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不眠夜

萧定非。

萧氏,定非世子。

多尊贵一名字?

顶着它,天教上上下下对他都是恭恭敬敬,等到将来更有说不出的妙用。

只可惜,有人厌憎它。

宁愿舍了这旧名旧姓还于白身,受那千难万险之苦,也不要什么荣华富贵。

与谢危相比,萧定非一向是那种与他截然相反的人。

但不可否认,他是受了此人的恩惠。

因此在面对着谢危时,他也从来不敢有太多放肆,更不敢跟对着天教其他人一般乖张无惮——即便教首做得干干净净,当年那些个知道真相的人相继死于“意外”。

对他这句隐隐含着嘲讽的话,谢危不置可否,只是道:“我曾派人去醉乐坊找你,醉乐坊的姑娘说你去了十年酿买酒,待找到十年酿方知你根本没去。”

萧定非靠在引枕上:“这不是怕得慌吗?”

谢危盯着他。

他放浪形骸地一笑:“听说公仪先生没了音信,可把我给吓坏了。”

谢危波澜不惊地道:“公仪先生在教首身边久了,到京之中我自不能拦他,也不知他是做了什么,竟意外在顺天府围剿的时候死在了朝廷的箭下,我骤然得闻也是震骇。只是事发紧急,朝廷也有谋算,连公仪先生尸首也未能见到。只怕消息传回金陵,教首知道该要伤心。”

岂止伤心?

只怕还要震怒。

公仪丞素来为他出谋划策,乃是真正的左膀右臂,去了一趟京城,不明不白就没了,说出去谁信?

萧定非向剑书伸手:“茶。”

剑书白了他一眼,却还是给他倒茶。

等茶递到他手里,他才道絮絮跟剑书说什么“你人真好”,然后转回头来咕哝道:“京城是你的地盘,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也不敢去怀疑公仪丞是你弄死的嘛。”

谢危一笑:“我竟不知你何时也长了脑子。”

萧定非喝了口茶,难得得意:“只可惜没跑脱,但反正试试又不吃亏,万一成功了呢?”

谢危道:“可是没成。”

萧定非便腆着脸笑起来:“那什么,先生可不能这么无情,毕竟此次我也算是立了一回功的!”

谢危挑眉:“哦?”

萧定非一边喝茶是假,实则是悄悄打量着谢危神情,面上半点也不害怕,心里却是在打鼓。

过去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全浮现在脑海。

他又想起白日里被射死在山谷内的那一地曾经相熟的天教教众,绞尽脑汁地琢磨,怎样才能在这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藏危机的局面下,为自己赢得一线生机。

他道:“那张遮的身份是我揭穿的!”

谢危道:“是吗?”

萧定非道:“真的,而且不早不晚,就在今天。我是什么人,我有多听话,先生您还不知道吗?这么多年了,保管错不了。打从一开始他们说要去劫天牢,我就觉这事儿不大对。待见到那姓张的带了个姑娘出现在庙里,还说什么‘山人住在山里’,这狗官必定瞎说啊。但当时又看见小宝在,便没声张,以为您暗中有什么谋划。直到今早看小宝把姜二姑娘带走了,又在这观里看见了您写给冯明宇吴封那俩孙子的密函,我才把姓张的揭穿了。”

要说这一次从京城到通州,沿途险峻,错综复杂,有谁看得最清楚,只怕真非萧定非莫属。

谁让他两边都知道呢?

有些人既当兵又当贼的人,且还喜欢自己演左右互搏的好戏,兵抓贼、贼坑兵,让两边以为是对方与自己作对,却不知中间另有推手。

公仪丞死,是一切的开始。

不管是否出于冲动杀了此人,谢危后续的一应计划足够缜密。

但顾春芳举荐张遮进来横插一脚,是第一个意外。

谢危若凛然出言回绝,不免惹人怀疑,是以干脆将计就计,计划不便,只放张遮入了棋局,又命了小宝暗中窥看。

不想很快又多了姜雪宁,是第二个意外。

境况便变得复杂起来,若贸然揭穿张遮,则与他一道的姜雪宁会受牵连,只怕落不了什么好下场。

所以他自请率人去围剿天教。

这时出现了第三个意外,在勇毅侯倒了之后,萧氏力图得到丰台、通州两处大营的兵权,在皇帝面前立功心切,竟请了圣命,与他兵分两路前去剿平逆乱。

三个意外,一重叠一重。

谢危一要保姜雪宁,二要除张遮,三要对付萧氏,四要借朝廷削弱天教势力,面临如此复杂的局面,几经谋划,便心生一条狠计,一式险招。

他先故意落在萧远后面,任他前去。

暗地里却安排了两手人,一边伪装是天教这边的叛徒,向萧远提供天教落脚在上清观的绝密消息;一边却以度钧山人的名义密函警示天教,先言自京中回来的人里有朝廷的眼线,再将萧氏来袭的事情告知,使他们早做准备,以炸药埋伏,届时诱敌深入。

