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州本是个不大起眼的地方,它开始出名是因为二十年前这里出了个穷得发疯最后杀官上吊了事的窝囊废,开始发迹是因为六年前“紫袍宣天”肖紫衿带着红颜知己乔婉娩到扁州小青峰隐居。自从这两位名满天下的大人物隐居扁州,扁州便突然热闹起来,如“小乔酒楼”、“紫巾布庄”、“武林客栈”、“仙侣茶馆”等等店铺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生意兴隆,江湖中有不少年轻人喜欢到这里喝喝酒打打拳,游山玩水,以期待“偶然”和那两位大人物途中相遇,亲热一二。但肖紫衿和乔婉娩隐居至今,不知是因为大侠不仅行侠仗义了得,连躲迷藏的功夫都很了得呢,还是因为两人运气甚好,隐居六年,从未有人发现两人究竟隐居小青峰何处。
但本月十五,这个秘密已不是秘密。
苦恋乔婉娩十年之久的肖紫衿肖大侠,终于要在小青峰迎娶乔婉娩,并且发下武林贴,邀请武林同道前往道贺,痛饮喜酒。难怪肖紫衿如此高兴,他本是世家子弟,从小喜欢热闹排场,性子任性得很,跟随李相夷入四顾门后,以一身武功艺压群雄,身任三门主一职,更是风光绝伦。只是李相夷死后,乔婉娩数度自尽,他也消沉许多,随着年纪长大,行事也趋于稳重,不复当年任性,如今人到三十有四方才娶得美娇娘,无怪他心情欢喜,要大大地热闹一场。
十五那天,扁州小青峰百草坡,无论是相识的还是不相识的,想去的还是不想去的,大家统统都要给肖紫衿面子,云集百草坡野霞小筑,参与这对神仙眷侣的婚礼。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吉祥纹莲花楼里不住传出敲打之声,李莲花满头木屑,十分专注地把已修补好的木墙表面抛光,然后上一层清漆。这栋原本很宽敞的木楼里此时满地木屑铁钉抹布,十分零乱。
窗外有鸟在叫,声音很是清脆。他看窗外的鸟,那是一只太平鸟,稍微停顿了一下便振翅飞走,秋深了,再过不久连鸟雀都罕见。
“李小花,快点快点。”有人搬了他的椅子坐在大门外,兴致盎然地在吃一只烤鸡,金黄香嫩的烤鸡在深秋日光下映得越发令人馋涎欲滴,何况那人还搬了李莲花的桌子出来,桌上放着一瓶十分有名的美酒,叫做“葡萄”。这搬了人家桌椅出来坐,桌上放了美酒却只倒进一个酒杯的恶客,当然就是江湖方氏的大公子方多病。莫小看他带来的这只烤鸡和这瓶葡萄美酒,那只烤鸡据说是雪山松鸡与芦花鸡之后代,用桑木慢火加蜜以及十数种神秘调料精心烤就,而那瓶美酒则是朝廷赠与方氏的自西域进贡来的贡品。方多病携带两样美味来看望老友,当然美酒和烤鸡都是进了他自己的肚子,他不过来借李莲花一张桌子和一张椅子而已。
“啊……”李莲花本在看鸟,闻言转过头来,很遗憾地看着那只已千疮百孔的烤鸡:“快要好了,我本已饿了,但看着你的鸡,突然又不饿了。”方多病对着鸡腿大咬一口,十分享受地问:“怎么不饿?”李莲花叹了口气:“你若是带来一只整鸡,那也罢了,这只鸡给搞得就跟狗啃的一样,让人哪里有心情……”方多病这次却不生气,笑嘻嘻地吃肉喝酒:“是么?我一早知道,李小花的话是万万不能信的。”李莲花又叹了口气:“你又变聪明了。”方多病喝酒喝得啧啧有声:“五天后是肖紫衿和乔婉娩的大婚,我家收到喜贴这就要让方大公子送红包去了,莲花你去不去?那个媚眼在你脸上飘来飘去的姓苏的小姑娘定在那里,其实我实在想不通,论长相,本公子比你清弱俊美,论气质,本公子比你温文尔雅,论风度,本公子一贯翩翩,而且从不装傻骗人,忠厚老实又诚恳可靠,居然遇见的许多小姑娘都喜欢往你脸上飘媚眼,真是奇怪也哉……”李莲花斯文地抖了抖衣袖上的木屑灰尘,微微一笑:“因为我比你有名。”方多病噎了一口鸡肉,瞪起眼睛:“这倒也是……你比本公子有名的确又是一件奇怪也哉的事……死莲花,李小花,五天后的大婚你最好跟我一起去,这是我家老爷的意思,你若不去,我就绑了你去。”李莲花吃惊地看着他:“你家老爷的意思?”方多病斜眼看着他:“你不明白?”李莲花立刻摇头:“我当然不明白。”方氏的老爷养尊处优,与朝廷达官贵人交往密切,素不过问江湖闲事。
“你忘了?我有个娇滴滴的小姨,也很喜欢往你脸上飘媚眼的……”方多病笑嘻嘻地道,“虽然上次你给她看病,害她上吐下泻了三个月,但是她却没有怪你。”李莲花大吃一惊:“啊……”方多病悠悠地道:“我家老爷也觉得小姨年纪不小,难得有人让她一见钟情,所以他有意思要招你做我小姨丈。这次肖紫衿的婚礼,冲着他的面子我家老爷也会去,要我绑了你去给他仔细瞧瞧……”李莲花立刻摇头:“如此不妥,大大的不妥。”方多病心情十分愉快地继续喝酒吃肉:“其实我那小姨虽然娇滴滴,做作又无聊,但的确美得很……”李莲花又摇了摇头,突地一笑:“其实肖……大侠的婚礼,我本就会去,只是万万不是为了做你姨丈。”方多病倒是有些意外,停下酒杯:“你会去?”李莲花正色道:“不但会去,还要送一份大礼。”方多病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真的?”李莲花点头:“真的。”方多病道:“我信你才有鬼。”
扁州,百草坡,野霞小筑。
时已是深秋,小青峰百草坡的草色已近微黄,山风瑟瑟,虽是新婚将近也有几分喜气,却不脱八分萧索。几缕黑烟在山风中消散,点点带着火星的纸烬刹那随风高飞,蹁跹向天空深处,风中混合着着烟火、泥土和草梗的味道,令人一闻便知,有人在上坟。
天色黄昏,百草坡野霞小筑门前不远有一处石林,石林之中有片不小的水潭,潭水深不可测,水潭旁边立着一个简单的石碑,石碑之后是一个土冢。
碑前未曾烧尽的冥纸仍在飘零,坟前烟火未尽,两人并肩跪在坟前,默默无语,似是已经跪了很久了。那两人是一男一女,男子身着紫袍,身材挺拔修长,侧望面貌英俊,目光炯炯,颇具慑人威势;女子一袭白衣,身材婀娜,一头乌发绾了个髻子,未带金银饰物,却在鬓边插了朵白花。
这二人正是五日后将要成亲的“紫袍宣天”肖紫衿和李相夷的红颜知己乔婉娩,两人所拜的是李相夷的衣冠冢,并肩跪在衣冠冢面前,也已跪了半个时辰之久了。两人都未说话,只是静静看着那碑上“挚友李相夷之墓”七字,彼此出神。
“真快……已经十年了……”跪了许久,乔婉娩终于缓缓地道,“已经十年了。”她的面貌娴雅端庄,并非十分娇艳,却别有一份温婉素净之美,语调听不出是悲是喜,似是十分茫然。肖紫衿缓缓从坟前站了起来,振了振衣袍:“十年之中,你我之间,并未对不起他。”乔婉娩点了点头,却仍跪在李相夷坟前,垂眉闭目,不知在想些什么。肖紫衿伸手将她扶起,两人相依相伴,缓步走回野霞小筑,慢慢关了大门。
肖紫衿和李相夷相识在十二年前,那时候李相夷十六岁,他二十二。彼时笛飞声尚未组成金鸾盟,江湖安逸,他和李相夷,以及后来成为四顾门二门主的单孤刀三人结拜兄弟,时常游山玩水,饮酒比武,有过一段年少轻狂的岁月。而后笛飞声祸害江湖,李相夷非但武功了得,而且才智过人,在江湖中影响日大,他和单孤刀渐渐成了小兄弟的副手。几年后单孤刀在松林一战中战死,李相夷坠海失踪,风光一度的四顾门风流云散,其中无尽寂寥,个中滋味,除了他之外,又有谁知道……他扶着乔婉娩回到野霞小筑,屋中早已布置得喜气洋洋,张灯结彩,不若门外萧索。看了一眼乔婉娩幽黑的眼瞳,肖紫衿突然问:“你还是忘不了他?”乔婉娩微微一颤,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不知道。”肖紫衿并不意外,背过身去负手站在窗前,山风飒飒吹得他衣发飞飘,只听身后乔婉娩静静地道:“我只知道对不起你。”
“嫁给我吧。”肖紫衿道,“终有一日,你会忘了他的,你也没有对不起他。”乔婉娩微微一笑:“早已答允嫁给你了,嗯,我们没有对不起他。”肖紫衿回过身来,伸手搭住她的肩膀:“你是豁达女子,不必在意旁人说些什么,五日之后,我要世人都知道,今生今世,你我白头偕老,永不分开。”乔婉娩点了点头,缓步走到窗前与他并肩,窗外夕阳西下,树木秋草皆染为金黄,十分温暖和谐。
转眼。
距离肖紫衿和乔婉娩的婚礼尚有三天。扁州小青峰下已热闹非凡,小乔酒楼、武林客栈、仙侣茶馆等地方早已人满为患,无处睡觉的武林人不免有人挂出条绳子,躺在绳上睡觉,而既然有人横绳而睡,必定有人大为不服,在横绳的对面地上横两根狼牙棒,躺在上面睡觉。而既然有人睡狼牙棒,不免也有人睡梅花桩、有人倒吊着睡、有人睡在筷子般细的树梢上、有人睡在水面上、有人在大石上睡觉,第二天醒来大石给他睡成了石渣子……等等等等稀奇古怪的睡法随处可见,听说其中最耸人听闻的是有人睡在蜘蛛网上,还有人把自己的刀倒插在地上,直接睡在刀尖上,也不知真的假的……
李莲花和方多病是在十一日乘方家的马车来的,所以睡在武林客栈天字一号房的床上——那房里本来有客,但是他先被方多病一手“立纸如刀”——把薄纸插入木桌的本事吓得魂飞魄散,而后拔起插入木桌的那张五十两银票跑得犹如兔子般快——方多病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人并非来参加肖紫衿的婚礼,不过是个路过扁州的客商。
武林客栈最好最舒适的房间共有四间,都号称天字一号。李莲花住了左边一间,李方多病住了左二,而右边第一间住的就是苏小慵,右边第二间住的正是赫赫有名的“乳燕神针”关河梦关侠医。方多病和李莲花是在吃饭的时候遇见苏小慵,而后结识关河梦的,虽然住在隔壁,方多病却觉得这位疾恶如仇的江湖俊彦对李莲花并无好感,这点让他好奇得很。
李莲花的房间里,此时四人正坐在一起喝酒。苏小慵换回女装之后并不十分娇美,个子高挑身材干瘪。方多病私心觉得她还是男装俊俏得多,无怪假扮男人像得很。关河梦英挺秀拔,只是不善言笑,为人十分认真严谨,和李莲花大大不同。
“李前辈,我在十五日前收下一个病人。”关河梦与李莲花结识之后一开口便要讨论医术,方多病十分耐心地听着,偷眼只见苏小慵的目光在两个男人之间转来转去,心意不定,不免暗暗好笑。关河梦道:“该病人血虚体弱,自言日见鬼魅,惊悸怔忡,夜不能寐,而后持刀杀人,十分狂躁。我用黄连、蓝汁、麦门冬、茵陈、海金沙、紫参、白头翁、白薇、白鲜皮、龙胆、大黄、芍药十二味药水煎连服数日,未见效果,以银针刺穴可暂压狂躁,却不能治本,不知李前辈有何看法?”李莲花道:“可以尝试加一味虎掌。”方多病一口冷酒差点喷了出来,虎掌?老虎的脚掌?却听苏小慵“咦”了一声道:“虎掌有剧毒,下药需谨慎。”关河梦摇了摇头:“寿星丸之说本草有载,只是……”他沉吟了半晌,“只是想那天南星本是药草,在土坑中倒入三十斤红热木炭加五升烈酒闷上一日一夜,那……那岂非成了草木灰……”李莲花想了想:“病人若是武林中人,内力不弱的话,不妨将新鲜虎掌直接服下。”关河梦大吃一惊,和苏小慵一起瞪着李莲花,半晌说不出话来。方多病听得莫名其妙,全然不知所云,不知李莲花所说的“虎掌”和关河梦所说的“天南星”乃是同一种剧毒药草,又称“虎掌南星”。虎掌味苦性温,有剧毒,有化痰消淤,祛风止痉之效,《本草纲目》中有载,医治惊悸、狂惑之症,可用“寿星丸”。用虎掌一斤,掘一土坑,以炭火三十斤烧红,倒入酒五升,渗干后把虎掌放入其中,用盆盖住。第二日取出研末,加琥珀一两、朱砂二两,以生姜汁调面做成丸子,煎人参、石菖蒲汤送下,称为“寿星丸”。虎掌大毒,用药需谨慎,未经炮制轻易不可内服,李莲花居然要病患将剧毒直接服下,那无疑是以内力修为与剧毒博一次性命。
酒桌上气氛僵滞了一会儿,关河梦慢慢地道:“李……你这是在杀人……”他本想称呼“李前辈”,但心里委实惊怒交集,这“前辈”二字,却难以出口。李莲花道:“若他是因为中毒疯癫,将虎掌直接服下,应该能够清醒。若是内力不足抗毒,可以泡水再服,虎掌虽有剧毒,却能延迟或者缩短疯癫发作的时间……”关河梦和苏小慵不知李莲花不通医术,只是惊疑,方多病却是大大的吃惊,李莲花对医术一窍不通,此时却居然敢说虎掌可以医治疯癫,真的是很奇怪……
“你怎知病患是中毒疯癫?”关河梦沉声问。苏小慵知道关河梦说到的“病人”指的是他的好友“龙心圣手”张长弓,张长弓被人下了迷魂之毒,已疯癫了数月之久,关河梦医治半月,始终不见起色。李莲花一怔,歉然道:“啊……我随口说说……”关河梦脸现愠色:“治病救人,若无十分把握岂可轻言?你可曾如此医好病患?”李莲花张口结舌,关河梦虽不再说话,方多病已看得出他心下不快之极,一开始对吉祥纹莲花楼主人尚有几分敬意,说到如今,关河梦对李莲花已是大有成见。突见关河梦对苏小慵瞪了一眼,方多病猛然醒悟为何这位关侠医一开始对李莲花就不大亲热,他心下大笑,这位侠医敢情对义妹倾心李莲花大为不满。李莲花见关河梦神色冷淡,满脸歉然坐在一旁,方多病对他翻了个白眼,苏小慵却道:“关大哥你又怎知李……李大哥他不曾以新鲜虎掌医好病人?李大哥是当世名医,虎掌虽有剧毒,说不定正是因为有剧毒,所以对某几种疯癫十分有效呢。”李莲花“啊”了一声,尚未附和,关河梦冷冷地道:“你可能确保病人服下天南星一定能够痊愈,绝不会死?”李莲花苦笑道:“不能。”关河梦“砰”的一声拍案而起,大怒道:“那你便是以病患试验药物,草菅人命!”
