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线子被余泣凤五花大绑,原本藏在铁笼之中,后来塞在一个青瓷大瓶里,望亭山庄里人来人往,他耳力出众是听得清清楚楚,可惜自己内力练得太好,他的呼吸旁人却听不出来,于是沈郎魂将望亭山庄里外摸了一遍,便是没有发现雪线子。
他在青瓷大瓶里一共待了五日,在第二日上被点的穴道已经畅通,但若从瓶子里出来,少不得要打一场硬仗,他索性继续躲在青瓷大瓶中,从望亭山庄被火药炸成一片平地,到感受到他和一大堆类似的瓶子被人搬上大车,叮叮咚咚的摇晃了四日,到了一处十分炎热的地方。
此时是严冬,望亭山庄地处南方丘陵之地,虽不结冰,却也飘些薄雪,气候更是寒冻入骨。但不知风流店的马车究竟前往何处,竟是越走越热,雪线子被困在青瓷大瓶中,封闭了五日,饶是他内力深厚,到了这等炎热之地也有些呼吸不畅,幸好就在他快要被闷死的时候,瓶子被人放了下来。
被放下的时候,他又感觉到了那股出奇的冰寒,不消说那口蓝色冰棺就在附近,玉箜篌、朱颜和鬼牡丹三人混战之后结果他并不知晓,但看风流店有序的后续处理,可见并未失去首脑,玉箜篌鬼牡丹二人,至少其中之一安然无事。
但自己究竟被搬到什么地方去了?等瓶子被摆放好,一切人声都消失了之后,雪线子挣断绳索,轻轻巧巧的推开青瓷大瓶的盖子,自瓶口脱身出来。抬头望去,这是个黄土砌就的房间,挖掘得非常简陋,房间的一角堆放着许多巨大的青瓷瓶,另一角就静静地放着那口蓝色冰棺。雪线子打开了几个青瓷大瓶,瓶子里多半放着女人的断手断脚,他摇了摇头,真没天良,断人手足伤人性命,这些手脚的主人如果活着,不知本是如何婀娜的美貌佳人,可悲、可悲。
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摸了摸他那头银亮雪白的长发,这里是个僻静的角落,无人看管,房间有扇铜门,但里外都没有人。这种地方要困住他,显然不大可能,雪线子捋了捋额前的头发,莫非——是他们撤离的时候将青瓷花瓶搞错,把自己当作女人的断手断脚,搬到这里来了?他一想到余泣凤现在看着一个里面没有雪线子的瓷瓶小心翼翼,心头大乐,精神大振,一溜烟窜到门边,那铜门已经上锁,雪线子玄功到处,铜锁应声而开。
外面是一个巨大的坑洞,莫约十七八丈方圆,却也有十来丈深,底下熊熊火焰,炽热异常,一条锁链桥自铜门口悬挂到对岸的通道,烈焰之中,锁链桥被烧得通红透亮,雪线子倒抽一口凉气,这是什么鬼地方?
向侧面望去,烈火坑旁尚有另外一个小门,门也是铜质,门上铸造着一块叶片模样的图案,雪线子摇了摇头,既然火焰铁索桥不能过去,只好往这个门里闯了。他在铜门口侧耳倾听了一下,门内有呼吸之声,是细密绵长又十分具有耐心的呼吸之声,雪线子叹了口气,伸手敲了敲门。
铜门后的呼吸之声突然消失了,静得宛若空无一人。雪线子等了好一会儿,那门后之人仍然不出声,他又摇了摇头,“我既然敲门,就说明我心怀坦荡,并且我知道你就在门后,你现在躲起来已经来不及了,出来吧。”
铜门仍然没有开,雪线子喃喃自语,“真是死心眼,我期待门后是一个瓜子脸柳叶眉的美女,人美且死心眼,那叫做坚贞;人丑且死心眼,那就叫做愚蠢……”突然“咿呀”一声,铜门打开,嗖嗖两支黑色短箭自门内射出,雪线子一转身,两只黑色短箭射空落入火坑,他看着躲在门后的人。
那是一个黑衣少年,麦色的肌肤,眼神清澈而认真,手握一具黑色小弓,背负黑色短箭,腰上还悬着一柄长剑。雪线子哎呀一声,“你是——屈指良的徒弟。”黑衣少年一怔,神色很疑惑,他却不发问,仍是把那黑色短箭的箭尖指着雪线子。
雪线子哈哈大笑,“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我一眼认出你是屈指良的徒弟?”黑色少年点了点头,仍是聚精会神的以箭尖对准雪线子。雪线子风流倜傥的笑,“我第一次看到你师父的时候,他和你一样,黑弓长剑,少年轻狂,傻里傻气。”黑衣少年显然对“年少轻狂,傻里傻气”八个字并不服气,但也不生气,又“嗯”了一声。雪线子背着手围着他转了几圈,他转到何处,黑衣少年的箭尖就指向何处,转了几圈之后,雪线子道,“看起来,你很乖。”黑衣少年又“嗯”了一声,仍然全神贯注的看着他的箭。
“既然是乖孩子,怎么会坐在这种鬼地方,看着这个大火坑?”雪线子绕着他转,一会儿转左边,一会儿转右边,黑衣少年跟着他忽左忽右的乱转。雪线子转上兴趣,脚下加劲,施展轻功如风似电的瞎转起来,黑衣少年仍然跟着他转,但他的定力虽好,却毕竟不如雪线子数十年修为,转到后来自己头昏眼花,脚步慢了下来。雪线子见他脚步略缓,越发风驰电掣的绕着他急转十七八圈,黑衣少年看得满头金星,终是摇了一摇,一跤跌在地上。
雪线子大笑,他对自己转圈能转晕屈指良的徒弟也十分满意,黑衣少年跌在地上,他把他一把拉了起来,拍落他身上的尘土,“小子,论转圈的功夫,你差劲得很。”黑衣少年点了点头,对雪线子的定力和修为也十分佩服,却道,“让我再练一年,一定能赢。”雪线子捏住他的脸颊,“小小年纪,胜负心不要太重,你师父当年就是不听我的话,争强好胜自以为是。我告诉他他的弓法很好,精研下去可创江湖一大先河,他却偏偏不听,弃弓练剑,结果——结果是他的剑不如他所料,不能无敌于天下;而他的弓——你却练成另一派天地。你师父地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后悔?”黑衣少年摇了摇头,“师父不会后悔。”
雪线子奇道,“你怎么知道?”黑衣少年眼神很镇定,他并没有被雪线子一番话给动摇了心志,“因为师父已经死了。”雪线子哑然,拍拍他自己的头,真不知道要说这少年是笨拙呢,还是执拗,又或者是一条道走到黑就算撞墙也不回头宁愿撞死的那种驴脾气?“乖孩子,给老前辈说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看守。”黑衣少年对眼前这位白衣银发,风流倜傥的书生自称“老前辈”,显得有些怀疑,“你是从火焰铁链桥过来的?”雪线子轻咳,大胆默认,绝不承认自己是从隔壁房间青瓷大瓶里钻出来的,“你在看守什么?”