之所以并不直接言明那朝廷的眼线便是张遮,是因为姜雪宁还在。

张遮深入天教,焉知他会知道多少?

若一个不小心为他窥知隐秘,只怕他才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人。

是以张遮必要除掉。

永定药铺有人接应之事本来是假,是有心算计;密函里故意提到有眼线,是为了让天教对张遮生疑,控制他行踪,却不至于直接对他下手,以至牵连与他同行的姜雪宁。

等小宝带走姜雪宁,张遮便可杀去。

这时再将他身份揭穿,天教必然暴起取其性命。纵然将来朝廷追究下来,也与他谢危没有太大的干系。更何况并不是他逼张遮前去,相反举荐他的是刑部新任尚书顾春芳,要追究要追究不到他的头上。

于是,若计划顺利,张遮身死,萧氏中伏,而天教残余的逆党也将被随后赶来的他带人除个干干净净。

届时,萧远不死也会因贪功冒进吃个大亏。

而后来赶到的他则是隐身在鹬蚌之后的渔翁,藏在螳螂与蝉之上的黄雀,会成为唯一的得益者,大赢家。

满盘计划,借力打力,铲除异己,可称得上是天衣无缝!

谁料想……

出了个姜雪宁!

谢危坐在火炉之畔,那亮红的炭映照出几分薄暮似的淡光,落进他眼底,闪烁不定,平淡道:“这么说,我非但不能罚你,反而还要赏你了?”

萧定非脊背一寒,忙摇头:“不敢不敢!”

这涎着脸软着骨头的模样,浑无半分傲气,只像是市井泥潭里打滚的混子,叫人看了心中生厌。

只是这模样恰好是他所乐见。

谢危轻轻蹙眉,又慢慢松开,才道:“将养着吧,到京城才有你好日子过。下次若还敢跑,我便叫人打折了你两条腿,总归有这一张脸便够用!”

这话里藏着的冷酷并不作假。

萧定非听时脸上的讪笑都要挂不住。

谢危同他说完,也不管他是什么反应,起身来便往外头走去。剑书、刀琴便忙一个撑伞一个打灯笼,跟着谢危一道出去了。

夜里仍有些细雪,不过比起暮时,已小了许多。

灯笼算不上亮,只照着附近三四尺地,便不见有多少映射的雪光。

刀琴把伞压得很低。

主仆三人从圆门中出去时,便看见门外廊上竟徘徊着一道有些高壮的身影,穿着绸缎锦袍,年纪大了身形微有发福,两鬓白了,白天里还耀武扬威的一张脸此刻仿佛铺着点不安和犹豫,一时是阴一时是晴,透出几分骇人。

是定国公萧远。

剑书看见回头低声禀了一句,谢危这才朝着那方向看去,然后笑起来道:“大夜里,公爷怎么在此?”

萧远没想到谢危从里面出来,愣了一愣,连忙将面上的神情收了,看了看他身后的庭院,忙道:“哦,没事,只是天教那帮逆党都死了,没能从他们嘴里撬出什么来,有些可惜。但听说谢少师抓了个天教里顶重要的人,有些好奇。”

天知道萧远听见这消息时是什么心情!

他当时正在问询大夫,萧烨这腿还能不能好。结果兵士匆匆忙忙跑进来,竟同他禀,说谢先生擒了个天教逆党,名叫“萧定非”!

真真是雷霆从头劈下!

他抓了那兵士问了有三遍,才敢相信自己没有听错。

随即便眼皮狂跳,心里竟跟着涌出万般的恐惧:怎么会,一定是巧合吧?那孩子怎么可能还活着呢?三百义童尽数埋在了雪下啊!

那么小个孩子,那么小个孩子……

萧远向来知道这谢居安最擅察言观色,唯恐被他看出什么破绽来,又道:“我听说,这个人,好像名曰‘定非’?”

