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长安。
当今世上,最繁华昌盛的城市。贞观的严整、开元的繁华,到咸通年间已经发展到了旖旎奢靡。
大明宫、太极宫之外,长安七十二坊整齐排列,方方正正坐落于大街小巷之间。
长安城正中间,是开化坊,荐福寺便坐落于其中。
荐福寺当年曾是隋炀帝与唐中宗的潜龙旧宅,则天皇帝将其献为佛寺,替故高宗皇帝祈福。寺内的名花古木、亭台戏园依然如当年一般留存着。
正值六月十九,观世音得道日。荐福寺内人头攒动,摩肩擦踵。以水景著称的寺内,放生池周围虽足有两百步,但也架不住善男信女都买了各色小鱼放生,弄得放生池拥挤不堪。
久不下雨,天气闷热,整个长安一片燠热。汗流浃背的人们不胜其苦,却还是一个劲儿往前挤着,将手中的鱼放到池子里去。
在一片人潮汹涌中,唯有回廊外拐角处尚有一处空闲,一树榴花灼灼欲燃,耀眼鲜明。树下一个穿天水碧罗衣的年轻男子长身玉立,他负手看着面前的人潮,不言不语间自有一种清雅高华的气质,令这样的天气似乎多了一点清冷。
他的目光越过面前喧闹的人,看向正在努力挤向放生池的人群。乌压压的人群之中,有个人特别显眼。倒不是他长相端正清俊,而是因为他穿了一身鲜艳无比的杏黄色襕袍,那艳丽的黄色在人群中几乎发光一样刺眼。
那人一边使劲往前面挤,一边回头招呼:“崇古,快跟上,别挤散了!”
跟在他身后的是个穿着绛纱单衣的小宦官,莲萼般下巴尖尖的一张脸,五官极其清致,身形纤瘦。他没有戴冠,头发绾成一个发髻,上面插着一支银簪,簪头是透雕成卷草纹样的玉石。
这两人,当然就是周子秦和黄梓瑕了。
此时此刻,这两人的手中都和别人一样,捧着一张大荷叶,荷叶中盛着活鱼,准备去放生。可这样拥挤的人潮,让黄梓瑕简直连稳住身子都难,她只能努力护着自己手中的荷叶,不让水全都流掉。
石榴树下的李舒白看着他们的狼狈相,无语地将自己的目光转向头顶的天空。
阴郁的天色,隐隐波动的雷电,压抑至极的气息。眼看着要下却就是下不下来的这场雨,让京城笼罩在一片沉闷之中。
这边周子秦和黄梓瑕终于放弃了,灰溜溜地捧着荷叶中的鱼回来。
“太可怕了!那水面被鱼挤得,放眼看去一片红彤彤,简直连插针都难,别说放生了!”
李舒白听着周子秦的感叹,冷冷瞥了黄梓瑕一眼:“我就说别来凑热闹。”
黄梓瑕郁闷地看向周子秦:“还不是某个人硬拉着我去买鱼。”
“还……还不是因为这是十年难得一次的大法会吗?大家说很积功德的。”周子秦低头看着荷叶中准备放生的鱼,无奈叹了口气:“还是带回家去蒸了吃掉吧。”
“嗯,幸好买了条大的。”黄梓瑕附和着,随手将自己荷叶里的鱼倒到周子秦的荷叶中,说:“都给你吧。”
拥挤的荷叶中,两条鱼碰在一起,活蹦乱跳,溅了周子秦一脸的水。
周子秦苦着一张脸,问:“为什么?”
