见他又说了一次:“睡吧。NIGHT。”

杨红睡不着,她不知道自己今天的做法究竟对不对,她原来希望PETER会疯狂一阵,然后沉沉地睡去,忘记那些痛苦,哪怕是暂时的。这一次,她非常希望自己是一剂安眠药,PETER吃了就会睡去。她没有强求PETER爱她,她只是想帮他。

她相信他这样的心情是这次扫墓引起来的,过几天他会慢慢平静下来。她以为无论PETER爱不爱她,最终他都会做那件事,他现在正是悲之极的时候,他也肯定有很久没有做了,现在有一个女人睡在身边,他会不想做?看来他根本就不想碰她,只是因为她自告奋勇地要留下,他不好赶她走。

她不怪他,她知道自己无论多象MELODY,终究都不是MELODY。她只希望能用自己的生命换回MELODY,让儿子也跟着他们,那样PETER就有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就能幸福地生活了。他们两口子都爱小孩,他们肯定会照顾好周怡的。他们的三口之家一定是很幸福的。象现在这样,PETER想念MELODY,自己又牵挂PETER,一个都不幸福,还不如将自己的性命给了MELODY,大家都幸福了。想到自己不能换回MELODY,无力把PETER从痛苦之中拯救出来,杨红忍不住流下泪来。不过她没有让自己抽泣,只让泪水悄悄地流下。

PETER仿佛听见了她的泪一样,把她拉到怀里,用手抹着她的泪,小声说:”Don’tthinktoomuch.It’snotyou….It’sme….Ican’t…Givemesometime.”

等自己平静了一点,杨红悄声问:”Doyouwantmetoleave?”

她看见PETER眼里闪过一丝惧怕的神色,他象孩子一样抓住她,恳求道:”Don’tleavemealone……Pleasestaywithme.”

那个夜晚,杨红就半靠在床上,让床边的台灯一直开着,让PETER躺在她怀里睡去,就像她在儿子生病的时候经常做的那样。周怡经常感冒,睡觉的时候就会又堵鼻子又咳嗽,用什么药都没用,只要一躺下就堵就咳,一竖起来就好了。杨红就把被子放在身后,半靠在床上,把周怡斜抱在怀里,让他睡觉。睡着了,周怡会做出各种表情,有时微笑,有时皱眉,好像在做着各种各样的梦。这样的日子很多,多到杨红练得可以半坐着睡觉了。

现在她看着怀里的PETER,觉得他睡觉的样子很像周怡,眉头不舒展,睡得不安稳,不时地弹动一下身体,有时又象生病的人一样,呻吟几声,她就把他搂得更紧一点,默念着:mayyoufindsomecomforthere.

杨红不知道PETER说的“Ican’t”是什么意思,是说他不愿这样做,还是说他没有这个能力?也许他觉得这样做对不起MELODY?也许他吃了安眠药,身体沉睡了?不过,不管是为什么,杨红觉得都不重要。如果他悲之极的时候不想用性用酒来发泄,只想有人陪着他,那她就陪着他。她只想他能忘记那些伤心的往事,走出过去的阴影,过正常的生活。她很惊奇地发现,自己这一次,没有去想自己的面子,没有去想以后PETER会不会笑他,或者会不会在心里瞧不起她,她只想到PETER和他的痛苦。

接下来的日子,PETER似乎又回到了常规,上课的时候,又笑容满面,谈笑风生了。在太极班上课的时候,又虎虎有生气了。看见杨红的时候,他仍然会目不转睛地看她一会,但杨红觉得他已经没有那种灵魂出窍的神情了。杨红欣慰地想,PETER回来了,回到这个世界来了,回到现实里来了。

PETER没有提那晚的事,看见杨红时也没有不自在的样子,仿佛那晚根本没有存在过。杨红想,这样好,这样两个人就不会在面对面的时候感到尴尬。

她现在也很能理解为什么PETER逼着她买那个带体检的医疗保险了,他被MELODY的悲剧吓坏了,他说过要教会他爱的女人、他认识的女人游泳,这就是他在教她游泳,让她掌握自己的命运,不要等到溺水了,才发现晚了。那时候,如果他救不了她,即便她只是一个一般朋友,他也会难受。他从MELODY的死中,领悟到生命的宝贵和脆弱,他珍惜生命,不管是谁的生命,他都珍惜。

杨红想起PETER曾经在班上引用过一个大作家的话,可能是海明威的,说丧钟为谁而鸣?为你而鸣,为我而鸣,为全人类而鸣,因为任何一个生命的丧失,都是人类的损失,是每一个人的损失,也就是你的损失。他好像是在讲到TOLL这个词的不同意思时提起这句话的,当时给杨红的感觉是他一扯就扯远了。但现在想来,那些扯远了的东西,常常是一些生命的感悟,也许一直都在他头脑里打转,一不小心就溜出来;也许是有意提到的,想让大家善待生命,珍惜生命,为你自己,也为他人。

杨红想到这些,就想约海燕一起去体检,但海燕说她今年已经做过了,杨红就跟学校的HealthCenter打了个电话,约了一个体检的时间。她觉得这样做可以让PETER放心,让他高兴,于是给PETER也打了个电话,告诉他约定体检的事。

听得出来,PETER很高兴,说早该这样了,又问:“要不要我陪你去?”

杨红笑起来,说:“又不是小孩子,再说HealthCenter离我住的地方才一站路,又有校车,不用了。”她心里还是热热的,也很想让PETER陪着她,但她想他也很忙,体检又不是什么困难的事,还是别麻烦他吧。

杨红乘校车去了HealthCenter,原以为三下两下就可以查完,结果却搞了好几个小时。美国医院的特点就是慢条斯理,医生护士工作人员都是慢条斯理的。这样的工作作风搁在中国,早被病人骂死了。

检查完了,那个叫Dr.Richardson的女医生拿着几张表,解释着什么,但杨红不太懂。女医生看看她的表情,问了几次:“Youfollowme?”,见杨红很诚实地摇头,便问:“Canyoufindsomebodywhocantranslateforyou?”

杨红知道可能有什么问题了,不然医生就该放她走了,但她想,应该不是什么很严重的问题,不然医生会瞒着她。她想到海燕和PETER,这两个人都可以为她做翻译。她就打了个电话给海燕,可她不在家。杨红想了想,拨了PETER的电话号码,然后听见他在那边HELLO了一下。

“是我,Teresa。我现在在HealthCenter,可能有点什么问题,医生叫我找个能听得懂的人为我翻译。”

她听见PETER在电话里说:“Holdon!Don’thangup.I’mcoming.Stayonthephone.Don’thangup.”她能听见他奔跑的声音,怕他待会边打电话边开车会出事,便担心地说:“不用这么快,我没事,我挂了,你开车别打电话。”说完,就挂掉了电话。

打过电话,杨红等着PETER过来,等了一会,又有些后悔,也许不应该把他搅进这事来。如果真的有什么事,那不等于又提醒他那些过去的伤痛?她想再打个电话,就说刚才是开玩笑的,但容不得她再打电话,PETER已经来到HealthCenter了。

女医生开始向PETER讲解,杨红感到PETER悄悄握住了她的一只手,但眼睛只看着那个女医生,点着头,Isee,Isee的。那个女医生也时常冒出一个“yourwife”“yourwife”的,杨红觉得心里很甜蜜,如果只有自己生了病才有这种机会,那生病也是值得的了。

走出HealthCenter,PETER拿出电话,对杨红说:“你需要到T市的Johnson大学医院做一个检查,看看卵巢有没有问题,我来跟你预约一下,我明天上午有空,你明天有空吗?”

杨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也不关心,只要PETER在这里为她安排一切就行了,于是说:“明天没问题,我请个假就行。”

然后她听见PETER拨了电话号码,约好了时间。

PETER大多数时间都握着杨红的手,连拨电话都是用一只手拨的,这让杨红很开心,但也有点意识到事情可能比较严重,他是不是也在给她一点这个世界的人气?她不问他,等他自己来告诉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开车回家的路上,PETER告诉杨红,你可能有子宫肌瘤,不过你不用着急,子宫肌瘤是良性肿瘤,有很多治疗办法,如果不准备生孩子了,可以把子宫全切掉,如果还想生孩子的,可以采取保守疗法。他还说了一些,但杨红只听见一个词:子宫肌瘤。

回到杨红的住处,刚好海燕也回来了,听到这事,安慰杨红说:“这个真的没事,我妈妈三十多年前就因为子宫肌瘤切除了子宫,还切除了一侧卵巢,现在八十岁了,还挺健康,连开刀的疤痕都长没了,我呆会给她打个电话,让她跟你谈谈。”

杨红说:“不用了,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在网上查查相关信息。”

海燕说:“别忘了,网上是什么人都可以POST东西的,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多看几家,问他们要统计数据。”

PETER在桌子对面看着他,过了一会,点点头,说:“也好,跟医院约了明天八点半,早上上班的人多,可能会塞车,我们早点走,我六点过来带你去T市。今天早点睡。”

