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人……”她一开口就发觉嗓子发干,暗叫不妙,还以为用了芰荷丹至少能在瘴气中撑半个时辰,不想这才一盏茶功夫就开始被瘴气所侵。
也不知是否因为听见她的声音,陆绎快步朝她这边行来,待今夏能看清他时,才发觉在桃花映衬下他一张脸白得不近常理……
他也中了瘴毒吧?她发愁地想。
陆绎加快了脚步,在距离她还有近十步之远时,猛然折了一段桃枝,上面桃花带雨,开得正娇艳。
这都什么时候,他还惦记着折花插瓶?今夏有点无语,大府人家的公子哥就是公子哥,莫非是惦记着走桃花运?
思绪未完,她看见那段桃枝挟带劲风,化为利器,径直朝她射来。
大概是瘴毒的原因,她的脑子迟缓地惊人,下意识地竟然不是躲开,而是觉得此情此景十分熟悉……
为何会觉得熟悉呢?她努力想——对了,那夜在站船上,九节鞭的银刃直奔咽喉时就是这种我命休矣的感觉。
与此同时,桃枝自她耳畔疾射而过,花瓣擦过她的面颊,自有暗香浮动。
一股森森寒气自她脑后升起,伴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响。
“快走!”
陆绎不知何时已到了她面前,拽了她胳膊急掠而出。
今夏被他拽着都快飞起来,仍不忘回头去看身后究竟是何物,这一看不打紧,惊得她几乎忘记身在何处——
眼前赫然是一条硕大无比的赤红巨蟒,小半截身体直立着,便已有人高。嘶嘶嘶,鲜红信子吞吐间,腾出一团团猩红雾气。方才那株桃枝被它精钢般的鳞片所阻,并未伤及它,蟒身擦过树身,朝他们游动过来。
逃命之余,今夏上气不接下气地感叹道:“……这玩意儿吃什么长这么大?!”
陆绎自然不会去答她的话,拽着她在林中穿梭。来时路被赤蟒所拦,无法原路折返,若一味自顾逃命反而会陷入桃花林深处,而那里是否还有更可怖之物在等着他们,则未可知了。
他试着从左右侧绕过赤蟒,无奈都这条赤蟒居然十分聪明,加上身量颇长,蟒首堵截,蟒尾拦阻,灵活之极,将他二人困在林中。
逃了一阵,今夏看出了点端倪来,喘着气问道:“大人……你觉不觉得……它好像不想吃我们,而是……在将我们困在此地?”
“发觉了。”
陆绎方才已经稍稍放缓脚步,遂发现赤蟒也放缓了速度,心中十分诧异。当下听见今夏如此说,便索性冒险停了下来。
这番急奔刹住,今夏靠着树干,气都喘不匀,其实在平日这点路程实在不算什么,但眼下身体被毒瘴所侵,自觉双腿铁秤砣般沉重。
气沉丹田,运劲道蓄满双掌,陆绎戒备地盯着赤蟒,正如今夏所说,它的确不想吃他们,正停在两丈开外,轻轻摆动身体,嘶嘶嘶地吐着鲜红信子。
今夏总算把呼吸调匀了点,头却是愈发昏昏沉沉,盯着摇头摆尾起劲“嘶嘶嘶”的赤蟒半晌,叹气与它商量道:“你是不是知道我们是官差,有冤情要诉啊?有冤情你要说出来呀,光这么嘶是不行的。你说你都长这么大个头了,肯定有道行在身,口吐人言什么的会不会?……”
话未说完,她嘴里就被塞了个什么东西。
“别吞,含化了慢慢咽下去。”陆绎沉声道,“你禁书看多了吧!别自作多情了,它不是要诉冤情,而是多半想用毒瘴把我们喷晕了,拖回窝里去。”
“拖窝里?喂它的子子孙孙?”
今夏脸色白了白,再留心时果然发现随着赤蟒吞吐,周遭的猩红雾气愈来愈浓重。而口中之物初始冰凉,此时却辣得犹如在口腔燃起一把火,这种痛苦感觉实在再熟悉不过。
是他?!
怎么会是他?
她迟缓转头望向陆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询问。“嘶嘶——”“嘶嘶——”“嘶嘶——”……
凝神细听,周围有极轻微的嘶嘶声,陆绎脸色变了变,伸手捞了今夏,跃上桃树,踩在枝桠之上,俯身往下看。
嘶嘶声越来越多,由远及近,由轻至响。
待看清往这边聚集之物,今夏腿脚发软之余,忍不住喃喃道:“……你大爷的,居然生了这么多!”
目光所及之处,一条条小红蛇扭动着身躯游过来,乍一看上去,就像赤红潮水一波一波翻涌着,与满树桃花相得益彰。
“这么多,咱们俩也不够它们吃呀。”今夏再次有“我命休矣”的感觉。
陆绎凉凉瞥了她一眼:“你还担心它们吃不饱啊?”
这些蛇肯定是会上树的,到时候……今夏望向陆绎,虽然心中尚有疑问,但眼下也不是问的时候。
毒瘴愈发浓烈,伴随着刺鼻的腥气漫上来,她一阵头昏眼花,差点栽倒下去,幸亏陆绎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大人,我知道您轻功好,没有我拖累的话,您应该能脱身。您就先走吧,不用管我。”她说的确是实话,陆绎的轻功本不弱,奈何今夏身中瘴毒,手上拽着她,不免大打折扣。若是撇下她,陆绎提气一搏,从桃枝间腾挪跳跃,应可冲出桃花林。
闻言,陆绎的手虽然还拽着她,却爽快地点了点头:“也好,那你好自为之。”
没料到他如此干脆应承,今夏认命,诚挚地揪住他的衣袖:“容我留几句遗言总可以吧——回头您和头儿说一声,这里头怪危险的,就别来给我收骨头了;还有,您千万别忘了那啥……让我享受一下,捕头待遇,哦?”