黑衣少年的头脑仍有几分眩晕,“药。”雪线子头皮一炸,一种不好的预感直上背脊,眼珠子转了两转,“你叫什么名字?”黑衣少年道,“任清愁。”雪线子呛了口气,“你师父起的?”任清愁点了点头,雪线子又咳嗽了一声,“真看不出你师父满怀诗情画意,多愁善感婉转多情伤春悲秋……咳咳,你在看守什么药?”任清愁正在专心聆听他批评屈指良的几句话“诗情画意多愁善感婉转多情伤春悲秋”,正要认真的出言反驳,突然听他一问,“猩……”他急忙住口。
雪线子却已经听到,“猩鬼九心丸?”任清愁沉默,他也是默认,和雪线子方才虚伪的默认不同,他是个老实人。雪线子负手踱步,又绕着他转了两圈,“这里是风流店的老巢?”任清愁点了点头,雪线子又问,“你在这里看守猩鬼九心丸,想必玉箜篌对你是十分信任了?”任清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为了什么?”雪线子停下脚步,“为了女人?”任清愁脸上泛起羞红,却毫不犹豫的点头。雪线子皱起眉头,“你和你师父两个,都是好人。”任清愁脸上越发的红,这次却不止因为害羞,还有些惭愧。雪线子转过身来,“但你们两个……唉……你们两个笨蛋,对待女人和对待刀剑不同,你可以为了剑专注忘我,但你不能为了女人专注忘我,连做人最基本的品质道德都抛弃。女人是鲜花,可以喜爱、欣赏、观看、培育,但未必要拥有,拥有了你未必快乐。”任清愁清澈的眼神浮起少许迷惑,“我想她。”
“傻小子,想要女人爱,首先你要让自己是块宝。不是为了女人什么都肯做,女人就会感动,女人是奇怪的动物,对男人的优点看得很少,但对男人的缺点却了如指掌。你很乖,为了她,你愿意在这里看守毒药,你觉得你在忍耐在牺牲,你甘之如饴,她却会觉得你是没原则没操守的男人,你没有为了自己心中的道义挣扎。一个没操守没原则,心中没有道义,会轻易出手伤人的男人,你说女人会爱么?”雪线子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让我来说这种话,真是不合身份啊不合身份……”
任清愁的眼神突然灵活起来,“我明白了。”雪线子绕着他踱步,“你明白了什么?”任清愁道,“我错了。”雪线子叹了口气,“你真明白你错了?”任清愁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老前辈,你是到这里来找药的吧?整个风流店所有的存药都在这里。”他推开身后那扇小小的铜门,里面是巨大的柜子,成千上万的抽屉,如果每个抽屉里都装满了猩鬼九心丸,倒将出来那是连人都能淹死了。
雪线子钻进去看了一圈,“傻小子,这成千上万的药玉箜篌就让你一个人看守?真是信任你。”任清愁脸上又红了,“我……”不消说,玉箜篌让任清愁看守药房,对他自然是非常信任,以任清愁这等死心眼的个性,看守药房是再合适不过了。
“我要是把这里的药统统偷走,拿去贩卖,只怕一下子富可敌国,比唐俪辞还要显摆。”雪线子喃喃的道,“可惜我讨厌毒药……”他拉开一个抽屉,抽屉里却不是他想象中的药瓶,而是一束干枯整齐的花草,“诶?”
