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拜见岳父大人

每个头回上门的小伙子,心里都有你不知道的忐忑。

2011年的元旦,阳光很好,顾魏终于轮休,把我裹得严严实实拎出门,去看他和朋友踢足球。

到了地方,我有些意外。他牵住我的手:“来,带你参观一下我的高中。”

门卫颇为熟识地拍拍他肩,就把我们放了进去。

放假期间,校园里零零散散的学生,有挽在一起嬉笑的,有打篮球打得一脑门子汗的,有站在走廊上晒着太阳背英语的,有聚在楼梯口一起争论答案选项的。

“那里,那个雕塑每次考试前都有人在上面贴求高分的纸条……”

“这个楼梯口,每次一下雪,第二天就结冰,走过去要特别注意……”

“篮球场现在扩建了,以前没这么多场地,每次班里跑步最快的先来抢位置……”

“食堂的早饭味道很不错,我一直好奇它在豆浆里加了什么,午饭就比较痛苦了,三年的菜基本都一个样……”

听他零星地回忆着高中生活,我突然很想看看,当年的顾魏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也穿着校服奔来跑去地大声说笑亦或愁眉苦脸地抱怨试卷太难老师太变态。

“我每年都要来X市两趟,早知道就拐来这里看看……”我开始天马行空。

顾魏笑道:“我上高中的时候你还在上小学呢。无论如何我也不可能对一个小朋友下手。”

下午三点,顾魏的朋友陆续到齐。被介绍为“我家属”的时候,我微微囧了一下。众人礼貌客气地打了招呼,脱了外套往草坪上热身,我留守在一堆衣服旁边。一群男人以为我听不见——

甲:“顾魏你丫太不厚道了!就你有老婆啊!”

乙:“你存心刺激我刚失恋是吧!”

丙:“说!哪里骗来的?!”

丁:“嫂子那还有资源没有?”

戊:“今晚你请!必须的!”

我正想感慨男人三十也未必不幼稚的时候——

顾魏:“你们稍微掩饰一下,羡慕嫉妒恨表现得太明显了。”

我……找了个最幼稚的。

那晚顾魏喝得很少,但是这厮双瞳剪水地坐在副驾驶上看着我的时候,我觉得我都快蛇行了。

“医生,你——没醉吧?”我居然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的酒量究竟是多少。

“你想我醉还是想我不醉?”

调戏!

我深呼吸:“把你的视线,转到窗户外边去!”

2011年的新年,好像时间很短,忙着买年货,大扫除,年夜饭,拜年。

年初四去看小庚,已经会爬了。我玩着他软软的手指头,逗得他哈哈笑。

表嫂看了我一眼:“还没和姨妈姨父摊牌?”

我:“摊了一半……”

门被推开,表哥走进来抱起小庚:“来,儿子,咱们跟姨奶奶要红包去!”

表婶笑着把小庚抱给他,拉着我一起出了卧室,在我耳边低声说:“直接把人带回家。”

快刀斩乱麻!

新年过后,我回到X市。

自上次和高浠挑明了之后,再在医院见到她,总觉得有种诡异感。现在这么执着,当初干嘛去了?

我对医生的人品一向很信任,但是任谁知道自己男友和前女友天天相处,对方还贼心不死,心里能一点别扭都没有?即使红杏不出墙,天天有个人趴墙头一边砸墙一边伸手够,你心里也不痛快。

我决定向组织反映一下。

“医生,我是个懒得解释的人,你也是。但是有的时候,解释解释也是有必要的。”我搜索枯肠地想把我想说的话用正常的语言给组织出来,奈何我的语言细胞已经在高考考场上全体阵亡,“有的事,一方不方便问,如果另一方不主动解释,容易导致误会。”

医生:“你误会了?”

我:“没。”

医生:“那你什么不方便问?”理科生等量代换学的多么好。

“你和高浠。”

“哦。”应得这么痛快,然后没下文了……

“有个和你几墙之隔的人天天觊觎你,就像老有只苍蝇在飞,挥也挥不走,又不能用苍蝇拍打……”我突然觉得这个比喻极其不恰当。

医生沉默了半天:“我该和她说的都说了。”

我叹息:“就没有治标治本一步到位的方法么?”

医生翻身压人:“有。”

“你干嘛?”解我纽扣。

“一步到位。”

“你这是哪门子一步到位啊?!”

“嗯。”

嗯神马嗯啊!

“医生!!!”