“你擅长吃鱼。”她说着,转身跟着李舒白向前面的佛殿走去。
“崇古,你不能这样啊……”周子秦泪流满面,却又舍不得放下这两条肥胖的鱼,只好捧着荷叶一路小跑追了过去。
前方是供佛的正殿,大殿前香客游人拥挤不堪。巨大的香炉内燃着香客们投入的香饼子和香块,青烟袅袅上升,在空中汇聚成虚幻云朵,让整个大殿看来都显得扭曲。而香炉左右更是燃着两根足有一丈高的香烛,高与殿齐,令人咋舌。
巨烛中掺入了各种颜色,原本只有黄白两色的蜡变得五颜六色,而且这颜色还是贴合着外面绘制的翔龙飞凤而调制。只见金龙与赤凤在紫色云朵、红花绿叶之中穿行,又被巧手雕得浮凸立体,栩栩如生。蜡烛上方是吉祥天女散落乱坠的天花,蜡烛下方是通草花和宝相莲,万花绚烂中簇拥着五色龙凤祥云,一派瑞彩辉煌,令观者无不赞叹。
“这对蜡烛出自吕家香烛铺的吕至元之手,据说他为了显示诚意,沐浴焚香后一个人关在坊内制作了七天七夜,果然非同一般啊!”
“我还听说,他今天早上亲自送了这对蜡烛过来后,就因为太过劳累晕倒被抬回家了。之前他女儿要碰一碰这对蜡烛,都被他骂了一顿,嫌女人污秽——你知道这吕老伯,京城出名的糟践女儿,每日间只说女儿是赔钱货,这不还出了那件事……嘿嘿。”
“你别说,那小娘子长得还挺漂亮的,哈哈哈……”
因怕巨烛损坏,蜡烛周围牵了一圈红绳,不许人靠近抚摸。所以众人只围在蜡烛旁边,拉扯这对蜡烛的由来。
“荐福寺真有钱啊,居然能用这么大的香烛,”周子秦看着香烛外的彩绘,感叹道,“我家日常都多用油灯呢,这么多蜡就这样白白在大白天点掉了啊?”
黄梓瑕说道:“佛门当然有钱,听说这回观世音菩萨得道日,光宫中施舍的钱就有万缗。你说这一对大蜡烛需要用多少蜡?从去年开始就在全国各地收集蜂蜡制作蜡烛了,就为了今日供奉在佛前。”
人已经越来越多,荐福寺的方丈了真法师登上新搭建的法坛,准备开始讲《妙法真应经》。
盛夏之中,天气闷热。荐福寺之上乌云压顶,隐约有闪电与响雷在头顶发作。眼看暴雨将至,但寺中人却都不肯退去,只站着聆听了真法师讲经。
讲经台搭在大殿门口,台前五步之远就是香炉和巨烛。黄梓瑕和李舒白、周子秦站在香炉之后,隔着袅袅青烟望着了真法师。他大约五十来岁年纪,精神矍铄,舌绽莲花,俨然一代高僧。
他声音洪亮,法音广传荐福寺内外,在万人静聆的荐福寺内,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一个角落——
“是以恶鬼横行,如来以无上法力镇压之,致使身首异处,是为报也;是以诸恶始作,菩萨以九天雷电轰殛之,致使身焦体臭,是为应也。世间种种,报应不爽,天地有灵……”
他话音未落,天空原本隐隐约约的闷雷,忽然在瞬间轰然大作,在雷电大作之中,巨大的光芒骤然爆开,原来是左边那支巨烛被雷劈中,整根爆炸燃烧起来。
周围的人被燃烧的蜡块击中,顿时场面一片混乱,纷纷捂着头脸倒了一圈。
越靠近蜡烛的人越惨,不少人身上都被烧着,只能拼命地在身上拍打,以灭掉身上的火苗。
在这一群被殃及的人中,有一个人痛声哀叫,跳起来嘶吼着抓自己的头发。周围所有人都看见他的头发瞬间被燃起,随后整个人全身的衣服都轰然焚烧起来。
旁边人见这人通身燃起了熊熊烈火,全都吓得连滚带爬,拼命往外挤,以免火苗窜到自己身上。
荐福寺内本就拥挤,这一下只听得鬼哭狼嚎一片,四处全是慌乱滚爬的人。人群相互踩踏,拥挤推搡间,出现了一个方圆丈许的空圈,圈内正是那个在地上哀号打滚的火人。
