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眼前这挤满石坪的山间走兽,看着它们幽幽闪动着的兽目,醒言不自觉便有些惊慌失措,那腹中早已反复斟酌好的说辞,一时竟是无法说出口来。
“果然大有演练必要!”
看这情形,若是自己不经过这样的演练,则即使那讲经内容准备得再好,恐怕真到了那讲经会上众目睽睽之下,其结果也和这样差不多。这恐怕便是那所谓的“知易行难”吧。
“好,那就从现在开始,正式演练!”
少年心中给自己暗暗打着气儿。
深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醒言便朝自己身前这一大群坐伏于地的山兽看去。特别的,少年逼着自己的目光,对上这些听众灼灼的兽目。
“唔,那只老虎,浑身雪白,应该就是古籍中所记载的『甝兽』吧?”
“嗯,还要角落里那只狐狸,也是通体雪白,确切的叫法应该是『貔』。”
“想不到这儿白色皮毛的山兽倒还不少。那儿蹲着的白豹,则更是少见。白豹确切叫什么来着……对了,应是『貘』!”
“这些雪白毛色的山兽,他处倒不多见。看来这罗浮洞天,果然是神仙洞府,珍禽异兽还真个不少!”
“呵~这小女娃儿,本来应该是什么呢?”
眼光略低,扫到正端坐在众兽之前的小琼肜,醒言心中忍不住顺便起了这个念头。只可惜,在他以前所读的那些诸子百家的典籍之中,似乎并无这样的记载。
这一番浮想联翩,倒让这讲经之人镇定不少。少年开始立于众兽之前的慌乱,现在已经平息了许多。
“咳咳!”
清了清嗓子,安定下心神,醒言终于开始讲演起他预先思量好的道家经义来。
初时,当醒言眼光与面前这些山兽相对之时,还颇为不自然,那讲演也自是结结巴巴、磕磕绊绊。不过,待过了一阵子,他便摸到一些窍门。
现在,醒言故意将那目光上移,不再对上山兽们的眼眸,而只是盯着它们头顶的皮毛。这样一来,果然心中便少了许多旁骛之虑,可以专心致志于口中的演讲。
于是,这位讲经之人后来的讲演,便越来越顺畅,渐渐进入那旁若无人的境地;那口中的道家经义,也似那流水一般,毫无阻滞的宣讲出来。
少年此时所讲演的经义,主要是他平时在这千鸟崖上,所研习的道家经典。在宣讲之中,还带上些《上清经》之中所记载的炼气法门;这上清经是上清宫的基本教典,到那讲经会上,少不得要提上几句。
而在醒言讲到那兴起之时,又忍不住将他上回悟得的那“阴之混沌”、“负之混沌”的想头,滔滔不绝的演说出来。这个想法,向来只是在他脑海中盘旋,还从不曾说出口过;这还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大声宣讲出来,自是让这少年觉得舒畅无比,不免就有些手舞足蹈。这一通讲下来,真可谓是绘声绘色!
在醒言讲演之时,那端坐在他面前的小琼肜,也不管听懂听不懂,只在那儿仰着脸儿,一双明眸忽闪忽闪,目不转睛的专心望着自己这位正自滔滔不绝的醒言哥哥。
而她这位只管看着她身后那些走兽头顶皮毛的醒言哥哥,却没注意到,这些本应该懵懂无知的听众里,竟有不少眼眸之中,正闪动着奇异的神采,竟似是若有所思!
于是,在这僻静的千鸟崖上、袖云亭旁,便出现了如此奇异的情景:
在这银色月辉的笼罩下,正有一个清俊少年,面对着百十只静静蹲伏的野兽,傲然伫立,朗声宣讲着道家的真义。而那些原本桀骜不逊的凶猛山兽,现在却变得安静无比,匍匐在少年的面前,似乎都成了他专心听讲的学徒。
此时,高天月挂如弓,四壑风吹叶响……
正在醒言讲演到那兴头之处,兽群后部却有一只豺狗,许是维持同一个坐姿的时间太久,便有些不耐,忍不住躁动起来,当即“桀桀”怪叫了几声。
在醒言那清朗的宣讲声中,这几声豺吠听起来端的是刺耳无比。
乍听到这几声怪叫,少年略有诧愕,便停了下来。
不过,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是何事时,便见那怪叫声响起之处,正有几只虎豹之类的猛兽,倏的立起身形,口中低低咆哮,在石坪地上磨动着爪牙,一齐朝那只豺狗逼去!
而这只扰乱讲堂秩序的豺狗,被如此阵势逼得不住的往后退却,口中哀哀低鸣;偶然觑得一个空处,便一转身,朝那崖下山野间落荒而逃。
见豺狗已逃,这几只虎豹熊罴也不追赶,只是又一声不吭的回到各自先前的位置。
见此情形,醒言倒是大为诧异:
“想不到这些野兽,竟是大通人性!”
