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宁坊的大槐树下依然围坐着一堆闲人,正在口沫横飞地传播闲言碎语:“哎哎,那个老张家的二儿子,昨天被端瑞堂赶回来了,你们知道吗?”
“赶就赶嘛,人家现在白捡了个漂亮媳妇儿,抵得上在端瑞堂干一辈子了!”
“哎你别说,我觉得那小姑娘有点不对劲,昨天半夜啊,我就听到他家院子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年轻女人抽泣声!真瘆人啊……是不是被张行英给打了啊?”
“不会吧?看不出他是这样的人啊……”
听着别人的闲言碎语,张行英有点无奈而尴尬地看着他们,结结巴巴地解释说:“其……其实他们说的是阿荻,她不是我远房亲戚,我看她无父无母倒在山路边,挺可怜的,就把她带回家了。我们……我们挺好的,准备过几个月就、就……”
众人看着他的大红脸,顿时了然,周子秦和他打过一场球,俨然已经是兄弟了,立即起哄:“好啊,什么时候成亲,我们来喝喜酒!”
“还没定呢……最主要现在家里也没啥钱。哦,各位请往这边走。”他拘谨得几乎要找个地洞钻下去,赶紧领着他们往家里走。
张家虽然不大,但院子不小,收拾得着实干净整齐。
院外是一排木槿花树篱,左边一株石榴树,右边一个葡萄架,架子下放着石桌石凳。屋旁还引了外面的水渠进来,设了一个小池子,里面养了三四条红鲤鱼,池子边一丛菖蒲,数株鸢尾,清新可爱。
此时正有个少女蹲在小池边清洗刚摘下来的白木槿花,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她站起回头,惊惶不安地扫视着面前这群人,直到看见张行英才松了一口气,讷讷叫他:“张二哥。”
“阿荻,那个……早上出门的时候,你说帮我做古楼子的,然后他们是、是……”
“是朋友,张二哥的朋友,慕名来吃你做的古楼子。”昭王哈哈笑着,打断张行英的话。
名叫阿荻的少女长相十分清丽,跟手中水灵灵的木槿花似的,虽然不算什么艳丽名花,但那种清新娇嫩的少女气息格外动人。她似乎十分怕生,只略微向他们点了下头,便低头端起洗好的白木槿,一转身就进了屋内。
张行英赶紧招呼大家进屋坐,昭王却摆手,命人把酒摆到葡萄架下,随意就在石凳上坐下了,对鄂王说:“这小院子真不错,比七哥你那个茶室有趣多了。”
鄂王李润无奈笑着,示意黄梓瑕和周子秦也都坐下。
张行英从里面端出个足有一尺直径的古楼子,放在桌上。这饼烤得焦脆灿黄,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众人都迫不及待掰了一块品尝,羊肉的香混合在饼皮的脆里面,入口的那种鲜美,不似人间美味,叫人直欲升仙。
几个人刚打完球饥肠辘辘,更觉这个古楼子味道绝妙。昭王几乎抢了一半捧在手上吃,问:“张行英,这是刚刚那位姑娘做的?”
张行英点头,说:“她说再给做个木槿蛋花汤,各位先慢点吃,我去帮忙。”
他说完,飞也似的跑里面去了。黄梓瑕手中捏着一块饼,踱步到门口一看,那位阿荻姑娘正在灶台边打鸡蛋,张行英坐在那儿烧火。
火苗子在膛中吞吐,一片柴灰飞出来,粘在了张行英的脸上。阿荻轻声唤他,指了指脸颊,张行英抬头看她,胡乱将自己的脸抹了几下,那柴灰却在他脸上被涂抹成了一片。
阿荻摇头无奈,只能走到张行英身边,弯下腰,抬起袖口帮他轻轻擦去那片灰迹。
张行英抬头朝她一笑,笑容有点傻乎乎的,在灶中偶尔窜出来的火苗映照下,微带晕红。
黄梓瑕的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想起某一年的春日,某一个人,为她爬到山壁上采一朵开得最盛的花朵时,脸颊上也是蹭上了一片尘埃。
那时的她,也是这样用袖口帮他轻轻擦去,与他相视而笑。
大约天底下所有的女子,都是这样的吧。
她脸颊上的笑容还未褪去,心口已经感觉到剧痛。那种近乎于钝刀割肉的疼痛,让她只能扶着墙,慢慢地蹲下去,抱紧自己的双膝,拼命地喘息着,让自己维持平静。
那个人,已经与她恩断义绝了。
而她却为了他,成为了被四海缉捕的屠杀亲人的凶手。
若没有爱上他,或许她的父母、她的哥哥、她的祖母与叔叔,依然在蜀中幸福地生活着,一切噩梦般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崇古,崇古?”