他的身边,是无数炸裂后正在熊熊燃烧的蜡块,以至于看起来,他就像是在烈焰焚烧的地狱中一般,无论怎么挣扎打滚,都逃不开灼热的火将他吞噬。
外围的人跟炸了锅似的往外挤,黄梓瑕被沸腾的人群推搡着踉跄往外,怎么都止不住脚步。在逃避退离中,人群开始相互踩踏,场面严重失控,就连衙门过来维持秩序的衙役们都被推倒在地,遭人乱踩。
周子秦被人潮冲得站不住脚,忙乱间手中荷叶倾倒,里面本来就奄奄一息的两条鱼全都掉在了地上,被狂乱的人潮顿时踏成了肉泥。他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金色荷包、紫色燧石袋、青色算袋、银鞘佩刀等五颜六色的挂件也全部在拥挤中不见了踪影。
“不……不会吧!我们是来放生的啊!这下变杀生了,罪过,罪过啊!”周子秦急得跳脚,还想蹲下去抢救,谁知被人潮一挤,身不由己就越挤越远。
他只能伸手在人群中乱挥:“崇古,崇古……”
黄梓瑕现在也是自身难保,她在混乱的人潮中步步后退,根本稳不住身体。眼看脚下一滑,就要失去平衡被绊倒踩踏时,有一只手迅速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拉了过来。
她抬头看见李舒白的面容,他平静而从容,用一只手将她的肩膀揽住,护在自己怀中。
在这样喧嚣混乱的人潮中,黄梓瑕待在他的臂弯中,仿佛依靠在平静港湾中的小船里。周围杂乱人群缓缓远去,褪为虚幻流动的背景,再也打扰不到她。
黄梓瑕觉得自己的心口有种温热的东西缓缓散开,让她全身的肌肉都变得僵硬,呼吸也急促起来。
这种感觉,真令人讨厌啊,似乎会让人再也无法清晰冷静地看这个世间似的——
就像当初,被那个人拥在怀中一般。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推开李舒白护住自己的臂弯。
李舒白薄唇微抿,用一双幽深暗沉的眼睛看着她,慢慢放下自己被推开的手臂。
她自己也是呆了一呆,还没等回过神来,耳边那个扭曲的哀号声又再度传来。是那个被活活焚烧的人,声音凄厉绝望,令人心战。
她拉一拉李舒白的袖子,仓皇地问:“能过得去救人吗?”
李舒白看着面前汹涌沸乱的人潮,皱眉道:“怎么可能。”
荐福寺内沸反盈天,了真法师早已停止了讲经,寺中弟子尽力维持秩序,衙门差役也在拼命叫喊,却收效甚微。
身边尽是鬼哭狼嚎的混乱,荐福寺内简直已经成了修罗场,无数人在这一场挤踏中折了手脚、伤了关节。
就算有人提了水过来想要扑灭那人身上的火,也无法在这样四散奔逃的人群中挤到他的身边。所有人只能一边挤踏,一边眼睁睁看着那人在地上抽搐打滚的幅度越来越小,哀号声也越来越轻,最后终于发出一声扭曲得不似活人的尖厉声音,便再也没有了声息。
荐福寺内狂乱的人潮终于逐渐散去,逃到大殿上、回廊下、鱼池中的人们,有的抚着自己受伤的腿在呻吟,有的抱着自己脱臼的手臂咒骂,更有人头脸受伤,捂着面颊远远避在旁边,指着那具尚有余火在燃烧的尸体,颤声说:“这,这是不是天谴?”
旁边一个牙齿被磕掉的人满嘴是血,愤愤地吐出一口血沫,说:“依我看,正应着了真法师说的报应,被雷劈了!”
“不知这是什么人,平时做了什么恶事,却害得我们平白无故被波及,真是倒霉透顶!”