任清愁解释道,“这是炼制猩鬼九心丸的材料,炼制猩鬼九心丸要二十二种药材,全部都在这里,炼成的另外存放,不在我这里。”雪线子恍然大悟,“说起来他们还是不够信任你,让你看守药材,就算你看不住,别人也不知如何炼制,甚至也不知这些是什么花草。”他提起那束干草,“但这分明是麻黄草,就算它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任清愁不知他是大名鼎鼎,平生只爱花与美人的雪线子,对他竟然认得那一团皱巴巴的干草显得很吃惊,拉开另外一个抽屉,“这些花草都是不同的。”
“耶,这是天阙花,这是血牙藤的果实,这是苦冬子。”雪线子将抽屉里各种药草一一看过,“这些花草都很平常,我看全部吃下去也未必有什么毒性,为什么猩鬼九心丸就有剧毒?一定还有几味主药。”任清愁走过对面的柜子,拉开中间一个抽屉,“这种奇怪的花朵,也许就是主药。”
那个抽屉里放着一朵朵虽然干枯,却依然看得出颜色雪白的花朵,花朵的模样娇美异常,干枯之后也有手掌大小,洁白的花瓣当中一撮紫红色的花蕊异常夺目,即使是干枯的花朵也显出一种出奇鲜艳的色彩。
就像一道干涸的血液。
雪线子目不转睛的看着这种花,一瞬间,轻浮的神色从他面上消失,也就在这一瞬间,任清愁从他那风流倜傥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深深的憔悴之意,那非关容颜,只是一种神韵,那种憔悴的哀伤让雪线子看起来像突然老了数十岁。
“老前辈?”任清愁关心的问。
雪线子拿起一朵雪白的干花,“这是孤枝若雪,是一种奇葩。”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太多的感情,“我娶老婆的时候送过她一朵,这种花很美,世上罕见,我没告诉她这种花只在坟墓上开。后来我老婆离家出走,孤身一人跑到南方深山老林之中,等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只剩下一副白骨,尸骨之上开满了这种奇葩。”他轻轻的磨蹭着那朵干花,指尖充满了感情,“她死在一处山谷,山谷中都是雪白的沙石,到处开满了孤枝若雪,那是一处坟地,有许多墓碑。那种雪白的沙石掘为坟墓,坚硬异常,可保墓穴百年不坏。有许多前辈、甚至前辈的前辈葬身在那里,所以开满了孤枝若雪,她寻到那里、死在那里,我将她也葬在那里。”他叹了一口气,轻轻的道,“我不知道……这种花是有毒的。”
任清愁惊奇的听着他描述那个山谷,忍不住道,“老前辈,外面就是有许多坟墓的山谷,地上沙石都是雪白的,一年四季开满了这种花……”雪线子蓦然抬头,“这里——就是菩提谷?”任清愁点头,“这里是飘零眉苑,外面就是菩提谷。”
原来风流店兜兜转转,竟又转回原地,唐俪辞将此地扫荡之后,玉箜篌率众而返,虽然机关暗道毁坏大半,但却是个无人想象得到的地方。
他必须传点消息出去,让唐俪辞知道玉箜篌折回飘零眉苑,同时——
雪线子深深吐出一口气,“傻小子,我要去菩提谷,送我出去。”
任清愁却很明白他要做什么,按下他的手,“老前辈,从这里出去要经过三道屏障,一定会惊动别人,到时候风流店对你合围,只有你一个人,没有逃生的机会。”
“你陪我么?”雪线子笑了起来。
“嗯。”任清愁安静的道,“到夜里二更是这里最安静的时候,三道屏障都在最疲惫之时,我们先把这里的干花毁了,到二更再出去。”
“你帮我,不怕你心爱的女人受到伤害?”雪线子拍了拍他的头,又捏了捏他的脸,任清愁任由他捏,并无抗拒之色,只道,“我想要蕙姐明白,我也有我想做之事。”雪线子在药房里翻翻拣拣,查看还有没有其他毒花,“你师父如果有你一半听话,他就不会死。”
“师父死了,是因为他自己想死。”任清愁的眼神仍然清澈认真,“他不是被人害死的,只是自己不想再活下去而已。人若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活下去就没有意义。”雪线子对着手里的各种花草大眼瞪小眼,对后面那位妙悟红尘的名门弟子,他实在不知再和他说些什么好,突然间无比的想念起唐俪辞和水多婆来。
唐俪辞现在正和成缊袍、余负人、董狐笔、孟轻雷等等一干人在喝茶。
冬季的好云山并不结冰,但寒气极重,一团团白雾飘过之际,当真能冷入骨髓。唐俪辞穿了一身夹袄,浅淡的鹅黄色,杂着淡绿色丝线和金线交织的图案,绣的一年锦,同样在领口和袖口镶有一圈雪白的貂毛,雍容华丽。
桌上放的是北苑今年的“白乳”茶,此茶本属贡品,但朝廷每年仅需五十片,所余颇多,其中精品也有不少。唐俪辞带来的“白乳”并不压制成龙凤茶饼的形状,但也是一种团茶。他以中泠泉泉水煮开“白乳”,镇江中泠泉乃是天下煎茶第一泉。陆羽《茶经》有言:“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山水,捡乳泉,石池漫流者上。”中泠泉位于杨子江江中盘涡险峻之处,取水极难,虽然是天下第一泉,却是极少有人能喝到其中泉水。
煮好的“白乳”倒入一种色泽黑亮的小杯,似为墨玉所制,茶水虽然滚烫,拿在手里却并不烫手。各人嗅着手里精细的茶香,小心翼翼的端着那墨玉小杯,均暗道闯荡江湖多少年,倒也从未喝过这等皇帝老子喝的东西。
众人各自喝了茶,嘴里绵密柔和的茶香让人颇为不惯,但看唐俪辞呵出一口气,脸颊越发红晕,似乎十分习惯这种滋味,各位也都装模作样,捧着手里价值连城的茶水,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丽人居之会果然是风流店的局,幸好唐公子及时赶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孟轻雷道,“唐公子赶去丽人居救人,桃姑娘却在房中遭遇伏击,摔下悬崖生死不明,我与余贤弟、古少侠等人下山查探两次,都无结果,令人挂心。”成缊袍与董狐笔并不接话,唐俪辞微笑,“桃姑娘的行踪,唐某必会调查,还请各位放心。”