她听到周子秦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抬起头,果然看见周子秦的面容,关切而紧张:“崇古,你怎么啦?”
“我……”她慢慢地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的他,许久才挤出一句话,“大概是刚刚打球太累了。”
“哎,你呀,太逞强了,幸好夔王爷帮你上场了,不然,你非晕在场上不可。”周子秦一边说着,一边将她拉到石桌边坐下,“来,先喝口汤,新鲜的木槿花真是爽滑甜美,你肯定喜欢的!”
黄梓瑕接过他手中这盏汤,喝了一口,点头说:“确实好喝。”
鄂王也赞赏道:“还是新鲜的美味,比王府中那些整日在炉子上热着等我们传膳的好多了。”
昭王问张行英:“她叫阿荻是吗?你问问愿不愿意到我府上帮佣?每次我打球时,她做个古楼子等我回家就行!”
黄梓瑕端着碗,默默无语。
原来这位昭王根本就是喜欢到处挖人墙脚,有一点自己看得上的就想要弄回家。算上她那回,已经见到他三次企图挖人了。
却听张行英说:“王爷见谅,阿荻真是我上个月进山采药的时候,在路边捡来的。她家世不明,日常又连门都不出,所以我想她无法伺候王爷。”
周子秦诧异:“什么?真是路边捡到的?”
“是,是啊,她当时昏倒在山路边,我刚好去采药,就把她背回家了……”
周子秦不由得羡慕嫉妒:“随随便便在路边捡个人,就能捡到这么漂亮可爱的姑娘,而且还这么会做饭,简直就是撞大运啊!”
黄梓瑕则沉吟问:“阿荻姑娘是什么来历,家人在哪里,又为什么会昏倒在山路上呢?”
张行英愣了一下,说:“她……她没提,所以我也就不问了。”
黄梓瑕见他眼神闪避,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似乎隐瞒了什么。但她转念一想,自己不过是个外人,他们如今在一起这么好,又何必问那些事情呢,没得增加心结,给他们添麻烦。
周子秦想到什么,赶紧说:“对了,张二哥,下月我爹烧尾宴,在家宴请皇上,到时一定要让她帮我们做个古楼子啊!”
“那没问题的,做好后快马加鞭送过去,这种天气,保证上席时还烫嘴。”
几个人赞赏着阿荻的厨艺,却发现鄂王李润一直望着堂屋内,神情恍惚。
黄梓瑕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发现他正看着一张供在案桌上的画。
堂屋中原本供着一张福禄寿喜,却另有一张一尺宽、三尺长的画挂在福禄寿喜图的前面。这张画质地十分出色,雪白的绫绢上,裱着一张蜀中黄麻纸,上面画的却是乱七八糟几团乌墨,没有线条也没有清晰形状,不像画,倒像是打翻了砚台留下的污渍。
鄂王李润看着那张画,脸色渐渐变为苍白。
“七哥,你怎么了?”昭王问他。
而他居然连昭王的问话都顾不上了,只用颤抖的手指着那幅画,声音抑制不住地有些滞涩:“那画……那画是什么?”
张行英回头一看,赶紧说:“是我爹当年受诏进宫替先皇诊脉时,先皇御赐的一张画。”
昭王笑道:“先皇字画出类拔萃,怎么可能画这样一幅画。”
“是啊,而且这幅画还有揉过的痕迹,我也暗地想过可能是拿来吸笔上墨汁的纸,被我爹如获至宝捡来的吧,不然这些乱七八糟的图案是什么?”张行英忙说道,“而且我爹对这幅画视若性命,这不,知道我今天要受左金吾卫考验,就把画拿给我,让我焚香叩拜,以求先皇在天有灵,保佑我能通过左金吾卫的考验。”
他说着,转身进屋内将那幅画取下,准备放到盒子中去。鄂王李润站起来,跟着他走进屋内去,问:“我可以看一看吗?”