“我们结婚吧。”顾魏看着我,“你也该给我个名分了。”

这是医生第一次提结婚,实在很乌龙。

但后续一点不乌龙。

三四两个月,医生和我的粘腻程度突飞猛进,在他整个四月几乎没轮休的情况下,我们差不多天天见面。他好兴致地把我学校食堂及附近算是招牌的食物全吃过了一遍。期间被小草,路人甲乙以及我们宿舍和隔壁宿舍敲诈了四顿。四顿,这个频率实在高得发指……

我也没少跑医院,医生的夜班明显增多,他对医院周边夜宵的伙食质量颇有微词,我带着各色食物去拉高他的夜宵水平。

虽然没挑破,但并不代表我感觉不到医生的“黏人”程度直线上升。我在一度怀疑“这会不会是回光返照?”被三三强烈鄙视之后,觉得双方既然都很享受,就保持着这种诡异的甜蜜吧。直到白面君做东邀大家聚餐那天。

席间,第二天要上班的是不能喝酒的,于是作为“家眷”的我就成了靶子,帮顾魏挡了两杯啤酒。兴头上大家说起小羽乌龙的相亲事件,白面君突然冒了句:“你怎么不找顾魏呢?不是一天到晚老师长老师短的么?”

小羽连忙摇头:“不行不行,他脑子太好。”

一桌人哄笑。

突然,白面君端起一满杯的啤酒,冲着我道:“我干了,你随意。”一下就见底了。

我不擅长喝酒,刚才连着两杯下去已经开始脸红头晕,无奈地看着这个连借口都不找的家伙,礼貌地笑笑:“那我就随意了。”抿一口。

白面君:“看来我诚意不够。”一杯又见底了。

我看着他这种喝法很纠结:“我酒量不够。”再抿一口。

白面君:“啤酒用什么酒量?”一杯又见底。

我玩味地看着他,要是换成白酒,这家伙还能这么自杀式地喝么?

于是摇摇头:“我胃肠膀胱容积小。”不抿了。

白面君端起我的酒杯加满递过来:“弟妹不给面子啊。”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不对劲了,聊天声渐消,全都望向我们这边。

旁边的小羽下意识地拉我的袖子。对面的高浠,一边看着我们一边微笑地夹菜吃。我心头突然起了些烦于应付的恼意,正准备说话,面前的酒杯被端走。

顾魏心平气和地看向白面君:“对我女朋友客气点。”

白面君:“哪个女友?”

冷场了。真冷场了。在场没人作声。

顾魏把酒杯放在桌上,一手贴上我的后腰:“对我未婚妻客气点。”

高浠的筷子“啪”地掉在了盘子上。

(三三:末梢神经故障啊?筷子哪那么容易掉?写小说啊!)

整个四月在顾魏的忙碌中很快过去,30号中午,他开车来学校,我看到后排的礼品盒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你——”

顾魏:“头回上门,要正式一点。”倾身帮我扣好安全带,笑意浅浅,“我调休了五天的假。”

我的第一反应,是不是要谢谢高浠?绝佳的反向催化剂……

医生笔迹:我这没名没分的一年半。

出了市区,我往家里打电话。

“妈,我从学校出来了。那个——我带了人回家。”

“人?”

我妈抓的重点总是那么与众不同……

回Y市的路上,顾魏余光瞟了我一样:“你不要紧张。”

“我没紧张。”

“你在绞手指头。”

“我爸妈应该,应该特别喜欢你,嗯,肯定喜欢,救死扶伤的大好青年。”我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

医生笑:“我有心理准备。”

“准备?准备什么?”

“接受组织考验。”

“我爸妈还是很讲道理的,不耍流氓。”

下了高速进入市区,等红灯的时候,医生转过头慢声道:“结婚终究是个复杂的事,你爸妈为你做任何考量,都是正常的。校校,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家门口,我紧张又兴奋地摁响门铃。

林老师开的门,愣了三秒钟,第一句话:“啊,顾医生好。”

医生笑眯眯:“林老师好,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林老师笑眯眯:“还不错,还不错。”

这是父亲见女儿男友的正常反应么?难道不该是“好小子,就是你拐走了我女儿!”然后上下打量评估挑剔再来个下马威么?

我居然是被医生,牵着,进了我家……

违和感太强烈了!

