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燕回

天底下谁不知道皇帝的意思就是圣旨?

圣旨圣旨,这“圣”字指的就是天子,指的就是圣上!

但凡皇帝定下的主意,又有几个人能更改?何况乎是当今天子,对付的还是勇毅侯府!

萧远本以为自己乃是携着天子之命前来,今日必能一吐往日积郁之气,好叫勇毅侯府俯首听令、在座大臣瑟瑟发抖,谁想遇到张遮这般会抬杠的。

逞嘴皮子功夫上,武将如何能同文人相比?

两道粗浓的眉毛使劲一皱,萧远便轻而易举感觉到自己仿佛陷入了窘境,心底暗惊之下,猛地一凛,阴沉地注视着张遮,竟然道:“我萧氏一族忠君之事,甘为圣上前卒,圣旨乃是本公亲眼见圣上写下,岂能因你一小小清吏司主事之言便贻误时机?今日本公便要杀鸡儆猴,看看斩了你这阻挠圣意、勾结乱党的贼臣,圣上到底治你的罪,还是治本公的罪!”

话音方落,他竟真的提剑向张遮而去!

厅堂内所有宾客更是大惊,一为萧远忽然给人扣上的大帽子,二位他言语行动间所透露出来的凶险之意,当即就有人大喝了一声道:“定国公是要滥杀无辜不成!”

姜雪宁却是浑身血冷。

因为她记得,上一世沈琅明明是下旨抄没勇毅侯府,将侯府所有人收监,等待案情查清后再发落。可她当日赶赴侯府时却见鲜血满地、人头坠阶!

这证明——

要么是上一世冠礼时发生了什么变故,要么是负责此事的定国公萧远故意寻找借口,大开杀戒!

眼见着萧远一步步向张遮逼近,周遭文武大臣更是怒声责斥、群情激愤,引得重重围拢厅堂的众多兵士纷纷握紧手中刀剑,一副随时准备要动手的模样,姜雪宁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她比在场所有人更能感觉到那种失控的危险!

危急之际,目光在场内横扫,却是轻而易举就看见了立在年少宾客们这边、距离仰止斋这帮伴读位置不远的萧氏二公子萧烨,于是先前盘旋在脑海里的那个念头骤然冒了出来。

姜雪宁迅速地上前了一步,附耳过去对沈芷衣低声说了一句话。

沈芷衣正眉头紧皱地看着眼前将乱的情形,听见这句话之后诧异地看了姜雪宁一眼,然而只略一思索便露出几分惊喜,接着便将目光一转,也看向萧烨。

先前姜雪宁送给燕临的剑并未收入库中,而是由青锋抱了,立在一旁。

沈芷衣二话不说,一步上前便掀了那剑匣把剑提起来,待向萧烨而去!

萧烨与燕临也算是同龄之人,可自他出生之后,便处处被人拿出来与燕临做比较,怎么着也是出身萧氏的嫡子,心里如何能痛快?

更何况先前还与燕临闹了龃龉。

此时此刻他站在近处看着勇毅侯府这一副大难临头的倒霉样,心里别提多快意,就差抚掌大笑了。是以他的神情非但不同于这殿中之人的惊慌,反而是笑容满面,并未注意到姜雪宁、沈芷衣这边的异样。

然而那剑真是出乎意料的重。

沈芷衣猝不及防之下,刚将剑提起,就被其重量一带,险些跌倒在地。

这一来便吸引了周遭目光。

萧烨看了过来,她也不由得看向了萧烨。

那一瞬间,一股激灵灵的寒气从萧烨尾椎骨上爬了起来,先前的笑意更是从他脸上瞬间消失,反应竟是比兔子还快,扯着嗓子立刻大喊了一声:“父亲救我!”

正要举剑压在张遮脖子上的萧远顿时怔了一怔。

他回过头来一看,便看见站在那边的萧烨拔腿就要朝这边跑过来。

沈芷衣顿时着了急。

姜雪宁所站之处靠着外面一些,正在萧烨要经过的路上。

她眼皮一跳,暗想计划赶不上变化,虽然心里一万次告诉自己在这风口浪尖上千万不要显露形迹,可在萧烨忙慌慌从她眼前奔过的那个刹那,终于还是发了狠般一咬牙!

“砰!”

直接一脚踹了出去,正在萧烨膝上!