“当然!”张行英赶紧恭恭敬敬将画递到他的手中。
见鄂王李润这么感兴趣,几个人也都围了上来,仔细观看上面那三团墨迹。
不过是三块大小不一、毫无章法的涂鸦,乱七八糟绘在纸上。黄梓瑕左右端详看不出什么意味。但是她在鄂王李润转侧画面时,看见了隐藏在浓墨之下的一点殷红色,不由得向那一点仔细看去。但看了许久,也只有那一点针尖大的红色,其余全是深深浅浅的黑。
昭王忽然一拍手,说:“本王看出来了!”
周子秦赶紧问:“昭王爷看出什么了?”
“这是三个人啊!”昭王指着三团墨迹,眉飞色舞地说,“你们看,从右至左,第一幅,画的是一个人在地上挣扎,身体扭曲,旁边这些形状不规则的墨团,就是正在燃烧的火嘛!简而言之,这就是画的一个人被烧死的情形!”
被他这么一说,众人看着那团墨迹,也都似乎分辨出来了。只有周子秦指着墨团上方一条扭曲的竖线,问:“那么这条长线又是什么?”
“是烟吧……”昭王不确定地说了半句,又立即想到一点,重重一拍周子秦的肩膀,“是闪电,霹雳!这个人被天雷劈中,然后死于非命了!”
黄梓瑕的眼前,顿时出现了前几日荐福寺内,在霹雳之中全身着火,最后被活活烧死的魏喜敏。
周子秦也若有所思:“咦,我忽然想起来了,那个公主府的宦官魏喜敏,那天不就是这样被雷劈之后,活活烧死的吗?和这个画真是不谋而合啊!”
“那可真是凑巧。”昭王说。
张行英说道:“但这幅画在我家已经十年了,今年也是先帝宾天第十年,我想二者应该没有什么关系吧。”
“是啊,一个死在近日的宦官,与一幅十年前的画会有什么关系啊?巧合吧。”昭王漫不经心地说。
众人深以为然,于是魏喜敏很快就被抛在了话题外。
周子秦想象力也着实不错,有了昭王的提示之后,很快就指着画上中间那团墨迹,咋咋呼呼地说:“这么一说的话,我好像也看出来了!这第二幅,画的也是个人,你们看,这几条竖线仿佛是个笼子,将他囚困在其中,估计是个囚犯。周围这些墨团,看起来仿佛是血迹,应该就是指这个人死在笼子中了。”
众人都点头称是,目光又落在了第三个墨团上。那墨团却是一上一下的两团,上面那团怎么都不像是一个人。众人还在看着,张行英张大嘴巴“啊”了一声。
“你看出来了?”鄂王李润问他。
他连连点头,有点紧张地说:“我觉得……我觉得这个看起来……像是一只大鸟飞下来啄人,而下面这个人正在拼命逃窜的样子……黑墨下似乎还有一点红,像是一个很小的伤口。”
“嗯,本王也是这么想!”昭王点头道。
“原来如此……原来这幅画,画的是这些内容吗?”鄂王李润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
黄梓瑕微微皱眉,问:“但我有个疑问,先帝为什么会画这样的画?到底这三幅画的寓意是什么?”
这问题显然没有答案。鄂王李润将画轴卷好,还给张行英,说:“不管是不是先帝亲笔,毕竟是你父亲的关切之物,你就妥善收藏着吧。”
“是。”张行英抱着画轴放回盒子内,准备上楼放回原处去。就在他一转身之际,他愣了一下,看见阿荻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呆呆地出神。
而他清楚地看到,她脸上不仅是哀痛茫然,还有一种混合着快意的扭曲,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显得有点可怕。
他呆了呆,心惊于她的表情,又怕她一个站不稳摔下来,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快步走上去,挡在第一阶楼梯那里,才问:“阿荻,你怎么了?”