孟轻雷欣然道,“既然唐公子如此说,我等自然放心。”唐俪辞避开话题,简略说了些丽人居后在望亭山庄发生的事,说到朱颜突袭碧落宫,被宛郁月旦说服回战望亭山庄,众人都是啧啧称奇,不知结果如何,谓为遗憾。
那日唐俪辞与宛郁月旦躺在杂草地上闲谈了一阵,等到回去之时,薛桃已经不在了。
阿谁一个人陪伴她到死,给她换了一身整洁的衣裳,出门到镇里转了一圈,镇里有个破旧的老棺材店,年轻人逃走了,老人并未逃走。她花钱买了一副薄棺材,玉团儿和林逋回来的时候,三人合力将薛桃放入棺材,在屋后掘了个墓穴简单的葬了。
没有人给她立碑,镇里卖石料的作坊已经全家逃走,买不到任何石材,并且他们也买不起。
唐俪辞回来的时候,薛桃已经葬了。
没有人向他要钱,也没有人拿走他那件衣裳里的黄金去买一副好一点的棺材,他们虽然力量微薄,却从不依附别人。
唐俪辞从山后挖了一块石头,以短刀削切成墓碑之形,再以刀尖在石头上刻下“薛桃”二字,立在坟前。
之后他们就未再谈过薛桃的事,林逋与众人拜别,自行离去。他转而向南,步履之所至,便是大地江山之所在,虽然看似略有眷恋之态,却并不停留。
阿谁、凤凤与玉团儿跟着唐俪辞返回好云山,沈郎魂送宛郁月旦返回碧落宫。
现在唐俪辞在问剑亭与众人喝茶,阿谁抱着凤凤坐在房里,唐俪辞给她和凤凤送来了绫罗绸缎、各种吉祥如意的金饰玉饰,甚至是胭脂花粉。他同样给玉团儿也送了一份,玉团儿将那些东西穿在身上,将自己打扮起来,容色也十分娇艳。阿谁一样也没有用起来,件件她都收着,她也并非拒绝,只是打成几个包裹收好,有时候打开来瞧瞧,将一件一件的衣裳、一块一块的布匹、一件一件的玉器金饰取出来看看,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凤凤开始学说话了,他学得很快,脸颊上的那个酒窝儿越来越明显,阿谁轻抚着那酒窝,她是喜欢酒窝的,没有见过郝文侯的兄弟姐妹,也许他的兄弟姐妹便有酒窝,那凤凤有酒窝便不出奇。
“阿谁姐姐,”玉团儿今日去“西方桃”跌落的那个山崖看了一圈,“玉箜篌跌下去的地方真的挺危险的,他能没事真是命大,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他脸上受了伤,不敢轻易露面,不知道是不是找到柳眼给他治脸了?”阿谁轻声叹了口气,“我觉得玉箜篌和朱颜一战必定又受了伤,只是擦伤了脸颊的话,他不会长期不露面的。但他会不会找到柳眼帮他疗伤,我也不知道。”
玉团儿悄声道,“我听沈大哥说,唐公子给了小方一个地址,小方肯定把柳眼带到那里去了,只要唐公子肯告诉我,我就能去找人。”阿谁摇了摇头,“他不会告诉你的。”玉团儿很失望的叹了口气,“我要在这里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再看见他呢?”阿谁拉她过来,掠了掠她额上的头发,“唐公子不会告诉你地点的,但如果他想你,就会让方大哥来接你。现在你在好云山不是什么难打听的消息,只要他还记得你,还想念你,一定会让方大哥来接你的,别担心,慢慢的等吧。”
“阿谁姐姐,要是他让小方来接你,却不是接我怎么办?”玉团儿黯然的问,“他如果讨厌我忘记我了,就不会来找我了。”阿谁微笑起来,她的微笑一贯带着那股历遍红尘的清醒和倦意,“不会的,傻孩子。”玉团儿低声道,“他如果让小方来接你,你不要和他回去好不好?”阿谁温柔的搂住她的背,“好,我一定不会和方大哥去见柳眼,让你去,好不好?”玉团儿点了点头,“你真好。”阿谁为她整理了一下头发,“我没有什么好,是你对他好。”
“你对唐公子好。”玉团儿突然道,“但他老是欺负你,你明明不想和他来好云山的,但是他叫你来你就来了。”阿谁微微一笑,“是啊,我想自己带着凤凤过日子,但我自己一个人又怎么可能真的不依靠任何人就在江湖中活下去呢?离开唐公子我试过了,只是给他人带来更多的麻烦,这一次,我会留在好云山。”玉团儿哼了一声,“骗人!你就是老是顺着他的意思,他叫你来你就来了,你怕他生气!就是这样而已,还说一大堆理由骗人!唐公子就是一个坏人!大坏蛋!”
阿谁凝视了她一阵,这小姑娘心地清澈,所以眼光很犀利,也许……真的如她说的一样,她只是不想忤逆唐俪辞的意思,只是怕他生气。但无论是什么理由,她只是唐俪辞手中的玩具,他希望她来她就该来,他希望她走她就要走,他想要恶狠狠地伤害她她就该被伤害,他想要有人谈心说话她就要陪他喝酒。
唐俪辞太寂寞了,他很需要有人陪伴他关心他对他好,而对于他这样性格极端又多变的男人,对他好的方式……就是任由他摆布。
很少有人能忍耐这样恶劣的对待,她必须忍耐,因为唐俪辞只对她一个人索取。
在其他任何人面前,他都要表现出绝对的强势,绝对的优秀,他是天下第一是天下无双,他无坚不摧无难不解。
要维持这样的强势很辛苦很疲惫,就如她要维持自己的镇定和理智很辛苦很疲惫一样,她能明白唐俪辞的苦,但唐俪辞显然永远不会明白她的苦。
如果她像玉团儿那样单纯耿直,如果她可以不顾一切,她会立刻从唐俪辞身边逃开,逃得远远的,逃回洛阳或者逃到傅主梅身边都可以。她了解了唐俪辞,越了解她就越明白他需要什么,而越明白他需要什么,她就越忍不住想要疼惜他。
在他身边待得太久了、太了解这个人了,也许有一天,她真的会心甘情愿的为他去死,为了了却他的心愿,为了博他一笑——但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凤凤怎么办?凤凤未来的人生怎么办?身边不再有她陪伴的唐俪辞又将怎么办?