李莲花和方多病都吓了一跳,苏小慵叫了一声:“关大哥!”关河梦疾恶如仇性子耿直,脾气虽不甚好,对待病患却极有耐心,她也很少见他如此大怒,但以活人试药乃极其残忍恶毒之事,她也隐约明白。方多病打圆场陪笑脸:“服下剧毒也无妨,只要有人以至纯内力化解,不会有性命之忧,哈哈哈。”关河梦气极反笑:“这等功力世上几人方有?李相夷?笛飞声?少林元化掌门?”方多病正要辩说他家方而优方老爷子也有这等功力关河梦你竟敢看不起他家祖宗……李莲花已用一杯酒堵住他的嘴,微笑道:“我突然困了。”关河梦摔袖便起,拂然道:“告辞!”头也不回,拂袖而去。苏小慵看了李莲花一眼,顿了一顿,欲言又止,终是狠狠瞪了他一眼,追着关河梦出去。方多病差点被李连花那杯酒呛死,好不容易喝下,怒道:“你干什么?”李莲花叹了口气:“我怕你再说下去,关少侠要拔剑杀人。”方多病揉了揉被酒呛得难受的喉咙,嘀咕了一声:“还不是你不懂装懂胡说八道,让他暴跳如雷?”李莲花喃喃地道:“下次定要说李莲花对医术半点不懂,一窍不通,无论头疼脑热,伤风咳嗽都万万不要来问我……”方多病忍不住好笑:“你要是说你一窍不通,他必定也要生气。”两人面面相觑,突然大笑,又饮了两杯酒,各自沐浴上床。
一夜好眠。第二日起床的时候,关河梦早已起身,不知上何处去了,苏小慵一人独坐客栈楼下一桌,见李莲花和方多病下来,微微一笑。李莲花报以十分抱歉的微笑,振了振衣角,和方多病在她桌边坐了下来。
“李大哥早。”苏小慵今日一身淡紫色长裙,略施脂粉,倒是比昨日美貌许多,不知是为谁梳妆。方多病白衣皎洁,施施然在她身边一坐:“不问方大哥早?”苏小慵规规矩矩地又道了一声:“方大哥早。”李莲花温言询问关河梦何处去了,苏小慵道关河梦正在小青峰下等候要一同上山道喜的“风尘箭”梁宋、“紫菊女”康惠荷、“白马鞭”杨垂虹和“吹箫姝”龙赋婕。这四人并不相识,但都曾受过关河梦救命之恩,此次肖紫衿宴请天下武林客参与他的婚礼,这些后生晚辈也都远道而来,关河梦早到几日,为朋友定下房间,此时已去接人。
方多病大赞如关河梦这等侠士古道热肠,李莲花连忙买了八个馒头,倒了八杯茶水等候关河梦五人归来。苏小慵见李莲花极认真地摆放馒头的位置,既觉得好笑,心里又甚是温馨,李莲花人极聪明,又是名震江湖的人物,却从未自视甚高,看他买馒头的模样,如何能认得出他是一位医术通神而又才智绝伦的奇人?
“今日已是十三。”方多病道,“再过两日,就是婚期。”苏小慵呷了一口茶水:“乔姐姐真是令人羡慕,能和李相夷这样的奇人相遇,而后又有肖大侠这样的痴情男子守护,十年……”她轻轻叹了口气,“是多么漫长的岁月,肖大侠从未离开过乔姐姐身边。”方多病奇道:“你认识那两个人?”苏小慵点了点头:“我和关大哥初八已经来到,上小青峰游玩的时候遇见了他们,他们正在给李相夷的衣冠冢上香。”李莲花微微一笑:“斯人已矣,活着的人只要过得好,死者就能安心,倒也不必如此执着。”苏小慵却道:“那不过是李大哥你自己的想法,江湖上还是有不少人说乔姐姐一女配二夫,说她心志不坚,移情别恋,再难听的我都听过。”她哼了一声,“李相夷已经死了十年了,凭什么女人就要为男人守活寡一辈子?乔姐姐又没有嫁给李相夷做妻子。”方多病插口道:“这骂人的人多半在嫉妒肖紫衿。”苏小慵愕然:“嫉妒?”方多病一本正经地道:“他心想:乔婉娩你会变心怎么不变到我这里来,竟变到肖紫衿那里去?你若变心嫁给了我,便是从良;嫁给了肖紫衿,就是荡妇。”苏小慵“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后又忍住:“你这话让肖大侠知道,定要打破你的头,他无比敬重乔姐姐。”方多病好奇:“怎么敬重?”苏小慵道:“肖大侠待乔姐姐很温柔,他虽然不常看她,但是乔姐姐无论要做什么、在想什么,他都知道;乔姐姐要做任何事他都不反对,再小的事他都会帮她做,我真是羡慕得很……”李莲花听着,突而微笑,眼色也甚是温柔。方多病却道:“肖大侠也忒英雄气短,儿女情长,难道他娶了老婆,还要给老婆擦桌扫地,洗碗做饭不成?”说到擦桌扫地,他看了李莲花一眼,心里一乐:这死莲花若是娶了老婆,倒是必定在家里擦桌扫地洗碗做饭的。
“这个……乔姐姐想必不至于让肖大侠如此吧?”苏小慵皱眉,被方多病一说,她还真不敢说肖紫衿婚后就不会在家里擦桌扫地。方多病本在胡说,见她当了真,心里暗暗好笑,十分得意。几人正在闲谈胡扯之间,突见门外一阵马蹄,有几个人在武林客栈前下马,快步走了进来。
苏小慵叫道:“关大哥。”当先进来的是关河梦,一身黑色长袍,十分英挺,见李莲花和方多病和苏小慵同桌而坐,脸色微沉,却不失礼数:“两位早。”李莲花连连点头:“早、早。”方多病却往他身后张望,关河梦身后四人两男两女,两名男子一人作书生打扮,一人身着紧装。书生打扮的那人腰上悬挂玉佩的腰带乃是一条软鞭,自是“白马鞭”杨垂虹,据说此人一手“白马金络鞭”在天下鞭法中可排第五。灰袍紧装之人是“风尘箭”梁宋,此人的武功并不怎么高明,但是为人诚恳勤毅,侠名甚隆。两名女子一位娇美明艳,身着绿色衣裙,是“紫菊女”康惠荷;另一位却是一袭布裙,不施脂粉,天然一股书卷之气,正是“吹箫姝”龙赋婕。
几人相互介绍,不住拱手,一阵“久仰久仰”之后,终于坐了下来,对同桌之人竟是大名鼎鼎的吉祥纹莲花楼主人和方氏少主也是十分惊讶,尤其李莲花以神秘闻名,却居然是如此文雅寻常的一介书生,不免都是心下诧异。略饮了几杯茶水,攀谈起来,方多病才知道这几位侠少侠女,不仅被关河梦救过性命,也被肖紫衿救过性命。“风尘箭”梁宋道:“我生也晚,未曾赶上四顾门和金鸾盟的那一场大战,但有幸在两年之前月支窟一战与肖大侠有过一面之缘,肖大侠相貌英俊,为人潇洒,和乔姑娘确是天生一对。”康惠荷抿嘴微笑:“肖大侠确是英俊潇洒,但也未必天下无双,梁兄武功虽然不及,英雄侠义却犹有过之。”这位姑娘容貌美丽,嘴巴很甜。与她同来的“吹箫姝”龙赋婕却是嫣然一笑:“梁兄英雄侠义犹有过之,也有人英俊潇洒与英雄侠义都不逊于……”康惠荷满脸生晕,嗔道:“龙妹妹!”龙赋婕似笑非笑地看着关河梦,举杯喝了口茶,拿起面前的馒头,悠悠撕了一片,吃了下去。
方多病饶有兴致地看着关河梦,李莲花规规矩矩地喝茶,目不斜视。梁宋轻咳一声,他早知康惠荷倾心关河梦,关河梦却似乎对苏小慵较为特别,为避免关河梦尴尬,他向杨垂虹道:“杨兄远道而来,不知带了什么贺礼?”杨垂虹本是翩翩公子,也不小气,当下从袖中取出一个如折扇大小的木盒:“这是兄弟的贺礼。”康惠荷好奇:“这是什么?”方多病也好奇得很,这木盒长约一尺,宽约两寸:“这里面是什么?筷子?”杨垂虹一笑打开木盒,只见木盒中光华闪烁,却是一支奇短奇窄的匕首,精钢匕首必是寒光闪烁,这匕首却焕发着一种奇异的粉红光泽,煞是好看。方多病看了一阵,突道:“小桃红!”杨垂虹点头,赞道:“方公子果然好眼光,这正是五十六年前‘天丝舞蝶’桃夫人的那支‘小桃红’!”龙赋婕颇为惊讶:“听说此匕斩金断玉,锋锐非常,更为可贵的是此匕所在之处,神兵之杀气可令蚊虫绝迹,猛兽避走,是防身神物。你从何处得来?”杨垂虹颇有自得之色:“‘小桃红’是兄弟偶然从当铺见得,重金买下。肖大侠于我有救命之恩,此匕赠与乔姑娘再合适不过。”
众人纷纷点头,当下相互询问贺礼。龙赋婕带的是一支凤钗,明珠为坠黄金镂就,十分昂贵,最珍贵之处是短短三寸来长的钗身上细细刻有陆游“钗头凤”那一阙词六十个字,字字清晰,笔法流畅,确是一件名品。几人啧啧称奇,心下却不免觉得新婚之际,这钗上刻这首词未免不吉,但此钗乃是古物,倒也难以苛求。康惠荷的贺礼是一盒胭脂,那胭脂颜色娇艳明媚,却是西域奇花所制,常用能够驻颜,又能当作金疮药使用,涂在创口之上颇有奇效。梁宋带来一副字画,乃是当代书法名家所写之“郎才女貌”四字。关河梦和苏小慵未带贺礼,方多病的贺礼却庸俗得多,乃是白银万两,以及葡萄美酒二十坛、各色绫罗绸缎十匹、异种花卉一百品。这些贺礼由方而优方老爷子率众带来,方多病将代表方氏于十五那日交与肖紫衿。
但若是说方多病庸俗,李莲花便是小气了,他的贺礼……是一盒喜糖。方多病目瞪口呆,半晌道:“要不这异种花卉一百品便算你送的如何?”其他几人看着那盒喜糖,心下或是鄙夷,或是诧异,李莲花却是不肯,硬要送与肖紫衿夫妇一盒喜糖,众人都是皱起眉头,暗道这人不识时务,肖紫衿和乔婉娩是何等人物,你送去一盒不值一吊钱的糖果,岂不是当面给人难堪?李莲花拍了拍他那盒喜糖,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当作宝贝一般,方多病心里悻悻然:原来这就是李莲花的“大礼”?不过这李小花是只铁公鸡,小气得很,花五个铜板买盒糖果,的确也是个“大礼”了。
十五当日,天色清明爽朗,傍晚一缕紫霞斜抹天空,瑰丽动人。
扁州小青峰,野霞小筑宾客迎门,人来人往,十分热闹。门口高悬红色灯笼,庭院内张灯结彩,酒席列了数十桌,挤满了整个庭院,桌上各色酒菜,鸡鸭鱼肉,水果鲜蔬,冷盘凉拌,都已上齐。入座的宾客已有五成,大多满带笑容,彼此拱手,“久仰久仰”、“恭喜恭喜”之声不绝于耳。
乔婉娩对镜梳妆,铜镜颜色昏黄光华黯淡,她缓缓描眉、点唇。镜中人依然如当年那般颜色,即使绘上浓妆亦不见增艳多少,只是容颜依旧,人事已非……嫁给肖紫衿……十年之前,纵然是最荒诞离奇的梦,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嫁给肖紫衿。
爱紫衿么?她问过自己很多次,十年前、八年前、六年前、四年前……一直到昨日深夜,爱紫衿么?昨夜梦见过他为她流的血,做过的事,却从未见他为她流的泪,醒过来以后静静地回想——真的,她只见过紫衿为自己流过的血,从未见他为自己流过泪,这个男人,一直拼命做着她的撑天之柱,其他的……从来不说,也不让她看见。
他和相夷不一样。爱相夷么?爱的,一直都爱……相夷很任性,高强的武功、出群的智慧、辉煌的功业,让他目空一切。他喜欢命令人,很会命令人……奇怪的是大家都觉得很服气,从来不讨厌……她也是一直被他命令着、安排着,去哪里、做什么事、在哪里等他……一直一直,听着相夷的指挥,信着他、等着他,一直等到永远等不到……但紫衿不同,紫衿永远不会指挥她必须做些什么……
只要她开口,他可以为她去死……
乔婉娩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那微笑未免见了几分凄凉之色,她自不会要紫衿为她去死,她绝不会要任何人去死,她痛恨所有抛弃一切可以轻易去死的人……爱紫衿么?爱的,花费了十年光阴,有今日的婚礼,她真的十分欢喜。
外边宾客进场,入席的时候都送上贺礼,她也是习武之人,听见了外面的声息。礼物大都十分名贵,乔婉娩绘好妆容,微微一笑,紫衿虽然这几年深自收敛,但想必心里十分高兴,他本来喜欢排场。
“乔姐姐?”门外有人敲门,“我是小慵。”乔婉娩道:“进来吧。”苏小慵推门而入,“啊”了一声:“乔姐姐今日果然比平时更美。”乔婉娩“扑哧”一笑:“小丫头虚伪得很。”苏小慵叫了起来:“乔姐姐本来就是江湖中有名的美人!我哪里虚伪了?”乔婉娩微微一笑:“有名不假,美人未必。这般‘有名’,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苏小慵拾起桌上的梳子轻轻为她梳紧发髻:“也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你呢。”乔婉娩闭起眼睛,而后睁开微笑:“你没见过‘虞美人’角姑娘,那才是真正的美人儿。”苏小慵嘴巴一扁:“我干嘛要看妖女?听说这女人手下帮徒乱七八糟,奸淫掳掠做什么事的都有,她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乔婉娩有些好笑,正要说话,花轿却已到了门口,苏小慵为她戴上凤冠,理好衣裳,扶她入轿。
大红花轿在众轿夫的要喝声中缓缓前行,走向中庭,喜筵就设在中庭,喜堂就在中庭之后的大堂。自乔婉娩闺房到大堂,不过穿过一条回廊,数百步路程。喜乐吹奏,客人已纷纷到席,一时间声息稍静,只听那欢快热闹的乐曲似响自四面八方,花轿吱呀之声隐约可闻,宾客在稍静之后哄然议论,欢笑声、吆喝声、敲击声和开嗓歌唱声混合在一起,热闹已极。乔婉娩坐在轿中,突地觉得害羞起来,红晕了双颊,偷眼往花轿帘子缝隙看一眼,遥遥却见肖紫衿伟岸的背影站在喜堂之中。她从未见他着过红衣,猛然看见,竟觉得有些好笑,情不自禁地嘴角含笑,心头竟有些跳,就似仍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第一次见了可心的人儿一般。