这个念头一起,醒言便再不能将这完全只当成自己的讲经演习。看着眼前这多为猛兽的听众,醒言思量了一下,便又将那道家以外的一些天人教化之理,略略演说了一番。
不知不觉中,已是月移中天。
见时候不早,这位上清宫四海堂堂主,便结束了这场奇异的讲经预备会。
在兽群散去之时,那位琼肜小女娃儿,却在崖口不住逡巡,便似在那儿送客一般。
瞧着小女孩儿兴高采烈的身形,醒言心中忍不住猜道:
“小琼肜这个样子,倒和每次飞鸟散去之时一样……这小女孩儿,不会又在那儿提醒那些山兽,说什么『记得下次再来和琼肜一起听经』的话儿吧?”
“呣,今日讲演,倒还真是意犹未尽;在那讲经会之前,也不妨再演练几番,力求精熟为好。”
心中正自散漫的思量着,耳边却忽听得一个声音,幽幽的问道:
“张堂主,为何要将上清门中的道家经义,讲与这些野兽听?”
醒言闻声转首,发现这说话之人,正是那寇雪宜寇姑娘。现在,在那月辉笼罩下,醒言瞧得分明,这寇雪宜正自秀眉紧蹙,柔美的面庞上正涂满疑惑不解的神情。
“哈~不瞒寇姑娘说,这正是我为那下月初的讲经会,所准备的讲经演练啊!”
说这话时,醒言倒有些洋洋自得之色;显见是他为自己能想出如此有效的变通法儿,感到颇为得意。
只不过,他这简明扼要的解释,却似乎还未解得那寇姑娘的疑惑。只听寇雪宜继续说道:
“这些上清教义,在小女子听来,实在是精妙非常、宝贵非常——堂主为何将自己门中的道经义理,轻易便讲给这些野兽听?它们可是那异类之物啊……”
问这话时,这寇雪宜身形微微颤动,竟似是颇为激动。
不过,醒言倒没注意到这些;听得寇雪宜如此说辞,他只是微微一笑,道:
“所谓『道』,乃天之道,而非人之道。醒言又何须顾忌那山兽非我族类,便要藏私耶?”
醒言这样的念头,已是在心中酝酿了许久。自从他在那罗阳山道上,与琼肜无奈分别之后,这位上清宫四海堂新任堂主,便对那些个人妖之分、异类之论,很是不以为然。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有些深恶痛绝。
而现在,他与那琼肜朝夕相对这么久,已是打心眼儿里疼爱这个异类小妹妹,更是早将那“非我族类”云云,抛到那爪哇国里。因此,对于今晚将这道家天道之理、道家炼气之法,讲与这些个异类山兽听,醒言着实不太在意。甚至,在他决定如此演练讲经之时,根本便没考虑过这一点。现在听得雪宜问起,醒言才想起这一节。
至于这讲经的内容,醒言觉着今晚所说,似乎也不是什么上清宫需要秘藏之技,大多数都是他自己对那道家典籍的理解,讲出来也没甚不妥。
正在这位刚刚结束“讲经”的少年堂主,跟这位疑惑不已的寇雪宜解释完,准备去招呼那琼肜返屋之时,却冷不防,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他脸上竟已是挨了重重一掌!
事发如此突然,少年开始竟没反应过来。等过了小半晌,待感觉到右面颊上一股火辣辣的疼痛之感,正在脸上蔓延开来,醒言这才意识到:
眼前这寇雪宜,方才竟是扬手在他脸上重重击了一掌!
只不过,在他反应过来之后,却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事实。因为,平时这位寇雪宜寇姑娘,全都是一副娇柔之态,平素对自己又确实是恭敬非常!
“为什么寇雪宜竟会突然掴我?我刚才有说错话么?”
正在这位兀自懵懂的四海堂主存着好大惊疑,准备开口问询时,却见眼前这位打人之人,竟已是泪流满面……
月光映照下,清楚见得这位流泪之人,虽然哭得无声无息,但相比那寻常嚎啕之状,却似是哭泣得还要厉害。清冷月辉中,寇雪宜泪水肆溢,漫布靥颊,全身更是微微抽动不住。
且不提这少女泪眼滂沱、那少年莫名其妙,却说那位刚送完听经众兽的小琼肜,听得这边响动有些异常,便赶紧跑过来,看倒底发生了何事。
只是,到达事发现场,这小姑娘却不问话,只管手指抵腮,绕着这两人走上好几圈儿,细细打量眼前正一手捂着腮帮子的醒言哥哥,还有那双眸泪水如注的雪宜姐姐——瞧她这样式,似乎心中正在紧张的评估着眼前的情状,尽力推断出事实的真相。
正在那位捂着腮帮子熬痛的被评估之人,被小女娃儿瞅得有些不自在,想要开口说话之时,却见这围着转圈儿的小女娃儿终于停了下来,用那脆生生的清嫩嗓音,一本正经的宣布:
“哥哥!一定是你轻薄雪宜姐姐了!”
说到那“轻薄”二字之时,这小女娃儿还特别加强了语气。
“我没有!”
这位刚被小琼肜法眼如炬鉴定出来的轻薄之徒,马上便忍不住发言为自己辩护。
——但不幸的是,少年今晚的运道着实不济;今晚他的所有这些短促有力的解释,却似乎都起到了负面的作用;在他话音刚落之时,便见得这眼前的琼肜小女娃儿拍手笑道:
“嘻嘻~那就是了。以前那些街边轻薄过女孩子的人,事后都会这么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