我在娘亲一声“发什么呆?换拖鞋”里回过神,医生已经把手里拎的东西转移到了林老师手里,两人热络寒暄。

我之前的紧张究竟是为哪般啊为哪般……

其实头回上门的女婿最紧张的不是丈母娘,而是老丈人。虽说现在到处是恶丈母娘伸手要房要车的报道,但是,我妈向来不耍流氓,金钱是搞不定的,所以——

“搞定老丈人变得极其重要,只要他和你同一战线,丈母娘就是纸老虎了。”医生。

我看了眼笑得无比端庄的钻石级纸老虎,心跳速率又上去了。

到家正好是午饭时间,双方寒暄过后洗手入席。

在此,我必须得描述一下我们家的餐桌。中式,长方形,宽一人座,长两人座,吃饭的时候,林老师坐宽边,我和医生面对面,医生在他左手,我在他右手,我的右手边是我妈。直到现在,我都觉得这是个灾难性的布局。

我们家没有给人夹菜的习惯,不过丝毫不影响我父母展现他们的热情好客。医生显得态度温文又得体,让我不住感慨这厮内心强大。反观我,面色平静,实则心里对他们集中在术后恢复话题上的互动完全摸不着底,最后飘忽的余光落到医生嘴唇,下意识地数他每口咀嚼的次数,我精神空虚地发现他基本每口都嚼十二次……

林老师胃小,吃完饭抽了张纸巾擦嘴,终于展现了他仅存的敏感以及惯有的迟钝:“顾医生,你来Y市,旅游还是探亲?”

医生:“嗯,都有。”

我妈估计被林老师这天外飞仙的问题雷到,下意识就去踢林老师的脚。

而我被医生话里有话的回答囧到,也下意识去踢医生的脚。

我妈和林老师之间隔着我……

我和医生之间隔着林老师……

[很久之后,我们有一回说起当时桌下的情况——

林老师:谁踢我?还两次!

我妈:我踢第一下感觉不对,就再往那边踢了一点。

医生:我从侧面被格了一下,应该是林老师。然后我就把腿收起来了。

我:我踢到的到底是谁……

医生:你是打算踢我么?

我:……

这件事到现在谁都没搞明白。]

一顿饭自始至终,我都没怎么插上话,正在犹豫我是不是应该站起来振臂一呼“同志们听好了!医生就是我对象!你们给个痛快话吧!”的时候,门铃响了。

我一开门,三三进来:“干爹干妈好!”然后,“哎?顾医生上门啦!”

我扶了扶额头,顾魏的名分,居然是三三第一个喊出来的……

众人冷场中,三三上来挽住我妈:“干妈,幼儿园的缪院长中风住院了,我们几个都是她带大的,想一起去看看。”

“我前阵子还见到的,怎么突然——”娘亲推推我,“你洗洗手赶快去吧。”

我就这么被三三拖了出来,留医生单独一个人面对二老。

去医院的路上,印玺拍拍我肩:“你妈什么反应?”

“问题就是她没反应。”我一直觉得我妈就是一女诸葛,拥有彪悍的智商,却没有淡定的性格,尤其在我的事上,马达全开,杀伤力太强。而她一贯的路线,爆发力度是随着酝酿时间呈几何级数增长的。

金石倒是一派平静的口吻:“都要走这么一遭的。没事。”

由于医院探视时间有限制,我们并没有待多长时间,回到家的时候,父母正在午睡。我轻轻推开房间门,顾魏正站在书墙前,安静地端详着书架上的图册,手札,照片以及各种民俗小物。听到开门声,他转过头,笑得淡而温和。

午后的阳光里,我刹那有点恍神,想起一句歌词——

I've been waiting ,

I've been searching

for a beautiful one like you。

“表情这么虔诚,许的什么愿?”他指着的书格上的一张照片。

那是17岁的时候,在玉龙雪山上,我裹着一张大披肩,对着不知名的东巴木雕,闭着眼许愿。

我摇头:“不记得了。”

他从背后将我揽进怀里,下巴磕在我头顶,默不做声。

我觉出些不对劲:“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看着墙上被我画满各种标记的地图。

过了很久。他才慢声道:“我从医,家人,朋友,大都是医生,所以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可能我没办法,在你35岁之前,陪你把剩下的11个省走完。”

我握了握他的手:“没关系的。”

“世界很大,生命有限,你希望等你有了另一半,他可以和你一起出去走走看看。”这是我手札扉页上的话,“校校,我很抱歉。”

我转身抱住他:“那我就在你心里走,那里有个更大的世界。”

曾经,我想走过那些地方,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拥有的太有限,不希望生命终了的时候心中空旷。现在,我和你一起,相携老去,即使没有遍走天涯,心中亦满溢。

医生说,这是他听我说过的最动听的情话。

吃完晚饭,医生被林老师引着去了客厅,我被娘亲扣在厨房间洗碗。

我竖起耳朵注意着客厅里的情况。

林老师:“顾医生是哪里人?”