众多宾客也都在酒宴边坐了许久,等着花轿已等了许久,见花轿自回廊中转出,不少人都是目不转睛看着那花轿,只盼在轿上盯出两个洞来瞧瞧新娘子究竟是如何美貌,令两个江湖奇男子为她颠倒?苏小慵一路跟着花轿,轿边跟随的有丫鬟、媒婆和轿夫,路没走多远,轿边又跟了不少年轻莽撞的江湖少年,她忙着阻拦众人靠近花轿,以免冲撞花轿,正忙碌之间,有人轻轻拍了下她的肩。
“诶?”她回身一笑,“是你,怎么?有事么?”那人点头,对她招了招手。苏小慵略有迟疑,但见花轿也已走到门口,这人的脾气她也知道,不是真有要事,此人对她避之唯恐不及,绝不会上前招呼,便点了点头,跟着那人往客房走去。花轿边人头攒动,却也没多少人留意到苏小慵离去,人人只盼在乔婉娩出轿之时看她一眼。
喜乐之声吹奏,前头手持蓑青之人已经扫过了喜堂的门槛,乔婉娩并无兄弟,因而也无舅爷轿在前,更无媒人,所以迎亲队中也没有媒婆轿,前头拖青之人过后,新娘轿子就直接到了门口,吉时一到,新郎就可出迎,牵新娘入内拜堂。乔婉娩的大红花轿在外一停,宾客中轰然起哄,大家都笑了起来,纷纷吆喝。肖紫衿回身一望,嘴边也隐约见了笑意。
方多病坐在喜筵正席,他身边便是方氏当家老爷子方而优,在自家老爷面前,方多病规规矩矩,谨言慎行。与他同席的是关河梦、以及“佛彼白石”中三人,“四虎银枪”三人,四顾门尚存的友人都前来道贺,“佛彼白石”中云彼丘没有到座,说是百川院不能无人留守,加之他有病在身,因此不能前来。李莲花坐在第七席中,他本要说明他就是江湖传说中神秘莫测的吉祥纹莲花楼楼主,但转念想到方而优正等着要看何晓凤的准夫婿,不免有些胆寒,还是不说为妙。坐在他左边的是“思皮大侠”房克虎,右边是“雪花仙子”柳寒梅。满桌皆是“久仰久仰”之声,半晌之后,李莲花终于忍不住悄悄问身边的“雪花仙子”那位“思皮大侠”究竟是何方神圣?柳寒梅嫣然一笑,在他耳边悄声道:“‘思皮’那是南蛮荒芜之地的一个小地方……方圆不过二十来里……”李莲花“啊”了一声,十分敬仰地看着房克虎:“二十来里也大得很了。”柳寒梅顿时流露出轻蔑之色:“那也算大侠?”李莲花唯唯诺诺,过不多时又低声问房克虎:“咳咳……柳仙子又是……何处的高人?”房克虎哈哈大笑:“她是黄河五环刀门下的女弟子,什么‘雪花仙子’我根本没听说过,不会是今日前来临时自封的吧?”柳寒梅“砰”的一声拍桌而起,柳眉倒竖,大怒道:“你说什么?你妄为江湖中人,居然不知我‘雪花仙子’乃是近年来江湖有数的人物?”李莲花大吃一惊,连连拱手:“两位声名远扬,在座各位都是久仰了,息怒息怒,请坐请坐。”柳寒梅余怒未消,重重坐下,突地斜眼看李莲花:“你姓谁名谁,报上名号。”李莲花一怔:“这个……这个……在下姓李……”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柳寒梅斜眼看到他手里抱着一个红色的喜糖盒子,为之愕然:“这是——你的贺礼?”李莲花颔首。柳寒梅“嘿”了一声,起身坐往别席,竟是觉得和他同席十分屈辱。柳寒梅离席,第七桌有不少人纷纷离开,只余下三两人仍旧坐着,看似也都是来白吃白喝的江湖混混,却有一人姗姗而来,坐在了第七桌上,却是龙赋婕。她对李莲花微微一笑,似是对离开之人十分不屑。
方多病坐在正席,吊眼看着第七席的变故,肚里大笑。却听一名长须老者卓然而起,扬声道:“吉时已到——”喜筵一阵喧哗,人人回头,只见肖紫衿一身红袍,胸挂红花,缓步走向停在门口的红轿。喧哗声渐渐平息,肖紫衿轻轻牵起轿前的红绸,轿帘晃动,一人头戴红盖头自轿中慢慢下来,红衣鲜艳,佳人窈窕,肖紫衿牵动红绸,红衣新娘缓步前行,突然之间,喜筵中宾客情不自禁发出一阵欢呼,肖紫衿微微一震,他是何等人物,却在牵起红绸的刹那,微微颤抖。
李莲花手持酒杯,目不转睛地看着肖紫衿。宾客满堂,肖紫衿全心全意只在乔婉娩一人身上,牵着新娘子走过喜筵,登上喜堂。那长须老者原来是肖紫衿叔父,只听他运气振声道:“一拜天地——”肖紫衿和乔婉娩携手对门口同拜天地,那老者又喊:“二拜高堂——”两人回身对老者徐徐拜下。“夫妻对拜——”两人转过身,彼此深深拜下,携手而起。酒宴的宾客有些喊叫起来:“恭喜肖大侠和乔姑娘喜结良缘——”“恭喜肖大侠喜得佳人。”“多福多寿!”“早生贵子——”顿时一片哄笑,肖紫衿终是笑了,牵着新娘步入洞房。
李莲花手中的喜糖尚未送出,微微一笑之后,他将喜糖放置在靠近第七桌旁的收礼盘中。旁人所送的礼物大都名贵,这一盒喜糖倒是十分显眼。送出喜糖之后,他拾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蔬菜,吃了下去。同桌之人均觉诧异,这位食客未免毫无礼数。过不多时,正席开始动筷,大家纷纷劝酒,场面热闹异常。李莲花却只吃了那一筷子蔬菜,便自停筷,他左右无人,过了一会儿微笑,举杯低唱:“一杯相属,此夕何夕……”却有一人走到他身侧,悠悠吟道:“西江碧,江亭夜燕天涯客。天涯客,一杯相属,此夕何夕。烛残花懒歌声急,秦关汉苑无消息。无消息,戍楼吹角,故人难得。”李莲花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猛地看见来人红衣乌发,容颜娇艳妩媚,发髻一支芙蓉金钗,十分华丽灿烂,竟比新娘还要明艳,却是何晓凤。
同桌之人都认得这位“武林第三美人”,见她突然来到,不免十分稀奇。靠近第七席的宾客纷纷回头,均在好奇这位“武林第三美人”究竟所为何事?只见她笑吟吟地看着李莲花,在他身边柳寒梅的空位坐下:“好久不见,别来无恙?”李莲花道:“别来无恙,何姑娘好。”何晓凤媚眼在李莲花脸上瞟来瞟去:“李楼主何等身份,怎能坐在次席?这肖大侠也太不讲道理,你到我那里坐,来。”李莲花温言道:“我坐这里就很好。”何晓凤嫣然一笑:“那么我坐在这里陪你。”同桌几人顿时心里悻悻这位“李楼主”不知是何方神圣,居然能得江湖中身价最高之佳人的青睐,这位佳人年纪虽然大了那么一点,难伺候了那么一点,却也是千娇百媚……
正在这时,正席起了一阵喧哗,肖紫衿换了身衣裳,出来陪酒。正席上纪汉佛、白江鹑和石水一起站起,举杯敬酒。肖紫衿一杯酒一饮而尽,白江鹑笑道:“肖兄弟多年夙愿,终是得偿,恭喜恭喜。”石水却冷冷地道:“门主若在,三门主万万娶不到乔姑娘。”纪汉佛喝了一声,石水阴阴闭嘴,纪汉佛对肖紫衿道:“恭喜、恭喜。”肖紫衿不以为忤,突地长长吐出一口气:“我其实……很庆幸他已经死了。”饮下第二杯酒,他眼中隐有泪光,缓缓地道:“你们可以恨我。”纪汉佛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头,淡淡地道:“不会。”王忠、何璋和刘如京三人也自站起,连道恭喜,肖紫衿连饮七杯酒,面不改色。方多病和方而优也站起敬酒,方多病从未见过这位“肖大侠”,这时对他上上下下看了个仔细,只见他面貌英俊,气度沉稳,身材高大挺拔,的确是自有威仪,和江湖宵小之辈如李莲花之流大大不同。
肖紫衿敬完首席,一桌桌轮番敬酒,他内力深厚,又出身名门世家,酒量甚豪,连饮十数桌,脸上毫无酒意。很快他走向何晓凤这一桌,身侧有人替他倒酒,他举杯走向第七席首座,突然一怔,“砰”的一声,那一杯酒水失手跌落,在地上打得粉碎。
喜筵中顿时寂静无声,人人心里惊异,自李相夷和笛飞声死后,肖紫衿的武功纵使称不上江湖第一,也是“第一”之一,他手上劲道何等稳健,就算在手上抓住数百斤重物也不在话下,这小小酒杯竟而会失手跌落,实在是万分古怪。只见肖紫衿盯着第七席中的一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突道:“你……你……”那人微微一笑,举杯站了起来,“在下李莲花,恭喜肖大侠和乔姑娘喜结连理,祝两位白头到老,不离不弃。”肖紫衿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李莲花先行举杯一饮而尽,肖紫衿却呆了好一会儿,才从桌上取了另一只新杯,倒酒饮下,只听李莲花温和地道:“你要待自己好些。”肖紫衿僵硬了好一会儿,竟点了点头。李莲花举杯饮下第二杯酒,再次道:“恭喜。”肖紫衿又点了点头,仍道:“你、你……”李莲花亮了亮杯底:“李莲花。”肖紫衿在他面前站了好一会儿,身旁的人窃窃私语,都道肖大侠醉了,才见他自行倒了一杯酒,一口吞下,“砰”的一声掷杯于地,大步转身离去。
他居然没再向第七席的其他人敬酒。
何晓凤吃惊地看着肖紫衿大步走过,瞠目结舌地看着李莲花:“你……真是个怪人。”李莲花愕然:“我怎么奇怪了?”何晓凤指着肖紫衿,再指着李莲花:“你们……你们……很奇怪。”李莲花奇道:“他娶老婆我来道喜,有什么不对?”何晓凤呆了半响:“他没给我敬酒。”李莲花更奇道:“他不是见了你失手打碎酒杯么?”何晓凤张大嘴巴,指着自己的鼻子:“他是见了我打碎酒杯?我怎么觉得他是见了你……”李莲花叹了口气:“他自是见了你,一时失神,打碎酒杯。”何晓凤将信将疑,心下却有丝窃喜:“真的?”李莲花正色道:“当然是真的,他不是见了你失魂落魄,难道是见了我失魂落魄?”何晓凤想了想,颜若春花地嫣然一笑:“这倒也是……”
喜筵中不少人议论纷纷,好奇地看着李莲花,正席中关河梦却既未站起敬酒,也不看李莲花,甚是心不在焉。方多病已留意了他许久,忍不住问道:“关兄可有心事?”关河梦一怔,眉头紧蹙:“我在想义妹不知何处去了?”方多病东张西望,也有些奇怪,果然苏小慵踪影不见,她和乔婉娩交情非浅,不该不坐正席,怎会不在?“自从去给乔姑娘梳妆,她至今未归。”关河梦沉声道。方多病本想干笑一声,但老爷子坐在身边,只得“温文尔雅”地微微一笑:“莫非她一直陪着乔姑娘?”心下却道:莫非她陪新娘陪到洞房里去了?关河梦摇头:“绝不可能。”他目光在喜筵中搜索良久,缓缓地道:“她失踪了。”方多病道:“这里是野霞小筑,‘紫袍宣天’的住所,有谁敢在这里生事?苏姑娘想必是走散了,不会出事的,你放心。”关河梦脸上微现冷笑,慢慢地说:“我只怕就因为这里是肖大侠的居所,所以才有人敢在这里生事,因为今日此处毫不设防……”方多病见了他的冷笑,头皮有些发炸,勉强笑笑:“关兄说得也有道理,不过我想不至如此……”
此时肖紫衿已敬酒敬了一圈,喜筵也用过了大半,正在此时,门外有人惊叫一声:“你是什么人……啊——”庭院中众人一怔,只见一件事物横空飞来,姿势怪异地平平落地,却是野霞小筑门前的仆役。那仆役爬将起来,东张西望,尤自未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竟连惊骇都不觉得。喜筵中高手众多,相顾骇然:要将一人掷入院中不难,难得是将人低低抛起,平平坠地,既不尘土飞扬,亦不鼻青脸肿,更不必说被抛之人居然还来不及觉得惊骇,人就已经进来了,那是什么样的武功?肖紫衿此时至少已经饮下数坛美酒,微有醉意,却仍是反应敏捷,刹那间已拦在了庭院拱门之前:“来者何人?”
喜筵中有心与来人一较高低的都已纷纷站起,只见站在庭院拱门之前的是一位青衣男子,年貌来看不过三十左右,容颜俊雅,手上托着一个木盒,冷淡淡站在门口,脸上既无祝贺之色,亦无挑衅之相。
众人目光一齐看着来人,此人容貌陌生,绝非近年来江湖中常见人物。正席上几人却都是浑身一震,脸色大变,同声叫道:“笛飞声!”刹那之间几人纷纷拦在肖紫衿身前,心里均想:不管这魔头因何未死,今日拼得性命不要,也要保肖紫衿和乔婉娩周全。
喜筵中刹那间寂静如死,人人睁大眼睛,看着这位传说已死了十年的金鸾盟盟主,笛飞声“悲风白杨”心法为武林中第一等刚猛内力,若是此人真是笛飞声,今日喜筵众人坐得如此密集,他一掌之威,便足以立毙场内数位宾客。这位煞星怎会未死?十年之中他又究竟去了何处?今日来到野霞小筑又所为何事?众人噤若寒蝉,心下一片冰凉,若是他来向肖紫衿寻仇,要大开杀戒,我等今日却是冤死了。
笛飞声淡淡站在门前,眼见众人神情紧张,他却不看在眼内,环顾庭院之内,宾客皆悉胆寒,不知他想要如何?肖紫衿张口欲言,纪汉佛挡在他身前,低声道:“乔姑娘尚在房内。”一言提醒,肖紫衿本来心里怒极,不知笛飞声未死,又不知他前来所为何事,乘着酒意便要拔剑。纪汉佛提及乔婉娩,他心头一惊,满腔义愤顿时凉了。纪汉佛拦在众人之前,沉声问道:“笛飞声?”笛飞声手中木盒一抛,“啪啦”一声那木盒跌在纪汉佛身前,但闻他淡淡地道:“十年不见,别来无恙?”