她不得不想很多,想得越多越觉得恐惧而迷茫,她不能爱上唐俪辞,那是一条绝路。
唐俪辞和众人浅谈了如今江湖局势,现在柳眼隐身不见,猩鬼九心丸的解药呼之欲出,各门派中中毒之人已不如年前那般惊恐,风流店虽然手握猩鬼九心丸,接连战败几次之后,影响力已远远不如白衣役使初出江湖之时那般惊人。但风流店卧虎藏龙,以猩鬼九心丸笼络的高手不知凡几,要覆灭风流店还必须得到其中更多的辛秘,明了其中更多的内情。此次饮茶之会,唐俪辞让中原剑会门下信使奉信上少林寺与武当派,邀请普珠方丈与清净道长参与,但普珠以闭关潜修为名婉言谢绝,清净道长回函说事务繁忙,分身乏术。
原来数年之前,武当派老掌门在祭血会围攻武当山一役中下落不明,由清净道长代任掌门。然而清净道长尚有一位师叔,道号清虚子的武当高人。清虚子在武当后山闭关十年,出关之际,清净道长已代任掌门两年有余,他欲将掌门之位让与清虚子,但派中弟子对清虚子并不熟悉,颇多反对之辞,让位之事就此按下。而长年清修,即使在武当派中也很少有人识得的清虚子却突然失踪了,清净道长追查年余方才隐约得到线索,清虚子竟为风流店所网罗。当下武当一脉上下都在寻觅清虚子的行踪,一旦证实他确为风流店所网罗,武当必定清理门户,如此背景之下,清净道长自然无暇分身前来好云山品茶。
“原来风流店尚有鬼牡丹这一路旁支,鬼牡丹身为七花云行客之首,杀破城怪客、鱼跃鹰飞,操纵梅花易数、狂兰无行,创立风流店,意图一统江湖横行天下,委实可恶至极。”众位座客之中,有一人青衫佩刀,面长如马,乃是北三地著名的快刀客霍旋风,新近参与中原剑会。他身边一人儒衫宽袖,面容如敷脂粉,却是江南著名的美剑客“璧公子”齐星。
在唐俪辞失踪不见的那段时间里,中原剑会新加入不少人手,并且大都并非剑术名家,有些是凑热闹,有些是好风头,更有些是追逐着“西方桃”的美色而来,此时西方桃失踪,大家都有些扫兴。
成缊袍、董狐笔等剑会元老,对这些新近加入的所谓江湖俊彦冷眼相看,这些人鱼龙混杂,自从上得好云山吃喝拉撒有之,醉酒闹事有之,硬仗未曾打过一场,却又夸夸其谈,言之滔滔,滔滔而不绝。
“只待查明风流店真正巢穴所在,我等一鼓作气,齐心协力将其剿灭,即刻还江湖一片清净。”接话的是与“璧公子”齐星齐名的“玉公子”郑玥。这两人合称“璧玉公子”,在江南一带都是著名的美少年,但此时坐在唐俪辞面前,齐星尚可自持,郑玥的目光在唐俪辞脸上瞟来瞟去,充满了悻悻之色。
唐俪辞微微一笑,在一干江湖人物环绕之中,越发映衬得他犹如明珠生晕,秀雅出尘,“郑公子如果有兴,追查风流店巢穴之事不如交由郑公子着力进行?”郑玥大吃一惊,“由我一人进行?”唐俪辞温和的道,“郑公子聪明睿智,剑法出众,交游广阔,剑会诸多人手,郑公子尽可调兵遣将,于一个月之内给我答复如何?”严冬时节,郑玥额头上竟然生出冷汗,“此事……此事该从长计议……”唐俪辞道,“只待查明风流店真正巢穴所在,我等一鼓作气,齐心协力将其剿灭,即刻还江湖一片清净。郑公子豪言壮语,我也十分赞同。”
他说得不温不火,极尽诚恳,说得郑玥张口结舌,冷汗直下,众人又是骇然又是好笑,郑玥不敢再说,连霍旋风都紧紧闭嘴。唐俪辞捧着热茶再浅呷一口,缓缓呵出一口气,脸颊是越发红晕了,“追查风流店巢穴之事交由郑公子,有另外一件重要之事,我要交由齐公子处理。”
齐星虽然和郑玥齐名,但并不见如郑玥一般的轻佻之色,闻言抱拳,“不知唐公子有何吩咐?”唐俪辞放下茶杯,手指却一直搭在杯上,墨色的茶杯映得他的手指雪白润泽,十分好看,“万窍斋将为中原剑会支付四万五千两黄金的费用,中原剑会此时上下两百八十五人,如果现在分发,不论武功高低、身份尊卑每人可得一百五十八两。今日之后,多一人万窍斋多支付一百五十两银子——是银子,不再是黄金;少一人万窍斋收回一百五十八两黄金,不会多一分一毫。”