晚上,杨红谢绝了海燕要陪她的建议,一个人呆在卧室里,打开电脑,在网上搜寻“子宫肌瘤”和“卵巢肿瘤”“卵巢癌”等字。

这真是一个信息爆炸的年代,网上有关这几个问题的文章多不胜数,杨红找了几篇仔细看了看,然后就很快地流览其他的文章,内容差不多是一样的,大同小异。看了一个多小时心里基本有个底了。子宫肌瘤的确没什么可怕的,倒是卵巢肿瘤的问题会大一些,因为子宫说到底只是一个装胎儿的袋子,有它没它只是影响到能不能生孩子,不影响到别的。

但是如果卵巢有问题呢,就会影响到内分泌。如果两个卵巢都切掉,体内的雌激素水平就会大大降低,不光不能生孩子,还会象MELODY担心的那样,提前进入更年期。那就会象老女人一样,皮肤发干发皱,性欲减低消失,下体干燥不能房事,总之,女人的一切性征就消失了。

她继续搜寻,看到一些很鼓舞人心的文章,说妇女在双侧卵巢切除后,可以用雌激素来维持对身体激素的需要,大多数都能维持到正常水平。当然,卵巢切除了,就不会排卵了,也就不能生小孩了。杨红想,MELODY不肯切两侧,大半是为了能为PETER生个孩子。

想到这一点,杨红希望自己能保留子宫,至少保留一侧卵巢,因为她很想很想为PETER生个孩子。她想,不管他爱不爱我,不管我能不能跟他在一起生活,我都愿意为他生个孩子,因为他那么喜欢孩子。我和他生出来的孩子应该会像他跟MELODY生出来的孩子。最好生个女儿,那么MELODY就从某种意义上活回来了。杨红在网上搜寻了一下有关代孕母亲的文章,发现这个想法是切实可行的,因为代孕母亲根本不用跟精子的提供者发生关系。

但她又想,如果不切就有生命危险的话,我还是要把该切的都切了。我有儿子,有父母,有这么多朋友和关心我的人,我不能随随便便死了,让他们都为我痛苦。特别是PETER,如果他知道我是想为他生孩子才保留卵巢的话,那他就要再一次内疚痛苦了。

她也想到周宁,要不要告诉他一下?从他这次对待离婚的态度来看,他是不愿跟我离婚的,也许告诉他,对他反而有好处?这样他会认为我要离婚,不是因为不爱他,而是因为肿瘤,那他心里头面子上都可能好过一些。

杨红想了一下,就跟周宁打了一个电话,说自己患了子宫肌瘤,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说还有卵巢癌,要把这三样一起切掉。切掉后,自己就提前进入更年期了,然后,她几乎是照本宣科地把网上有关卵巢切除后的症状给周宁念了一遍,说:“我告诉你这些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说,我提出离婚主要是因为这事,我不想连累你。”

周宁一直默默地听着,最后说:“你这事来得太突然,我不知说什么好。而且我现在马上去上班,带学生实习。我安排好学生再打给你。”

挂上电话后,杨红很后悔撒了这个谎,应该说是撒了这半个谎,也许这会成为一个不好的兆头,明天就真的查出自己是患了卵巢癌。如果周宁因为这事,心慌意乱,开车出什么事故那就糟了。杨红拿起电话,想打给周宁,但周宁的电话关了机。她想,他知道开车时关机就好,免得出问题。

过了一会,周宁到了实习的地方,就打电话过来:“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在考验我?如果你是考验我,那就不必了,你知道我这个人的,别的不说,义气还是有的。你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不会丢下你逃跑的。如果我在这种时候丢下你,我还算人吗?我在朋友面前还抬得起头来吗?社会舆论不把我骂死了?”

杨红赶快说:“我不是要考验你,我只是告诉你一下为什么离婚,婚还是要离的。”

周宁说:“真搞不懂你们女人,说了不会逃跑的,还担个什么心呢?”

杨红只好如实坦白:“我不是担心你逃跑,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心里好过一些,免得你因为我不爱你难过。婚是肯定要离的。”

周宁叹口气:“说起来是十四年的夫妻,你真的是一点不了解我。你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这个社会吗?你说你不爱我,我没面子,但那只是你一个人瞧不起我,我能挽回就挽回,挽回不了就离婚,谁也不用拴在一棵树上吊死。别人顶多笑我老婆一出国就把我甩了,在社会眼里,我是个不幸的人,而你才是个卑鄙的人。现在你说你生肿瘤生癌,你再叫我跟你离婚,那你不是叫我做个小人?让所有的人都瞧不起我?让这个社会谴责我?你到底是因为不爱我才要离婚的,还是因为生癌才要离婚的?你说清楚了,我好决定,你这样翻来翻去的,完全把我搞糊涂了,我不知道应该信你哪一句。”

杨红肯定地说:“是因为我不爱你,我没癌,也没肿瘤。对不起,我是好心办了坏事。你别多想,开车小心,不要开太快,喝了酒千万不要开车。也不要老是在外面打麻将,多在家—”

她听见周宁匆匆说:“又来了,又来了,我又不是小孩,这些我都知道。”说罢,又有几分伤感地说,“你已经下了决心不要我了,还管我这些干什么呢?你自己好好休息吧,没事别翻来倒去的,本来是很简单的事情,你一搞就搞复杂了。”说完就挂了电话。

杨红挂上电话,心想,其实应该想到周宁对这件事的反应会是这样的,那就不会多这一事了。周宁就是这样的人,他讲义气,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如果朋友叫他帮忙打架,他肯定是万死不辞的。但如果老婆叫他做家务,那他就能推就推,推不掉就恨不得插翅飞走,飞不走就磨洋工。可能在大风大浪面前,他的表现是算得上讲江湖义气的。但大风大浪之后的平淡日子里,江湖好汉周宁就难以忍受了。其实他这种作风倒也符合江湖上的那套,哪个江湖英雄会喜欢做家务陪老婆?还不都到江湖上切磋武功去了?

人们常说:疾风知劲草,烈火识真金。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一个人要经得起这四句话的检验是很不容易的。一些人在前两种情况下会临阵脱逃,另一些人在后两种情况下会逐渐褪色,有一些人既经不起前两句的检验,也经不起后两句的检验。一个人经不起检验,就会被认为人品有问题,就是小人,就会被社会唾骂。

也许在责备被检验的人经不起检验之前,应该问一问,这个检验有没有必要?是不是他应该经受的检验?为什么要把一朵玫瑰放到疾风中去检验、然后骂它不是劲草?或者把一块铁扔到烈火里去检验、然后骂它不是真金?它们本来就不是劲草不是真金。世界上不是只有劲草和真金才有价值的。

杨红想,如果周宁不爱我,我也不爱周宁,为什么社会、舆论、朋友要强求他仅仅因为我生了癌就跟我死守在一起呢?彼此相爱,我生不生癌,他跟我在一起都是对的;彼此不相爱,我生不生癌,他都不必跟我在一起。这跟社会跟舆论有什么关系?如果每个人都是自立的,如果爱情是维系婚姻的唯一纽带,大家结婚是因为爱,相守是因为爱,不爱就别结婚,不爱就别相守,那这个世界会少很多怨偶。大风大浪之中,PETER跟MELODY守在一起,是因为他们彼此相爱。命运的打击使他们的爱更坚定更美好。这不关社会什么事,这是他们自己的事。不过要是在中国,就是社会的事了,可能又要树成一个典型。PETER肯定是打死也不当这种典型的,就像当年陈大龄害怕披红戴花地跟讲师团出发一样。这完全是社会为了自己的需要把他们的真情实感拿出来搞笑。

至于我和周宁,大限来之前就决定各自飞了,为什么大限一来,却要他守着我呢?守在一起,又有什么幸福呢?他守着,是迫于舆论,那他守得不开心;我被他守着,天天听他牢骚满腹,看他脸色,我也不开心。究竟谁开心?只有社会开心,连舆论都懒得理你了,除非你不守了,舆论才跳出来指责你。

杨红想起在网上看到的一篇论文,说一个社会,它的社会福利越差,它越强调家庭婚姻的稳固性和责任义务,它实际上是把很多社会的责任下放到家庭头上去了,因为它不想让每一个家庭把自己的成员扔到社会上去,由社会来管,因为它管不了。你家有人中风了,你自己把这事搞定,社会不会来帮你忙,你上班下班,做家务,侍候病人,累死也是你自己的事。你不搞,社会就要出来骂你了,说你不孝顺,不仁义,不讲亲情,不道德,一直把你“不”得臭不可闻,从道德上判了你的死刑才罢休。这基本上是几千年的传统,所以大家觉得天经地义,谁遇上了,谁自认倒霉。实际上这是因为封建统治者狡猾狡猾的有,他们不搞社会福利,但又怕百姓起来闹,所以天天大讲家庭的重要性,等你们自己消化矛盾,莫来找我社会的麻烦。

但杨红听海燕讲过,说她妈妈移民加拿大后,曾经中过一回风,不仅所有医疗费用是免费的,连伙食也是免费的,从医院回来后,搞社会福利的还专门派义工上门来为她妈妈洗澡翻身喂饭,派理疗师上门来作理疗,派护士上门来护理,照顾得很周到,使她妹妹不必呆在家里照顾母亲而不能上班。这既能让那些病人家属安心上班,又增加就业量,还培养出一些有爱心的义工。为什么中国不能把那些有钱的狠狠抽一把税,也把社会福利提高一些呢?中国的办法就是大力强调婚姻家庭的责任义务,丈夫瘫痪,该妻子照顾;父母中风,该儿女照顾。社会干什么呢?社会监督你,批评你,指责你,免得你把责任推到社会上去。