纪汉佛不知他心里做的什么打算,也淡淡地答:“别来无恙,不知笛盟主前来,所为何事?”笛飞声却不理他,上下打量了肖紫衿一阵:“听说这几年来,你武功大进,江湖中白道黑道,无不默认你是如今武林第一高手?”众人一听便知来者不善,纪汉佛沉声道:“武林第一高手云云,乃是江湖朋友过誉,江湖中藏龙卧虎,哪有人真敢自认第一高手?”笛飞声“嘿”了一声,眼光只看着肖紫衿。肖紫衿却不能在众多宾客面前做缩头乌龟,双眉一振,朗声道:“肖某绝非武林第一高手,但如笛盟主要仰仗武功,扰我婚宴,莫怪肖某不自量力……”笛飞声打断他的话,淡淡地道:“今日你如能接我一掌,这盒中之物便算我赠与你成婚的贺礼。”肖紫衿一怔,喜筵中众人大奇,这笛飞声竟不是来报金鸾盟全军覆没之仇,而似乎是来比武的,这地上木盒之中不知放置着什么事物,人人好奇得很。
肖紫衿振了振衣袖,朗朗一笑:“既然笛盟主是为送礼而来,肖某便接你一掌。”笛飞声脸色淡漠,缓缓往前踏了一步,肖紫衿身后众人情不自禁往后便退。旁人不知笛飞声的武功究竟如何,当年四顾门下士却再清楚不过。纪汉佛低声嘱咐肖紫衿千万小心,笛飞声的武功刚强暴戾,虽是一掌,但已是性命交关,若是不敌,万万不要勉强,往后避走就是。他和白江鹑站在肖紫衿身后,肖紫衿一旦不敌,便立刻着手救人。
方多病心头砰砰直跳,他未曾想到今日竟会看到笛飞声,以他的武功地位,这等大事自论不上他插口,他却情不自禁地瞄了眼李莲花的坐席,不知李莲花可有化解局面的妙法?却见李莲花目不转晴地看着笛飞声,就似也被这传说中的魔头震住了,没有半点反应。这时只听门前地面一声“咯啦”轻响,却是笛飞声踏上了一块稍微翘起的青砖,众人为之一凛:他面对肖紫衿,踏前两步,竟然全身放松,尚未运劲,比之肖紫衿全神戒备,已是胜出一筹,若非对自己极有信心,绝不能如此。
纪汉佛和白江鹑都已将真力运遍全身,一旦发生变故,便当机立断,决计要保肖紫衿全身而退。笛飞声踏前第三步,简单地扬手挥掌,往前劈出。坐在方多病身边的方而优一直没有说话,此时突然一拍桌面,喝道:“白日销战骨!”方多病吓了一跳,才知这一掌掌力炽热刚猛,乃是笛飞声极其出名的一记杀手,若是被此掌所伤,必定高烧七日而死,自有此掌而来,未曾有人能自掌下逃生。宾客席中多有惊呼,肖紫衿双眉耸动,一掌拍出,竟对笛飞声那一记“白日销战骨”迎了上去。方多病心里佩服,大赞肖紫衿豪勇,只听“砰”的一声大响,既无想象中土木崩裂,飞砂走石之相,也无血溅三尺,惨烈悲壮之幕,却是笛飞声“噔噔噔”连退三步。众人大奇,看这两人对了一掌,竟是肖紫衿胜了!纪汉佛和白江鹑甚是不解,肖紫衿自己也十分茫然,只见笛飞声“嘿”了一声,“这地下木盒,算是你的贺礼。”言罢转身,大步离开,竟而掉头而去。众人面面相觑,均是莫名其妙,浑然不解。
“这魔头岂会安得好心,木盒之中不知是什么东西?”关河梦道。纪汉佛摇了摇头:“笛飞声一代枭雄,虽是滥杀无辜,却从来光明磊落,他既然说是贺礼,那便是贺礼,决计不会虚言欺诈。”关河梦便不说话,肖紫衿酒意已醒,对笛飞声的来意全然摸不着头脑、拾起木盒,打开一看,只见盒中空空,只放着一个小瓶。那瓶子洁白如玉,上有青花小字,写的是“观音垂泪”四字。纪汉佛突然领悟,心中暗道:看来那熙陵中的“观音垂泪”确是被笛飞声取走,他失踪十年,此时方才出现,必是当年受伤极重,无法复出。如今突然出现,只怕是已经服下灵药,伤势已经痊愈,今日挑战肖紫衿,必是为了试验他的武功恢复了几层!方才看似肖紫衿胜了,却不知这魔头施展了几层功力,何况他灵药服下不久,想必武功尚未全复,时日一久,肖紫衿定不是他的对手。
此时肖紫衿已经把小瓶打开,其中空空如也,并没有什么东西,只是瓶塞拔开,但觉清香扑鼻,嗅之可知其中放置过上佳灵药,却不知笛飞声将此空瓶当作贺礼送与自己,究竟是什么用意?纪汉佛踏上一步,与他低声解释“观音垂泪”的来龙去脉,白江鹑等人退回正席,各自坐了下来。方多病心里对笛飞声的气质风度倒是颇为欣赏,只觉这位所谓“魔头”也并不如何穷凶极恶,其他人却知笛飞声杀人不眨眼,实是松了口气,这顿喜筵是说什么也吃不下去了。
前头喜筵奇峰突起,洞房之中却也另有别情。乔婉娩头戴红巾静坐洞房之中,突地一阵微风吹过,她在野霞小筑中久居,立刻便知窗户洞开,奇的是这窗户开得无声无息,她的武功虽未称得上一流,却也在一二流之间,窗户近在咫尺,竟未听到丝毫声息。当下撩起红巾,猛地看见窗外有张脸对她一笑,只见黑夜之中那张脸红红白白,却是一张彩绘的鬼脸。乔婉娩着实吃了一惊,那张鬼脸很快被人拿下,鬼脸之下的娇颜令她心头一跳,世上女子貌美之人众多,但这窗前女子的容貌竟能让她也为之怦然,实在是美得异乎寻常,何况容貌虽美,仅是有形之相,此女天然一段绝世风华,仅是眼眸微微一动,便让人觉如流水桃花,清艳交融,令人心魂俱醉。
这面带鬼脸的女子,自是角丽谯。乔婉娩与她十年未见,此女已年逾三十,却依稀比十年之前更美了些,只见她在窗口招了招手。乔婉娩将头戴的红盖头握在手中,心下戒备,却见角丽谯那张色泽柔美的红唇在窗口无声地道:“李、相、夷、还、活、着……”乔婉娩心头大震,失声问道:“他现在何处?”突觉口中一凉,原来角丽谯鬼脸之中暗藏细微暗器,她一张口,那暗器由口而入,随即融化,再也吐不出来,顿时眼前一黑,往前栽倒。
窗前的女子嫣然一笑,若是有人见她这一笑,非倾倒在她石榴裙下不可,只见她纤指一弹,一封红色的书信自窗口射入,堪堪插在床头枕下,随即转身而去。偌大洞房,床椅空洞,只有红衣新娘的衣角和飘落一旁的红盖头,在夜风中轻轻颤动。
庭院中众人虽已没了喝酒的兴致,却还在谈论笛飞声的来意。关河梦心神不定,方多病也暗暗奇怪:经过笛飞声这么一扰,苏小慵竟然还不回来?难道真的出了事?但在野霞小筑又能出什么事?喜筵很快散去,大多数宾客纷纷离去,肖紫衿在外送客,未过多时,野霞小筑只余下十来位与他相交较深的好友。方多病已忍不住从方而优身边远远逃开,和关河梦一起四处寻觅苏小慵的下落,方而优却将李莲花叫住。李莲花本坐在第七席发呆,突地被方而优叫住,满脸茫然之色,只听方而优问道:“你姓谁名谁,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出生?”李莲花“啊”了一声:“我姓李,叫莲花……那个……戊子年,七月初七,子时生。”方而优“嗯”了一声,在他身边坐下:“父母为谁,家里可有余产?”李莲花歉然道:“家中父母双亡,有失散多年的同胞兄弟,名叫李莲蓬。还有发妻一人……”方而优眉头一皱,只听李莲花继续说下去,“小妾一人,但因家乡贫困,瘟疫流行,发妻和小妾都已过世多年……”方而优道:“你既是当世神医,怎会发妻和妾氏都因瘟疫而死?”李莲花正色道:“只因发妻因瘟疫而死,我方才奋发图强,花费十年光阴苦练医术。”方而优脸上不见喜怒之色,上下看了李莲花一阵:“你家住何方?家乡特产何物?”李莲花对答如流:“我家住苗疆思毛山,家乡特产乃是一种剧毒木薯,生食有剧毒,用清水浸泡之后再烤熟食用,味道却十分鲜美。”方而优微微一怔:“你那起死回生的医术,原来出自苗疆?”李莲花连连点头:“思毛山上有一种异草,果实生满茸毛,共有一百三十五粒籽,颜色是青中带黄,茎上仅有两片叶,籽上茸毛约有半寸长短,折断之后它流出鲜红色汁液,犹如鲜血……”方而优沉吟了一阵,他本料定李莲花满口胡言,但却是越听越难以断定他是否胡说,如果李莲花真是出身苗疆蛮荒之地,又曾有发妻小妾,无论何晓凤怎样中意,方氏不能和他结亲。
正在此时,突地方多病从厢房中快步奔了出来,大叫道:“死莲花快来,苏姑娘受了重伤……”他一句话未说完,肖紫衿横抱一人自洞房中大步走出,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颤声道:“婉娩她……她被角丽谯下了剧毒……”方多病一句话哽在咽喉,瞪大眼睛看着昏迷不醒的乔婉娩,心里惊骇异常。众人听闻苏小慵出事的消息本已吃了一惊,猛地又见肖紫衿把乔婉娩横抱了出来,更是大吃一惊!有人咬牙切齿地道:“我终于明白,笛飞声那恶贼为何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开,原来是声东击西,让角丽谯这妖女对后房的两位姑娘下手!真是奸诈险恶,可恶之极!”稍有头脑的却不免奇怪:角丽谯给乔婉娩下毒自是大有道理,却为何只是伤了苏小慵?以角丽谯的心性武功,一百个苏小慵也是顺手杀了。
李莲花也是大吃一惊,却见肖紫衿抱着乔婉娩大步向他走来,腾出右手一把抓住他,脸色苍白异常,沉声道:“跟我来!”李莲花“喂”了一声,肖紫衿的武功何等了得,他伸手来擒,饶是笛飞声也未必能轻易避开。李莲花被他一抓就抓正衣领,肖紫衿比他高大,手臂一抬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大步走向最靠近的一间厢房。众人眼见肖大侠出手抢神医,目瞪口呆,只听那厢房的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上,将李莲花、肖紫衿和昏迷不醒的乔婉娩关在了里面。
方多病忍不住奔到那房门前,鼻子突然撞上一堵肉墙,他倒退三步,才看见不知什么时候白江鹑已挡在房门之前,脸色有些变。白江鹑身肥如梨,体形硕大,居然轻功了得,这一掠无声无息,方多病竟然没半分警觉,只听他道:“等一等。”方多病揉着很痛的鼻子:“可是苏姑娘那边也……”纪汉佛冷冷地截断:“那里有关河梦。”石水目光奇异地看着紧闭的厢房,嘴边似笑非笑,看不出究竟他是变了脸色,还是幸灾乐祸。
厢房之中,肖紫衿抓着李莲花大步入内,左手轻轻把乔婉娩放在床上,右手却牢牢地抓着李莲花,脸色苍白之极,目中神光暴长,近乎狠毒地盯着他,一字一字压低声音道:“我不管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一定要救她!一定要救活她!算我……求你……”李莲花目瞪口呆,“你——”肖紫衿另一只手掐住他的咽喉,极低沉地道:“相夷……求你……救她……”李莲花道:“我不是……”肖紫衿手上加劲勒住他的喉头,目中神色痛苦异常:“你不用争辩,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怎能认不出你?你救她!这世上除了‘扬州慢’,谁也……救不了她……”李莲花被他勒得脸色苍白,眼色很是无奈,叹了口气:“我不是不救她,紫衿你要先放开我。”肖紫衿怔了一怔,缓缓松开了掐住李莲花脖子的手,突然颤声道:“我绝非怪你不死……”李莲花微微一笑:“我明白。”他拍了拍肖紫衿的肩,“你们今日成婚,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肖紫衿目中流露出复杂之极的痛苦神色,低低一声如负伤野兽般地嚎叫:“你先……救她……”
李莲花在乔婉娩身边坐了下来,轻轻掠了掠她的发丝,肖紫衿从怀里取出一张揉得不成形状的信笺,缓缓放在乔婉娩枕边。那是一张喜贴,也就是肖乔联姻所发的红色喜贴,上面写着几个字:“冰中蝉,雪霜寒,解其毒,扬州慢。”这“冰中蝉”之毒,在天下剧毒之中名列第二十八,因其入口冰寒,容易察觉,所以并不是什么特别厉害的毒物,也很少有人会中其毒。冰中蝉毒入口,只要口中没有伤口,及时漱口吐出,并无大碍。但若是口中有伤口,又误食“冰中蝉”,那剧毒顺血而入,直下肠胃,半个时辰之内,内腑会结成冰,将人活活冻死。解救之法多为驱寒取暖,但往往驱寒药物尚未生效,身体尚未被捂热,病人就已冻死,所以难以救治。唯一比较可行的治疗之法,便是寻觅一位内功精纯的好手,以至纯内力护住内腑,借之与剧毒相抗,等候“冰中蝉”药性发作过后,病人不但平安无事,而且自此终生不畏寒冷,可谓因祸得福。而天下内功心法,论至纯至和,首推“扬州慢”,这抗寒的内力若是有一丝霸气,便会伤及因受冻而极其脆弱的腑脏,令病人速死。
乔婉娩的脸色仍很红润,新娘的丽妆犹在,她显得端庄典雅,犹如陷入浅眠之中,只是触及她的肌肤,便会觉得一丝寒意自肌肤深处渗透出来,接触得越久,那丝寒意越是让人难以忍受。李莲花看着那红色喜贴上十二个秀丽的小字,那字迹虽然潦草,却不知为何有一股风姿摇曳的极美之态,他叹了一口气:“角大帮主可谓煞费苦心……”他未接着说下去,肖紫衿突然醒悟:角丽谯给婉娩下毒,只怕便是为了试验李相夷是否还活着,只要乔婉娩毒伤痊愈,便知李相夷还活着。但就算他还活着,给乔婉娩疗伤也必元气大伤,许久不得复原,便万万不是笛飞声的对手。李莲花见肖紫衿脸色大变,突然微微一笑:“因为这十年之中我得到了一本医道奇书,上面载明了各种伤病的治疗方法,这‘冰中蝉’的解毒之法,以‘红心鸡蛋三个,寒冬梅花六十朵,十日之内的落雪三升,蜂蜜一升,五彩公鸡一只,烈酒五升’,大火熬制一碗水服下就好,倒也不必以内力救治。”肖紫衿沉声道:“这都是易得之物,我去找。”李莲花看他推开房门,身形刹那消失,那轻功身法比起对敌快得多,不免叹了口气,心里有些后悔,早知他武功进步如此,实该说要红心双黄鸡蛋一斤,寒冬金盏白梅六百六十六朵,天山雪莲蜜一升,有四条腿的公鸡一只,大内上膳美酒一坛才是。念头转完,他扶起乔婉娩,垂眉闭目,“扬州慢”至纯至和的内力自她背心透入,瞬息之间游遍她全身经脉,助她抗寒。
他确是四顾门当年坠海失踪的李相夷,只不过十年光阴,在这个人身上留下的印记比谁都多,当年……他只是个孩子……如今他身负笛飞声“摧神”掌伤,两年之内便会理智全失,变成疯子,一身武功早已毁去十之七八……若是滥用真力,疯狂之期便会提早。事到如今,当年红颜嫁与挚友,悲伤么?悲哀么……李莲花微笑,他已不再是个孩子,能看到悲伤,也能看到欢乐,有些事,其实未必如看起来那般不好,比之嫁与李相夷,能嫁与肖紫衿,或许是幸运得多。他的功力已经毁去十之七八,若让肖紫衿在旁边看着,必定会看出端倪……角丽谯不是要让他功力减退,她是要他发疯……那些糟糕的事,实在不该让今日成亲的人知道……李莲花徐徐运气,乔婉娩体内的寒毒一分一分减退,屋里一片寂静。
在另一间厢房之中,关河梦却是惊怒交集地看着昏迷不醒的苏小慵。苏小慵倒在乔婉娩闺房隔壁的厢房之中,厢房中四壁都是血迹,显然苏小慵和人动手,在房中负伤而战了很久,只是房外喜乐震天,人人都在关注肖乔的婚礼,竟没人留意到这间房内的动静。墙上的血迹横七竖八,苏小慵身上的伤口也很奇特,有些似是尖锐的器物深深刺入,有些似是被刀刃所伤,有数道伤口深达脏腑,若不是方多病借口去找苏小慵,又复及时寻到,等到喜筵结束,她早已死了。
关河梦面对苏小慵奄奄一息的躯体,剑眉紧蹙,双手微微颤抖,全神想要如何诊治。在他身后来到的白江鹑几人却是打量着墙上的血迹,脸色甚是诧异。
这间厢房足有两丈见方,墙上的血痕道道笔直,或横或竖,地上有一大滩已经变色的血迹,显是苏小慵所流,此外并无其他血点。每一面墙都有血痕,房内桌椅都已翻倒,连床上的枕头都已跌下地来,被褥委地,显是曾经打斗得非常激烈。关河梦验看苏小慵的伤势,越看越是心惊,她身上的刀伤刃口虽小,却是刀刀入肉,那些锐器刺入也是极深,若非这两样凶器似乎都有些短,差了毫厘未及心肺,她早已死了。最可怖的伤口在胸口和脸颊,胸口被连刺两下,两下都扎断了肋骨,侥幸断骨未曾刺入心肺;另一下是刺在脸颊上,那锐气刺透腮帮,从左脸插入了咽喉,伤势也十分严重。这下手之人十分残忍狠毒,杀人之心昭然若揭,却不知是谁,竟在肖紫衿和乔婉娩的婚礼之中,残害如此一位年轻女子。苏小慵年纪轻轻,在江湖中尚未闯出名头,又有义兄关河梦为靠山,有谁要杀害这样一名娇稚纯真的小姑娘?