一百五十八两黄金,那是一笔不小数目的财富,足供普通人家过上几辈子。齐星吃了一惊,“四万五千两?”唐俪辞眼睫微抬,眼角扬起的姿态略略带有一点骄色,那是恰如其分的骄矜,“各位江湖前辈对钱财多是淡泊,但诸位为江湖奔波多年,辛勤劳碌,我会为各位前辈另备金帛,以供诸位不时之需。”他却不说多少钱,“至于这四万五千两黄金,现在并不下发,暂扣在剑会名下,从今日开始,应对风流店所需的一切开销都由这四万五千两中支出。诸位过后将消息通传到每一个人,从今日起,中原剑会任何一人吃喝嫖赌的银两、酗酒闹事之后的赔偿都由这笔黄金支出,花费得越多,风流店覆灭之后众人所得的利益越少,我不在乎各位最后所得是多少,与我无关。”唐俪辞含笑说的这段话,语气非常温和。
众人面面相觑,自有江湖门派起,恐怕没有一人是以这种方法管束门内弟子,但说不定十分有效。清者自清,品德高尚之人自然不会贪恋黄金,亦不会胡作非为;而贪恋黄金之辈又必然为了利益收敛言行,甚至互相监督,只怕多花了一分银子。唐俪辞富可敌国,花费四万五千两黄金能买得中原剑会上下一整,在他看来自是便宜。
“齐公子,你可知为何我要让你主管此事?”唐俪辞将桌上的“白乳”清空,换了一种散茶,刚才的墨玉茶杯也撤了,换上一种精细白瓷的茶杯,碧绿色的茶叶飘在清澈的茶水中,散发出另一种清香。
“可是因为齐家与万窍斋有生意往来?”齐星问道。唐俪辞道,“齐家在苏州有两处庄园,三处店铺,估价约有四万两黄金之数。齐家家业也大,人面众多,你来管理这四万五千两黄金,旁人无话可说。”齐星苦笑,的确,他若私吞了这四万五千两黄金,中原剑会上下两百八十五人不会放过齐家,齐家家业在苏州,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唐俪辞不愧是生意人,面面俱到。
众人再度面面相觑,成缊袍和余负人看了郑玥一眼,郑玥脸色惨白,仍旧深陷在唐俪辞要他去查探风流店巢穴的阴影之中,霍旋风之流面上镇定,少不得也在暗暗计算那一百五十八两黄金。唐俪辞支颔对众人一笑,他唇角勾起的时候仿佛天下众生都在他彀中挣扎一般,并且无论如何挣扎都挣扎不出他设下的天罗地网。
他是一只皮毛华丽的狐妖之王,俯瞰天下,山起云涌,众生百态,他一直在云端之上。
客房之中。
凤凤抱着一本书在撕纸,呵呵呵的笑着,奋力的把那本书撕成碎片,他已经会抱着东西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虽然不敢走,却敢抱着东西往下砸。这几天阿谁房里的书本、衣服、被子、茶杯被凤凤一一摔在地上,阿谁教他不许摔,唐俪辞却派人送来一大堆书本和香包、香囊、荷包之类的小玩意,凤凤是越摔越开心了,在他眼里看来每一本书都是用来砸在地上然后撕成碎片的。
有时候……觉得唐俪辞很会宠人,阿谁看着凤凤在撕纸,他很开心。想到橱子里一包一包的衣服饰品,甚至绫罗绸缎,她会觉得唐俪辞其实很知道大家需要什么,也许大家什么也不需要,都只是需要一种被宠爱的感觉。
但很多时候……她也觉得唐俪辞其实什么也不懂,他其实不懂被宠爱的滋味,所以一时性起他就轻易毁掉那种感觉,他知道那伤人、但不知道有多伤人。他不明白被毁弃的信任要重建有多么难,也许是他以为自己根本不需要被信任,因为他轻易可以控制每一个人。
“姑娘。”门外有人轻轻敲了敲门。
阿谁站起身来,门外是一个身着紫衣的少年人,她并不认识,“这位是?”
“姑娘……”门外那少年人痴痴的看着她,“你好美,打从你来到山上,我茶不思饭不想,天天盼着多看你一眼,我……我从来没有这样想念一个人……”他径直从门外走了进来,双手向阿谁拥来,“姑娘,姑娘……”
阿谁连退两步,“且慢,我已经不是姑娘了,我是孩子的娘……少侠你只是一时误会,你弄错了……”不论她在说什么,那紫衣少年全都未听入耳内,一把把她拥入怀里,亲吻着她的乌发,“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哇——”的一声,凤凤大哭起来,从床上颤颤巍巍的站起来,抱着一本撕了一半的书本往紫衣少年身上砸来,“哇——唔唔唔——哇——”
“放开我!”阿谁大叫一声,她拗不过紫衣少年的手劲,“妹子!妹子!”