这大公子哥儿自己逃命逃得好好的,还正想着得亏自己见机快,要不就要成为旁人要挟的工具了,根本就没想过途中遭遇这么黑的一踹!

电光石火间谁能反应得过来?

他见着姜雪宁时只觉心底一冷,膝盖上传来剧痛,已是不由自主地面朝下摔到了地上,脑袋“咚”一声叩在坚硬的地面,甚至都撞出血来!

沈芷衣这时终于得了机会,反应过来,立刻提剑上前压在了萧烨的脖颈上!

萧远勃然大怒:“长公主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沈芷衣本就隐隐知道了母后与皇兄对勇毅侯府的态度,甚至今日王兄想来,母后也没准许。若定国公萧远也是公事公办,她自然也不好置喙什么,可如今做成这样,实在是欺人太甚!

她是燕临玩伴好友,如何能忍?

到底是一个王朝、帝国的公主,沈芷衣将脸色拉下来时,也甚为吓人,寒声道:“皇兄圣旨叫你捉拿,你却要开杀戒!焉知不是挟私报复?萧远你听好,这厅堂之中的人你要敢动上一动,本公主担保,你这不成器的孬种儿子,立刻人头落地!”

那剑在燕临手中是挥舞自如,在她手中却是有些勉强。

剑尖压在地面上,剑身与地面形成一个夹角。

萧烨的脖颈便在这夹角之中。

沈芷衣手腕因沉重动上一动,那夹角便小上一分,剑刃几乎贴着萧烨的脖颈,让他立刻心胆俱丧地惨嚎起来:“父亲,她要杀我,快救救我!”

这一出别说是萧远,就是勇毅侯府众人都没想到。

内外宾客再次目瞪口呆。

张遮的脖颈也被萧远的剑压住了,此刻却是不由抬头望了一眼:姜雪宁不声不响地站在那边,不显山不露水模样,倒是没几个人看见刚才关键的那一脚是她踹的。上一世,她是没有来的;这一世终于来了,是要补上一世的错、弥上一世的憾了吗?

萧氏一族如今就这么个命根子,还等着他承继家业,且萧烨也是萧远悉心抚养长大,难得同他亲近,哪里会想到沈芷衣以此作为威胁!

萧远森然道:“长公主殿下难道站在燕氏这边想要违抗圣旨不成?”

沈芷衣方才又不是没听见,根本不将定国公放在眼底:“第一,圣旨下达于律不合,刑部的张大人说的是,你该回去加盖大印;第二,本公主不管你们朝堂上是什么事,犯人秋后处斩尚要给吃顿好的,今日乃是燕临冠礼,尚未结束,容不得你等胡作非为!要么你此刻退下,要么我杀了你儿子!”

这一刻,她面上的那种果决与杀伐,是姜雪宁从未见过的。

那曾在鸣凤宫的夜晚里抱着她饮泣的脆弱,也被坚硬的盔甲覆盖。

真正的凤华凛冽!

燕临从张遮开口的时候,便怔住了,待得姜雪宁、沈芷衣出手,更是僵立在原地望着。

来冠礼的文武大臣本也不满萧远拿着没盖印的圣旨来,鸡毛当令箭,更有沈芷衣站出来说话,终于有实在看不过去的也出来附和道:“男儿冠礼,由少而长,生逢仅此一次,定国公何必把此事做绝了?”

“是啊,这也欺人太甚!”

……

渐渐地,厅堂之内附和的声音多了起来,也大了起来。

这帮人若集聚在朝廷里,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萧远听着,面色渐渐难看起来。

燕临却是微微仰首,胸腔里一股滚烫的热血自跳跃的心房里奔涌而出,灼得他微微地颤抖着,连眼眶都红了些许,那股汹涌澎湃之意几如一团火,烧得那沉沉压下来的阴霾与坚冰都散去、化无。

世道固然艰险,可人情有时冷,有时也暖!

少年垂在身侧的手指慢慢地握紧了,只想将眼前这一幕都刻下来,深深地刻进记忆里……

谢危高立于堂上,一身雪白的素衣不染尘埃,只打量着萧远那阴晴变化的面色,又看了看正持剑压着萧烨与萧远对峙的沈芷衣一眼,终于是开了口道:“定国公还是先退一步吧。”

萧远早注意到他今日也在此处。

只是满朝文武都知道谢危乃是天子近臣,且他感觉圣上对此人是言听计从的,因而旁人都敢冒犯,却一直都当谢危不存在,唯恐惹出什么祸端。

可没想到谢危竟对他说这话。

萧远盯着他道:“少师大人也是要站在燕氏这边吗?”