白江鹑人虽肥胖,心却极细,苏小慵重伤的情形给他一种说不出的别扭感觉,似是有哪里明明违反了常理而他却尚未发现,只是思来想去不明白。关河梦见他皱眉不语,只道他对苏小慵之事毫不关心,心下怒极,暗道这等人高高在上,自不把常人死活看在眼里,堪堪止住了苏小慵伤口的血,将她横抱起来,大步走了出去。白江鹑尚在思索究竟这房中是何处不对……突见关河梦将苏小慵抱出房去,不由得一怔。石水站在他身边,侧身一让让关河梦出去,等他出去了,方才阴恻恻地道:“嘿嘿,第一次杀人。”白江鹑嘻嘻一笑:“苏姑娘也是第一次被杀。”石水阴森森地道:“这人是第一次杀人,方才不知道要往何处下手才能将人一杀就死,徒自弄了许多血出来。”白江鹑哈哈一笑:“这人不但是第一次杀人,而且武功差劲得很,实在应当让老四教他一教才是。”
关河梦将苏小慵横抱出来,方才知道原来乔婉娩也身中剧毒,昏迷不醒,众多宾客多已散去,其余众人多在关心乔婉娩的毒伤,心里更是愤懑,下手欲杀苏小慵的人必定就在方才宾客之中,却不知究竟是谁,此刻必定早已离去。眼见无人关心苏小慵的死活,他提一口气,展开轻功,将她稳稳抱在怀中,竟自扬长而去,奔回武林客栈去了。方多病见他出来,本要上前打招呼,却见他沉着脸突然抱着苏小慵大步出门,奇怪之余,不免嘀咕这位江湖少侠未免跑得太快。
而自肖紫衿出门之后,李莲花和乔婉娩还关在房内,众人的确都在关心李莲花这医术通神的神医到底能否救活乔婉娩,十数双眼睛都是牢牢地盯着房门。过不多时,房门“咯啦”一声开了,李莲花走了出来,回身带上了门。方多病抢先问了一句:“怎么样了?”李莲花“嗯”了一声:“她身中冰中蝉之毒……”众人等着他的下文,半晌却没有听到什么下文,反而是他奇怪地看着众人:“听说苏姑娘被人伤了?”众人点头,李莲花问道:“她人呢?”众人摇头。方多病叫道:“死莲花,她被人伤得满身是血,就在乔大姑娘的闺房旁边。乔大姑娘呢?她怎么样了?”李莲花道:“她身中冰中蝉之毒……”方多病不耐烦地道:“我知道她身中冰中蝉之毒,然后呢?然后如何?”李莲花叹了口气:“她身中冰中蝉之毒。”方多病又听到这句简直要发疯,幸好他终于接了下去,“除却寻觅到如李相夷、笛飞声、少林方丈、武当掌门之类的奇人为她练气抗毒,唯有与她至亲至爱之人洞房花烛,方能解毒。”众人一怔,暗道这倒不难,就算她不中剧毒,今夜也是要洞房花烛,只是新郎官却到何处去了?李莲花说完那“解毒妙法”,对方多病满脸不信之色只作不见,正色道:“苏姑娘在何处受伤?”方多病往山下一指:“我看到关大侠客抱她下山去了。”李莲花微微一笑:“我下山看看。”言罢施施然对众人供了拱手,转身径自下山去了。方多病追之莫及,心里大奇:莫非他把乔婉娩医死了,故作神秘,打算逃跑?李莲花行事一贯慢如蜗牛,今日这么快就走,分明其中有鬼!
正在议论纷纷之时,肖紫衿却已回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人,一人手里抱着半棵梅花树,一人抓着一只大公鸡,一人提着两个大圆坛子。肖紫衿一贯寡言少语,行事稳重,众人见他突然搬运来如此稀奇古怪的东西,鼻中尚闻到一阵酒香,不由得心中各自忖道:莫非他气急攻心,得了失心疯……却不知肖紫衿年轻时性情浮躁,喜好奢华,刚愎自负,本不是冷静的性子,李莲花满口胡说八道,他心急如焚之时,却是深信不疑。
“咯啦”一声,肖紫衿推开房门,突然一怔:房中已不见了李莲花的影子,乔婉娩呼吸均匀躺在床上,被褥盖得整齐温暖,不见方才僵冷的模样。他抬手阻止身后人将花树公鸡扛进房内,轻轻闭起了门,走到她床前,试了拭她额上温度。乔婉娩被人点了穴道,一时半刻不会醒来,但触手温暖,冰中蝉剧毒已解。肖紫衿此时心中已然明白,所谓解毒之方的妙用不过是要他暂避一时,只是为什么……李莲花给她疗毒的时候,不愿他在旁……难道他——难道他其实还是对她……对她……肖紫衿呆呆地站在床头,拳头紧握,过了好半晌,目中流露出一丝恨意。
你要是真死了,那有多好?
李莲花正走在半山腰上,突然打了个喷嚏:“阿嚏……谁在骂我?”他停下脚步,回头望远在山顶的野霞小筑,悠悠叹了口气。这时却有人冷冷地道:“不做亏心事,怎会时时担心有人骂你?”李莲花大吃一惊,回过头来,却见身后不远处的草丛之中,有一男一女,那女子躺在草地之上,那男子在草丛中寻觅着什么,正直起腰来,正是关河梦。李莲花歉然道:“不知二位在此,有失远迎”关河梦脸色青铁:“在下义妹失血过多,恐怕撑不到山下,你可有盛水之物,让她喝水?”李莲花“啊”了一声:“让我看看苏姑娘的伤。”言罢弯腰穿过树丛,钻到草丛之后,一看之下,他也是一怔,苏小慵身上奇异的伤势令人难以理解。他从怀里摸出一只羊皮水袋:“里头有水。奇怪,这是什么事物所伤?”关河梦接过水袋,扶起苏小慵,将水袋口凑近她唇边,让她喝水,一边僵硬地道:“似是刀刃和铁锥。”李莲花伸指点了苏小慵胸口四处穴道:“亦有可能是蛾眉刺。”关河梦脸色越发阴沉:“关东鸳鸯铁鞋,鞋头带刃,西北双刃矛头,都有可能。”李莲花干笑:“若是鸳鸯铁鞋或者双刃矛头,苏姑娘只怕早就……哈哈……”关河梦一怔,若是鸳鸯铁鞋或是双刃矛头,苏小慵只怕早已一命呜呼,绝不可能活到现在,只听李莲花继续道:“那人把苏姑娘弄成这般模样,一种可能是因为他的武功不如苏姑娘;另一种可能是凶手心性特异,故意要将人弄得痛苦万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关河梦一凛,李莲花道:“对自己有自信的凶手,不会把人杀得满身是血,且又不死。”关河梦心里一缓:“今夜婚宴,武功不如义妹的人倒是不多。”李莲花微微一笑:“今夜究竟来了哪些人,问肖大侠便知。”
此时苏小慵喝下许多清水,脸色稍微好了一点,李莲花和关河梦将她抱下小青峰,到武林客栈中疗伤。苏小慵伤势虽然沉重,侥幸凶器刃短,尚未伤及内腑,只是外伤极重,敷上了关河梦上好的金疮药,在他急救之下,她终是捡回了一条命来。只待她醒来,就知道是什么人将她伤成这般模样,关河梦心里虽然焦急,却比方才安定了些。
李莲花大半个晚上帮关河梦扇火熬药,收拾废弃的绷带针药,抹桌扫地,关河梦只看着昏迷不醒的苏小慵发怔,眼角眉梢全是僬悴之色,他对这位姑娘的心意,已是昭然若揭。
这一夜无眠,第二日早晨,康惠荷、梁宋、龙赋婕、杨垂虹等人从野霞小筑下来,不住议论昨日乔婉娩中毒之事,联想到苏小慵同时为人所伤,这事多半是同一伙人所为,要知道究竟是谁想要对乔婉娩和肖紫衿不利,只稍苏小慵醒来,说出与她搏斗之人是谁,就能清楚。
苏小慵却一直高热,昏迷不醒。关河梦日日为她煎药,日日皆是酉时煎煮,戌时服下,从不稍差半分,如此过了几日。
肖乔联姻之后的第四日。
方多病在李莲花走后没过多久就借口溜了出来,李莲花那日尚在半山腰施舍水袋,方多病就已回了武林客栈,还因四处寻找不到关河梦、苏小慵、李莲花几人和掌柜的吵了一架。幸好关河梦三人适时回来,才免去掌柜的被方多病屈打成招,承认自己是一个叫做“脚力乔”的苦力的同党。
这日已是乔婉娩嫁与肖紫衿的第四日。听闻苏小慵重伤,乔婉娩和肖紫衿也来看过,不知为何,这对新婚的神仙伉俪脸色都有些苍白,并没有什么喜气,倒是行色匆匆,留下许多名贵药物,来了便去,好似都怀着十分沉重的心事。方多病心下希罕,但左邻关河梦因为义妹之伤而憔悴如死,心情愤懑;右舍李莲花这几日却说人不舒服整日躲在房中睡觉,他无聊得紧,只得在杨垂虹房中玩耍,他本要去找人赌钱,杨垂虹却说要联句,方多病憋了半天,硬生生说了句“好”。这几日他便哈欠连天地和两位文武全才的江湖俊彦联句,什么“一朵梅花开,开完又要开”,什么“暖玉温香抱满怀,销魂暗解轻罗衫”,什么“红颜未老恩先断,从此萧郎是路人”,如此这般的绝妙好辞层出不穷,直联得他头昏眼花,心里大叫救命,而那两人却诗兴大发,佳句连篇,仿佛这一辈子没有作过诗一般。联到第三日,好不容易捱到酉时,方多病供了拱手:“兄弟肚子饿了。”言罢溜出门去,不管身后人如何招呼,他是万万不会再回来了。
肖乔联姻之后,如杨垂虹、梁宋这般的江湖少年尚有不少留在扁州,一则是因为此地仍有不少武林大豪未走,二则是因为笛飞声和角丽谯都现身此地,留此不走,说不定会看到些热闹。方多病却是因为老爷方而优先走了,他便在此多留两日,并且昨夜联句之后实在无聊,他竟跑去小乔酒店大大地醉了一场,日上三竿方才回来,回来之后,李莲花却还没有从他那客房里出来。
“死莲花,李小花,吃饭……”他敲了敲李莲花的房门,李莲花睡了一天,再不起来就要发霉了。“咿呀”一声,房门一敲就开,方多病一脚踩进李莲花的房间。“李小——”他突然怔住了,“李莲花?喂?李莲花?”
李莲花拥被坐在床上,一双眼睛黑而无神,茫然看着门口。方多病不是没见过李莲花两眼茫然的模样,但……不是这样。
不是这种空洞得像死人眼睛的眼神。
方多病一触及那目光,倒抽一口凉气,竟觉得全身都寒了起来,那分明是一个很熟悉的人,但怎会有这样的眼神——就像李莲花的身体里进去了一只吃人的恶鬼,那只鬼透过李莲花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喂?李莲花!”他顿了一顿,全身冷汗都出来了,李莲花却毫无反应,仍是眼睛眨也不眨,阴森森地盯着门口。方多病终是忍耐不住,大步走过去摇晃了他一下:“李莲花?”
“啊……”李莲花全身一震,终于转过目光看了他一眼,“你……你……”他眨了好几下眼睛,微微一笑,“是你啊。”方多病全身鸡皮疙瘩还未消退,他仍觉得李莲花方才根本没有认出他来:“你怎么了?”李莲花道:“没什么。”方多病半信半疑:“真的没什么?”李莲花道:“没什么,苏姑娘怎么样了?”方多病道:“也没怎么样,大概今晚就会醒了。”李莲花问道:“关大侠呢?”方多病道:“不知道,你若是关心,不如去看看,在这房间里睡了三天,也不嫌闷?”李莲花歉然道:“这倒也是。”言罢钻进被窝,换好了衣裳,慢吞吞地从被里钻了出来:“我们去看看苏姑娘。”
苏小慵的房间在关河梦隔壁,两人从关河梦房门而过,李莲花足底一滑,抬起脚来,只见那鞋底染上一块黑红色的污渍,他尤自呆呆:“这是什么……”方多病却越看越眼熟:“这好像是……猪血……血?”李莲花大吃一惊,两人相视一眼,齐齐伸出手,猛地推开关河梦的房门。
血迹是从床下蜿蜒出来的,地上丢着一支匕首,血迹顺着匕首刃尖缓缓流向门口,从门槛缝隙中渗了出去。血迹早已干涸,两人目光上移,只见床上一片狼藉,被褥凌乱,被下依稀一个人形,被褥上十数个刃孔,被下人一只手臂垂于床侧,鲜血便是顺着手臂和手指流了满地,最骇然的是床上尚插有一支长箭,直透被褥床铺,箭尖露出床板之底,箭尖下的地面却并无多少血迹。
跌在地上的匕首,短小精亮,泛着淡淡的粉红色光泽,赫然正是小桃红!而穿过被褥的长箭箭身比寻常箭长而尾羽更短,竟是风尘箭!方多病心头砰砰直跳,迟疑良久,走过去轻轻揭开那盖在床中人脸上的被褥——不出所料,被乱刀戳刺,而后被长箭贯穿胸口的人,是苏小慵,并非关河梦。
李莲花站在门口,文雅温和的眉目有瞬间泛起了一层愤怒之色,方多病狠狠一跺脚,低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有谁要她死?她不过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李莲花按住额头,半倚在门框上,长长吸了口气,而后慢慢吐了出来:“是我的错,昨夜我居然没有听到半点声音。”方多病眉头一皱,方才李莲花那模样猛地兜上心来:“你这几天真在生病?”李莲花静了半晌,点了点头。方多病也长长呼出一口气:“那我明白,以你那样子,就算隔壁敲锣打鼓你也不会听到……怪不得你。”李莲花脸色苍白,苦笑一声。方多病道:“重要的是谁——是谁要杀苏小慵?谁和她有深仇大恨,竟忍心把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乱刀刺死?这凶手委实残忍狠毒,泯灭人性!”李莲花摇头,声音微微有些沙哑:“重要的是关河梦。”方多病一怔:“关河梦?”李莲花慢慢地道:“这里是关河梦的房间,苏小慵为何在他床上?苏小慵为人所杀,关河梦却在何处?”方多病悚然一惊,不错,这里是关河梦的房间,关河梦却在何处?
苏小慵面容痛苦地闭目躺在床上,衣着整齐,穿着鞋子,她没有睁眼,左颊的伤口让她整个容貌都扭曲了,浑身浴血,看起来十分可怖。李莲花握住苏小慵身上那只风尘箭,用力一拔,那只箭本有倒勾,牢牢勾住床底,却是拔之不起,只得叹了口气。方多病忍不住道:“那是梁宋的……难道他……”李莲花苦笑:“如是他,他把自己成名兵器留下作甚?唯恐天下不知苏小慵是他所杀?何况梁宋侠名昭著,料想不会做这种事,又何况……”方多病问道:“又何况什么?”李莲花道:“又何况梁宋要杀苏小慵,一掌便震死了她,何必杀成这样?”方多病干笑:“那倒也是……这里还有小桃红,不对啊!”他蓦地想起:“这只匕首不是送给肖紫衿做新婚贺礼了么?怎么会在这里?”李莲花叹了口气:“只怕在小青峰上将她刺成重伤的凶器,就是这柄小桃红!”方多病毛骨悚然:“那……难道凶手是杨垂虹?”李莲花叹道:“杨垂虹要杀苏小慵,何尝不是一杀便死?他又有什么理由要杀苏小慵了?那小姑娘明明什么也不懂。”方多病瞪眼道:“你莫忘了她是关河梦的义妹,她虽然什么也不懂,未必有什么仇人,但是关河梦出道三年,行侠仗义,得罪的人不可谓不多,他既然喜欢他这义妹,有人要杀苏小慵有什么稀奇?”李莲花漫不经心地道:“那也有些道理……”抬起头四下张望,屋里其余事物都摆放得有条有理,并没有看出有人动过的痕迹,“若在小青峰上将苏小慵刺成重伤的人,也是将她杀死的人,那就是说……他从山上跟了下来,就在我们身边。既然他能用风尘箭和小桃红杀人,说不定就住在这家客栈之中……”方多病大皱其眉:“你要说这凶手武功不高,它却能拿走风尘箭和小桃红,你要说他武功很高,他杀苏小慵却杀了两次,又杀得满身是血,花费许多手脚,实在是奇怪得很。”李莲花叹了口气:“你真的想不明白?”方多病摇头,突又瞪眼:“难道你就明白?”李莲花道:“要拿走风尘箭,武功不一定要很高,只要见过梁宋,是借是偷是抢都能拿到;至于小桃红,那日婚宴人来人往,从礼品盘里拿走一样什么,也不困难,难得是他要知道礼品中有这么一件杀人利器。”方多病打了一个寒噤:“你是说……凶手就是梁宋杨垂虹甚至苏小慵身边的人?”李莲花又叹气:“梁宋和杨垂虹也很可疑……”方多病忍不住又反驳他:“不是你说他们不会把自己兵器丢在杀人现场,何况他们要杀苏小慵也不必如此麻烦吗?”李莲花瞪眼道:“你又怎知他们不会因为猜到我们会这么想,故意把兵器留下、故意将人杀得满身是血?”方多病目瞪口呆,勃然大怒道:“那你说了半天,等于什么都没说……”李莲花轻咳一声:“至少知道了一件事。”方多病本打算不再理睬这个满口胡言的伪神医,终还是忍不住问:“什么事?”李莲花微微一笑:“如果真的如你所说,杀苏小慵的目的是为了关河梦,那么凶手至少要知道关河梦喜欢他这位义妹才成,那就证明凶手和关河梦很熟。他轻易拿到风尘箭和小桃红,也证明他和关河梦的朋友很熟,或者就住在这客栈里,不是么?”