杨红想起自己的外婆,病在床上很久,脾气一天比一天坏,动辄发脾气,看谁都不顺眼。无论怎样照顾她,她都是不满意,搞得家人痛苦不堪。到最后是靠输液来维持生命,她没有公费医疗,都是自费,又从经济上把一家人拖得焦头烂额,但谁也没办法从这个苦难中解脱出来。

不要说那时没有安乐死,就是有,谁又忍心谁又敢提出让她安乐死?当社会福利没有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一个人只能希望自己不遇到这种灾难,不然怎么样都是痛苦。但哪个家庭都有老人,那个家庭都可能有病人,谁都可能走到这一步。

她想,我还不如移民到加拿大去,那样,即使我有癌,我能动的时候自己照顾自己,不能动了,社会会照顾我,我不用拖累任何人,也就不用看任何人脸色。听说加拿大对小孩的福利政策也很好,那即使我死了,周怡也不会流落街头。如果社会能把这些事TAKECARE了,婚姻家庭就少一些责任义务,夫妻守在一起就更多的是因为爱情了。她想到周宁的担心,就觉得应该尽快把离婚的事办了,不然,等查出癌来,那周宁迫于社会舆论的压力,就不敢离婚了,那会拖累了他,也把自己搞得不愉快。她马上打了个电话给周宁,说你能不能找找你的熟人,把我们的离婚尽快地办了?

“你这么急?人找好了?等着出嫁了?”周宁嘲讽地说,“这回搞稳妥了啊,别搞得象上次陈大龄那事一样,自己在那里一厢情愿的,别人可是一下乡就没气了。这回我是不会做你的听用的。”

“这次不会,”杨红说,“你出国的事也不会受影响的,入关时没人查你的结婚证。”

杨红不想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卧室里,因为那样的话,海燕会认为她在担心着急,那海燕也会着急的。她知道海燕这几天很忙,有考试,有PROJECT,还有教学的事,她不想海燕为她影响学习。她觉得PETER说得对,快乐分享,痛苦独尝。因为快乐可以COPY,一份又一份,跟多少人分享,就能COPY多少份,而原件不会有多大损失。但痛苦只能传染,传染给了别人,自己的痛苦并不能减轻,说不定反传回来,加重病情。

杨红走到厨房去,为周末教堂搞的活动烤蛋糕,做红烧排骨。

海燕看见她出来,也走过来跟她说话。“你去做床上功夫吧,”杨红笑着说,“你陪着我,我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大不了的病呢。不就是几个瘤吗?网上说了,可以象挖土豆一样一个一个挖掉。”

海燕看看她,说:“好,这才象个女人,如果是他们男人,早吓趴下了。”

“为什么?”

“男人得了子宫肌瘤还不趴下?”说得两人都笑起来。

杨红自己也感到很奇怪,因为自己并不仅是外表装做平静,心情也很平静,就像在看一部小说一样,里面有个叫杨红的,被查出生了子宫肌瘤,而且可能还有卵巢癌什么的。

她记得PETER以前在口语班讲到虚拟语气的时候,用了一个例句。她当时不是很懂,但最近一段时间好像慢慢开始理解了。那句话翻译成汉语就是:“象看生活一样看小说,象看小说一样看生活。”

看小说要象看生活一样,因为只有那样,你才能够投入地去体会人物的命运,为他们的命运真心地喜怒哀乐。每看一本小说,你就能体验一次生活,虽然是别人的生活,但因为你的投入,也变成了你的体验。一个人在现实生活中只能体验一次生命,但因为小说,人就可以体验多重生命,并且从这些体验中获得经验,吸取教训,从而丰富自己的生命。如果你仅仅把小说当作一个作者写出来编出来的故事,把小说中的人物当作作者塑造出来的人物,那你是不可能有深刻的体验的,因为你从一开始就不认为那是真实的人生,你把你的重点放在作者怎么写怎么刻划上去了。那样看小说,你最多学一些写作技巧,而那往往不是作者写小说的目的。

海燕说她之所以能主持《海燕信箱》,为别人排忧解难,就是因为她看了很多小说。她说她一直到二十七、八了,都还没有男朋友,还在那里“爱情可遇不可求”着,那些年,她把所有的闲暇时光都用在看小说上了。古今中外,只要找得到的,都看。她看小说尤其爱摘抄里面有关生活哲理的句子,她妈妈笑她是“抄书匠”。那些话她抄了,就不知不觉地记在心里了,也许不是记,而是理解了,变成了自己的东西。海燕说她自己的生活平淡无奇,但这些小说中的生活丰富了她的生命,使她能悟出一些人生的道理。那些人生的道理帮助她理解生活,领悟人生,乐观地面对挫折和打击。

看生活要象看小说一样,也就是说时不时的,你要让自己与生活拉开一段距离,仿佛是旁观者,在观察别人的生活。当你能做到这一步的时候,你就能比较平静、比较客观而且全方位地审查自己和别人,不仅看到每个人的缺点,也看到每个人的优点。不光看到一件事的正面,也看到它的反面。特别是当你在生活中遇到麻烦和痛苦的时候,与生活拉开一段距离,就是与痛苦拉开了一段距离。由于你的旁观,你能看见可恨的人与可爱的人一样,都活得不容易。可恨的人之所以成为可恨的人,也是生活造成的。隔着一段距离看可恨的人,你能更容易地理解他、原谅他。而隔着一段距离看可爱的人,你会觉得他更可爱。

人生就像一本书,人们就是书中的人物。生活分配给每个人不同的角色,但一个人物的故事迟早是要结束的,而其它的人物则会陆陆续续写出来。杨红想,这次,写生活大书的作者看中了我,特意为我这个平凡人写了个不平凡的情节,让我体验一下得癌的滋味。作者可以把我写成一个胆小怕死、哭哭啼啼、只想着自己的病痛、最后被病痛压倒而且拖累周围大家的女人,也可以把我写成一个勇敢坚强、不怕病痛、乐观生活、给自己周围的人带来快乐欢笑的女人。如果不管写成什么样终归是要把我写死的,那我宁愿作者把我写成后者,给大家带来欢乐。

杨红想到自己可能得了癌症,只有一个担心,就是儿子。她觉得周宁一个人是不能把儿子带好的,现在这段时间,就经常打电话抱怨说儿子不怕他,总是没轻没重地乱打他。杨红觉得周宁在教育儿子的时候,没有一定之规,全看自己心情好不好。心情好的时候,儿子打他也没事;心情不好的时候,儿子一碰,他就大发脾气,要把儿子揍一顿。这样会搞得儿子无所适从。小孩子正在学习人生的规则,你没有规则给他遵循,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有时让他打你,有时又不让,他就不知道打你究竟是对还是不对。除此之外,如果儿子让周宁带着,可能会变得跟他一样,只想玩,不想学习。

杨红走到海燕的卧室,说:“海燕,我想托你一件事。”

海燕拉着她的手,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说:“THINKPOSITIVELY。现在还没有去检查,不要事先就把自己吓垮了。我有个初中同学,下了乡,很久没招工回城,别人都走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没希望了,就自杀了,结果招工的表第二天就到了。”

“我知道要THINKPOSITIVELY,不过你说过,凡事要做最坏的思想准备,向最好的方向努力,所以我这是在说最坏的可能。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的话,你能不能帮我把儿子带大?”

“首先我要说,你不会有三长两短的,因为即使是癌症,也是可以治愈的。”海燕握着她的手说,“现在再来说万一,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会帮你把儿子带大,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一定会把你儿子弄到我身边来,就算是违法乱纪,就算是嫁给周宁,我也会做到。”

杨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怎么会让你去违法乱纪呢?我会在我死之前就把儿子过继给你。”说着,她就把自己已经跟周宁协商离婚的事告诉了海燕。

“你不会死的,要死也会在我后面死,你没听PETER说,女人的那几种癌是幸福癌?是可以彻底治愈的,无非是一切了之,不要把癌症等同于死亡。你还年青,你还要活很多年的,别胡思乱想了。PETER在下面等你,明天你起得太早,会把我和ANGELA吵醒的,你今天就跟他过去吧,我们明天可以多睡会。”

杨红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不知所措,她不相信海燕会因为怕吵叫她去PETER那边睡,她只觉得心跳得很快,呆呆地望着海燕。

海燕把手机放在杨红手里,“带着这个手机。周宁刚才打电话问我你是不是得了癌症,我已经告诉周宁这是我们的新电话了,他以后会打你的手机。知道你不愿撒谎,怕遭雷打,我已经帮你把谎撒好了。怎么样?偷情有一套吧?”看杨红仍然目瞪口呆,又开玩笑说,“怎么?怕我经不起周宁的严刑拷打,叛变革命,供出你来?我不是江姐,可她的台词我会:‘上级的姓名住址我知道,下级的姓名住址我也知道,就是不告诉你’。你放心,周宁就是灌我辣椒水,我都不会招,反正美国辣椒不辣。不过如果他施美男计,我就不敢担保了。”

杨红犹豫着,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海燕微笑着说:“你想跟PETER在一起吗?想,就去吧,你已经跟周宁提出离婚了,他也同意了,现在也算是事实上的分居了。Followyourheart”

杨红手里的电话响了起来,她拿起来,HELLO了一下,就听见PETER的声音:“Teresa?Comedownplease.I’vebeenwaitinghere.It’scoldoutside.”