顾魏:“我是X市人。”

林老师:“这次放假放多长时间?”

“啪——”厨房移门被娘亲拉上,“多长时间了?”

我老实回答:“林老师出院之后没多久。”

“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发乎情,止乎礼。但是是奔着结婚去的。”

“两个人都这么想的?”

我看着娘亲:“妈,顾魏不是个随便的人,他很早就想见你们了。”

客厅里——

林老师:“我们校校,现在还小——顾医生有什么打算?”

顾魏:“我希望二老能允许我和她一直走下去。婚姻大事,等到她毕业工作稳定之后。我尊重她的意见。”

医生笔迹:其实怎么可能不紧张。

(我基本没看出来。)

医生:林老师很减压。

(……)

晚上,三间卧室。我在中间,左边主卧,右边客房。

我趴在床上,竖着耳朵听,哪边都没动静,遂摸过手机发短信。

我:睡不着……

医生:数羊。

我:数羊也睡不着……

医生:我手边没安眠药。

我:你给睡不着的病人都开安眠药的?!

医生:严重的直接静脉注射。

我几乎可以想象得出他低头笑到睫毛遮住眼睛的坏样,于是我不淡定了,迅速跳下床,开门,左右环顾:三间卧室门都关着,客厅一片黑暗,甚好。

转到客房门口,一开门,我就惊艳了。

医生穿着墨绿色的睡衣,衬的皮肤羊脂玉一样,摘了眼镜,被子只盖到腰,整个人以标准的美人春睡图姿势侧卧在床上,左手撑着脑袋,右手拿着手机,脸上带着我想象的那种坏笑,看到我突然进去,表情有点呆。

我关上门,插腰,一脸正气地做口型:“顾魏同志,你怎么能这么淡定!”

顾魏坐起来:“怎么了?”

我:“你是来见老丈人丈母娘的!”

顾魏:“啊。”

我:“难道不该内心忐忑么?”父母一直没有个明朗的态度,我心里的不安像是沸腾前一秒的热水,就快扑出来了。

顾魏失笑:“我是娶老婆,又不是抢银行。”

“娶老婆”三个字让我瞬间淡定。他把我拎上床,被子一包,手指理了理我的头发,我这才想起来,刚才自己在被子里拱来拱去,肯定拱了个鸟巢……

顾魏:“刚才跟你爸,我该表态的都表态了。”

我:“林老师没为难你?”

顾魏:“没有,不过问题肯定有,这会儿应该正在跟你妈商量。”

我:“那——我们是不是也该商量商量?”

顾魏:“商量什么?”

“……通关秘籍?”好像确实没什么可商量的。

顾魏只是笑,并不说话。我靠在他怀里,出神地看着墙上挂着的油画,田园农庄,阳光正好,让人生出满心的柔软。

“顾魏,给我唱首歌吧。就上次世界电影之旅里的那首。”

“歌词不记得了。”

“那就哼吧。”

顾魏的声音很好听,别人不知道,反正我是很受用的。于是,我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六点就醒了,半闭着眼睛,额头顶在医生的背上,往洗漱间走,经过厨房,门开着,爹妈都在里面——这心里有事儿的人果然都睡不着懒觉啊。

娘亲手上拎着铲子,把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我当时意识还没完全清醒,被这么一扫描,瞬间一紧张,脱口而出:“我们什么都没做。”说完我就后悔了……

林老师很蹩脚地缓和气氛:“春卷,春卷要焦了,要焦了。”

我敏锐地察觉,今天要挑大梁的,是我妈。

男人和女人对于见家长,紧张角度是完全不同的。比如我,第一次见医生父母,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做什么得体说什么合适会不会辞不达意够不够娴良淑德是活泼点还是稳重点等等等等,恨不得自己是薛宝钗上身长辈们人见人爱。而医生,第一次上门拜访,肢体行为外在表现上比我淡定得多,他主要紧张的,是怎样说服我父母我们彼此合适并且将来可以共同生活得很好,最好还能给出一个稳妥的五年计划。

所以晚饭后,听到林老师说“林之校,陪我下楼散步”时,医生对我淡淡一笑,坐到了我妈对面。

我妈慢条斯理地给他倒了杯茶。

这是准备各个击破么?!