玉团儿自隔壁一下窜了进来,“阿谁姐姐!”她眼见紫衣少年抱住阿谁,不假思索一掌往紫衣少年身上拍去,紫衣少年反掌相迎,“啪”的一声玉团儿受震飞出,“哇”的一声口吐鲜血。阿谁大惊失色,“妹子!妹子!”她怀里揣着“杀柳”,趁紫衣少年回掌相击的机会拔了出来。
刀光一闪,紫衣少年紧紧抓住她的肩,阿谁手握杀柳,极近紫衣少年的胸口,却是刺不下去。她没有杀人的勇气,紫衣少年大喜过望,“姑娘,姑娘你也是喜欢在下的吧?”阿谁唇齿颤抖,终于忍无可忍,开口要呼喊一个人的名字。
“任驰,你在做什么?”门口有人冷冰冰的问。
抱着她的紫衣少年大吃一惊,连忙推开她站了起来,“我……”
人影一晃,一人站在紫衣少年面前,“啪”的一声重重给了他一个耳光,冰冷且嫌恶的道,“你给我滚下山去,今生今世不要让我再看到你,否则休怪我替青城派清理门户。”
紫衣少年连滚带爬的出去,阿谁站了起来,救她的是成缊袍,并不是唐俪辞。
成缊袍同样以那种冰冷而嫌恶的目光看着她,“阿谁姑娘,身为唐公子的朋友,你该洁身自好,不要再给唐公子惹麻烦。”他连一眼也没对阿谁多瞧,拂袖而去。
阿谁拉了一下凌乱的衣襟,成缊袍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也无意听她解释,她又一次被当作了娼妓,是因为她行为不检点,她在外头搔首弄姿,所以才会引得任驰这样的轻狂少年上门。
她并不觉得伤心,因为这次嫌弃她是娼妓的人不是唐俪辞。
也许……他并没有说错,如果没有她抛头露面,谁也不会上门找她。一切的一切,又都是她的错,是她的过失,是她没有洁身自好。
“咳咳……”受伤的玉团儿咳嗽着爬了起来,阿谁连忙把她扶起,擦去她唇边的血迹。玉团儿闭目调息,阿谁将屋子翻了一遍,找出一个羊脂白玉美人瓶,她记得里头放着古怪的白色药片,不知是什么东西,不敢让玉团儿服用,随手放在桌上,又找出另外一瓶药丸,记得林逋有交代过那是伤药,急急让玉团儿服下。
玉团儿只是胸口真气受到震荡,任驰本身功力不深,她伤得并不重,服用了伤药之后很快真气便平静下来。阿谁松了口气,坐倒在地上,此时才发觉一头长发散了一半下来,蓬头雾鬓,恍若乞丐一般。
“唔唔唔……”身后有人抓住了她的衣裳,阿谁回过头来,凤凤抱住了她,她吃了一惊,他竟然从床上平安无事的下来了,“凤凤,你怎么下来的?你是真的自己爬下来的吗?”凤凤抱住她,叼住她的衣角,眼泪汪汪的。
“我没事,别怕。”
外头的茶会已经散了,齐星点了十名剑会弟子逐人通知唐俪辞那“四万五千两黄金”的消息。郑玥垂头丧气地和霍旋风商量究竟如何才能查到风流店的底细,唐俪辞已经回房,而好云山上下两百多人正在逐一被他撼动,自此时起,饮酒闹事者少之、夸夸其谈者少之,老老少少都在开始盘算如何尽快剿灭风流店了。
唐俪辞并不当真指望郑玥能追查到风流店的巢穴所在,玉箜篌狡猾诡诈,会躲在何处难以预料,即使有留下线索,那也是引人误入歧途的居多,他并不着急。
值得他考虑的尚有许多事,当夜把玉箜篌击落悬崖,必定有人看见,那究竟是好云山上的谁?为何至今无人知晓是他将玉箜篌击落悬崖?有人在为他隐瞒么?是谁?为什么?
他开始觉得疲惫,他的精神一贯很好,但自从沈郎魂刺那一刀之后,方周的心跳消失了,腹中那团硬物却没有消失,在那以后他就很容易感到疲惫。按照常理,互相排斥的器官移植不可能长期并存,方周的心如果坏死,应该被他本身身体所吸收,因为他的身体不受感染,不可能得腹膜炎。
但腹中的硬物并没有消失,真气流经之时他仍然感觉到硬物之内有血脉与自己相通,并不是一团死物,但那会是什么?
肿瘤么?
唐俪辞坐在房里,静静地望着桌上的一盘茶具,那是刚才用来饮用“白乳”的墨玉茶具,颜色黑而通透。他伸手握住其中一个茶杯,对方周的心他有一个可怕的猜测……
也许……他并不只是挖了方周的心埋入自己腹中。
他努力的回想着剖开方周的胸膛,将心脏埋入自己腹中的当日他到底做了些什么,但除了自己双手满脸的鲜血,满地满身的鲜血之外,那日的记忆恍恍惚惚,他其实并没有记住太多细节。
但沈郎魂说他刺入他腹中的一刀,刺到了骨头。
而他很清楚沈郎魂并没有刺到自己的骨头。
那么——他是刺到谁的骨头?何处的骨头?他显然是刺到了方周的心,因为方周的心再也不跳了。
但方周的心内,怎么会有骨头呢?
他的腹内有一团硬物,那团硬物之中含有骨骼。
那会是什么呢?
唐俪辞读过很多书,虽然他不学医,但他记得,有一种肿瘤叫做寄生胎。寄生胎和畸胎瘤最大的区别,就是寄生胎里面有骨骼。
寄生胎是母亲腹中含有多个受精卵,其中一个长大,而把另外的一个或者几个包含在自己体内,阻碍了其他受精卵发育的奇异情形。如果寄生胎发育了一半,就会在健康婴儿的身体外侧看到多了一只手臂或者多了一条腿,寄生胎是含有骨骼的。
如果方周的体内原来有一个没有发育的受精卵,受精卵就附着在方周胸腔之内,那自己挖心的时候也许就把方周体内的受精卵一起挖了出来,埋入自己腹中。这个受精卵就是方周没有发育成长的兄弟,如果——如果方周的器官和自己的身体互相排斥,本来不存在共存的可能,为什么方周的心能在自己腹中存在了三年之久?难道是因为附着在方周体内的受精卵与自己并不排斥,它联系着方周的心和自己的血脉,所以方周的心能够接连不断的跳了三年,而那颗受精卵也逐渐长大成为含有骨骼的肿瘤?
所以沈郎魂一刀刺入他腹中,刀尖为骨骼所阻,未能杀死唐俪辞,但他刺断了方周的心与寄生胎之间的血脉,方周的心便不跳了。
所以现在他的腹中活下来的不是方周的心,而是方周的兄弟,他的腹中埋着的也许不止是一颗心……而是……一个孩子?
一个受了重创,遭遇沈郎魂一击的孩子?
方周的亲生兄弟?
唐俪辞垂手按住腹部,这如果是个寄生胎,他会越长越大,而他全然没有准备该如何处理这样一个自己亲手造就的孩子。
该怎么办?