周围的人哀声一片,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祸事议论纷纷。
“我去看看那个人。”黄梓瑕见周围的混乱拥挤已经过去,那边也空出一块,便转过身,向着那个被烧死的人跑去。
倒毙在地后依然在燃烧的尸体,旁边已经腾出了大片空地。爆炸后洒落一地的蜡块几乎都已经燃烧殆尽,只有一些碎屑余烬,多是鲜红色的,静静散落在地上,仿佛是淋漓的血一般。
寺内的和尚正提着水赶来,一桶桶泼向火苗,但那个人早已烧得面目全非,不见动弹了。
阴暗灰沉的天穹之下,只剩得一根描金贴花的巨蜡静静矗立,旁边一具焦黑尸体,一地狼藉残余,显得凄凉无比。
不知被挤到哪儿去的周子秦终于狼狈地赶回来,二话不说,和黄梓瑕一起蹲在这具水淋淋的焦尸旁边,研究起来:“初步判断是个男人。被烧成这样了,身高……看不出;年龄……看不出;肤色……看不出;特征……看不出……”
黄梓瑕打断他的话:“死者男,偏矮偏瘦,肤色较常人白皙,年纪不大,应该不到三十。身穿朱红色绛纱宦官袍服,腰系黑色丝绦,初步推断身份为宦官。”
周子秦看着面前这具焦黑的尸体,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崇古,你真是太厉害了!这么一具烧得半焦的尸体,你居然看出来这么多?别的不说,衣服早就全都烧光了啊!”
黄梓瑕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刚刚开始烧起来的时候,我们不都亲眼看到了吗?你没看到他的身高体型年龄衣着?”
周子秦默默摇头:“顾着我的鱼去了。”
“那么,他的声音虽然凄厉嘶哑,但那种尖厉也绝对不似普通男人的声音,你听出来了吗?”
周子秦继续摇头:“周围这么吵,我被淹没了。”
李舒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他们身后,此时微皱眉头,说:“嗯,他烧起来的时候,我也看到了,身体相貌衣着确如崇古所说,没有差错。”
周子秦沮丧地自言自语:“只有我没看见啊……”
似乎是为了安慰他,李舒白又说:“不过,他烧起来之前,我也没看到,没注意到他当时站在那里。”
“成千上万的人,他一个站在人群中,个子又瘦小,当然看不到喽。”周子秦说。
黄梓瑕却眉头微皱,略一思索,然后抬手将死者身旁的一块令牌拿起来。
这块令牌是铜质的,上面钻出的孔洞中还残留着他身上丝绦的灰烬。令牌被火熏得乌黑,但黄梓瑕拿在手中,一眼便看出上面铸的五个字——“同昌公主府”。
“同昌公主府?”
李舒白看了看黄梓瑕手中的令信,微微皱眉:“难道是她府上的宦官?”
黄梓瑕将湿漉漉的令牌在手中翻了个个,看着上面精细的花纹,说:“这块令牌,看起来像是真的。”
“嗯,内府的工艺,错金交银的字迹,外面的人仿造不来。”李舒白说。
周子秦则还蹲在那具尸体旁边,一脸期待地望着尸体的胯下,自言自语:“怎么办呢……”
黄梓瑕问:“什么怎么办?”
“平生第一次研究宦官的尸体,有点紧张怎么办呢?”
黄梓瑕无语地将头扭到了一边。
雨终于还是下起来了,一点两点,稀稀落落。但那豆大的雨珠颗颗迅疾,砸在肌肤上,令人微觉疼痛。
三人避到荐福寺大殿的檐下。前面的讲经台还搭建着,上面的供桌香案和蒲团却都已经掀翻在地,狼藉不堪。台前不远,是被雨水浇熄了的香炉,香炉旁边的巨大蜡烛,一根已经熄灭,另一根只剩了中间残余的半尺来长的芦苇芯子立在那里,周围散了一地的碎蜡。
荐福寺这场盛大的法事,如蜡烛上那些栩栩如生的龙凤花纹、天花乱坠一般,全都碎裂在尘埃之中。
寺外有人快步走来,正是大理寺少卿崔纯湛。他身后有人帮他打着一把大伞,但崔纯湛根本不加理会,一脸晦气地疾步走到李舒白面前,朝他拱手行礼,面带勉强的笑容:“夔王爷。”
“崔少卿来得好快。”李舒白说。