杨红什么也顾不得了,跑进卧室,拿了明天上医院要带的东西,就飞奔下楼去了。在楼下,她看见PETER穿着长大衣,领子竖了起来,正站在冷风中抽烟,见她出来,就灭了烟,走上来,打开大衣,把她关了进去。她听见他的心在有力地跳动,他的胸膛很温暖,有一股好闻的男人味道。

“外面这么冷,为什么不上去?”杨红躲在大衣里问。

“总要给自己留点面子吧?如果你不肯下来呢?”PETER小声笑着说,“我可以开着车就逃跑,神不知,鬼不觉,以后打死也不认帐。”

杨红心想,我怎么会不下来,你现在就是在地狱里叫我,我也会飞奔而去。

来到PETER那栋楼前,PETER象上次那样,握着杨红的手,带她上楼。进了门,两个人开始脱大衣。杨红边脱边问:“Why?”

“Iloveyou.”杨红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愣住了,不知该说什么。PETER丢了大衣,上来拥住杨红,轻声笑着,附在她耳边说:“我这个口语老师怎么教的?连这么重要的situationalconversation都没教你。现场教学,学了就用。如果有个男人对你说Iloveyou,你可以从下面的四个选择中挑一个最好的答案:

A.Metoo.

B.Areyoukidding?

C.What’syourproblem?

D.Gotohell.

好,再来一次,Iloveyou.”PETER的胡子刺得杨红左逃右躲,但被他箍得紧紧的,逃不掉,他的气息吹在她耳边,热热的痒痒的,令她心旌摇荡。她根本没听清他的四个答案,于是轻声说:“Iloveyouback.”

PETER笑起来:“这不是我给的四个答案中的任何一个,不过比那四个答案里面最好的答案还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恭喜恭喜,让老师给学生一个卧室版BONUS。”说完,抱起杨红就往卧室走。

杨红挣扎着,说:“让我洗个澡吧,在医院搞了大半天,连澡都没洗。”

PETER无奈地摇摇头,放下她:“服了你了,关键时刻停水停电。”他找出一件T恤,递给她,“没带睡衣吧?穿这件吧。”

杨红站在莲蓬头下,让温暖的水从头上冲下来,觉得什么都跟上次一样,但仿佛又什么都跟上次不同,是不是自己的病很严重?不仅仅是子宫肌瘤?是不是已经确证是卵巢癌了?所以PETER象对待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一样,把他自己都舍出来了?就象监狱里让那些死囚临死之前大吃大喝一顿一样?她决定不去想这么多,爱需要体会,你不相信他爱你,那你就没得到他的爱,哪怕他爱得地动山摇,你也没受到丝毫震荡。杨红想,就算他只是为了安慰我,能跟他在一起也是幸福的。

她听见PETER在转门把手,想起自己刚才习惯性地拴上了门,不知道该不该去把门打开,她的心咚咚地跳着,想了想,还是踮着脚尖走过去把门拴打开了。PETER站在门外,听见里面门栓一声响,知道杨红打开了门,便不客气地推开,闯了进去,一把把湿漉漉的杨红搂在怀里。

杨红轻声问:“AmIgoingtodie?”

“Dieofwhat?Dieoflove?”PETER轻声笑着,“Sure,overandoveragain.”

“No,Imean—cancer.”

“WhereisMr.Cancer?IshestrongerthanI?”PETER见杨红认真地望着他,也认真起来,把她搂得更紧,“No,youarenot.I’mnotgoingtoletyoudie,Iwon’t.Ipromiseyou.Iwon’t.”

(此处省去性爱光碟一盘)

三天过去了,JOHNSON大学医院说过今天下午会打电话通知检查结果。杨红本来想让他们把电话打到PETER那里,因为她怕自己听不懂。但医院说这是个人隐私,只能通知她。杨红把电话放在桌上,一边上网一边等电话。

她并不急于知道检查结果,如果有癌,早知道也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没癌,她怕PETER就要功成身退了。

这三天,两个人是真真切切地爱了死,死了爱,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可以在一次做爱当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感受到那种极度的快乐,到底是自己三十如狼,还是PETER技术高超?她觉得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她爱他,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心她的人都是温软的,而他仿佛每一分钟都在做FOREPLAY。他可以把任何一个字都扯到那上面去,几乎每一个字都是“禁字”,大小多少、长短软硬、上下前后、轻重深浅,她说一句话,PETER就可以色色地笑着,把那话理解到别处去。杨红也不知为什么,就他这么说,这么笑,就可以把她弄得情不自禁。只要进了家门,PETER的就不老实了,时不时地就会凑上来,搂一搂,抱一抱,TOUCH一TOUCH。如果说这些主要是使她身体酥软的话,那么,云雨之际,PETER关爱地问她“好不好?“喜欢不喜欢?”“不好就告诉我”,就使她灵魂也酥软了。

PETER称自己是“性学博士”,他好像很快就读懂了她身体的语言,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懂的时候,他就懂了。他知道在她一个高峰之后,给她一点休养生息的空隙,就像荡秋千一样,他把她推上顶峰,让她自己荡回来,积蓄力量,等待他下一推。待时机成熟,他就再一次推动她冲向一个新的巅峰,直到她精疲力竭,告饶为止。那时候,他会说:Baby,thelasttime.Comewithme,together.那时,她会感受到急风暴雨般的进攻,听到他急促的鼻息震动她的耳膜,几乎是在她自己快乐得几乎晕眩的时候,她听见他在耳边轻唤:“Baby,I’mcoming.I’mcoming.”。

然后,世界不复存在……

跟PETER在一起的时间越美好,杨红就越担心这只是他在危难关头对她的安慰。但他似乎又是认真的,他已经把这事告诉了陈大龄,陈大龄跟杨红发来一封EMAIL,说得知你跟小墨在一起,很为你们高兴。他称呼她“小红”,这还是第一次,他以前的明信片上都没有称呼,只写着:“祝你……”。这次好像是把她当家里人了。

陈大龄在EMAIL里引用了一首英语哲理诗,大意是说林子里有两条路,都通向同一个地方,但一个人只能选择一条。选择了任何一条,都有可能为没有选择另一条后悔,因为你没法看到那条路上的风景。陈大龄说,你们很幸运,因为你们有幸把两条路都走一走,把两条路上的风光都看一看。小韵在天有灵,一定会衷心祝愿你们两人幸福。

杨红觉得陈大龄说得对,我有幸走过了两条路,一条是错失真爱的路,看到过那条路上的风景,痛失陈大龄的感觉太痛太深,使我立志再不要犯同样的错误。现在我又看到抓住真爱这条路上的风景,太美太美,使我担心一切都会在转眼之间逝去。因为除了安慰,我实在想不出PETER有什么理由会爱我。如果是因为我有那么一点象MELODY,但上次已经证明那还不足以让他爱我。

PETER在那一条路上看到的是他心爱的女人被癌症夺去生命,他一直把那当作他自己的过失,永远在为MELODY的死内疚。现在在这一条路上,另一个女人又可能面临同样的命运,但他要用他的爱来拯救她,弥补他上次的过失。从这个意义上讲,杨红希望自己没有癌,或者有癌,但终于治愈了,也许那就能抹去PETER心上的阴影。

杨红忍不住要猜想检查的结果,有时拿出硬币来投一投,看看检查结果会是什么。有时她希望有癌,那样PETER就会守着她,就不忍离她而去。

她发现原来自己是这样爱PETER,这样在乎他。夜晚会醒来很多次,只为了证实一下他还在身边。每次做完爱,PETER都会把她抱在怀里,说要来点善后工作,搞搞damagecontrol。但她想,他现在应该很疲乏了,她会搂着他,为他擦汗,用手梳理他的黑发,然后躺在他臂弯里沉沉睡去。但等到她半夜醒来的时候,他却拱到她怀里来了,象个小孩一样侧着身、蜷着腿,两手合拢,放在两腿间。她可以用手撑着头,长久地看他睡觉。就着夜色,她就那样看着他,守着他,听他平稳的呼吸声,看他的胸膛一起一伏,不敢相信自己有这样的好命,能跟他睡在一张床上。

这种时候,她心里就响起那首“DreamingofYou”,觉得里面每一句都是为她写的。从dreamingofyou到dreamingaboutyouandme再到dreamingwithyou,她一下子进入了天堂,只希望能够dreamingwithyouendlessly.