方多病突然醒悟:“你是说,凶手是参加了这次婚宴,和关河梦很熟,武功也许不高,知道礼品中会有小桃红,很可能也住在这所客栈里的人,并且从肖乔成婚那日到昨日还没有离开扁州!那就是说——”李莲花道:“就是说,凶手是梁宋、杨垂虹、你、我、关河梦、康惠荷、龙赋婕中的一个——也就是那天看见小桃红的其中之一。”
话正说到此处,门口光线微微一暗,有两人走到门口,突然看见门内奇惨的状况,其中一人尖叫一声,全身瑟瑟发抖,另一人居然往前一栽,几乎昏了过去。李莲花和方多病连忙赶出门去救人,那几乎栽倒的人正是关河梦,只见他双目大睁,呼吸急促,脸色惨白,显是急痛攻心,惊怒交集,方多病连点了他几处穴道,心里甚是同情。另一人却是康惠荷,她被房里惨状吓得魂飞魄散,连道:“小慵……小慵……天……”李莲花只得也点了她的穴道,歉然道:“对不住了。”方多病点了关河梦几处穴道,却把他抓住摇了摇:“你到哪里去了?昨晚你在什么地方?为什么苏小慵会在你房间里?”
只听“啪”的一声,关河梦怀里跌下一包事物,方多病拾起一看,却是一包金疮药,关河梦极力定了定神,他本已几欲疯狂,此时勉力要镇定下来,沙哑地道:“我到药铺买药,本想即刻回来,但一味主药没有了,才赶到临镇去买,一夜未归……怎会……怎会变得如此?小慵她……她……她怎会在这里?我……我……她……”他是大夫,只看一眼便知苏小慵确实已死,哀恸之下,突地呆呆地看着李莲花,目中流露出极强烈的企盼之色,李莲花号称能起死回生,若传言是真,世上唯有他能救苏小慵一命啊!
李莲花知他在企盼什么,此时此刻,要说他自己实在不会什么起死回生术,却是说不出口,顿了一顿,叹了口气。方多病却道:“你放心,这位李莲花,乃天下第一神医,医术神奇之极,你远远不及,不消十日,定能让苏姑娘起死回生,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大美人。”关河梦心知全是无稽之谈,却渴盼自己能够信些,此时浑身乏力,热泪盈眶,只得闭上了眼睛。康惠荷一边看着,突然落泪,掩面而泣。李莲花道:“二位请先回去,这里有我和方公子在,关大侠想必累了,还请康姑娘多加照顾。”康惠荷点了点头,关河梦却不肯离去,只想再将苏小慵之伤验看清楚,只是被方多病点了穴道,康惠荷将他扶走,他却反抗不得。
“如果关河梦真的昨夜不在,究竟是谁把苏小慵搬到了关河梦的房间?又是为了什么?”方多病越发奇怪,“苏小慵的客房和关河梦的客房一模一样,也和你我的房间一模一样,有谁要特地把她搬到隔壁?”李莲花道:“啊?”方多病又道:“我一说你能把她医活过来,凶手为了自保,定会打算向你下手,杀人灭口,这时我方大公子一出手,就能将凶手捉住,给苏姑娘报仇。”李莲花道:“嗯……”方多病得意洋洋:“你放心,在我方大公子手下,决计不会有事,我定能抓住凶手。”李莲花道:“那凶手若是武功不及苏小慵,明知你在我身边,又怎么敢来杀我?何况李莲花的武功虽然不怎么高强,至少也比苏小慵高强些……”方多病的笑脸突然僵住,只听李莲花很失望地看着他,喃喃地道:“你果然聪明得很……”方多病恶狠狠地瞪着他:“少说我也想了条妙计,总比你半点伎俩都想不出来的来的聪明!”
李莲花在房中环目四顾,方多病方才在说什么他就当半句没听到,苏小慵静静躺在床上,凶手杀人的方法疯狂而简单,却几乎没有留下痕迹。将棉被压在苏小慵身上,小桃红透过棉被刺入苏小慵体内,凶手和苏小慵之间并未接触,而且血迹也不会喷溅到身上。小桃红被弃之地上,凶手并未带走,杀人手法让人看得清清楚楚,却是不知究竟是谁……看似无论是谁,也不会做出如此疯狂之事。“昨日深夜,大家究竟在做什么,定要好好问问。”他喃喃地道。
小青峰。
野霞小筑。
乔婉娩和肖紫衿默默对坐。他们成婚已经四天,殊无欢乐之态,乔婉娩心神不定,肖紫衿双眉之间隐隐约约带着一层杀气,两人静坐着,却是各想各的心事,貌合神离。过了许久,乔婉娩突然道:“我还是不信,‘冰中蝉’只有‘扬州慢’能救,如果不是他……我……我怎能活到今日?什么洞房花烛就能解毒,那江湖上无稽之谈,我……我怎会相信?你是不是骗了我?”她低声重复,“你是不是骗了我?”肖紫衿缓缓地道:“我平生不屑骗人,怎会骗你?相夷已经死了十年了,他坟上青草年年是你亲手拔去,你怎能不信?”乔婉娩蓦地站起:“那……那坟里没有他的尸体!他跌进海里,我们什么都找不到……”肖紫衿双眉耸动:“不错!他跌进海里我们什么都找不到,他早已尸骨无存,早已死了,死人——死人是决计不会复活的!”乔婉娩颤声道:“可是……可是……”肖紫衿猛地将她抱入怀中,亲了亲她的面颊,哑声道:“他真的早已死了,婉娩,你可以不信任何人,但是我……我是不会骗你的。忘了他吧,他当年不曾用心待你,你何必为他如此?我会让你下半辈子快活无忧,决计不会让你伤心难过,你难道就不会为我们往后的日子想一想么?”乔婉娩呆了一呆,双手抱紧自己的身子,闭上了眼睛,眼角流下眼泪:“紫衿,那是我上辈子欠他的……欠他的……”肖紫衿吻去她的眼泪,沙哑地道:“我是这一辈子欠你的。”他再吻上乔婉娩的红唇,缠绵了一阵,低声道:“婉娩,我从不骗你,他真的死了,他绝对……”乔婉娩闭着眼睛点了点头,肖紫衿余下几个模糊的字眼她没有听清。
婉娩,我从不骗你,他真的死了,他绝对……是要死的。
武林客栈。
方多病和李莲花微略商量了一阵,将尚留在客栈内的几人分开来询问。此时尚留在客栈中的人是:梁宋、杨垂虹、龙赋婕、康惠荷、关河梦,以及李莲花和方多病自己。听闻苏小慵被人所杀,众人都觉惊骇,昨夜客栈中风平浪静,无人称听到奇怪的声息。武林中人,本自刀头舔血,为人所杀并不奇怪,奇的是并非死于堂堂正正的博杀之间,却无声无息地被乱刀刺死,苏小慵的惨状,未免让人嗅到丝丝疯狂的气息。
“昨夜天黑到天亮,梁兄都在做些什么?”方多病坐在梁宋对面,直截了当地问,“为何梁兄的风尘箭会插在苏姑娘身上?不知梁兄作何解释?”梁宋本来见到那风尘箭插在苏小慵尸身上就满脸惊骇,被方多病这么一问,更是神情绷紧:“昨夜我一早就上床睡了。”方多病大是奇怪,半晌道:“昨夜你明明和我联句联到三更半夜,哪里上床睡了?你昏了头么?”梁宋一呆:“正是、正是……昨夜我是和杨兄和方公子联句……”他神思不定,自从见了那风尘箭后便神情恍惚,方多病皱眉问道:“难道是你杀了苏小慵?”梁宋大吃一惊:“不不,不是我,当然不是我……”方多病怒道:“你一会儿说在睡觉,一会儿说在联句,难道昨日联句之后,你便悄悄杀了苏小慵?”梁宋连连摇头:“不不不,方公子你可为我作证,昨夜我确实和两位联句,直至深夜,我和你出门之时都已过了三更,怎有时间去杀人,又怎么能杀人杀得无声无息?再说就算有仇人,我也定要按照武林规矩……”方多病嘿嘿一笑:“不必说了,昨夜你我走的时候是二更过后,距离天亮尚有一个时辰,要杀人绰绰有余。定是你在婚宴上盗取了小桃红,潜入苏小慵的房间将她刺死,然后在她身上装模作样插了自己的风尘箭,妄图证明是有人栽赃嫁祸给你……”梁宋脸色尴尬:“方公子!”方多病道:“我说得不对?”梁宋苦笑,沉吟良久:“苏姑娘确实不是我所杀,只是……只是……”方多病问道:“只是什么?”
“昨夜三更之后,我的确是看到了些东西。”梁宋道,“我看见了凶手。”方多病奇道:“你看到了什么?”梁宋沉吟了半日:“昨日夜里,我从杨兄房中出来后不久,我听闻有夜行人自我房上跃过,身手矫健,武功不弱,手里尚提着一柄长剑,我觉得来者不善,于是开弓射了一箭。”方多病一怔:“你是说那支箭是你射出去的?可是怎会插在苏小慵身上?”梁宋摇了摇头:“对于此事我也十分奇怪,昨夜我射了那一箭之后,那夜行人很快隐去,我心里存疑,在客栈四下走了一圈,没有发现那夜行人的踪迹,倒是看见……看见……”方多病问道:“看见什么?”梁宋低声道:“我看见龙姑娘从关兄的房间开门出来。”方多病大奇:“龙姑娘?龙赋婕?”梁宋点了点头,脸色甚是尴尬:“昨夜我只当其中有男女之事,不便多看,便回房睡下,怎知……怎知苏姑娘却死在里面。”方多病喃喃自语:“龙赋婕昨夜竟从关河梦房里出来?难道苏小慵是她杀的?真是奇怪也哉……岂有此理……”
杨垂虹房中,李莲花勤勤恳恳倒了两杯热茶,请杨垂虹坐下:“昨夜寅时,杨兄都做了些什么?”杨垂虹怫然道:“我做了些什么何须对你说?不知李兄昨夜又做了些什么?”李莲花歉然道:“我近来伤风咳嗽,接连睡了几日,对昨夜发生何事全然不知……”杨垂虹脸现不屑之色,显然不信,李莲花继续道:“说不定我在睡梦中起身,稀里糊涂杀了苏姑娘也未尝可知。”杨垂虹一怔,李莲花诚恳地道:“苏姑娘昨夜被杀,人人皆有嫌疑,不止是杨兄如此。”杨垂虹心里暗道李莲花此人倒也诚恳。“昨夜……”他微略沉吟了一下,“我和方公子、梁兄在房中联句饮酒,他们回去之后我便睡了,倒是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李莲花点了点头:“你并未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杨垂虹立刻摇头:“没有,昨夜饮得多了,整个人有些糊里糊涂,就算是真有什么奇怪的声音,我只怕也是听不出来。”李莲花“嗯嗯”两声:“多谢杨兄。”
方多病问过了梁宋,前脚走出梁宋房门,便要直奔龙赋婕的房门。李莲花也刚从杨垂虹房中出来,见他一副见了鬼火烧屁股的模样,奇道:“怎么了?”方多病悄悄地道:“乖乖的不得了,梁大侠说他昨晚看见龙赋婕从关河梦房间出来,那时绝对已经寅时,苏小慵十有八九已经死了,她却居然装作不知。”李莲花吓了一跳:“当真?”方多病指指龙赋婕的房门:“我这就去问问,康惠荷那里就看你了。”李莲花点点头,两人在院中交错而过,各自询问下一个目标。
“龙姑娘。”方多病一脚踏进龙赋婕的房间,拉过一把椅子坐在门口,劈头就道,“有人昨夜看见你从关河梦房间出来,半夜三更,龙姑娘一个年轻女子,进入关河梦的房间,究竟所为何事?那时苏小慵应该已经死了吧?你为何不说?”他本料这一番话定能让龙赋婕大吃一惊,吓得魂飞魄散,立刻承认自己是杀害苏小慵的凶手,不料房内正自梳头的素衣女子淡淡地道:“昨夜我的确去过关大侠的房间。”方多病一怔,气焰顿时收敛:“当时房内情况如何?”龙赋婕不答,安静了一会儿,答非所问:“我看见了杀害苏姑娘的凶手。”方多病大吃一惊:“什么?”龙赋婕缓缓地道:“我每在三更过后练气打坐,昨夜也不例外,正当气通百窍,神智清明的时候,听到了有人从我房顶掠过的声息,并且有弓弦之声,非同寻常。”方多病心里一震:这是第二个说见到夜行人的人,看来夜行人之说,并非虚妄。只听龙赋婕继续道:“我恰好坐息完毕,就悄悄跟了出去,结果看见有人从关大侠房间的窗口跃入,给了床上人一剑。我很吃惊,所以即刻追了上去,也跟着进了关大侠的房间。”方多病不由得紧张起来:“那杀死苏小慵的人,究竟是谁?”龙赋婕冷冷地道:“那人给了床上人一下,即刻从对面窗户翻出,我并没有看清面目。”方多病皱眉:“你又说你看见了凶手?”龙赋婕闭上眼睛:“我虽然没有看清面目,但是那人对床上偷袭的那一剑我却看得清清楚楚,那叫‘落叶盘砂’,是‘白马金络鞭’二十四式中唯一可以化为剑招施展的招式。”方多病长大嘴巴目瞪口呆:“你说——杀死苏小慵的是杨垂虹?那你又为何不早说?”龙赋婕冷冷地道,“我说了,我只看见剑招,没有看见人脸,世上以‘白马金络鞭’出名的人只有杨垂虹,但是能施展‘落叶盘砂’一式的人何止千百,我怎知就是杨公子?”方多病只觉她蛮不讲理,世上能施展“落叶盘砂”之人明明只有杨垂虹一人,心里狠狠骂了两声“女人”,悻悻然闭嘴,心里暗想:不知李莲花刚才问杨垂虹问得如何?
李莲花却在康惠荷房中喝茶。康惠荷相貌娇美,衣饰华丽,客房中也装饰得十分精致,一只绿毛鹦鹉在窗前梳理羽毛,神态如她一般妖媚娇慵。李莲花手中端着的那杯清茶茶香扑鼻,茶杯瓷质细腻通透,十分精秀,他尚未开口,康惠荷幽幽叹了口气,先开了口:“我知道很难取信于人,除了方公子和李楼主,我距离关大侠的房间最近,但昨夜……昨夜我的确什么也没有听见,一早就睡了。”李莲花问道:“一早睡下了,可有旁人作证?”康惠荷一怔,俏脸上泛起一阵怒色:“我一个年轻女子,一早睡下了怎会有旁证?你……你当我是……当我是什么人?”李莲花歉然道:“对不住,我没有想到……”康惠荷满脸愠色:“李楼主若没有其他要问,可以请回了。”李莲花连连道歉,很快从康惠荷房中退了出来。
方多病尚在龙赋婕房里,李莲花绕着庭院缓缓地踱了一圈,再次踏进了关河梦房中。此时已近深夜,自门口看入,苏小慵的容貌隐没于窗影黑暗之中,不见可怖的容色。他点起蜡烛,俯下身细细看苏小慵,想了想,伸手翻开她一角衣襟。衣下丑陋的伤口尽露眼前,一处薄细的刃伤,伤口周围一圈红肿,肌肤颜色苍白,只微微带了一层淡紫色,那是淤血之色。李莲花按了按她尸身,身体已完全僵硬,冰冷之极。数日之前的割伤和刺创尚未愈合,仍旧狰狞可怖,这位豆蔻少女遍体鳞伤,十分惨烈可怜。她胸口箭伤倒是十分干净,颜色苍白,似乎血液已随着那贯胸一箭流光,李莲花皱了皱眉头,转而细看床底箭头。那箭头上设有倒勾,牢牢勾在床底杉木之上,无怪拔之不出,箭上并无多少血迹。他的目光移到地上,突然看到地上有一点淡淡的白色痕迹,那是被什么东西撞击形成的,在灯光下闪着光泽,煞是漂亮,那是什么东西?抬起头来,窗台上一个浅浅的痕迹他方才就已看见,那是一个很浅的半只血鞋印,鞋印清晰之极,连鞋底棉布的纹路都印了出来,依稀是一只男鞋,只有后足根短短的一截——那又是谁的鞋印?