“可不是嘛,正结束了公事,准备来这边听了真法师说法的,没承想还未到半路,就听说荐福寺这边出事了——听说是天降雷霆,劈死了一个男人?”崔纯湛一边说着,一边示意仵作跟着周子秦一起去检验尸体。
黄梓瑕回答道:“是。大约就在辰时末,了真法师讲到报应之时,天降霹雳,劈碎了左边那支巨烛。当时旁边不少人被蜡块击倒,蜡块是染过色的,里面颜料大约多是朱砂雄黄黑油等,用在蜡烛上十分易燃。可惜正是这易燃之物,使得整根蜡烛爆为无数火团,而那个男人正是落上了烛火,全身燃烧而死。”
“是吗?听起来倒像是报应临头,做了什么恶事所以被雷击死的样子。”崔纯湛饶有兴致地说。
黄梓瑕对这个身为大理寺少卿却从不关心案件、脑中无数奇思妙想的崔少卿有点无奈,所以只无语抬头,看着檐外淅淅沥沥滴落的小雨。
周子秦拉着崔纯湛到外面,指手画脚地复述当时的经过。身后人为崔纯湛撑起一把大伞,周子秦却一点都不在乎,边说边顶着雨走过去,一边还拉着几个仵作,一起讨论到底如何检验一具被烧焦的尸体——尤其是宦官的尸体。
李舒白与黄梓瑕并肩站在檐下,转头见雨风溅起细碎的水珠,飘湿了她额前一两丝飘落的碎发,就像一两颗晶莹的米粒珠儿点缀在她的发间,在她如玉一般光洁的额上闪闪烁烁,微有一种目眩神迷之感。
他不经意地抬手,袖子从她的发上拂过,说:“别站太外面,雨要下大了。”
黄梓瑕这才恍惚惊觉,自己居然是与他并肩站在一起的,于礼不合。
她赶紧退了一步,但目光依然定在外面周子秦的身上。
而崔纯湛已经踅回来了,以手加额,有点懊丧:“真是惨不忍睹,惨不忍睹啊……怎么会烧成这样?”
李舒白说道:“今日这一场大法事,朝廷帮助荐福寺从去年筹备到现在,没想到居然出了这样的事,落得这般惨淡收场。”
“可不是嘛,也不知道这个被雷劈的倒霉蛋是谁。”
李舒白淡淡地说:“似乎是同昌府上的宦官。”
“啊?”崔纯湛不由得露出震惊的表情,“王爷是说……同昌公主?”
李舒白微一点头。
崔纯湛脸上那种倒霉的郁闷神情更深重了。
李舒白回头示意黄梓瑕,她赶紧将手中的那个令牌呈给崔纯湛。
崔纯湛一看到这块被烧黑的令信,顿时哭丧着脸,说道:“果然是公主府的宦官。万一要是公主身边的近侍,可怎么办?”
“你秉公办理即可,同昌公主也不能为难你。”李舒白说。
“是……”崔纯湛勉强点头,可还是忍不住一脸倒霉相。
雨渐渐下大了。大理寺的人搭起了油布雨棚遮挡尸体,但地上水流已经漫过尸体,众人不得不临时向僧人们借了一张竹床,将尸体抬到竹床上放好,然后一一跑回到殿檐下避雨。
周子秦一身是水,全身鲜艳的杏黄色衣服被雨打得跟朵蔫掉的南瓜花似的,狼狈地贴在身上。
他却毫不在乎,兴奋地贴近黄梓瑕,说:“喂,崇古,那果然是个宦官!我与仵作一起研究过了!”
黄梓瑕黑着一张脸:“这还需要研究?一看就……就知道了吧?”
“那可不一定,没有那个的,说不准不是宦官,而是个女人呢?”
李舒白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在旁边轻咳一声。
周子秦缩着脖子吐吐舌头,脸上还笑嘻嘻的。
黄梓瑕侧过头,不想再和周子秦讨论这样的话题:“死者的身上,可有可疑之处?”
“没有,死者须发皆无,皮肤焦黑开绽,面目扭曲,确系被活活烧死无疑。至于他遭受天打雷劈是因为做了坏事,还是因为凑巧,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如果是同昌府上的人,说不定此事会闹大了。毕竟皇上对这个公主,可真是宠爱有加,天下皆知啊。”
黄梓瑕说道:“即使同昌公主要闹一场大风波,应该和你我也无关吧。”
“就是嘛,天要下雨,霹雳要打人,我们有什么办法,”周子秦把手一摊,说道,“而且我爹的烧尾宴就在下月,不多久我就得跟着我爹去蜀中。哎,蜀中很好的,我最仰慕的黄梓瑕在那边留下了很多破解奇案的事迹,到时候你们要是有空就过来找我,我带你们好好玩一玩!”