菩提谷内。
雪线子和任清愁两人悄悄地将药房里所有的“孤枝若雪”都取了出来,丢进门前的大火坑。熊熊烈焰之下,成千上万的白花消亡成一缕烟雾,所化成的灰烬几乎未能到达火坑之底就已灰飞烟灭。
风流店在地底挖掘这个大火坑的时候万万不会想到,这地方会被雪线子用来烧垃圾。等“孤枝若雪”全部毁去,雪线子一时兴起,将药房里大大小小的药柜搬了出来,一个一个往火坑里丢,不过小半个时辰那药房已被他搬得干干净净,一把杂草都不留。
这里是风流店地底最隐秘之处,火焰燃烧偶有爆炸之声,所以雪线子在底下捣腾了这许久,竟是没有人发觉有异。当雪线子将药房里的药柜折腾得干干净净的时候,也已将近二更时分。
“老前辈。”任清愁拍了拍手掌,他帮雪线子将最后一个药柜丢进火坑,又用扫帚把被搬空的药房打扫了一遍,“时候到了。”雪线子斜眼看他打扫那药房,心里啧啧称奇,不知屈指良这位徒弟是如何带出来的,“时候到了,我们就出去吧,路在哪里?”
“这边走。”任清愁拔出背上的黑色小弓,仔仔细细的扣上一支黑色短箭,将身上大大小小的事物都检查了一遍,方才走在前面。雪线子挥起袖子给自己扇了扇风,这小子要是给他当个奴仆什么的,他真是非常满意,可惜是屈指良的徒弟,收做奴仆未免对死人不太好意思……
任清愁谨慎的走在前面,丝毫不察身后的雪线子胡思乱想。他步履轻巧,绕着火坑走了半个圈,突的在黄土墙上一推,墙上突然开出一道门来,他即刻对门内射出一箭,门内有人跌倒之声。雪线子飘身而入,只见看守门户的剑手被任清愁一箭射倒,但任清愁的确手下留情,这一箭伤了那人的咽喉,使他发不出声音,箭尖若是偏了一分,不免穿喉而过,立毙当场。
两人沿着幽暗的隧道往前走,路遇关卡,任清愁便是一箭射出,他的箭法干净利落,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竟是所向披靡。雪线子咋舌不已,玉箜篌会放心让任清愁一人看守药房,不是没有道理,方才这小子如果没有被他转圈转晕,只怕要大费一番手脚才能将他制服。
再转过几圈,前面突然传出一声呼啸,一人蓦地闪了出来,挡住通道,“半夜三更,谁在里面?”
任清愁微微一滞,这人是风流店中专职看管隧道和机关的司役使,也是专职看管温蕙的人,“司役使。”
司役使年约四旬,三缕长须,相貌甚是威严,“任清愁?你不在药房,在这里做什么?”任清愁手里黑色小弓蓦然对准他,黑暗中那箭尖的光芒并不太明显,但司役使的目光已经变了,“你——”
“对不住了。”任清愁以箭尖对准他,雪线子晃身上前,伸手点住他身上几处穴道,哈哈一笑,“手到擒来。”任清愁看起来并不得意,很沉得住气,“司役使,蕙姐在哪里?”司役使冷笑不答,低沉的道,“你竟然勾结外敌出卖风流店!我告诉主人,将温蕙剥皮拆骨!”任清愁低声道,“你告诉我蕙姐在什么地方,我就不杀你。”司役使狂笑不答,雪线子在他身上摸索了一阵,司役使身上带着几串钥匙,他统统取了出来,“这许多钥匙,总会有用,你既然不肯说,留着你也无用。”他突然突发奇想,“这样吧,小子,把他丢进药房前面那个大火坑,一下子就烧得干干净净,连骨灰都不剩,这样至少要过个三五天风流店才会发现少了这号人物,怎么样?”
任清愁没有任何意见,提起司役使就待带回方才的火坑。司役使大骇,“且慢!”他厉声道,“方才你说告诉你温蕙所在,你放手不杀,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岂可不算?”任清愁一怔,点了点头,“蕙姐在哪里?”
“她在铁人牢里。”司役使咬牙切齿的道,“上次白姑娘要你们去杀唐俪辞,你没成功。主人让你带罪去看守药房,把她关进了铁人牢,你救不出来的!”任清愁又点了点头,对雪线子道,“老前辈……”雪线子挥挥手,“这家伙你制住的,你要杀就杀,要放就放,不必问我。”任清愁嗯了一声,“司役使,对不住了。”他将他轻轻放在隧道之旁,和雪线子一起往通向外面的道路走去。
“小子,你不去救人?”雪线子皱起眉头,“你不是很痴情?不是今生非她不可?既然知道她在铁人牢,为什么不去救人?”任清愁的目光很清澈,“我要帮你烧掉那些花,然后再去救人。”
“你不怕来不及?”
“我不会来不及。”任清愁说话很有自信,“老前辈,前面就是出口。”
在黑暗的隧道里钻了许久,雪线子几乎忘了天空生得什么模样,任清愁推开一扇白色木门,一缕月光穿门而入,照在地上。
那真像雪一样白。
雪线子望着门外。
外面是深夜时分,明月当空悬挂,星星很少,林木在夜中看来是一团团的漆黑,皎洁的月光和漆黑的密林应衬出眼前这片山谷是何等雪白。
满地都是如雪的白沙,白沙上是一块一块的墓碑,历经年月而依然光滑的石碑闪烁着明月的流华,清冷柔和。满地爬着如血的紫红藤蔓,藤蔓上开着雪白的奇异花朵,那花朵如白沙一般白,花蕊如血一般红,一眼看去竟分不出是沙是花……
三千世界,空叹曼珠沙华。
明镜尘埃,原本皆无一物。
雪线子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的景色,任清愁望着雪线子的眼眸,在这一瞬之间,他仿佛看尽了这位前辈一生的遗憾与情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