陆绎尚未应承,就听不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密集的铜锣声和鼓声,咣咣咣,咣咣咣,咚咚咚,咚咚咚,敲得好不热闹。
原本奔着他们过来的小红蛇们听见这铜锣声和鼓声,竟全都调转了方向,朝着响声的方向飞快游去。在旁翘首看大戏的赤蟒也不矜持了,扭动粗壮的身躯,但凡它经过的桃树都下了一场桃花雨。
“这是,你派来的救兵?”今夏不解。
陆绎摇头,同样不解。
今夏看着群蛇奔往的方向,片刻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吐出一口长气,得意洋洋道:“我就知道,小爷自有金甲神人护佑,遇难成祥,逢凶化吉,那有不明不白就葬身蛇腹的道理。”
陆绎斜眼睇她,正欲跃下树去,却见群蛇复奔了回来。今夏赶紧往树上努力蹭了蹭。
不止是蛇,还夹杂着横冲直撞的野猪,和搏命狂奔的野兔,惊涛骇浪般涌过来。蛇的嘶嘶声,野猪的嚎叫声不绝于耳,野兔与小红蛇抵死纠缠。
今夏眼睁睁地看着赤蟒将硕大的蟒首一摆,一口咬住一头野猪,看得她喉咙一阵阵发紧,总觉得赤蟒肯定要噎着。
还不到一炷香功夫,这场蛇群的饕餮盛宴渐行渐远,没有蛇再来理会树上的他们,连赤蟒也不知隐没到何处打嗝去了。
待一切归于平静,陆绎跃下树来。今夏也跟着跳下来,却因为脑袋尚昏沉沉而摔了个跟头,正跌在尾椎骨上,疼得她直呲牙,又不好意思伸手去揉。
“你这轻功……疼?”陆绎问。
她尴尬点点头。
“有金甲神人护佑,还会疼?”他轻描淡写地讥讽一句,抬脚便走。
今夏耸耸肩,刚刚死里逃生,心情着实好得很,也不与他作一般见识。快走几步,追上他,两人并肩行出桃花林。
随着腹中那股火烧火燎的感觉向四肢扩散,加上出了桃花林的瘴气范围,今夏脑子混沌渐渐消散,泛回几分清明,方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大人!”她急走至他身前,焦切问道:“昨日,是您救了我?”
陆绎停住脚步,面上神情看不出任何情绪,既不否认也不承认:“为何这般问?”
“你方才给我吃的药,和我昨日所服药丸一模一样。”
“这药名唤紫炎,乃宫中所配制,市面上买不到。”陆绎顿了下,看着她,“但据我所知,锦衣卫中有此药者,就不下二十人。”
今夏楞了楞:“您是说,昨日救我者,另有其人,且很可能也是一名锦衣卫?”
“我可没这么说。”
他慢悠悠道。
“那您是什么意思?”今夏不解。
“救你的人可能是我,也可能是别人。”他瞥她一眼,“你是六扇门的捕快,不需要我教你怎么查案,可也不能连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都弄不明白吧。”
今夏干瞪着他,着实很想掐着他脖子,让他把实情痛痛快快吐出来。
应该不是他,要不然他干嘛不承认?她暗自心道:这姓陆的最爱挟持人,这么现成的让人对他感恩戴德的好事,他没道理不认,嗯,肯定不是他!
正思量着,她又听见陆绎的声音。
“不管昨日是不是我,今日总是我救了你一条命,你莫再糊里糊涂地弄混了。”
“啊?!”今夏楞了楞,“可、可、可刚刚你差点就丢下我自己走了。”
陆绎面不改色地提醒她道:“你莫忘了,之前那条蛇在你身后时,是谁帮你逃过一劫。要不然,现下你就该和那头野猪一块儿呆着。”
和野猪一块儿呆着?在蛇腹里么?今夏默了默。
不过,他说得倒是没错。
今夏深吸口气,恭恭敬敬地抱拳道:“大人救命之恩,卑职没齿难忘,来世结草衔环、执鞭坠镫……”
陆绎打断她道:“别等来世了,这辈子想着还就行。”
“……大人,在我心目中,您一直是境界很高的人。我以为您会说:区区小事,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你的性命,你觉得是小事?”陆绎反问她。
今夏只能道:“当然、当然不是。”
“都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陆绎将身体欺近她,慢悠悠道,“你,千万,想着还啊。”
“……卑职明白。”
今夏行去牵自己的马,一路走一路想,忽然发觉不对劲的地方,牵着马回来朝陆绎道:“大人,卑职还有一点点异议——那条蛇本来就没打算直接吃掉我们,就算您那会儿不拽着我跑,它也只会喷毒瘴,所以,那个那个……不能算救命之恩吧?”
陆绎静默片刻,淡淡问道:“你知道紫炎在黑市上卖多少银子一颗么?”
今夏静默片刻,转瞬堆出笑脸,点头哈腰道:“恩公劳累,快请上马,卑职为您牵马如何?”
陆绎颔首,也不啰嗦,翻身便上马。
今夏牵着马匹,心中自是叹了又叹,想不到会欠下他的恩情,若是旁人倒也罢了,怎得偏偏是陆绎。此人惯是会拿捏人的,如今凭借此恩,还不知将来要她去水里火里怎生折腾。待一口长气叹罢,她复抖擞精神,心道:凭他怎样,终归还有条命可以还,小爷只管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报了他这份恩情便是,怕他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