李莲花想了很久,突然打开大门,走进隔壁苏小慵的房间,她房里药味浓郁,床上被褥打开,桌上一个空碗,门并未锁起,地上碎了一个铜镜。他看了一阵,叹了口气,关起了门。“死莲花!”方多病从龙赋婕房中十分迷惑地走了出来,“事情真是越来越古怪,龙赋婕昨日半夜竟然真的去过关河梦房里。”李莲花奇道:“她真的去过?”方多病苦笑:“她非但去过,还看见了凶手,凶手居然还施展了一招‘落叶盘砂’,只是她没看清楚究竟是谁。你说古怪不古怪?这小妞的话可信么?”李莲花道:“可能……可能可信吧?”他喃喃自语,“无头命案多半都是连凶手的影子都摸不着,昨夜居然有两个人看到了‘凶手’……总而言之,昨夜寅时过后,梁宋、龙赋婕和杨垂虹都到过关河梦房中,至少也到过房外……”方多病不耐烦地道:“这些我都知道,死莲花,你到底想出来谁杀了苏小慵没有?说不定杀苏小慵的人就是角丽谯……”李莲花瞟了他几眼,突然叹了气,十分认真地道:“如你这般聪明……实不该处处问我。”他整了整衣裳,居然做出一副教书先生嘴脸,一本正经地踱了两脚方步,指了指关河梦窗口的血鞋印:“看见了么?”方多病被他弄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皱眉道:“你当本公子是瞎子?当然看见了,早就看见……这当然是凶手的鞋印。”李莲花摇了摇头,眼神很遗憾,打开房门,两人走了进去,他指着地上那一点淡淡的白色痕迹:“看见了么?”方多病道:“没看见……现在看见了……李莲花你疯了么?”
“一旦我日后真的疯了,如你这般愚笨,实在是放心不下。”李莲花叹气道,“我定要将你教得聪明一些……”方多病被他气得七窍生烟,怒道:“李莲花!你竟敢戏弄本公子!”李莲花又摇了摇头,低声叹道:“孺子不可教也……方大公子,”他站在房门口,反指轻轻敲了敲房门,“昨夜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龙、杨、梁、康四人都已说了些,若大家说的都是实话,那么昨日寅时在这房门口发生的事便是:关河梦出去买药之后,有夜行人掠过梁、龙二人房顶,到了关河梦房中杀死了躺在床上的苏姑娘、梁大侠和龙姑娘都听到声息,追了出来,龙姑娘先到一步,她看到了杀人凶手施展‘落叶盘砂’刺死苏姑娘,而后她从窗口追入,那夜行人从对窗逃出,龙姑娘从大门出来,却被梁大侠看见……对不对?”方多病点头:“杨垂虹和康惠荷你问得如何?”李莲花道:“他们都在睡觉。”方多病哼了一声:“不尽不实。”李莲花微微一笑:“那么单凭这些,你想得出谁比较可疑?”
“龙赋婕!”方多病斩钉截铁地道,“她既然看到人行凶,怎会从窗口追入,却从大门出来?她干吗不追到底?为何不出声叫人?何况半夜三更这小妞不睡觉,本就可疑得很。”李莲花连连点头:“还有呢?”方多病一呆:“还有?还有……还有……”他冥思苦想半晌,恶狠狠地道,“还有那夜行人不知是真是假,梁宋说不定和龙赋婕串通一气,满口胡言。”李莲花这下连连摇头:“不是如此、不是如此。”方多病怒道:“不是如此,那要怎样?”李莲花咳嗽一声,摇头晃脑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岂可轻易疑人……”方多病勃然大怒:“你就是君子,我就是小人?”李莲花仍是摇头,正色道:“凶手在当日看到小桃红的几人之中,那么关、杨、龙、梁、康五人之中,必定有一个是凶手,也就是说他们五人所说的昨夜行踪,必定有一个有假。”方多病道:“不错……”
李莲花又道:“关河梦对苏小慵情真意切,想必不是凶手,他若要杀苏小慵,大可在半路上悄悄杀了,何必在小青峰下弄得满城风雨?所以关侠医所说前去买药,大是可信,何况他究竟是不是去买药一问药铺便知,倒也假不了。”方多病道:“有道理。”李莲花继续道:“如此说来,凶手就在龙杨梁康四人之中。而他们所说的昨夜行踪,简单来说便是:龙姑娘说施展‘盘砂落叶’的人是凶手,其实也就是指认杨垂虹是凶手;梁宋指认龙姑娘是凶手;杨垂虹和康惠荷都说在睡觉,也就是他们都说自己不是凶手,是不是?”方多病脑筋乍停,想了半日,勉强想通:“哦……”
李莲花微微一笑,“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只有一个人说谎,龙姑娘说杨垂虹是凶手,杨垂虹却说自己不是;梁宋说龙姑娘是凶手,而龙姑娘显然也不承认;那么龙姑娘和杨垂虹之间必定有一个人在说谎,梁宋和龙姑娘之间也必定有一个人在说谎。当杨垂虹说谎的时候,他就是凶手,但若是如此,梁宋却说凶手是龙姑娘,岂非梁宋也在说谎?这和假设‘只有一个人说谎’不合,所以杨垂虹没有说谎,那么说谎的便是龙姑娘:假设龙姑娘在说谎,那么杨垂虹和康惠荷自然真在睡觉,梁宋指认龙姑娘是凶手也没有错,所以……”方多病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所以只有龙赋婕一个人在胡说八道,所以她就是凶手!”他心里大乐,不管李莲花说得多么有道理,他方大公子却是一早认定了凶手就是龙赋婕,他果然比李莲花聪明多了。
“但是——”李莲花满脸都是最温和最有耐心的微笑,“你莫忘了,得出龙姑娘是凶手的结论,前提是‘四个人之中只有一个人所说有假’,若是四人之中,并不止有一个人说谎,以上所说的就都不成立。”方多病正想大笑,猛地被他呛了一口:“咳咳……咳咳咳……不会吧,难道凶手不只一个人?”李莲花道:“若凶手有两个人、三个人甚至更多,十个苏小慵也一早杀了,更不会等到关河梦离开之际再下手杀人。”方多病勉强同意:“但你方才所说,十分的有道理。”李莲花慢吞吞地道:“如果龙姑娘是凶手,那支风尘箭就是她拿走了,在苏小慵身上刺上一箭的人自然是她,奇怪的是她既然用了梁宋的箭,为何要嫁祸杨垂虹呢?这岂不是很奇怪么?她若说她瞧见了梁宋在房里施展一招‘没羽箭’,岂不是比较符合常理?”方多病又是一呆,李莲花继续道:“何况苏小慵第一次被害是在小青峰上,肖乔联姻之时她明明一直坐在第七席上……”方多病“啊”了一声,突然想起,那时龙赋婕的确一直坐在李莲花那桌,没有离开过:“难道凶手不是龙赋婕?”
李莲花笑了笑:“要问凶手是不是龙姑娘?就要问‘四个人之中是不是只有一个人所说是假’?如果不只一个人说谎,凶手就可能不是龙姑娘。”方多病这回大大地皱眉:“那我又怎知其中究竟有几个人在说谎?若不是凶手,何必虚言骗人?”李莲花慢吞吞地说:“不是凶手当然不必骗人,但有时候说不定不是想骗人,而是自己已经被骗了!”
“哈?”方多病目瞪口呆,脑子里已成了一团浆糊,跟不上李莲花的思路,“什么?”李莲花非常友好且善良、充满同情地看着方多病:“有时候人不一定想说假话,只不过是眼睛里看到的事,未必是真的而已。”方多病呆呆地问:“什么意思?”李莲花温和优雅地道:“也就是说,他们四个人中的其他人未必想说谎骗人,但是所说的事,未必就是事实。”
“怎么说?”方多病诚心诚意地请教。李莲花走进房中,揭开苏小慵衣裳一角,方多病跟了过去,李莲花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番话,方多病猛地“啊”的大叫一声:“怎会——”李莲花从袖中丢了件事物在他口中,堵住他一声大叫,差点将他呛死:“咳咳……死莲花……”他尚未骂完,李莲花挥了挥衣袖,一溜烟钻出门外:“你慢慢想,我吃饭去了。”方多病急急忙忙把堵在口中的事物拿出来,舌头一卷,却尝到一股甜味,仔细一看,是一颗喜纸包裹的糖,奔出门去,李莲花已踪影不见,不知上哪里吃饭去了。他跺了跺脚,转身大步走向身后房门,一脚踢开其中一间的大门,将房中一人一把抓住:“跟我来。”
房中尚有另外一人挣扎起身,满面疑惑地看着他,“放下人来!你要干什么?”
方多病冷笑着看着他:“我给你义妹擒凶破案,你有意见?”
那人瞠目结舌,满面惊疑:“凶手……凶手……”
方多病提起手中被他封了穴道的人:“凶手当然就是她。”
床上脸色苍白的人是关河梦,而被方多病提在手中的人正是康惠荷。
半柱香时间之后。
武林客栈庭院之中。
梁宋、杨垂虹、龙赋婕等人已纷纷出来,各人脸上都有惊异之色,面面相觑,似是谁也未曾想过,凶手竟是康惠荷。方多病点了她全身上下十数处穴道,丢在地上,关河梦因为照顾苏小慵数日不眠不休,本已十分憔悴,遭逢苏小慵被人所杀,大受打击发起高热来,却也摇摇晃晃站在一边,惊疑不定地看着方多病——方才康惠荷仍在房中照顾他,这女子美貌温柔,怎会……怎会杀死小慵?
方多病清了两声嗓子,露出李莲花般慢吞吞的微笑,只是李莲花笑之谦逊温和,方多病如此笑来未免让人毛骨悚然,只听他得意洋洋地道:“我已查明,凶手就是康惠荷。”庭院中众人皆露出不信之色,龙赋婕冷冷地看着杨垂虹,杨垂虹满脸尴尬,梁宋的目光在龙赋婕和康惠荷之间转来转去,诧异之极。方多病一脚踩在庭院中石椅之上:“康惠荷,你还有什么话说……你这杀人凶手……”被他点中穴道坐倒在地的康惠荷泫然欲泣:“我何曾加害苏姑娘?昨夜究竟发生何事,我根本不知,方公子纵使家大业大,名满江湖,也不能血口喷人!何况我……我弱质女子,清白何等重要……”方多病喝道:“放屁!你明明在野霞小筑婚礼之时盗走‘小桃红’,刺杀苏小慵不成,又留在客栈之中等候机会,等到关河梦离开苏小慵去买药的机会,就趁机将她刺死,是不是?”康惠荷哭道:“你……你……血口喷人……我为何要杀死苏姑娘?我和她无怨无仇,何必费尽心思杀她?”方多病为之语塞,顿了一顿,连忙调转话题:“苏小慵身上许多新伤,是被小桃红所伤,小桃红虽然锋利,但是刃身极短,隔着棉被刺下,虽然刺中多处要害,却入肉不深。你对她连刺十数下后丢下凶器逃离,但苏小慵却没有立刻就死,而是流血流了半日之后,方才气绝身亡。她身上的刺伤都已红肿,证明受伤之后她并未立刻就死,也证明那些刺伤伤得很早。而龙姑娘看到有人在苏小慵胸口刺入长箭,那已是寅时之事,那箭伤十分整齐,伤口非但没有红肿,连震动的痕迹都没有,证明长箭刺入之时,苏小慵早已死了。所以,以小桃红刺伤苏小慵致她死亡的人和在她胸口刺入长箭的人不是同一个人,龙姑娘虽然看到有人行凶,那人却不是凶手,因为他所杀的本是一个死人。”
龙赋婕一怔,下意识对着杨垂虹看了一眼,目光甚是疑惑。杨垂虹听方多病说到此处,表情也颇为惊讶,突然道:“不错,昨夜在已经死去的苏姑娘胸口刺下一箭的人是我,但杀她的人并不是我。”他看着方多病,“方公子明辨是非,让杨某十分意外,其实昨夜……”他的目光突然转到关河梦脸上,“昨夜我本要杀的人并非苏姑娘,而是关大侠。”
众人都是大吃一惊,关河梦也是惊愕异常,却听杨垂虹冷冷地道:“杨某蒙关大侠救命之恩,本不该对关大侠不敬,但那日杨某和师弟一同前往求医,关大侠明明有灵药在手,却对师弟见死不救——杨某虽然得救,但委实想不明白……”他突而提高声音,音调凄厉之极,“关大侠明明有解毒奇药‘秋波’在手,为何坚持缺药,不肯医治杨某师弟?难道你空有赫赫侠名,却舍不得施舍少许‘秋波’救人?”关河梦脸色苍白:“贵师弟所中之毒,关某从未见过,医书所载可以‘空眼草’医治,关某并非不救,而是并无此草。”杨垂虹气得脸色青铁:“你有能解百毒的奇药‘秋波’!你……你难道就因为医书上没写‘秋波’能解师弟之毒,所以就任他死去……你可知他不过体质特异,被蜜蜂所伤,因而全身红疹,就算你不愿施舍‘秋波’,只要对他稍加简单救治,说不定他就不会死——庸医杀人、庸医杀人啊!”方多病先是惊讶,而后听到这几字“庸医杀人”,差点笑了出来,世上庸医何其多……关河梦猛地一拳拍在石桌之上,那石桌“咯啦”一声崩出裂纹:“医书上没有载明之事,我岂敢擅作主张?胡乱用药,岂不是以病人试药,草菅人命?”杨垂虹厉声道:“你不是不愿草菅人命,你是墨守成规,冥顽不灵!难道你妄称侠医,医书上未写之事你便不做,我等要你‘乳燕神针’又有何用?庸医、庸医、我不杀你,亏对枉死你手的英魂、忠魂!”言下腰际“白马金络鞭”“唰”的一声抽出,杨垂虹额暴青筋,“我明知技不如人,却也请关侠医划下道儿来,报不了师弟之仇,我死在你手,也不算枉生为人!”
关河梦怒道:“胡说八道!……”顿了一顿,转念一想,医书上未写之事自己确是从未做过,倒是对杨垂虹的话难以回答,心头愤懑异常,当下衣襟一振就待出手。便在这时,方多病一手搭在杨垂虹左肩,一手搭在关河梦右肩,双双往下一按:“要打架等本公子说完再打,本公子绝不阻拦。”接着他右足一勾,将地上匍匐爬行到一边的康惠荷勾了回来,对她露齿一笑:“本公子还没说完,你怎么就要走了?”