但大多数时候,杨红希望自己没有癌,至少希望能够治愈,因为PETER已经经受过那样的打击了,不管他爱不爱我,他也会因为我的死难受的。他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不管是谁的生命,他都想保护。杨红想不出怎样才能让PETER不必经受她的死带来的痛苦。逃得远远的,让他找不到?那他可能会把一生都花在寻找我上面。就让他陪着自己走完最后那一段?虽然那是我朝思暮想的,但他不是又要经历一次那些可怕的痛苦?杨红想,PETER最不喜欢的女人是哪种类型的?也许我就让他相信我就是那种女人,那样他就不会留恋我了。

想来想去,杨红觉得还是不要生癌好。即使PETER功成身退了,生命还在,只要生命还在,就有希望,至少我可以住在一个有PETER的地方,就能看见他,听见他,即使是远远地看看他也很幸福了。虽然海燕说了,一个不爱你的人,你爱他干什么呢?可是这话说说容易,真要做起来是多么难啊。他不爱你,他并没有变成另一个人,他那些使你爱他的因素依然存在,你没有办法不爱他。能安慰你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你看见他生活得幸福,你会对自己说,他不爱我是对的,因为他跟她在一起更幸福。她想,如果我没癌,如果PETER还愿意跟我在一起,我就尽快把子宫肌瘤治好,为PETER生个孩子,找一份能赚钱的工作,让他去学医,去实现他的心愿,去治好那些生癌的病人。不过世界上的事,好像都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不仅如此,好像还专门跟人的意志作对的,杨红想,既然我这么希望没有癌,我的癌是得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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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条几个人的平凡事(98)的回复

艾园果果儿|07月27,2009@7:35下午|

黄颜:中国式不离婚(98)文中英文翻译

project:项目

copy:拷贝

thinkpositively:积极思考

followyourheart:跟随你的心

Comedownplease.I’vebeenwaitinghere.It’scoldoutside.:请下来。我一直在这里等着。外面冷。

Why:为什么

Iloveyou:我爱你

situationalconversation:情景会话

metoo:我也是

Areyoukidding?:你开什么玩笑?

What’syourproblem?:你怎么回事啊?

Gotohell:去死吧

Iloveyouback:我也爱你

bonus:奖金

AmIgoingtodie?:我会死吗?

Dieofwhat?Dieoflove?:因为什么而死?因为爱吗?

Sure,overandoveragain.:当然,一次又一次。

No,Imean—cancer:不,我的意思是癌症。

WhereisMr.Cancer?IshestrongerthanI?:癌症先生在哪里?他比我还强壮吗?

No,youarenot.I’mnotgoingtoletyoudie,Iwon’t.Ipromiseyou.Iwon’t.:不,你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死去,我不会。我象你发誓。我不会。

foreplay:性交前之相互挑逗

touch:抚摸

Baby,thelasttime.Comewithme,together.:宝贝,最后一次。和我一起来。

Baby,I’mcoming.I’mcoming.:宝贝,我来了。我来了。

email:电邮

damagecontrol:伤害控制

dreamingofyou:梦到你

dreamingaboutyouandme:梦到你和我

dreamingwithyou:和你一起做梦

dreamingwithyouendlessly:没有休止的和你一起做梦

医院打电话来的时候,先核对杨红的姓名年龄SSN家庭住址什么的,搞了一大通,才把检查结果告诉杨红。杨红知道自己英语不好,问了多次,最后才确信是卵巢没事。她好像并没有欣喜若狂的感觉,反而觉得心一沉:PETER要功成身退了。她想象得出PETER那如释重负的样子:虚惊一场,没事就好,你多保重,BYE。

尽管如此,她还是马上就给PETER打了个电话,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也急着知道结果。“YAY!晚上我们庆祝一下!”PETER在电话里叫道,“我们去古巴餐厅吃饭跳恰恰!”

那天晚上,PETER逼着杨红换上了他刚给她买的裙子,说是跳拉丁舞最好了。杨红从镜子里看见自己,抗议说:“这象什么?象个小女孩一样,哪象三十多岁的人?又露这么多。”

PETER把一根手指伸到她乳沟里点了一下,说:“你露了我的宝贝,我都没意见,你反倒有意见了?你脑筋里的条条框框太多了,谁规定三十多岁的女人应该是什么样?穿着好看,自己喜欢就行。我们男人看到你们穿得好看,才不管你多少岁呢。你穿着不好看,我们不看就是了,有几个男人指责过女人穿衣服跟她们年龄相配不相配的?只有你们女人自己,天天带着自己的户口,又带着别人的户口,核对大家穿衣服符不符合年龄段的要求。你们女人活得累,就是因为你们自己在那里定条条框框,你指责我,我指责你,你为难我,我为难你。”

“多少钱?”杨红翻翻价码牌,“一百多?这么贵?我从来没买过这么贵的衣服,也从来没人送我这么贵的东西。”

“怎么没人送?我不是人?不要骂我。”PETER从镜子里怜爱地看着她,“没人送,至少自己可以买来穿穿嘛。你对自己太苛刻了。女人都是爱美的,衣柜里永远都挂着一大堆衣服,衣柜里又永远缺少一件衣服,所以要不断SHOPPING。”他把价码牌剪掉,把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哇,我真厉害啊,看一眼就知道你穿什么SIZE的衣服,以前跟MELODY去逛MALL没白跑。你看这件,简直象为你度身订做的一样。我很会宠女人的吧?女人生来就是要人宠要人疼的,是不是呀,TERESA?”

杨红觉得鼻子有点发酸,因为这么多年来,好像没有被人这样宠过疼过。

“嗨,嗨,不要这样嘛,”PETER看见她眼圈发红,小心地问,“是我说了什么吗?一会出去吃饭,不要搞得眼睛红红的。来来来,拧我两把解恨。”

杨红转过身,搂住PETER:“不是你说了什么,而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原来是这样,还以为我说到MELODY你不高兴呢,”PETER说,“为什么对你好?这是个BEDROOMTOPIC,在这里谈不合适。晚上我们在床上详细讨论,现在我来教你跳恰恰,呆会吃完饭我们跳一把。”……

跟PETER在一起的日子好像过得特别快,杨红觉得每天都象在梦中一样,似真似幻,不敢相信她是真的跟他在一起,不敢相信他真的会爱她,在知道她没癌症之后还没有功成身退。PETER陪她去了几趟医院,作了更多检查,最后决定过一段时间做肌瘤切除术,这样不会因使用控制激素分泌的药物而影响性欲,也不会因为子宫全切影响生育。

PETER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说他这学期是最闲的了,只是教教书,又因为是教汉语,不费事,所以经常带着杨红去健身,打球,游泳,象陀螺一样,不停地转。杨红不打球的时候,就坐在那里看他打,百看不厌。有一个晚上,PETER还把杨红拉到游乐场去,两人在冷风中坐那些RIDE。杨红开始很不习惯,老把年龄挂在嘴边,被PETER七说八说的,也渐渐忘了这些,对他说:只要你陪着,你现在要我上幼儿园都行。

时不时地,杨红就会问PETER爱不爱她,为什么爱她,PETER就胡天胡地地说,因为我爱你,所以我爱你;不但我爱你,而且我爱你;如果我爱你,那我就爱你;宁可我爱你,我也要爱你……

或者就一本正经地拟起《为什么爱你》论文提纲来:本篇论文分四个PARTS,用A、B、C、D代替;每个PART分四个CHAPTERS,用甲、乙、丙、丁代替;每个CHAPTER分四个SECTIONS,用J、Q、K、A代替;每个SECTIONS分七个SUBSECTIONS,用东、南、西、北、红中、发财、光板代替……

“我是问正经的。”杨红坚持说。

PETER不解地问:“为什么女人老要问男人这个问题呢?你不知道男人说自己心里话的时候是很尴尬的吗?我们男人就不问你们女人这个问题,只有当女人不爱男人了,男人才会追问,为什么你不爱我呢?你是不是勾上哪个有钱的老家伙了?”

说到钱,杨红就想起一个问题,说:“你说过你想读医学院的,我想挣很多钱,让你去读医学院,做医生,做妇科医生,”杨红笑着说,“那样你可以天天合理合法地TOUCH那些女人。”

PETER嘿嘿地笑起来:“把我说得象色狼一样。找不到女人的人才会想那些花招,像我这么有吸引力的,还用得着那样?再说,我老了,不行了,应付你一个都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哪有精力动别的女人。”说完,又严肃地说,“不过你想供我去读书,倒是把我感动了一家伙,无以回报,愿以身相许。但你不知道我是死要面子的吗?我父母都是医生,在加拿大有自己的诊所,如果我要靠人,我还会等到今天?我只在MELODY生病的时候接受过他们的资助,因为那时用掉了很多钱。”

“可是我跟他们不同嘛,我们之间—”

“我知道,不然怎么说是死要面子呢?你不用为我操心,我能挣到足够的钱的。”PETER诡秘地望着杨红,“实际上,上半年我就拿到N州那边一个大学的OFFER了,是做ASSISTANTPROFESSOR的,TENURE-TRACK。”

“那你怎么不去那里,要到这里做INSTRUCTOR?”

“如果我说是因为你在这里,你信不信呢?”