李舒白瞥了已经对周子秦的话听若不闻的黄梓瑕一眼,说道:“这个不必你操心了,我本来便要去蜀中,说不定还比你先行出发。”
“咦,真的?那我们可以结伴同行啊!”周子秦兴奋道。
黄梓瑕冷静说道:“不必了吧,王爷与你各为公事,最好不要同行,免得耽误彼此。”
“啊……虽然有道理,可是崇古你好冷淡的样子!你明明可以婉拒我的嘛……”
黄梓瑕不想再理会他了。
大理寺的人过来向他们打听了当时情况,记录在案后,又找那几个救火的僧人和旁边衙门协助维持秩序的差役询问,眼看又是一番忙碌。
李舒白便与崔纯湛告辞,带着黄梓瑕走出寺庙。夔王府的马车经过这一阵混乱,依然敬业地停在寺庙门口。车夫阿远伯已经给马车顶上覆了油布,以免大雨渗漏进车内。
雨下得不小,长安的街道上,有人抱头鼠窜,有人打伞安步当车,也有人立在树下井边焦急看天。
马车一路平缓前进。行到平康坊时,本应拐向北街,谁知阿远伯却忽然把马一勒,硬生生停了下来。
车子这突然一顿,坐在里面小板凳上的黄梓瑕猝不及防,身体俯冲,直朝车壁撞去。幸好李舒白反应极快,一抬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在她额头即将撞到车壁的时候将她拦了下来。
黄梓瑕心有余悸地抚着额头,向李舒白道谢,一边冒雨探头问车夫:“阿远伯,怎么忽然停下来啦?”
阿远伯赶忙说:“前面路上有人,堵住了。”
黄梓瑕也听到了隐隐传来的喧哗声,便拿过车上的伞,对李舒白说“我下去看看”,就撑伞下了车。
前面正是东市与平康坊路口。有几个人零散地站在路边看热闹,路中间是一个倒伏在地的小孩子,看身形不过四五岁模样,在雨中昏迷倒地,也不知是死是活。
旁观民众不少,但见那小孩子衣裳凌乱,满身污秽,看起来似乎是个小乞丐,所以都只是指指点点,却没一个人去扶起来看一下。
黄梓瑕犹豫了一下,正要上前看看那个小孩,却见围观众人有了反应,纷纷探头看向前方。
原来是从胜业寺中出来的一个青年男子,他一眼看见了地上的小乞丐,便快步走上前去,将自己手中的伞架到了肩膀上,空出双手将倒地不起的那个小乞丐抱了起来。
那个男子穿着一身白色素纱衣,衣上绣着依稀可辨的银色通心草花纹,那柄青色油纸伞衬着他修长的白色身影,皎洁如初升明月。而小乞丐倒在雨中,满身都是污水泥浆,他却全然不顾,只轻柔地将那个昏迷的小乞丐安放在自己的臂弯中。
周围的人看见这么高洁的一个男子,居然这样温柔对待一个卑贱肮脏的小乞丐,个个都是面面相觑。
而当他抬起头时,周围的人看清他的面容,都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
大雨淅沥,洒落整个长安。那男子的面容,在雨光中剔透清灵,仿佛落在他身上的雨丝只是增添了他的明净。俊秀至极的五官,毫无瑕疵的眉眼,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灵透动人,如初晴云岚般令人欢喜。
长安百万人,可百万人中也唯有一个这样倾绝众生的躯体;大唐三百年,可三百年来也只沉淀出这样一个清气纵横的魂魄。
旁边众人一时都被他的容颜与气质倾倒,竟都忘了上前帮他一下。
雨水将周围景物洗得模糊,只剩下房屋依稀的轮廓,淹没在满街的槐树后,深深浅浅。这个浊世被模糊成一片氤氲,整个天地仿佛都只为了衬托他而存在。
黄梓瑕撑着伞,隔着一天一地的繁急雨丝望着那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忘记了这个世界。
真没想到,再次与他重逢,竟会是在这样的情景,这样的大雨之中。