阿荻茫然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仿佛依然陷在另外一个境地之中。不过,在看清他面容时,她的神情便慢慢地松懈下来,低下头,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我听到你们说……说画上的濒死情景,又想起了那日我们在荐福寺见到的那个被烧死的人,觉得太过可怕,好像……好像有点吓到了。”
“哎,没事,我们就是对着这幅画那么一形容。其实大家都是随口一说。”他赶紧安慰她。
阿荻点点头,又慢慢抱住自己的身子蹲了下来,低声自言自语:“他们什么时候离开啊……我得下去替伯父熬药了。”
“哦,我爹的药我来吧。你既然怕见人,就在楼上待会儿。”张行英说着,锁好了放画的柜子。
从张行英家出来,黄梓瑕与周子秦一路,向昭王、鄂王告别。
她看见鄂王李润脸上的表情,这个仙气缥缈的小王爷,如今神情恍惚,虽然还强自笑着与他们告别,但眼神已经变了,目光落在了虚无的彼方,眼中再也没有其他东西存在。
那张画,到底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值得鄂王这样神思恍惚?
黄梓瑕思索着,慢慢骑着那拂沙,与周子秦一起顺着长安街道旁的槐树荫走回去。
盛夏的长安,槐荫生凉。无名的小鸟在树上偶尔轻轻唱一声。
与她一起并辔而行的周子秦,抬手在她骑的那拂沙头上拍了拍,说:“崇古,这样也不错嘛,别担心了。”
“咦?”黄梓瑕抬头看他。
“虽然一时之间去不了蜀中,但是夔王爷不是还在等你么,等同昌公主这边的事情一了结,说不定我们可以一起到蜀中去呢。”
黄梓瑕叹了一口气,说:“你也看到了,公主府那个宦官魏喜敏的死,与今日驸马的受伤一样,都是毫无头绪的案子。驸马这个案子尚且有迹可循,可荐福寺那个案子,一时之间,连是不是人为作案都难说。”
“就是嘛,可皇上宠爱同昌公主,她说要查,咱就得查啊……要不随便查查,过几天交代一下算了。”
黄梓瑕勒住马,想了想,说:“还是及早去看看好。”
“看什么?”周子秦赶紧问。
“去荐福寺,看一下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
她说着,拨转马头,向着荐福寺而去。周子秦赶紧追了上去:“等等我,我也去!”
与那日闹闹嚷嚷的场面不同,今日的荐福寺内,冷冷清清。虽然一地狼藉已经被清扫完毕,但被踏平的草地和折断的花木都在昭示那场混乱局面的存在。
黄梓瑕与周子秦走入大门,看到两个僧人正拎着几个空麻袋往放生池走去,一边摇头叹息。
周子秦忙问:“两位大师,请问放生池那边出什么事了?”
“唉,真是太过凄惨,不提也罢。”僧人们叹道。
两人跟过去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震撼到无以言表。
周围两百步的放生池内,密密麻麻漂满了死鱼,天气这么炎热,死鱼又太过密集,下面的膨胀死鱼腐烂之后,个个肚子胀大,直欲将上面的臭鱼顶得溢出放生池去。
强烈的臭鱼腥味传来,让黄梓瑕和周子秦都不由得捂住鼻子,背过身子去,差点呕吐出来。
那两个僧人摇头叹息道:“功德,功德,满城的人都想要做功德,却不料这些功德全都成了杀生的刀啊!”
黄梓瑕和周子秦避在檐下,看着那两个可敬的僧人拿布捂住了口鼻,用簸箕将鱼一箩一箩铲起,倒到麻袋里。
周子秦远远地喊:“大师,这些死鱼准备怎么处理?”
“运到城外,挖坑深埋。”僧人大声说道。
“那得挖多大的坑,多麻烦啊!”
两个僧人抬着一麻袋的死鱼往外走,一边说道:“阿弥陀佛,这些鱼有毒。早上有只猫溜进寺来抓了一条死鱼吃,立时便倒毙了。不深埋的话,终究是祸害。”
“有毒?”周子秦与黄梓瑕对望一眼,两人都顾不了那种冲天腥臭了,用袖子挡住自己的鼻子,走到放生池边看着里面的鱼。
一条条翻着白肚皮又半腐烂的鱼,实在是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周子秦折了根树枝,插着一条死鱼大张的嘴巴,将它捞了上来,说:“我带回去检验一下。”
黄梓瑕向死鱼拥挤的放生池内看了一眼,说道:“以常理而言,就算放生池太过拥挤,也不可能会一夜之间所有鱼全部死掉。”
“所以可能真的是被人下了毒,”周子秦一脸愤恨,“是谁这么残忍,要将放生池内所有的鱼都毒死?”