“我不信。”

“不信就不用说什么了。”

“你好狡猾,绕来绕去的,就是不回答我的问题。”

PETER让杨红坐到自己腿上,握住她的双手,恳切地说:“其实你那个问题我早就回答了。当你问我大哥为什么爱你的时候,我就说了,女人那种无怨无悔、如痴如醉、飞蛾扑火一般的爱,是很让男人动心的。我知道你爱他爱了这么多年,时间空间都不能隔断,你可以自欺欺人到连自己也不再觉察的地步,但那天你为他痛哭的时候,我就知道其实你这些年,从来没有哪一天不是在爱他的。你的人在这个世界里一天一天的活着,履行你的义务,尽你的职责,但你的心,只活在跟他相爱的那些天里。你可以为他生为他死,为他上天堂为他入地狱。只要他幸福,你为他做什么都可以。你不敢走近他,只是因为你怕周宁会去死,只是因为你脑筋里有太多条条框框,只是因为你不相信他爱你。一个男人能被一个女人这样地爱,不是说明他有内在的、经久不衰的魅力吗?美貌动人,真爱动心。男人的心不为这样的女人动,为谁动呢?我不是说每个男人,我是说我这样傻呼呼的男人。所以对我来说,周宁还是很好对付的,真正的情敌是我大哥陈大龄,他在你心目中的位置是很难替代的。”

杨红含着泪,用手捂住PETER的嘴:“你错了,我对他的爱已经成为过去了……”

PETER掰开她的手说:“不用解释,我懂的。其实一个人爱的,往往是一类人,而不是一个人,只要是她欣赏的那一类人,都会激起她的爱。爱一类人,并不等于性爱一类人,在同一段时间里,性爱是只给了某一个人的,但爱可以给一类人,或者把这种爱称作敬重、尊敬、欣赏更好理解一些。我觉得我跟我大哥是一类人,是你喜欢的那一类人,你没有理由不喜欢我呢。我说了,你想什么做什么我都猜得到。对不对呀,TERESA?”

“是不是我把‘爱你’两个字都写在脸上?”

PETER在她身上摸摸索索着说:“何止脸上,到处都有。这里,这里,这里……”过了一会,他停止嘻笑,“从这个意义上讲,我给你的不如你给我的,因为我跟MELODY之间是既有性又有爱的。”

“爱没有什么如或不如的,你对她的爱能在我身上延续,我觉得很幸福。”

“延续这个词好,我喜欢,曾经有过一些女人,总想要超越MELODY,要替代她,要把她从我心中赶走,但她们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不光因为MELODY是一个各方面都很出色的女人,还因为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她就是不可超越的了。死,使爱凝固,使死去的人完美,活着的人是无法超越死人的。其实为什么要超越呢?像你说的一样,爱可以延续的嘛。”……

周宁和儿子到美国来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杨红打了几次电话,问周宁请他熟人帮忙办离婚证的事搞好了没有。周宁开始说熟人出差去了,要等几天,后来又说还是等他来美国了再办,因为现在办了,怕到时美国移民局找麻烦。杨红说,我过关的时候,没看见他们查结婚证什么的,怎么会有麻烦?周宁说过关不查,但等我进了关,你什么时候不高兴,什么时候就可以向移民局举报我,那我不活得提心吊胆?你急什么?等着嫁人?

上次周宁这样问的时候,杨红还能泰然自若地回答,因为心里没鬼,现在就答不上话来了,只好放过这个话题,心想,大概只好等周宁过来再办了,不然他可以既不来美国了,也不办离婚,那时儿子就出不来了。但她觉得跟周宁的事不办好,对不起PETER,把他扯到这么个尴尬的境地,于是试着提提这事:“周宁快来了。”

PETER微笑着看她一会,说:“So?”见杨红目瞪口呆地不说话,就告诉她,“我已经找了个ROOMMATE,马上搬过去,这房子留给你们。”

“你这是什么意思?”杨红一把抓住他说,“我不让你搬走,我让周宁住海燕那边,我跟海燕都讲好了。或者我叫他不要来了。”

“你叫他不来,那不等于要了他的命?他是个爱面子的人,现在机票已经定了,可能饯行宴会已经开过了,在乡里乡亲面前已经说过马上要到美国看媳妇去了,你现在叫他不来,他还活不活?况且还有周怡呢?周宁不来周怡就没法来。”

“那你–?那我们–?”

“他过来后,你们再决定吧。”PETER嘻笑着说,“It’syourproblem.Notmyproblem.”

“你不在乎?”杨红辛酸地问。

“你想要我怎样在乎呢?”PETER搂住她,“要我跟周宁打一架,把你抢过来?还是要我住在客厅里,你晚上偷偷溜出来幽会?”

杨红看着他的脸,搞不清他究竟在想什么。“你是不是在心里盼望着他来?那样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逃跑了?”

“你没办法理解我的心情的,还是不要难为自己吧。别把事情想复杂了,这不是十四年前,我也不是我大哥,社会也不是那时的社会,你会找到一个合适的办法的。只不过你在考虑是否跟周宁在一起的时候,不要把我算进去就行了。如果没有我,你仍然是要离开他的,那你就离开;如果没有我,你还能跟他过下去的,那就过下去。”

“那你—”

“I’mnotgoinganywhere.Lifecanbesimple.不要去想什么心给了谁,身给了谁。不用为我守身如玉,这不是谁愿意的,只是生活的安排。爱情是可以超越情欲与婚姻的,知道这是谁的名言吧?超越,不光是说没有性没有婚姻不影响爱,也包括超越你跟周宁的sexandmarriage.”PETER又嘻笑起来,“切,没有这点胸怀,还当什么第三者?”

杨红捂住他的嘴:“你不是第三者,你是THEONLYONE。我知道你能超越这些,但我已经跟周宁协商好离婚了,他到这里来,主要是旅游一趟,把儿子送来。我跟他之间不会有什么了。”

“你的事,你拿主意。”PETER说着就一把抱起她,“与其在这里空谈,不如干点实事。”……

PETER已经把自己的东西搬到了新的ROOMMATE那边,但家俱、家电、厨房用具、等等,都留在原来的APT里,给杨红一家用。卧室里的照片他都带走了,那两幅《无名女郎》他也拿走了。这两天,他人还在这边,准备等从机场接回周宁他们后就到新住处去了。本来海燕说去机场接人,但PETER说飞机到得太早,五点多,从这边三点多就要走,如果海燕去,又得把ANGELA也拖上,还是他去比较简单。

杨红不知道PETER心里在想什么,他看上去很平静,但她自己心里却很难受,虽然PETER一再说,不用为他守身如玉,但她知道自己不会再跟周宁做夫妻之间的事了,不管周宁是来文的还是来武的,而且从今以后,不是因为爱,她不会跟任何人做那事。

唯一令杨红开心激动的是儿子要来了,杨红已经为他买好了一切用品。节约是她的原则,但只要是儿子需要的东西,舒适、卫生、营养就成了她的原则了。

PETER问了周怡的身高,带杨红去买了一个BOOSTERCARSEAT,说周怡不够高,应该坐在BOOSTERCARSEAT里面垫高,不然安全带会从他脖子那里横过,是很危险的。杨红说在国内是都是大人抱着他坐车的,但PETER说那样不对,是对小孩不负责,这边抓住要罚款的。

PETER还帮她物色了一辆二手车,这样用车就不用找别人了。他说大人没什么,小孩子要用车的时间多,出去吃个麦当劳啊,上个游乐场,看个医生什么的,每次都得请人帮忙就麻烦了,别人也不见得正好有空。儿子要上趟麦当劳,总不能对他说:“等一下,让妈妈给这个叔叔那个阿姨打个电话,看别人有没有时间带我们去。”

杨红在国内开的是手动车,PETER就教她开自动车,说这个简单,只需一只手一只脚就能开,所以别人都叫它“残疾人的车”,既然你手动都会开,这自动车更没问题了。

两人开车在外面逛的时候,PETER就指指点点地告诉杨红,儿子来了可以带他到这个地方玩,可以到那个地方吃东西,可以上这个小学,可以去那里钓鱼,等等。

杨红知道英语里有一句话,叫做Toogoodtobetrue.她觉得她跟PETER的爱情就是这样,太好了,好到不可能是真的了。她总觉得Somewhere,somehow,somethingisgoingwrong.刚开始觉得这个something是她会被查出有癌,等到发现没癌,她想那可能就是PETER要离开她了,但他又没离开,那会是什么呢?

她觉得写她生活这本书的作者,一直以来就是把她抛上抛下的,当她认为所有男人都是淫诗,从而不再渴求浪漫爱情,准备平平淡淡跟周宁过的时候,这个作者给她的生活写进一个陈大龄,把她托到爱情的顶峰;然后,又让周宁以死相要挟,使她不能离婚,落入一个痛失真爱的苦难深渊;当她掉到婚姻失败、面临绝症的低谷时,这个作者又让天上掉下一块馅饼,送来一个PETER。现在她有了PETER,儿子也快来了,周宁也同意离婚了,她是名符其实地处在幸福的巅峰了,那么,这个作者又会把她抛到什么样的深渊里去呢?

她知道《梁祝》,她知道《天鹅》,觉得双双去死或者她一个人去死,都算了不上深渊,于是她把CITYOFANGELS找来看,等她看懂了故事,就手脚冰凉了。里面那个女医生,因为无力挽救病人生命而痛苦,这点跟PETER一样。PETER爱那首歌,就是因为能体会那个女医生的心情,但那个女医生最后是在骑自行车的时候,跟一辆很大的什么车撞了死去的!这会是一个不祥之兆吗?

