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临,那辆绛色马车还不停歇地驰速在官道上。
两侧密林越来越稀疏,偶有怪鸟啼叫,令驾驶马车的阿集有些毛骨悚然。
马车外围用锦缎制成,嵌玻璃绣珠宝,装饰华丽,内室惯用水蓝宝石雕饰,空间宽阔,极品貂毛才刚过初秋便已铺上软榻,看得出主人是娇惯极了的。
在这微带凉意的初秋,马不停蹄地赶路,不留神就会受了寒。
阿集隐隐担心着小姐的身子,能否受得起这寒凉之秋。
马车在一座城门口停下。
年久未修的城墙上,斑驳痕迹被枯藤覆盖着,雁城两个字沾着灰,有些难以分辨。
处处看起来荒凉之极,只有偶尔出入城的百姓才让人看到一丝生机。
城门口站着懒散的两个士兵,百般聊赖地扯着闲谈。
无需盘问,马车伴着银铃声,直直地入了城。
“小姐,再往何处去?”
阿集从京往南,颠簸一路,竟不知小姐要去往何方,一路皆听指挥才到此。
此处荒凉僻野,人烟稀少,连客栈都没有几处。
“商府,直走。”
清泠女音传出马车,好似是熟悉的路,那商府又有熟悉的人等着马车里的人一样。
在商府两个大字如柳暗花明般出现在阿集眼前时,阿集才舒展开眉头,原来真的有商府?
着一白锦霓裳,马车内的少女定定站在商府门口,看了许久。
她眼眶泛红,紧捏着衣角,微微松下那颗悬挂已久的心,还好,商府还在。
那他应该也还在吧?
阿集想要上前叩门,而少女却快她一步,敲响了紧闭的大门。
过了许久,都不见有人开门,阿集道:
“小姐,好像没人,天色将晚,要不先找个客栈歇下等明日再来?”
说来也奇怪,小姐自前几日出府游玩,受了风寒,昏睡了两日,醒来便似着了魔一般,非要前往一个叫雁城之地。
丞相爱女,见不得女儿茶饭不思,便只得应之,派人严加保护。
她家小姐是丞相之女,自幼集千万宠爱,爹疼娘爱,上头还有哥哥姐姐惯着。
穿衣行事皆有众丫鬟婢子随着,性格养得是又软又娇,从不发脾气,做什么都是温声细语的。
是京城多少贵族公子心中的白月光。
沈知珉颤颤打了个喷嚏,在商府门前站了许久,最后以闭门羹结束,在商府附近寻了处客栈歇下,打算明日在来。
一天的劳累赶车,让沈知珉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她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的男人倒在血泊中,那眼神无辜又可怜,夹杂着悲凄,画面一帧帧从她的脑海中闪过,刺得她头痛欲裂,惊醒在半夜。
她这几日,总会梦到重生前,被自己亲手杀了的商侑安。
她一次次梦到他,他似入她梦中,一次次申诉她误会他了。
商侑安死的那一年,她也觉得是罪有应得,直至两年,她才觉晓,是她错杀了商侑安。
是她亲手杀了那个最爱她的男人,竟还与杀父仇人同床共枕两年。
被囚禁在光鲜亮丽的皇宫中,宛如一只供人观赏的鹂鸟。
年仅二十的她便犹如雨打风霜、灯枯油尽,抱憾而终。
沈知珉觉得,这一生直到死,都是赎罪。
好在她重生十二岁那年,是与商侑安初见之时。
同样是雁城,上一世,她因爹爹腿脚受寒,听说雁城一名老大夫,有治疗腿寒的偏方,效果极佳,沈知珉这才去了雁城,遇见了商侑安。
那时的他一件清色长袍穿至发白,不论夏冬,都是那一件。
身形高薄消瘦,全年手脚冰凉,似被困于危城中的幼虎,被拔了牙,斩断了锋利的爪。
奄奄一息。
这一次,她不会再错过他了,也会无条件相信他,绝不会让他含泪而去,也必然不使自己抱憾而终。
沈知珉见到商侑安了。
是她爬上了商府的墙头,在那半开的窗中,看见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少年。
还是那张消瘦冷清的脸庞,单薄病弱的模样。
依稀记得上一世将他带回京城后,在府调养了好多日才有同龄男子该有的体重。
不觉间落下一行泪,是她善恶不分,带他离开一处黑暗又亲手将他推入另一处深渊。
该她二十薄命,至重生一遭仍夜夜魇梦缠身,不得好受。
“小姐,快下来吧,被人瞧见失了身份。”
阿集小声地唤着,四处盯望,待抬头,墙头上的人已没了踪影。
沈知珉咬牙跳下了墙头,摔在了商府内墙边,双脚震得发麻,险些站不起。
“殿下,闯入了个小姑娘。”
费游动了动耳朵,听着那拙劣想隐藏自己脚步的动静,禀告着里屋的男子。
“扔出去。”
似乎是不带片刻犹豫。
少年骨感分明的手攥着书卷,袖口水洗得发白,冒出了一缕线头,尽管他坐得端正,可那瘦骨嶙峋的身形彷佛令他撑不过即将来临的寒冬。
这座商府大抵是雁城最阔气的府邸,但也只是徒有其表,府内的装饰早已经时间的磨损而破烂。
徒空四壁、零散的家仆、失了生气的花草,已然不知这名少年是怎么在这荒凉之地待至十年。
只有沈知珉知道,他并非不想离去,生来不自由,被禁困于此,四季更迭,万物循生,只有他,在一座城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从屋里走出的费游,他一身粗麻布衣,看似普通家仆,实则精壮有力,行事果断。
费游站在正堂入口,将眼前的少女拦了下来:
“此乃商府,不知这位小姐到此有何贵干?”