说出这两个字时,他后脑勺都寒了一下。

深冬雪冷,寒风凄厉。

这上清观建在山上,树影幢幢,冷风摇来时飞雪从枝头跌落,静寂里就像是有阴魂悄然行走在雪里似的,令人心中震颤。

谢危雪白的袍角被风吹起。

剑书拎着的灯笼照着,晃眼极了。

在这雪冷的夜晚,他凝视着眼前这萧氏大族的尊长,轻轻一笑,却是好看得过分了,也不知更像天上的神祇,还是幽暗里徘徊的鬼魅,只道:“是呢,人人都唤他‘定非公子’,倒是令谢某想起前阵子勇毅侯府一案,那燕牧与天教来往的密信中曾提起贵公子踪迹,倒似乎还活在世间一般。”

大冷的天气里,萧远额头上竟冒出了汗。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笑起来,却十分勉强,心神大乱之下甚至都没注意到谢危那凝视的目光,磕绊道:“世间同名同姓之人如此多,或许是个巧合吧。”

谢危道:“我方才去看了一看,这位‘定非公子’虽是个不成器的架势,可观其眉目,与您的眉眼却有三四分相似呢。”

萧远大惊失色:“什么?!”

谢危眉梢轻轻一扬,仿佛有些迷惑:“这不是个好消息吗?”

萧远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想要遮掩,然而想要弯起唇角笑时,却觉得脸部的肌肉都跟着扭曲了,又哪里笑得出来?

非但没笑,反显出几分阴鸷。

他心里既慌且乱,敷衍道:“本公只是不大敢相信罢了……”

剑书刀琴都在谢危身后,冷眼看着萧远这破绽百出的表现。

谢危只觉得可笑。

他也真的笑了出来,清楚地看着萧远脸上恐惧、忌惮、杀意、心虚等情绪一一闪过,却温温然无比恶毒地说了一句:“此事若是真,少不得要恭喜公爷,贺喜公爷了。定非世子大难不死,公爷后继有人,当时萧氏大有后福啊!”

萧远心底有一万分的阴沉暴躁,可心虚之下却不敢有半点表露,笑起来比哭还难看,只道:“但愿如此。”

谢危明知故问:“定非公子还未歇下,您不进去看看吗?”

还未等萧远回答,他又恍然似的笑道:“忘了,算算有二十年未见,您也许也近乡情怯。何况这人也未必是真,你心里踌躇也是正常。”

萧远只能道:“是,是。”

又是一阵风吹来,谢危身子发冷,咳嗽了起来,抬目一看周遭的雪夜里都隐隐映照出光,便重新搭下了眼帘不看,道:“风冷夜黑,公爷见谅,谢某近来受了风寒,不敢久待,先告辞了。”

萧远便道:“谢少师慢走。”

谢危也不问萧远还要在这里站多久,掩唇又咳嗽两声,便由刀琴撑伞下了台阶,往自己房内走去。

屋内灯火通明,烛光洞照。

谢危在靠窗的罗汉床一侧盘腿坐下,唇边竟浮出了一抹嘲弄,末了又成了一片冰冷的面无表情。

他抬手搭了眼。

剑书自随身带来的匣子里取出一只玉瓶来,倒了一丸药,端了一盏温水,递过来,服侍他和水服了那丸药。

谢危苍白的面容并无好转。

一卷道经随意地翻在四方的炕几上,其上竖排铅字密密麻麻,他目光落在上头,瞥见的竟恰好是一句“顺为凡,逆为仙,只在中间颠倒颠”。

道清心,佛寡欲。

他是学佛也学道,看了这不知所谓的淫言乱语一眼,心内一阵烦乱,劈手便扔到墙角,砸得“哗”一声响。

剑书刀琴都吓了一跳。

谢危一手肘支在案角,长指轻轻搭着紧绷的太阳穴,问:“宁二呢?”

剑书道:“大夫看过后说是心神松懈之下睡过去了,半个时辰前小宝来报说方睡醒,吃了些东西,打算要去看看、看看张大人。”

谢危眼帘搭着,眸底划过了一份阴鸷。

今晚是睡不着的。

他既安生不了,那谁也别想安生了,便冷冷地道:“叫她滚来学琴!”

*

姜雪宁一听,差点气得从床上跳起来,愤怒极了:“大夜里大雪天学什么鬼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