周宁和儿子快上飞机的前一天夜里,杨红做了一个梦,梦见PETER开车的时候,放了两手,只把两脚搁在方向盘上,边吃饭边开车,还得意地对她说:“看见没有?我两脚就可以开车”。她心里很紧张,想叫他当心,快把脚放下,但却叫不出声。前边有一辆大货车,好像把两三条LANE都挡住了,杨红惊叫着:前边有车,快把脚放下,但她仍然叫不出声。她奋力扑上去,想抓住方向盘,但已经晚了,轰隆一声,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PETER撞车了。她找不到他的人,也看不见他的车,那辆大货车也不见了,只剩下茫茫黑夜,无穷无尽地包裹着她。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去找PETER。

有好一会,杨红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知道自己满脸是泪,等到拭去眼泪,眼睛也慢慢适应黑暗了,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她急忙伸出手摸摸身边,碰到了那个温暖的躯体,但仍不放心,想开灯看看,又怕把他惊醒了,就悄悄地贴近他,听见了他均匀的呼吸。杨红放心了,只是一场梦,但刚才那种感觉,可以说比死亡还可怕。

PETER伸过一只手搂住他,睡意朦胧地问:“怎么啦?”

“做了个梦,梦见你—用脚开车,出了事。”

PETER半睡半醒地说:“那好啊,梦是反的嘛,我以后可以乱开了,不会出事了。”

杨红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要乱讲,不许乱开,你今天不答应我今后绝不用脚开车,我就不让你睡觉。”

“你有什么办法不让我睡觉?”PETER凑近她的耳朵,开始咬她的耳垂,“不停地做?”

“我在跟你说正经话,”杨红紧紧抱着PETER,“开车要小心,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肯定是不要活了的。”

PETER伸出一只手,抹着她的泪:“嗨,嗨,不是在开玩笑吗?怎么当真呢?我又不是傻瓜,怎么会瞎开车?我不会有事的。我开了这么多年车,我不还是好好的吗?我不开英雄车,不开赌气车,不开醉鬼车,不开疲倦车,不开调情车,不开性爱车,我怎么会出事呢?你这样瞎操心,不把人操老了?要不,我现在起来写一份保证,向党表个决心?”说着,就装腔作势地要起床。

杨红按住他:“算了吧,你知道就好。”

PETER叹口气:“哎,女人哪,个个是高速公路杀手,开车开得令人毛骨悚然,还老在那担心男人开车。你们把这份担心用在自己开车上,就是造福人类了。”他一手伸进杨红的睡衣里,摸索着握住一个Rx房,笑道,“撞车了?让我看看车头灯撞没撞坏。”然后又拉过她的手,放在他那已经在燃烧的部位,“怕我不会开车,来,你掌握方向盘,你说往哪开就往哪开。”

H大那边终于有了回音,同意杨红延长半年,说这事不影响买房子的事,但干部调整的事就要受影响了,因为你既然不在H大,总不能让一个职位一直空着。你现在这个职位就要给别人了,你回来后组织再考虑。

杨红听到这个消息很高兴,只要H大同意延长就好,她就可以在这边再呆半年,用这些时间找工作。她现在只想跟PETER呆在一个地方,他在哪里,她就在哪里。令人鼓舞的是,大姑妈在D大找到一个RESEARCHSCIENTIST的工作,年薪有五万多,虽然在她那个地方不算太多,但一家人生活不成问题。她丈夫和女儿也过来了,一家人现在过得挺不错,已经在提买房子的事了。

PETER听说杨红延长的事批准了,很高兴,开玩笑地问她:“当不成官了,遗憾不遗憾啊?”

“不遗憾。现在就是让我当国家主席我都不会去当,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干什么都行。”这话倒是她的真心话。干部调整好像已经离她很遥远了。想当初当干部也不是她自己要当的。只不过因为她是女的,年青,工作肯卖力,也干得不错,系里就让她当干部,可以满足那个“妇女占百分之几,年青的占百分之几,有学位的占百分之几”的要求。杨红也不知道该不该当,她的顾虑主要是系里有不少都是教过她的老师,自己当了干部,怎么说也要管着那些人了,觉得很尴尬。她专门回家一趟,跟父母商量这事。

父母的意见是,党叫你当官,你不肯当,党也是不高兴的。党宁可你伸手要官党不给,也不喜欢主动给你你不要。这基本上就是一个追求被追求的问题。你追我,我不答应,有点瞧你不起,但日后也就放在嘴里吹吹而已。但如果我追你,你不同意,那你就太伤我的自尊心了,你就等着看好戏吧。父亲说他自己就是一个例子,本来也就是当个教导主任,他觉得自己能力不够,提议让别人当。这样地高风亮节,反而把学校领导得罪了,从那以后,就有点挤兑他。

父母虽然在历次政治运动中没受什么冲击,但看别人受冲击也看怕了。这些年得出的经验教训就是不跟党走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所以一直鼓励督促杨红写入团入党申请书。父母说,现在党叫你当干部,不当是没有好下场的。党叫干啥就干啥,没错的。父母从自身的经验教训中得出的结论是:党不喜欢才华出众、特立独行的人。“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木秀于林,风必催之”,这些老话随时都要记着,在上级领导面前永远都要是谦虚谨慎的,不论你多聪明能干,你也不要比上级领导还能干。

杨红不知道自己的没主见和当党的干部哪个是因哪个是果,到底是因为自己没什么主见,不会违抗组织的意志,才得到组织信任的,还是当干部听党的话听惯了,当得没主见了的,反正就是这么个事实,好像不管什么事,都得有人帮她拿主意,告诉她该做什么。

到美国后,杨红很快就开始跟着ANGELA和肖娴去教堂,很积极。海燕笑她,你一个共产党员,无神论者,怎么一来就跟教会接上关系了?杨红说,其实不管是共产主义,还是教会的东西,我都不懂。入党当干部是别人叫我做的,去教堂还是别人叫我去的。

海燕说,其实很多共产党员出来后都信教了,可能你们共产党员就是非得信个什么才行,不然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你看以前那些电影里小说里的地下党员,一旦与组织失去联系后,他们就惶惑不安,不知道该干什么。对他们来说,被捕不可怕,坐牢不可怕,就义不可怕,做牢可以把牢底坐穿,砍头只当风吹帽。他们怕的是与组织失去联系。一旦没组织在那告诉他们做什么了,他们就慌了,就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只要跟组织有联系,他们就不怕,他们就知道现在该去死还是该去活,是炸这个兵工厂,还是掏那个鬼子窝。

杨红问海燕:“你不去教堂,怎么ANGELA去教堂?”

海燕说:“我自己不去,但我不干涉ANGELA。她主要是因为没地方玩,去那里玩玩。这里像我这样年纪的少,她这个年龄的小孩就少,没什么朋友在一起玩,在教堂可以碰到几个同龄的孩子。”

在这一点上,海燕和PETER两人的观点是一致的,都说教堂那种严肃的气氛不适合他们,他们是看什么都会看出好笑的东西来的人。共产主义也好,基督教也好,都是不适合旁观者的。你要信,你就得沉进去,不能拉开距离。你不能以旁观者的心态来看待共产主义,你也不能以旁观者的心态来看待宗教。这些东西需要全心全意地信,盲目地信,不达到盲目程度就不算信。如果你还在问共产主义到底能不能实现,问到底有没有上帝,问耶稣的说教到底对不对,就说明你有怀疑,而有怀疑就是没信进去。

海燕和PETER不去教堂,但他们都把《圣经》当作文学作品学过,因为希腊罗马神话和圣经是西方文学的两大基石,学英美文学的人都得学。他们专门开过这两课,海燕说她的学期论文是评价上帝和耶稣这两个文学形像的,说上帝的形像是嫉恶如仇、甚至有点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凡是不信奉他的,他就坚决STRIKE,毫不留情;而耶稣这个形像是不问青红皂白泛爱的,有人打你的左脸,就把右脸也伸给他打。

PETER说,圣经对我来说,读到后来,就剩下四个字:自助助人。人首先是要自助,这不等于你不能接受别人的帮助,而是说你不要等别人来帮你,不要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别人的帮助上,不要因为别人不帮你就责怪别人。另外,人也要帮助别人,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帮助别人。这四个字就够我做一辈子了,所以我不用去教堂了。

杨红觉得“自助助人”这四个字也够自己做一辈子了,不过她还是去教堂,因为她喜欢那里的气氛,常常有很多中国人,大家在一起,谈谈,讲讲,吃吃东西,也算是社交吧……

周宁父子乘坐的飞机是中国时间下午两点多起飞,也就是美国时间半夜两点多。早上十点多钟,杨红给周宁打了个电话,叫周宁到了H市机场打一个电话过来,她还从网上为他买了一张电话卡,把用卡的方法告诉了他,这样他到了美国就能随时用卡给她打电话,好知道他们的行程。杨红想到PETER去接机的情景,总觉得很对不起他,自己没有把周宁的事处理好,害得他处在这样一个尴尬的境地。主要是为了儿子,不然的话,把实情告诉周宁,叫他不来就行了。现在连实情都不敢告诉他,怕他把儿子当人质来要挟她。

晚上九点多,杨红打了个电话回家,看看准备得怎么样了。结果只有儿子和保姆在家。保姆说周宁去朋友家还没回来。杨红打周宁的手机,但他关了机,打不进去。杨红发现自己又开始生气,连连劝自己说,别生气了,他肯定是想在来美国之前打最后一次麻将。到了这边,他就打不成了,这里都是学生,一个个忙得脚不点地,哪有时间打麻将。不过肖娴说了,她会打麻将,老罗也会打,等你丈夫过来,我们四个人凑一桌。杨红心想,那好,把打麻将的风气带美国来了。一想到周宁来后的麻烦,杨红就觉得烦闷。不知道他会不会遵守君子协定,干干脆脆把婚离了。

半夜一点钟左右,杨红被电话铃声惊醒了,她怕吵醒了PETER,就赶快拿着手机走到客厅里去。她以为是周宁打电话来报告他们到机场了,结果电话是哥哥打来的,杨红马上感觉到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她焦急地问。

“周宁今天早上撞车了。他–”

杨红听说是早上,心想儿子应该不在车上,但她忍不住追问道:“周怡不在车上吧?”