出了电梯,我一把勾住林老师的胳膊:“爸,你昨晚和医生聊了什么呀~”

“没什么。”

“林老师,我很严肃的!”

“这事儿是很严肃。”

“您好歹透个口风,您是支持呢,还是特别支持呢?”

“不是特别特别支持。“

我顿在原地。

林老师斜了我一眼:“我也没说不支持,你紧张什么?”

“我妈道行太高,我怕顾魏尸骨无存。”

“啧。”林老师摇头,“女大不中留。”

我挽过林老师的胳膊,慢慢往前走:“爸爸,我们之前已经经历过不少波折,有来自自己的,也有来自别人的。一路走过来,我想得很清楚。我想和顾魏在一起,两个人长长久久。”

散完步回家。

娘亲:“林之校,你来。”

我想了想,坐到了顾魏身边。

“顾魏。”林老师第一次叫医生的全名,“你们两个都不小了,有自己的想法。未来的日子是你们自己过,原则上,只要你们自己想清楚,我们不干涉。”

“我们就校校一个女儿,林家也只有她一个女孩。我们不求她以后腾达富贵,只希望她过得平安健康。”妈妈转过目光望着我,“都这么大了,也没进社会打磨打磨,心性又直,我们是一直希望,能把她留在身边的。她以后留在X市,我们不能常见到她,心里是真的舍不得。可是,一辈子陪在身边时间最长的人,不是父母不是子女而是伴侣。我们也是几十年过来,才明白,什么是少年夫妻老来伴。你们俩以后的路还很长,互相商量着照顾着,好好走。”

顾魏向父母点头:“之前,我一直把林之校当做未来妻子对待,未来,我会尽我最大努力。”

那晚,我莫名落泪。

医生笔迹:

(明明是普通的上门拜访,为什么最后成了上门提亲的架势?)

医生:一步到位。

自从父母首肯后,顾魏整个人显得轻松了许多。

“医生,你走路都有风了好么?”

“啊,精神压力会使体重增重。”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放假第三天,被印玺电召去婚纱店。我和顾魏被迎宾引进试衣室的时候,金石西装笔挺,印玺一袭白纱,夫妇俩正以标准的言情小说状态在落地镜前深情对望。

“咳,咳,我们这是来早了,还是来晚了?”反正来的不是时候。

印玺施施然走过来:“我这是让你提前熟悉流程,免得到时候自己结婚的时候手忙脚乱。”原地转了个圈,“这套怎么样?”

我诚心实意地点点头:“漂亮。金石,你小心有人抢婚。”

印玺妩媚一笑,拎起一件小礼服递过来:“亲爱的伴娘,你也是要试衣服的。”

我看着眼前裸粉色的小婚纱:“呃——我能当伴郎么?”

金石:“可以,伴郎要喝酒。”

我认命地进更衣间。刚把牛仔T恤脱掉,印玺就提着裙子钻了进来。

“你——”

印玺比了个小声的手势:“萧珊什么情况?进了店就一直坐在沙发上走神。”

三三过年的时候,花99块钱烧了柱姻缘香。事实证明,佛祖诚不欺我。于是三三桃花泛滥了,用她的话说,二十多年的存量全赶着这一年来了……

我试图把问题简单化:“一高帅富看上她了。萧珊同志宁死不屈。”

“不喜欢?”

“她,觉,得——她不喜欢。”

“啧,这孩子怎么这么矫情呢。之前有几次,晚上十一点多了打我电话,印石一接,那头除了叹气声什么都没有,多影响生活和谐啊。”

“我已经习惯了……”

印玺叹了句“我待会儿给她疏通疏通思路”就钻了出去。

伴娘礼服是前短后长的款式,我换好之后,硬着头皮走了出去:“印玺——”

彼时,顾魏正坐在沙发上和金石聊天,看到我出去,定定看着我,眼睛慢慢,慢慢地眯起来。

目光不善。

我觉得自己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一股热气往脸上窜,遂咬咬嘴唇瞪回去,心里默念“大庭广众之下你收敛一点收敛一点收敛一点……”

“怎么样?好不好看?”印玺走过来,“医生?”

顾魏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淡淡的笑容,点点头没说话,目光却没转开。

嘶——这个人!

我四下张望:“三三人呢?”

金石:“刚刚接了个电话,说有事先回去了,好像是同事来了。”

我和印玺对视一眼,迅速游移回更衣间换衣服。

回去的路上,金石对于我和印玺高昂的兴致表示不解:“你们这么急着往回赶干嘛?”