谢危轻轻一摆手,示意一旁呆立的赞者下去,倒是从容不迫模样,甚至还轻轻笑了一笑,道:“差事是圣上交下来的,要办的乃是勇毅侯府,国公爷也不过是中间这个人,万事谨慎为好。众多兵士皆在,也不过就是回头多跑商一趟的功夫,两全其美何乐不为?且既是眼下厅中冠礼之众位同僚所提起之请,圣上若是问起,国公爷据实已告,圣上虽然会怒,但想必也不至迁怒……”

所有人听得这话简直倒吸一口冷气!

周遭望向谢危的目光一时都惊异极了,想得浅些的,甚至有些愤怒。

萧远一听也是一怔,紧接着便一激灵,立刻就反应过来了:谢危这话看似是在为勇毅侯府说情,可实际上却是说了这帮人站在勇毅侯府一边的后果。圣旨若立刻传到了,勇毅侯府被抄也就被抄了;可如有人还敢挑圣旨的刺,且站在侯府一边,为侯府说话,若让圣上知道,必定龙颜大怒啊!届时此事又没他什么错处,这笔账最终还不是算到勇毅侯府的头上?

回宫加盖大印,看似不可为,实则大有可为啊!

想通中间这关节,萧远险些忍不住大笑起来,再看谢危只觉当真像那九天的仙人,高台顶的圣贤,精妙绝伦,于是爽快地收了剑,竟道:“既然是谢先生发话,这面子少不得要给的。本公便先行回宫,向圣上通禀此事,容后再来!”

谢危搭下眼帘不语。

姜雪宁却是能感觉到身边起了几分窃窃私语,众人的目光似乎都往谢危的身上飘,似乎有人觉得他此举很受人诟病。

不过稍想得深些的,已忍不住要对谢危五体投地了。

一句话扭转乾坤,莫过于此。

想也知道会来勇毅侯府为燕临冠礼做主宾的,该不是什么阴险小人,可他说出这番话,却是能顺利摆平两边,轻易化解僵局,甚至陈明了个中利弊。

君王最忌讳的便是武将功高震主,勇毅侯府近年来功勋尚不算震主,可事涉勾结乱党之事,到底敏感。

若满朝文武都站在侯府这边,焉知不会害了侯府?

方才他们的行为已是过了。

若今日侥幸能度过此劫,当谨言慎行,不要反倒害了侯府才是。

萧远已打起了腹稿,只待回宫狠狠地告上勇毅侯府一状,对周遭兵士下令道:“把这座宅邸统统围起来,半个人也不许进出!”

说完话则看向沈芷衣。

他面上的怒意又涌上来,沉声道:“公主殿下该放人了吧?”

沈芷衣也不说话,把剑收了回来。

但萧烨一脑袋磕到地上差点磕傻了,膝盖又疼,却是自己起不来。

还是萧姝深深地看了姜雪宁一眼,才一摆手,叫左右伺候的人上前将人扶起。

围府的重兵重重把守了这座宅邸每个角落。

府里伺候的下人都面白如纸。

但萧远到底拿着圣旨返回宫中了。

厅堂内安静极了。

燕牧久久地望着谢危,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半晌才将气概一震,咬牙朗声道:“既加冠,请谢先生为我儿赐字!”

赞者没见过这种场面,手脚发软动不了。

还是老管家反应快,立刻将一早准备好的笔墨纸砚呈上,躬身到谢危面前:“请先生为世子赐字。”

燕临也看向了谢危。

姜雪宁的五指悄然紧握在袖中,连手腕上那一丝细细的疼都不大感觉得到了,忍不住屏住呼吸,一眨不眨地看着。

宣纸平铺在漆盘内,由管家高举。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谢危身上。

他一手敛了宽大的袖袍,提笔而起,将落时,却停了好久,写了一个字,又停下来,最终竟然搁了笔,道:“世事难料,原定两字,如今只这一字,未尝不好。”

众人往那纸上一看——

字如龙蛇,都藏笔划间,乍一看无甚锋芒,细一品力道雄浑。

却只有一字,曰:回!

燕临,单字回。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可苍穹不是容身所,沧海方是心归处。厄难度过,初心莫改!是字为‘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