黄梓瑕沉吟不语。周子秦下了结论:“肯定是个心理扭曲、见不得别人好的大恶人!”
黄梓瑕实在有点受不了这熏天臭气,转身向着前面正殿跑了几步:“你先收好鱼,我们去看看前日出事的地方。”
大雄宝殿前。了真法师讲经的广场上,讲经台早已经被拆掉,空荡荡的殿前,只剩得一支巨烛,矗立在那个高大的香炉旁边。
香炉的另一边,残存的烛心旁,正有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蹲在那里,用铲子刮着地上的烛油。
他汗流浃背地用力刮着,汗水顺着皱纹遍布的干瘦脸庞滑下,一滴滴落在午后烈日炙烤的青砖地上,转瞬间又被阳光晒干蒸发。
黄梓瑕走过去,蹲在他的身边,问:“老丈,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刮蜡烛油?”
那老人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头刮着地上的蜡,声音嘶哑:“你是谁?”
“我奉大理寺命令,来查看前日那场混乱。”黄梓瑕说。
老头儿这才闷声回答:“这是我制作的蜡烛!”
黄梓瑕顿时了然,原来他就是制作蜡烛的那个巧匠,吕至元。
“这对蜡烛,是我老头子这辈子最骄傲的作品!除了我,你们看看,长安城还有谁能做出这么完美的蜡烛来?”吕至元抹了一把汗,抬手一指旁边尚存的那根巨烛,“我生在长安,六岁跟着我爹学习制作蜡烛,吕家香烛铺四代传人,到我这边就断了!老头子我现年五十七岁,身体不好,已经力不从心了,原想着,这对蜡烛就是我们吕家最后的辉煌了,谁知道,连老天都不容我,竟硬生生将我这辈子最好的东西给毁喽!”
黄梓瑕安慰道:“天降霹雳,非人力所能抵抗,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哼……”他表示不屑,艰难地站起身,又去刮地上另一块蜡油。
周子秦帮他把身旁的篮子拎过来,问:“这些蜡油还有用吗?”
他一边刮起蜡油放在篮内,一边说:“我已经在佛前发愿,要重制一支蜡烛。如今蜂蜡价贵,能多收集一点也是好的。其余的,我自己贴补。”
“可惜啊,那么大一支蜡烛,全部爆炸烧毁了,根本没留下多少残余,”周子秦叹道,“前天那情景,你看到了吗?”
“我不在,”他专注地刮着地上的蜡烛油,头也不抬,“为了这对蜡烛,我熬了七日七夜赶工完成,蜡烛一送到这边,我就晕倒被抬回去了。”
“嗯,我也听说了。”黄梓瑕点头。
“这都是命!谁叫天要惩治恶人,以至于天打雷劈,我费尽所有心血制成的蜡烛,就这么被殃及了!”吕老头呸了一声,一脸嫌恶。
周子秦若有所思:“我也听说了,大家都说是天谴。”
“那种连男人尊严都不要的阉人,为了荣华富贵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这世上最恶心的,就是不男不女的宦官!”吕老头唾弃道。
黄梓瑕看着自己身上的宦官衣服,不知道吕老头是真不认识宦官的衣服,还是指着和尚骂秃子,只好苦笑。
周子秦争辩道:“吕老伯,话不是这样说的,宦官也有好人嘛。”
“好人?好人会连那话儿都不要?好好一个男人不做,把自己弄得不阴不阳?”吕至元冷哼,“这世上,男人就是天!天都不要做了,自甘下贱!”
黄梓瑕对这个老头,只能无言以对。
周子秦茫然道:“老伯,你刚刚说自己家香烛铺断了传人……你没有孩子?”
“老婆没用,生不了儿子,又早死了,就留下个丫头片子,能指望什么?呸!”他唾弃道。
黄梓瑕站起来,拍拍自己身上的衣服:“好了,我去看看放生池那边的鱼是不是弄好了。”
和这个轻贱女人的老头儿相比,她还不如待在那个臭气熏天的放生池边呢。
在送走了一麻袋又一麻袋的死鱼之后,放生池那种快要炸开的臭气,终于减弱了一些。
黄梓瑕和周子秦终于松了一口气,捂着口鼻走到见底的放生池边,问两个僧人:“差不多了吧?”