印玺和我异口同声:“看戏。”

路上,我简单地向印玺介绍了一下高富帅。此君姓肖,才貌兼备,窝藏在中日合资企业里压榨同胞的劳动力,和三三她们设计院有长期合作关系,在各种机缘巧合下,对萧工程师一见钟情,玩命狠追。奈何正直的萧工从小生活在马列主义的光辉旗帜下,立场坚定,宁死不从,于是——就一直焦灼到现在。

“停车。”印玺眼尖地发现了当事人,“那是咱萧工不?”

车窗外十点钟方向300米处,一双对峙的男女。皱眉,不说话,表情一致得相当有夫妻相。

“甚是养眼啊。”印玺感叹,摸出手机给三三发短信,“亲,需要场外援助么?”

我没有错过身边顾魏的反应,扬了扬眉,眼睛慢慢眯起,然后,一边的嘴角小幅地往上一挑。多么纯正的腹黑笑。

“认识?”我用只有我们两能听到的声音问。

顾魏抿抿嘴,没说话。有情况。

我们一直看到萧妈妈下楼把这对男女拎上楼。

午饭前,和三三通电话。

“校校,医生有让你感到压力特别大的时候么?”

“你指哪方面?”

“婚姻,家庭,未来。”

“没有。顾魏人很温和。”

“所以真正爱一个人,是一定会为对方着想而不是步步紧逼的对不对?”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爱情,我们的模式不一定套在你身上也可行。三三,不要去纠结一些形式化的东西,看清楚问题的实质。你心里有他,那就给双方一个机会,不要白白错过。”想到肖君一路从X市追过来,我叹了口气,“三三,一个男人不可能有无穷无尽的耐性,除非他是真的放不下。”

下午,我们返回X市,三三搭车,表情甚是不安。

医生瞟了眼后视镜里一直没离开视线的黑色沃尔沃,笑得甚是高深莫测。

晚上,我听了半个小时,才弄明白医生和肖仲义的关系。具体来说,医生的爷爷和肖仲义的奶奶是从表兄妹,二老各自开枝散叶,两家系关系不算很远但也不算近,但是在三十年多前的一次聚会上,老爷子的次子和老夫人的小女儿一见钟情,最后修成正果。

而医生爹是老爷子的长子,肖仲义的父亲是老夫人的次子。

简而言之,医生的婶婶,是肖仲义的姑姑。

我听完只有一句话:“比红楼梦还复杂……”然后,“这世界也太小了!!!”

一礼拜后,我正和顾魏窝在沙发上看电影,三三发来一条短信:“给我打电话。”

我认命地拨号:“什么事?”

那头的语气很夸张:“校校,你怎么了?”

“嘶——三三,这招太旧了。”

“什么?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发烧肚子疼呢?”

“……你当肖君是白痴么?”

“顾魏呢?他不在么?”

“三,你差不多了……”

“你别急你别急,我马上过去,你等着我啊。”

啪,电话挂了。

医生坐在我旁边,表情很是玩味。

我耸耸肩:“呃……友情客串。”

医生抿抿嘴角:“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说清楚,这么耗着,以后有的后悔。”

我:“三三才想到1,肖君已经想到7想到8了,步调不一致。”

医生表情淡淡:“如果不是因为感情深,怎么会想到那么远。”

想到医生那句“给你一年时间”,突然无比庆幸他的耐心如此之好,凑上去亲了一口:“医生,你最好了。”

医生笔迹:你就是大棒加胡萝卜。

获得了双方父母的首肯后,我和顾魏的生活产生了些许变化,相对于过去一有假期就两人独处,现在会花更多的闲暇时间在陪伴家人上。从女友突然升级成准未婚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一下子从两个人的事,变成了两家人的事,从两个人的感情,变成了和两个家庭的感情。

顾魏那边,我们差不多两周回一次,相处融洽。顾魏对于我和爷爷奶奶如此投缘感到很是意外。而我这边,潜水多年的林之学,都借回X市开会的机会和顾魏喝了个茶,履行了一下作为长兄的责任。远在德国的林之仁更是在QQ视频里赤裸裸地恐吓:“你要是敢对我姐不好,离得再远我都会杀回去的!”