她撑着伞的手颤抖得厉害,冰凉的雨点侵蚀了她全身。而她的身体,却比外界的雨更加寒冷。
抱着小乞丐的男子,正向着她走过来。他努力用肩上的伞帮怀中的孩子遮住雨点,而自己头发上的水珠滴滴答答落下来,直顺着他白皙修长的颈项滑落到衣领中,却一点不显狼狈。
他抱着小乞丐走到她的面前,开口问:“请问这附近,哪家医馆……”
大雨倾盆,声音打得整个世界喧哗无比。他的目光停顿在她的面容上,后半截硬生生地停住了。
他怔愣在她的面前。
这场雨这么大,声音的轰鸣几乎要淹没了她。她却在雨声中听到自己胸口无声的悲鸣,铺天盖地压过了这场暴雨。
恍如隔世的迷惘。
而他再也不看她。他低下头,雨点打在他的面容上,他却完全不顾,只护着怀中的孩子,一步步走过她的身边。
在擦肩而过的瞬间,黄梓瑕听到他用刀锋般冰冷的声音说道:“你最好,在我从医馆回来之前消失。”
黄梓瑕喉口收紧,整个身体僵住。她拼命催促自己恢复意识,然而却毫无用处——因为她面对的是他,一个早已在多年前就攫取了她灵魂的人。
而他的目光冷冷地侧过,落在她的脸上:“不然,我定会带着你的骨灰去告慰你爹娘的在天之灵。”
黄梓瑕用力地咬着自己的下唇,心跳急促,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努力了几次却没有说出来。因为她深切地知道,只要一开口,自己就会彻底崩溃。
手中的伞根本遮不住瓢泼的大雨,黄梓瑕身上的衣服已洇湿,她克制不住地发抖,整个人摇摇欲坠,从心脏处蔓延的疼痛近乎撕裂一般,将她整个人撕成了两半。
就在此时,一只手缓缓搭在她的肩上,将她护住。
这手是那么有力,让她顿时有了站稳身体的力量。那力量顺着肩膀传遍全身,仿佛解救一般,让她终于能挣脱扼住自己喉咙、揪住自己心脏的那双看不见的手,呼出了半晌来的第一口气。
而这只手的主人李舒白站在她的身后,目光坦然地凝视着对面的那个少年,不疾不徐地说:“不需回来,你现在就可以去通报官府,让他们向夔王府要人。”
那人的目光缓缓移到他身上,似乎也将他与京城传言连起来了,那异常俊美的面容上,微微显出一丝苍白。
李舒白不动声色地身形微动,挡在了黄梓瑕身前。
而黄梓瑕也终于醒悟过来,她咬紧牙关,向他艰难地挤出几句话:“在下夔王府宦官杨崇古,不知兄台是……”
他没说话,只隔着长安的这场蒙蒙细雨,定定地盯着她。
当年这双明净眼眸中,对她有温柔,有宠溺,有欢欣时明亮如星辰的光,也有低落时秋水般澄澈的暗。而如今,那里面只有深渊寒冰般的冷,让她整颗心仿佛都在那幽黑的地方,下坠,下坠,下坠……
幸好,有李舒白从容和缓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崇古,我们走。”
那清湛明净的男子,在看到李舒白那种坦然庇护的姿态,而黄梓瑕以一种顺理成章的神情接受李舒白的保护时,他的目光终于黯淡了一下。
但也只是一下而已,他抱着那个小乞丐躬身行礼,声音波澜不惊:“抱歉,我错将王爷身边的宦官认成一个十恶不赦的仇家了,如今王爷既然发话了,必定是我错了。”
说罢,他再也不看黄梓瑕一眼,抱着那个小乞丐转身拐入小巷,头也不回。
黄梓瑕兀自站在雨中,手握着伞柄,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
李舒白在她身旁冷冷地说道:“人都走了,你还要站多久?”
他的声音一反适才的平缓恬淡,又变得冷漠刺耳。而她恍恍惚惚中惊觉,他的上半身已被雨打湿了几块地方。
他为什么要下车,冒雨过来找自己,又为什么要毫不迟疑地回护她,支持她呢?