“再运两袋就差不多了,”放生池中的水已经排空,两个僧人顺着池边的台阶走下去,用簸箕和铲子收拢死鱼,一边叹道,“我们两人就是寺里分派管这个放生池的。之前知道肯定会有大批信徒来此放生,我们两人将池中水排净,洗了一整天,累得都快瘫倒了,没想到今日又遇上这样的事,真是罪过啊,罪过!”
周子秦同情地对他们说:“等这场变故过了,放生池就好打理了,到时候你们也可以休息一下。”
黄梓瑕的目光却被池中一角一点暗沉的光吸引了。她忍着臭气走到放生池内,走到那点光芒的旁边,蹲下来仔细查看。
那是一根比筷子还细的铁丝,约有两尺长短,上端笔直,下端弯成一个半圆弧度。铁丝一端尚有铁锈,另一端似乎被淬炼过,带着隐隐青幽的光。
黄梓瑕将铁丝拿起来,在手中掂量了一下。
“一根普通的铁丝。”周子秦在她身边蹲下,下了结论。
旁边收拾死鱼的两个僧人说:“前日我们将鱼池清洗得干干净净,绝没有这个东西。”
“应该是那天的混乱中,哪个香客掉下来的吧。”另一个僧人说。
周子秦点头,认为有道理。
黄梓瑕则拿着这根铁丝站了起来,说:“好奇怪,像这样的铁丝,是干什么用的呢?带着它来参加佛会,又是为什么呢?”
“很多啊,比如扎捆什么特别重的东西,免得麻绳吃不住重。”
“那么,它捆扎的东西,又去了哪里?”黄梓瑕问。
周子秦奇思妙想最多不过,立即便说:“也许它捆的是一担盐,一落水盐就溶化了,铁丝也松脱了,卖盐人只好自认倒霉,把浮在水上的担子捞走了。”
“谁会挑着盐担子来法会挤来挤去?”黄梓瑕都无奈了,只好先拿着铁丝上了台阶,交到周子秦手中,“帮我带到大理寺,就说是物证。”
周子秦露出惊吓的表情:“你真的要侦破这个案子啊?”
“怎么侦破?目前看来,一切都只是天灾巧合,”黄梓瑕转身往外走去,“好歹弄点东西,表示我们并不是敷衍了事。”
“有道理。”周子秦说着,竖起大拇指。
与周子秦分别,黄梓瑕牵着那拂沙回到夔王府,一身疲惫。
“王爷回来了吗?”她问门房大叔。
知道李舒白还没回来,黄梓瑕觉得天气更加燥热了。幸好如今是盛夏,天气炎热,她直接打了两桶水冲了澡。
冰凉的水让她迅速冷静下来,皂角的香气让她扫除了满脑子倦怠。
未时的夔王府宦官小院,寂静无人。她洗了澡,坐在屋内一边擦干头发,一边想着今天晚上王蕴的邀约。
酉时,离现在不过三四个时辰。原本想与李舒白商量一下,可如今他偏偏不在,让她莫名觉得紧张。
但该来的还得来,她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她暗暗警告自己,黄梓瑕,以前你万事都靠自己,这才几天,怎么就开始想要依赖别人了?
等头发干了,她换上宦官的衣服,仔细将头发梳好,插上簪子。对着镜子看一看,铜镜内映照出一个皮肤细嫩的小宦官,一双眼睛清亮如点漆。
即使在宦官这类雌雄不分的人群中,似乎也依然有点突出。黄梓瑕取出黄粉,本打算在脸上再涂一点,但想了想,还是放下了手,事到如今,遮掩还有什么用。
打开柜子,在空荡荡的抽屉内,王蕴当时送给她的那柄扇子,正静静地躺在里面。
她拿起扇子出门,刚好遇到卢云中跑过来,对着她兴奋地喊:“崇古,快点快点,晚膳有鲈鱼,你不是最喜欢鲈鱼的吗?鲁厨娘说给你留一条大的!”
黄梓瑕摇头对着他笑道:“不用了,给你吧,我要出去呢。”
卢云中诧异问:“去哪儿?跟王爷出去?”
她笑了笑,走了几步,又回头,很认真地说:“去王家,琅邪王家。王都尉今晚约我过去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