2011年7月,我有近一个月的假。回到Y市,陪陪外公外婆,帮着印玺筹备筹备婚礼,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然后,某个不滋润的人,在我回来的第一个周末就杀来了Y市。和娘亲讨论讨论养花,和林老师讨论讨论养车,轻车熟路。

第二个周末,外婆看着医生把围裙穿得丰神俊朗,在厨房间切切炒炒,甚是满意。

第三个周末,顾魏同来Y市小住的奶奶聊了一个多小时的三曹,陪着林老师散步的时候,已经有熟识的人调侃:“林老师,女婿陪着散步呢?”

返回X市前,顾魏很正式地向父母请示:“这周末我爷爷奶奶结婚六十周年纪念,家人都希望,校校能和我回去。”

于是我就这么被打包带回了X市。

对于如此重要的纪念日应当送什么,我有些茫然,于是集思广益。

三三:“送孙媳妇。”

印玺:“送重孙子。”

我……

顾魏笑:“你送什么他们都喜欢。”

最后,我挑中了一对杯子。烟雨青的薄瓷,干净温润。我不会品瓷,只是远远地便一眼看中。顾魏的爷爷奶奶,相识相恋于战火,半个多世纪的相濡以沫,使得他们的感情如同岁月洗濯的陶瓷,古朴温雅。

心满意足地包好礼物,奇怪地问顾魏:“你不挑礼物么?”

顾魏笑眯眯:“你这份礼还不够大么?”

回去的路上,我才反应过来,他说的礼——是我。

顾魏的爷爷奶奶是一对欢乐慈祥的老人,收到礼物很是高兴,奶奶握着我的手,对顾魏道:“小北,让校校多陪我们两天吧。”

顾魏自然是没有意见。于是,我正式入住“小北的房间”,躺在“小北以前睡的床”上,翻着“小北小时候的照片”,给“小北”打电话:“原来你小时候哭都是瞪着眼睛哭的啊~”正常人不是应该闭着或者眯着么?

顾魏淡定地恐吓:“林之校,现在路上没车,我开过去也就半个多小时的事。”他对于“全天24小时陪同,我都没有这个待遇”表示很不满。

周五晚,医生爹医生娘和医生都赶回了爷爷奶奶家。吃完晚饭,我刚准备和医生娘一起洗完碗,就被医生以“多日不见,交流感情”为由,拎回了房间。

“姑姑和表姐他们明天上午的飞机,从Z市过来。顾肖明晚的飞机,后天早上到了和叔叔婶婶一起过来。”

我突然觉得,这个阵势有点大。

顾魏:“然后我们一起去影楼拍全家福。”

我的嘴慢慢张开。全,家,福?

顾魏轻轻叹了口气:“奶奶的身体状况越来越不乐观。姑姑他们在Z市,不能常见,顾肖人在国外,趁这个机会聚齐了——可能是最后一次全家福了。”

我的手被顾魏握在手里,看着他的眼睛,从未这样清晰地感觉到,我不再仅仅是林家的二姑娘。

顾魏伸手贴贴我脸颊:“知道为什么要叫你回来了么?顾家长媳。”

我嗓子发干。缓了缓,闭上眼睛脑袋往他怀里一埋:“顾魏,你要对我好一点。”

顾魏被我这种认命的表情逗笑:“是,不然爷爷奶奶不会放过我的。”

顾魏的姑姑姑父表姐表姐夫要来,这是我知道的。但我不知道的是——他们不止四个人。所以第二天,当我打开门,看到台阶上一个比我膝盖高不了多少,戴着小贝雷帽,穿着海魂衫的小宝贝高举着小手眨吧着眼睛看我的时候,我光荣地愣场了。

顾魏从我身后走上前,一把把她抱起:“六月来啦。”

小宝贝抱着医生的脖子,嘴角翘翘,软软地叫了声“舅舅——”,我心都酥了~

顾魏转向我:“这是舅妈。叫舅——妈——”

小宝贝和顾魏如出一辙的长睫毛对着我眨了眨,糯糯地一声:“舅——妈——”

我整个人像被扔进红酒桶里一样,彻底丧失抵抗力……

顾魏的表姐很彪悍,研究生期间不但搞定了学位,还把实习公司的上司的上司拐回了家。安德烈是英国人,瘦高个,温文尔雅,笑起来眼角有细细的纹路,非常有成熟男人的味道。两人于前年六月初六诞下爱女,遂取名六月。

饭桌上无比热闹,我和顾魏自然免不了被调侃一番,安德烈一句“弟妹,是这么叫没错吧?弟妹,六月可以借给你们当花童。”让我彻底羞涩了。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专心给六月剥酱爆虾。我们互动良好,她坚持用勺子喂我吃饺子……

大家都喝了酒,夜宿在爷爷奶奶家,家里大大小小五个有床的房间,二老一间,姑姑姑父一间,表姐姐夫一间,医生爹娘一间……

于是晚饭后大家围坐闲聊,医生娘对着我和顾魏:“你们——晚上——”

顾魏问我怀里的宝贝:“六月今天要和舅妈睡吗?”