“找人。”
沈知珉神色着急地望向里面,奈何眼前这个家仆如山而立,让她有些气急。
“商府破旧多年,哪还有什么人会居住在此,小姐您还是快快离去。”
沈知珉并不相信他的话。
上一世的此时,她应该在市井之地寻求给爹爹的偏方,遇到一群地痞流氓,不仅抢了钱财,更是对她污言调戏。
是商侑安暗地出手相救,随后,她追了他几条街,才拦住他。
这也是沈知珉第一次见到救了人不求钱财,比她大了五岁的他竟还没有她重,那一刻,她想看看这个少年的经历。
而商侑安的两名心腹,一个惨死太子之手,一个誓随主去,这一切皆因她之过。
每每想及此,她都不能平复心情。
尽管费游的语气已经到了赶人的地步,可她仍好言求道:
“就见一面,可以吗?”
至今日,久得快要忘了他的模样。
原本的重生路线,不知为何在这一世没有按原计划进行。
她今早去了前世的市井之地,在那里等了好久,并没有等到她想见的人,却也未等来那地痞流氓。
她很疑惑,不知前世他是为何出现在市井之地,也不知为何重生后的今日,他并没有出现在那里,而是好端端地坐在府中。
而连带那些地痞流氓也都不曾遇见了。
沈知珉不得已,只好来商府寻他。
费游看着眼前这个奇怪的女子,有些犹豫,想着再去禀报一声,万一是殿下或商贵妃生前旧识呢。
见费游松懈了半刻,沈知珉钻了空子小跑至东侧走廊窗边,匆忙用手抵住了那扇欲要合上的窗。
“商侑安!”
沈知珉急急喊道。
四目相对,是那双眼睛没错,目如寒星,剑眉如峰,也只有这双眼睛是活的。
旧衣零补,墨发轻束,通身清冷气息让人难以靠近。
商侑安生来高傲,纵使再寒冷饥饿,他都不发一言,骨子里的傲气不允许他这样做,是与生俱来,是万死不屈。
商侑安终于抬头看向这个不速之客。
颜如桃李,杏眼含春,乌黑而柔顺的长发因急促而凌乱,那双细白的手按在枯褐脱皮的窗台,是显得那般格格不入。
只片刻的对视,男子冷漠地关上了窗,差点夹到少女细嫩的手指,也因发力过猛而咳出了声。
沈知珉看着紧闭的窗,面浮担忧,他的身子是愈发严重了吗?
十年间,因恶劣的环境与缺衣少食的生活,导致商侑安一身的恶疾,虽然回京后的日子好过了些,却也留下了永久的病根。
费游回过神,心里有些懊恼,怪自己没有看好这个莽撞的少女,让殿下受惊了。
而眼前这个女子竟知晓殿下的名讳?
费游不及再想,就听见里屋带有一丝怒意地呵斥:
“让她出去。”
费游心底一惊,这是殿下鲜有的发火,不敢再耽误,将沈知珉轰出了商府。
门口的阿集忙扶住被吓得连连退后的小姐,脸上藏不住的火气:
“好大的狗胆!你可知我家小姐是谁?尔等粗鲁之人若是惊着了我家小姐,就是十条命都不够赔的!”
“就是皇权贵胄也没有可擅自闯私宅的权利。”
费游瞥了眼阿集,冷淡回道,言语间丝毫不惧这权贵之势。
阿集替小姐抱不平,那张伶牙俐齿将人贬得一文不值:
“此处墙不挡风瓦不遮雨,我家小姐千金之躯,能入此处是你商府的蓬荜生辉,你竟还……”
“阿集!”
沈知珉唤住了阿集,脸上稍显严肃。
正当她欲开口致歉之时,费游却是侧身避开了她行的冒失之礼。
深知此女子身份尊贵,殿下无意见客,他也断不能代了殿下接受这冒失之礼。
“小姐还是回去吧,殿下住此多年,不习人打扰,也未曾与人亲近,性子难免孤僻了些,莫怪。”
费游低头解释,合上了商府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