“不在,车上就他一个人,大概是打完麻将回家的路上撞的。”

杨红听说儿子不在车上,马上松了口气:“又追尾了?周宁伤没伤?车撞坏了没有?”

哥哥说:“这次不是追尾,是跟人迎面撞上了,可能是他一晚没睡,开车时打瞌睡了,不过现在事故报告还没出来,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周宁伤了,他—,不过现在没有生命危险了,你不要急。我也是刚赶过来,还一头雾水。”

“他伤了哪里?重不重?现在谁在医院照顾他?”杨红觉得一切太突然,她还没法领会这件事的严重性和后果,只是无缘无故地想到,还好,不是PETER,儿子也没在车上。不过她马上意识到这是很罪过的想法,不论是谁,受了伤都是一个损失。

“他可能是伤了颈椎,现在胸部以下不能动,头也受了伤,不过已经脱离危险了。他现在还不太清醒,不能说话。我跟你嫂子都在这里,爸妈也都从家里赶来了,他那边的人也通知了,可能很快就到。”

杨红放下电话又往家里打了个电话,跟保姆和儿子说了几句,儿子基本不知道这件事,才放了一点心。她嘱咐保姆不要让家里其它人带周怡去医院,免得他看到什么可怕的情景。

PETER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客厅,坐在杨红身边,担心地看着她。杨红转向PETER:“周宁他—”

“都听见了,上网买张票,马上飞回去吧。”PETER拉起杨红,来到电脑前,开始搜寻近一两天的机票,因为票要得太急,价格都很可观。

“可是我的签证是一次性的,我回去就可能进不了美国了。”杨红担心地说。

“你现在不回去行吗?”PETER找到一张当天晚上的票,不由分说就订下了,用信用卡付了帐,打印出一张E-TICKET,“要不你睡一会,我帮你把东西收拾一下?”

杨红挣扎着要自己收东西,PETER在一旁帮她。她一边收拾,一边想着什么东西应该带上,什么东西可以留下,想到这一点,她才开始悟出这件事的真正意义了,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留下?自己这一去,还能回来吗?不光是个签证的问题,周宁如果瘫痪了,我还怎么能回到这里来?想到这里,就不由得哀哀地哭起来。PETER拉她坐到沙发上,把她抱在怀里,让她尽情地哭一会。他只怜爱地望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杨红闭着眼躺在PETER怀里,静静地流着眼泪,悲哀地想,我现在走进了一个死胡同了。如果周宁伤得很重,瘫痪了或者怎么样的话,那我是很难跟他离婚的了,别人会说我抛弃了伤残的丈夫,社会舆论是不会放过我的,我自己也会觉得良心上过不去。十几年的夫妻,能把一个瘫痪的周宁放在那里不管吗?但是不离婚,我又怎么能跟PETER在一起呢?我不能把周宁一个人丢在中国,我又不可能把他带到美国来,我也不能要求PETER跟我去中国,那他成什么了?地下情人?带着一个孩子已经很委屈他了,现在再加上一个瘫痪的丈夫。如果撞车是周宁的责任,那还要加上对方的伤亡和车的赔偿,虽然车是买了保险的,但如果把对方撞成重伤或者终生残废,保险从哪里COVER起?

看来命中注定我是不能跟PETER在一起的了,我应该放他一条生路,让他去找个更好的人。但一想到再也不能跟PETER在一起了,又忍不住痛哭起来。

“我想我–我这次回去,肯定–是回–回不来了的,”杨红抽抽搭搭地说,“你不要等我了,自己找–找个人吧,你也不小了,也为MELODY守–守了两年了,……”

“怎么弄得象生离死别的?”PETER为她擦擦泪,“你进不了美国,我可以回去的嘛。”

“你会回中国去看我?”

“看你?可能没那么简单吧?”PETER打趣说,“就看一眼?终归要做点实质性的事的吧?我现在是因为课没上完,走不开,不然我会跟你一起回去。”

杨红忍不住又哭起来:“可是我现在还怎么跟他离婚呢?别人不说我抛弃了伤残的丈夫?我什么可能都想到了,想到他会拖着不肯离婚,会抢小孩,会用自杀威胁我,可是我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我……”她哭得浑身颤抖,说不下去。

“人生会有很多苦难,但哭不能解决问题。你回去还有很多事要做,你这样哭,我怎么放得下心呢?你现在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要弄得自己伤心,旁人伤心。有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么可怕的,你现在连周宁伤得怎么样都不确切知道,何必预先就把自己哭坏了呢?回去先集中精力照顾周宁,别的事,以后会有办法的。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PETER捧起她的脸,问,“你哭得这么伤心,又叫我去找人,你跑又不舍得,不跑又怕耽误我,你怎么爱把自己摆进一个绝境呢?你不用为我操心的,我好歹也算爱情专家级的了,我知道我自己要什么,知道什么时候该抓,什么时候该放,你不用为我作决定的。生命还很长,只要生命在,就有希望,就能找到一条出路。”

他抱起她,往卧室走:“现在先睡一会吧,早上起来再收拾。我圣诞节去看你,好不好?”……

送行的走到安检的地方,就不能再往前送了,PETER停住脚,说:“我只能送到这里了,你一路顺风,到了就打电话给我。”

杨红扑到他怀里,两个人紧紧拥抱,长久地吻在一起。很久,PETER放开她,微笑着说:“半年之前可能绝对没想到自己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来这一手吧?”

“没有,”杨红抬起头,“但现在你就算要跟我在这里做爱,我都不怕。”

“你不怕,我怕。”PETER笑着说,“我怕围观的人说我武器不精、技术不行。现在要进去了,不早了。”

两个人再拥吻一次,杨红恋恋不舍地走进安检的区域。她走到机场的TRAIN站时,看了看表,还有二十多分钟,她知道航班提前半小时就开始登机,但那不等于她非得登机不可。于是,她又回转身,飞快地向安检处走去,边跑边祈祷:等着我,等着我,让我再看你一眼,就一眼。她跑到安检处,看见了PETER,他仍然站在那里。杨红扔了手提箱,跑出安检的门,扑到他怀里。“没想到你还在这里。”

“又没想到吧?”PETER微笑着说,“可是我早就料到你会跑出来的。好了,HUG一下,快进去吧,不然要误了飞机了。”他指指杨红的手提包,“I’mthere.I’mwithyou.”

杨红从包里拿出那个IPOD:“Here?”

“Yes。”

杨红在起飞前的最后五分钟登上了飞机,她一坐稳,就拿出那个I-POD,带上耳机,那里面是PETER从网上DOWNLOAD的歌曲,但有一首是PETER自己唱的,是他今天上午专门跑到东亚中心的录音室去录的。歌名叫RightHereWaiting。杨红选了这首,就听见PETER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他说得不错,他的英文歌曲的确唱得很好,声情并茂:

RightHereWaiting:

Oceansapart,dayafterday

AndIslowlygoinsane

Ihearyourvoice,ontheline

Butitdoesn’tstopthepain

IfIseeyounexttonever

Howcanwesayforever

Whereveryougo,whateveryoudo

Iwillberightherewaitingforyou

Whateverittakes,orhowmyheartbreaks

Iwillberightherewaitingforyou

Itookforgranted,allthetimes

ThatIthoughtwe’dlastsomehow

Ihearthelaughter,Itastethetears

ButIcan’tgetnearyounow

Ohcan’tyouseeitbaby

Yougotmegoingcrazy

Whereveryougo,whateveryoudo

Iwillberightherewaitingforyou

Whateverittakes,orhowmyheartbreaks

Iwillberightherewaitingforyou

Iwonderhowwecansurvivethisromance

ButintheendifI’mwithyouI’lltakethechance

Ohcan’tyouseeitbaby

Yougotmegoingcrazy

Whereveryougo,whateveryoudo

Iwillberightherewaitingforyou

Whateverittakes,orhowmyheartbreaks

Iwillberightherewaitingforyou

Waitingforyou

飞机起飞了,升入夜空,载着杨红向地球的另一半飞去……

(故事完,生活未完;谢谢关注故事,请继续关注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