六月专心地玩我的衬衫纽扣,点了点头。(六月在家是一个人睡的)

顾魏:“那要不要舅舅?”

六月:“要。”

然后,顾魏很淡定地对我说:“带六月去楼上的浴室洗澡吧,有浴缸。”

我突然觉得——其实真的没我什么事……

给六月洗澡是个很享受的过程,不吵不闹。脑袋上包着粉色的毛巾,擦沐浴露叫伸胳膊伸胳膊叫伸脚丫伸脚丫,全洗完抹好润肤乳,还会亲我一口,糯糯地说:“谢谢舅妈~”

我给她吹完头发,抱在怀里哼着不着调的摇篮曲晃回卧室的时候,顾魏已经冲好澡躺在床上看书了。

他抱过六月,比着口型:“睡这么快。”

我:“安德烈说,昨天晚上太兴奋睡得晚了。”

六月睡在我们中间,有微小的呼吸声。我看着她卷卷的睫毛和小小的嘴巴,摸着她的小手:“如果所有孩子都像六月这样,估计就没有丁克族了。”

顾魏:“我们家基因好。”

我撇撇嘴。

顾魏:“不信你试试。”

我说:“流氓!”

关灯。睡觉。

医生笔迹:基因本来就很好。

爷爷奶奶端坐在我们中间。

摄影师说:“大家笑一笑。”

身旁的顾魏握住了我的手。快门按下,就此定格了大家微翘的嘴角。一语成谶,最后一张全家福。

拍完全家福,一行人浩浩荡荡转至饭店。落座之后,我的斜对面就是顾魏叔叔婶婶一家。我的思维瞬间飘忽,摸过手机发短信:“亲爱的三三,你将有一个无比端庄的姑姑——以及一个无比难搞的小叔子。”

我敏锐地感觉到,这个小叔子对我很不感冒。

席间,奶奶握着爷爷的手,望着子孙满堂,笑得一脸欣慰。然后话锋一转:“小南,你什么时候把对象带回来给我们看看呐?”

此前,我从顾魏那里得到了三个信息:一,顾肖同志换女友的频率,有些高。二,二老表示强烈希望他回国,他不肯。三,最近刚和女友分手。

顾肖:“奶奶,您这是逼婚么?”

顾肖爹的脸暗了下来。

表姐赶紧打圆场:“顾肖还小,爷爷奶奶还是着急着急顾魏这对儿吧。”

肖婶婶:“小北,你帮顾肖留意留意,他过不了多久也是要回来的。”

顾肖搁了筷子,皱着眉头喊了句:“妈——”

表姐及时打断:“不知道顾肖喜欢什么样的?”

顾肖往椅背上一靠,朝我抬了抬下巴:“反正不是这样的。”

冷场。

怎么最近老有人在饭桌上拆我的台呢?

顾魏微微皱了皱眉,凉凉回了一句:“那真是再好不过。”

我抬头还给顾肖一个“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微笑。

顾魏第二天要上班,吃晚饭把我一起打包回去。和爷爷奶奶道了别,医生娘正在嘱咐我们路上小心,旁边的顾肖对父母说了句“我住我哥那”就拎着包走了过来,门神一样往顾魏身边一站。

肖婶婶深吸了一口气:“顾肖,你的房间收拾得好好的——”

顾肖:“我和我哥好久不见,交流下感情。”

肖婶婶尴尬地看了我们一眼。我报以安抚的笑容:“我回学——”

“我们没空接待你。”顾魏截断我的话。

顾肖呵了一声:“这还没结婚呢啊。”

这孩子存心搅场子的吧!

表姐过来挽住顾肖的胳膊:“你难得回来,多陪陪爷爷奶奶。唔,还有六月。六月都多长时间没有见过你了。”

被安德烈抱在怀里的六月望了顾肖三秒钟,然后,非常干脆地,扭过头,抱住了爸爸的脖子。生娃当如此啊!

顾肖三天后就返美了,表姐一家倒是在X市停留了一礼拜。此后,我和顾魏的生活中多了一项新的娱乐:和六月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