她咬了咬牙,抬手撑高自己手中的伞,罩住他的身体。
他们身处同一把伞下,呼吸相闻。李舒白静静地低头看着她,目光从他浓长的睫毛下透出,冰凉而带有寒意清晰明了。
千万雨点自天空砸下,打得伞面沙沙作响。雨下得大了,周围的街衢巷陌在雨景中晕开,只剩了影影绰绰的青灰色影迹,整个天地一片恍惚。
而在这样的恍惚迷离之中,黄梓瑕听到李舒白的声音,似远还近:“禹宣?”
黄梓瑕默然无声,机械地握着手中的伞站在他身畔,不言亦不语。虽然这把伞不小,但她一直帮他举着,后面半个身子都被雨淋得湿透了。
只是她的身子微微颤抖,握伞的手收得那么紧,骨节都泛白了,却依然固执地不肯松一下手。
李舒白抬手握住她手中的伞。她茫然地抬眼看他,而他则从她的手中接过伞,牵起她的手,低声说:“走吧。”
黄梓瑕仿佛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身不由己被他拉着往前走,只茫然地侧脸看着李舒白。
他帮她打着伞,慢慢地走过大雨滂沱的街道,带着她走向停在路口的马车。
长安七十二坊静静站在大雨之中,整个世界喧闹遥远,唯有在李舒白的雨伞庇护下,大雨才被隔绝于外,无法侵袭。
她的手冰凉柔软,静静躺在他的掌中,一动不动。
而他的声音,在雨中轻轻地响起。他说:“三天后,我们出发去蜀中。”
她默然。雨忽然变急了,打在伞上的雨点,声音短促繁重,仿佛在声声敲醒她的思绪。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听到她艰涩而低沉的声音,徐徐说:“其实,在我父母家人去世,而我被认定为凶手的时候,我也曾经怀疑过禹宣。”
李舒白低头看她,在急雨之中,在一把伞下的他们,就像是被圈在一个与世界迥异的天地之中。她近在咫尺,只不过他一低头就能触碰到的距离,却又远在天涯,仿佛这一天一地的雨,下在她那里的,与下在他这边的,各有冷暖。
但他只微微点头,说:“就算以我这样的局外人来看,他也有嫌疑——尤其是误导你去买砒霜的时候。”
她艰难地说:“但其实……我们三年来曾经做过无数次这样的事情,这并不是第一次,如果他真的有心下手,不必等那一次……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下手,我家亲戚会聚得更齐。”
“还有,你确定他没有下毒的机会?”
“我确定,”黄梓瑕声音虽然低沉,吐出来的字却无比清楚明晰,“他的不在场证据确凿无疑。他到我家之后便只与我一起去了后园折梅花,根本不可能接近厨房,更不可能接近那盏羊蹄羹——他离开的时候,那只羊甚至可能还是活着的,关在厨房附近。”
李舒白沉吟片刻,问:“他离开你家之后呢?”
“与朋友煮茶论道,地方离我家路程极远,而且中途他也没有离开过。”
“所以他是绝对没有可能投毒的?”
“是。没有时间,没有机会,没有……动机。”她用力地控制自己的呼吸,许久,才颤声说,“王爷刚刚也看到了,他是个连路边小乞丐也要怜惜的心地纯善的人。”
李舒白一手撑着伞,两个人在雨中沉默地站着。夏日急雨,倾泻而下,雨风斜侵他们的衣服下摆,湿了一片。
李舒白看着她低垂的面容,忽然又低声问:“如果,去了蜀中之后,所有的蛛丝马迹都已消亡,你找不到真相,又准备怎么办?”
黄梓瑕默然咬住自己的下唇,许久才说:“这个世上,只要有人做坏事,就肯定会留下痕迹。我不信会有什么罪恶,能被时间磨洗湮灭。”
“好,”李舒白也毫无犹疑,说道,“我会始终站在你身后,你无须担忧疑虑,只要放手去做即可。”
“嗯……”她低头,睫毛覆盖住她那双明净又倔强的眼睛,那下面,有几乎看不出来的水光,一闪即逝。
“多谢……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