庭院中众人微微一震,惊讶未绝,又把目光转到了康惠荷身上,只听方多病咳嗽一声,得意之色溢于言表:“昨夜寅时,杨垂虹和本公子联句之后,换上夜行衣裳行刺关河梦。杨垂虹武功不及关河梦,因而在客桟中守候数日,等到关河梦照看苏小慵已是体力耗尽,元气大伤的时候方才前去偷袭,路过梁宋房顶的时候被梁宋发觉,接了他一支风尘箭。但他却没有想到关河梦那日出去买药,直到寅时还没有回来。关河梦房中光线幽暗,他只见床上躺有一人,灵机一动便想嫁祸梁宋,以风尘箭刺入床上人的胸口。他刺下之后,发觉不对,床上人非但不是关河梦,并且早已死去,这时龙姑娘追到门口,他只得匆匆由窗逃出,心里料想觉得古怪之极,还一时不查,在窗口留下了一个血鞋印。”杨垂虹被他一拍,半身麻痹,心里惊骇这位少爷公子的武功,点了点头。方多病见他点头,脸上得意之色再也掩盖不住:“哈哈……然后龙姑娘看到有人行刺,跟着追入房中,却在地上看见了一样事物,令她没有声张杀人之事。”言下方多病向龙赋婕看去,龙赋婕脸现惊讶之色,微一犹豫,点了点头。
“什么事物?”梁宋更是惊奇。方多病口沫横飞:“关河梦房中地上有一点淡淡白痕,灯光之下光泽隐隐有七彩,那是珍珠之光。而痕迹如此之大,如不是珍珠被踩碎,就是那是一颗相当大的珍珠。我料龙姑娘定是在房中地上看到了那个东西……”龙赋婕又点了点头,众人同声问:“什么东西?”方多病本就是在卖关子:“凤头钗!龙姑娘拾起凤头钗出门,却被梁宋看见,只当她是杀人凶手。”众人恍然大悟,龙赋婕在杀人现场看见了自己赠与肖紫衿成婚的礼物,未免觉得十分惊疑,因此她拾起凤钗,匆匆离去,对昨夜之事只字不提。方多病继续道:“看到凤头钗和小桃红,自然就会明白苏小慵是被何物所伤,她在野霞小筑,也正是被这两样东西刺得遍体鳞伤,几乎死去。”梁宋奇道:“可是为何有人要拿这两样东西作为杀人之物?”方多病哼了一声,对他的问题只作不闻:“知道肖乔联姻的贺礼之中有小桃红和凤头钗的人,自然是各位,因而凶手定在各位之中。”
“但我始终不明,为何苏姑娘会在关河梦房中?”杨垂虹眉头深皱,“毫无道理。”方多病得意洋洋:“这一点至关重要,因为正是它说明了凶手是谁。”众人“啊”了一声,面面相觑,茫然不解。“在苏小慵房里,有一碗喝完的药汤。”方多病道,“关河梦每日的药汤都是酉时熬制,戌时让苏小慵服下,既然汤药喝完,那么昨夜戌时,苏小慵还是活着的。房中尚有一面碎去的铜镜,并且她死去的时候鞋袜穿得十分整齐。可以推测,昨日关河梦给她灌下药汤之后不久,她醒了过来,关河梦却已不在。苏小慵起身穿好鞋袜,却从铜镜中看到自己被毁的容貌,害怕得很,因此走到关河梦房中求助。关河梦既然出门,房间必有上锁,而除了他和掌柜的以外,能打开他门锁的人,自然只有和他一道投宿的苏小慵了,她是自己走进房里去的。”
众人点头,方多病索性坐上石桌,居高临下继续侃侃而谈:“她既然戌时还活着,寅时却早已死了,那她必是死在亥时或是子时,而恰恰这个时候,杨垂虹、梁宋和我正在联句,证明人不是杨垂虹和梁宋所杀。而如果龙姑娘亥时或者子时杀了苏小慵,昨夜寅时她就万万不会出现在房里,又何况苏小慵第一次被杀的时候,龙姑娘从头到尾都和李莲花坐在一起,并没有分身杀人,所以凶手不是她。既然凶手不是她,”方多病耸了耸肩,“那自然只能是她了。”他瞄了眼地上被他一勾脚封了哑穴的康惠荷,“我等客房的排列是李莲花、本公子、关河梦、苏小慵、康惠荷、龙赋婕、梁宋、杨垂虹,昨天夜里本公子……咳咳……出去喝了点小酒,不在房中,因而寅时不在,李莲花病倒在床上人事不知,都不知道隔壁房间的变故。但有一个人,昨天晚上有一个大活人从她房顶经过,另一个人对着她房顶射了只箭,还有三个大活人在她门口走来走去,又是开门又是翻窗,还在床板上狠狠戳了一箭,她也是学武之人,居然说她在睡觉,半点不知,岂不是很奇怪?”梁宋一呆,杨垂虹鞭法了得,但内力轻功都不见长,他掠过房顶,又被自己射了一箭,的确是把众人都惊动了,康惠荷虽然武功也不甚高,但她就住在苏小慵房间之旁,距离关河梦的房间只有丈许之遥,要说睡得全然不知,的确令人难以置信。方多病又道:“何况苏小慵离开自己房间,走进关河梦的房间,也只有临近之人方能发觉,诸位就都不知情。我猜苏小慵侥幸未死,这日就要醒来,她一旦醒来,就会说出是谁下手加害。关河梦一直守在她身边照料,令康惠荷没有杀人灭口的机会,昨夜关河梦没有回来,苏小慵却走进他的房间,正是她下手的大好机会,因此她带上从婚宴偷回来的两样凶器,猛地把棉被盖在苏小慵身上,将她扑倒在床,连下十数下杀手,然后抛弃凶器,回到房中装作若无其事。”龙赋婕唇齿一动:“虽然很有道理,但我始终不明,她要杀人,盗取小桃红自然很是合理,但为何连我凤头钗也要一并盗取?凤头钗虽能杀人,却不如小桃红锋锐无当,要来何用?”这点李莲花却没说,方多病瞠目结舌,心里大叫乖乖的不得了,本公子要穿帮!突然急中生智,一脚踢开康惠荷的穴道,学着李莲花那种愉快而狡猾的微笑:“这点,龙姑娘不如自己问她。”
众人的目光顿时射向康惠荷,康惠荷哑穴初解,随即一声尖叫:“不是我!”方多病冷笑道:“不是你,那是谁?”康惠荷呆了一呆,目光从众人眼中一一掠去,只见众人目中皆有鄙夷之色,心里突然委屈异常,放声大哭:“昨夜……昨夜刺死苏小慵的人是我,但……但在小青峰上,野霞小筑,将她刺得满身是伤的人不是我!”众人大奇,方多病大出意料之外:“什么?”
康惠荷伏地大哭,方多病只得将她搀了起来,只听她哭道:“那日肖大侠结婚之时,我的确……的确偷了小桃红,把苏小慵叫了出来,她也确实没有防备,我点了她的穴道。可是……可是……有个红衣女子跟在我身后,把我也点倒了。我不知什么时候她便跟在我身后,我从贺礼中拿走了小桃红,她便拿了凤头钗,然后在我面前将苏小慵刺得……刺得可怕……可怕得很……”方多病皱眉道:“谁信你胡说八道?世上哪有这么奇怪的女人?”康惠荷尖叫一声:“她还……还伏在伤口上吸血……妖怪!妖怪!”众人面面相觑,都是不信,康惠荷急急喘了口气:“她戴了面纱,面纱下是一张鬼脸,个子不高,无论身形举止,都非常美,美得……像个仙子,像个妖怪!”方多病心中一动,暗道莫非她遇上了角丽谯?世上除了那个女妖,岂有人会做出这等事?康惠荷又道:“她问我这个女人是不是抢走了我的意中人,她说她平生最同情得不到心爱之人的女人,所以……她……她便把苏小慵弄成……那样……”众人恍然大悟,原来康惠荷痴恋关河梦,关河梦却深爱苏小慵,她便起意杀人。方多病问道:“那戴鬼脸的女人长得什么模样你可有看见?”康惠荷摇头:“她这里……”她指了指颈侧,“有一颗颜色很娇艳,很小的红痣,就像一滴鲜血。”梁宋忍不住“啊”了一声:“这个女子,我在婚宴之时的确见过。”康惠荷脸色凄厉:“我以为苏小慵那时已经死了,但是那女人却没有把她刺死。她……她被我点了穴道以后就人事不知,醒来之后必定认为是我将她伤成那般模样,所以我……才……才在昨夜……昨夜将她杀死。”方多病皱眉:“那野霞小筑那些满墙的血迹从何而来?”康惠荷脸现轻蔑之色:“那不过是我用胭脂画上去的,你妄称聪明,却没有瞧出来。”方多病摸了摸脸,心里暗道:那死莲花根本没去杀人的第一个房间看上一眼,否则定能看破,不过他似乎不大喜欢野霞小筑,转身就逃了,现在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吃饭去了……嘴上却说:“按照江湖规矩,比武打斗难免死伤,毒害刺杀却是为人不齿,此时‘佛彼白石’那几位当家大约还在小青峰上,我这就去请下来和你亲近亲近。”
方多病在客栈后院中眉飞色舞,小人得志的时候,李莲花就坐在武林客栈外边大堂之中吃饭,优哉游哉点了一壶小酒,两碟豆干和一碗面条。这顿饭总计八个铜钱,他满意极了。
酒喝了一半,豆干吃了一碟,他本来正在看别桌客人究竟吃些什么,突然看到了一件紫袍,然后他就看到了穿紫袍的人,然后他就呛了一口酒,急急忙忙喝完了面碗里的面汤,从怀里摸出块方帕来仔仔细细擦干净嘴巴,放下八个铜钱,站了起来。
那紫袍客人也站了起来,他头戴斗笠,黑纱蒙面,手中有剑。
李莲花指了指上面,两人一起走了出去。
小青峰上。
颠客崖。
两条人影静静站在颠客崖边,一人身材高大挺拔,威仪自来,另一人身材略矮,有些削瘦。身材高大的人一身紫袍,面纱斗笠已放在一边,正是肖紫衿,身材略矮的人灰色布衣,正是李莲花。
两人之间已默然很久了,久得李莲花终于忍耐不住,叹了口气:“你吃饭没有?”肖紫衿显是一怔:“吃了。”李莲花歉然道:“我本也没钱请你吃饭。”肖紫衿又是一怔,僵硬半晌,缓缓地道:“十年不见,你变了很多。”李莲花道:“是么?毕竟十年了……你也变了很多,当年的脾气,收敛了不少。”肖紫衿道:“我为了婉娩,她喜欢什么样的人,我就变成什么样的人。”李莲花微微一笑:“只要你们觉得都好,那就是好了。”肖紫衿不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李莲花在自己身上东张西望,“啊”了一声,惭愧道:“我不知道袖口破了……”肖紫衿背脊微微一挺:“你……既然已死,为什么还要回来……”李莲花正在手忙脚乱地拢住开裂的袖口,闻言一怔,迷惑地道:“回来?”肖紫衿低声道:“你难道还不肯放过她么?她已被你害了十年。我们十年青春,抵给李相夷之死,难道还不够么?你……你为何要回来?”李莲花满脸茫然:“啊……是方多病硬拉我来的,其实……”他的语气微微一顿,悠悠叹了口气,“不过想来看看故人,送份礼,回来什么的,从来没有想过……”肖紫衿脸上微现冷笑之色:“李相夷好大名气,至今阴魂不散,角丽谯和笛飞声重现江湖,你不回来怎对得起你那偌大名声?还有那些死心塌地跟随你的人……”李莲花道:“江山代有才人出,我信这十年的英雄少年,比之我们当年更加出色。”肖紫衿冷冷地道:“你信,我却不信。你若回来,婉娩定会变心。”李莲花目光奇异地看着他,半晌道:“紫衿,你不信她……”肖紫衿眉头骤扬:“我是不信她,你不死,我永远不信她。”李莲花“啊”了一声,肖紫衿骤然喝道:“跳下去吧!我不想亲手杀你。”
颠客崖上山风凛冽,两人的衣襟猎猎飞舞,李莲花伸出脖子对着颠客崖下看了一眼,连忙缩了回来,肖紫衿冷冷地看着他:“你还会怕死?”李莲花叹了口气:“……这崖底既无大树,又无河流,也没有洞穴里的绝代高人,跳下去非死不可,我怕得很。”肖紫衿手中剑微微一抬:“那么,出手吧。”李莲花低声问道:“你真要杀我?”肖紫衿拔剑出鞘,“当啷”一声剑鞘跌在地上,他手中破城剑光寒直映到李莲花脸上:“当然!你知我平生行事,说得出,做得到!”李莲花松开那开裂的袖口,负袖转身,衣袍在山风里飘浮。
他默不作声,肖紫衿心头微微一寒。李相夷武功如何,他自是清楚不过,虽然十年不见,当年重伤之后势必功力减退,但见他在眼前,他居然兴起了三分惧意,随即剑刃一抖,“嗡”的一声剑鸣,破城剑直刺李莲花胸口。
野霞小筑。
正房客厅。
乔婉娩临窗而立,肖紫衿陪她吃过了晚餐,说有点事,一个人下了山。窗外明月如勾,星光璀燦,草木山峦都如此熟悉,是何年何月何日开始,她已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不复感觉到无可依靠……
“乔姑娘。”有人在门口敲了敲门,她回过头来,是纪汉佛,“纪大哥。”纪汉佛很少和她说话,此时前来,依稀是有事的模样。“乔姑娘身体可已大好?”纪汉佛不论何时,语气总是淡淡的,即使是从前和相夷说话,他也并不热络。“多谢纪大哥关心。”她温颜微笑,“已经大好了。”纪汉佛点了点头,淡淡地道:“前些日子紫衿在,有些话不好说。乔姑娘当日见到了角丽谯,那妖女的武功,是不是更高了些?乔婉婉颔首:她将‘冰中蝉’射入我口中,我几乎全无抵抗余地,那面具上暗藏暗器机关的技法、手劲、准头,很像是……”纪汉佛缓缓地道:“很像是彼丘的武功?”乔婉娩低声叹了口气:“不错。”纪汉佛脸色肃穆,沉声道:“不瞒姑娘,‘佛彼白石’之中,必有角丽谯的内奸,百川院座下一百八十八牢,近日已被鱼龙牛马帮开启三牢,带走囚犯三十。一百八十八牢的地址,只有我等四人知晓,若非四人之中有人开口,否则绝无可能被人连破三牢。”乔婉娩微微一震:“你怀疑——”纪汉佛淡淡地道:“没有证据,我不敢怀疑是谁,只是请教姑娘是否能从角丽谯身上得到些许线索。”乔婉娩幽幽地道:“彼丘他……当年痴恋角丽谯……角丽谯学会他的武功技法,那也并不稀奇。纪大哥,四顾门早已风流云散,能守住当年魂魄不变的,唯有你们四人,婉娩实在不愿听见你们四人之中有谁叛离初衷。”她微微闭上眼睛,低声道,“自相夷死后,这份家业,我们谁也没有守住……只有‘佛彼白石’仍是四顾门的骄傲所在。”
纪汉佛负手而立,冷冷地看着窗外星月,并不看乔婉娩,突道:“你可知百川院地下有一条通道?”乔婉娩一怔,摇了摇头。纪汉佛冷冷地道:“如无人相助,谁能、又有谁敢在我院下挖出一条大道?”乔婉娩无语,目中渐渐泫然有泪。纪汉佛沉默半晌,淡淡地道:“如若我等四人真的无人有变,乔姑娘,我势必比你更为欢喜。”言罢转身,大步离开,不再回头。
乔婉娩眼中泪顺腮而下,夜风吹来,满颊冰凉。回首望窗外星月寂寥,她闭上双眼,相夷、相夷,如你仍在,世事绝不可能变为今日这样……如你仍在,定能将四顾门一脉热血延续至今……如你仍在,我……我们……定能像从前一样,心有所向,无惧无畏。
纪汉佛大步走出房间,外边却起了一阵喧哗,一个骨瘦如柴的白衣少年和石水拉扯在一起大呼小叫地争辩。“什么事?”他沉声问道。白江鹑嘻嘻一笑:“这小子是方氏的少爷,有个名号叫什么‘多愁公子’,说‘紫菊女’康惠荷杀了关河梦的义妹苏小慵,叫老四去拿人。我们老四生平不抓女人,这小子非要他抓人不可,就这么咋呼起来了。”纪汉佛浓眉微皱:“杀人之事,可是证据确凿?”白江鹑点了点头:“倒是说得头头是道,大概不会错的。”纪汉佛淡淡地道:“交给平川。”白江鹑大笑:“早已交了,只是这小子吵得发了性,不肯放过我们老四,”只听方多病还在旁边大谈“女人猛于虎也,女人会杀人、会放火、会色诱、会骗人、会生孩子……”纪汉佛不去理他,目光从白江鹑和石水两人面上掠过,石水脸色冷冷,白江鹑嘻嘻一笑。
“各位前辈,如今江湖大乱未起,却已处处隐忧,如果四顾门能够重振旗鼓,东山再起,往北遏制角丽谯鱼龙牛马帮的势力,在南和赤子观抗衡,居中压制笛飞声重现江湖,是苍生之福。”房外突然有人朗声道,“肖大侠婚后,我等一直未走,除了做做食客,用几日白食之外,还是想向各位前辈进言——自李相夷李前辈去后,四顾门分崩离析,难得各位到齐,我傅衡阳人微言轻,但如各位愿意听我一言,或者江湖大势自今日之后大大不同。”
房内众人都是一怔,来人声音十分年轻,语言虽然客气,却不脱年轻气盛,抱负满满,却是何人?方多病中气十足,在房中大呼小叫,房中几人都未听到来人的脚步声,可见来人轻功甚佳,并非泛泛之辈。纪汉佛眉头微蹙:“进来。”门外笑声朗朗,一个身材颀长,秀逸潇洒的白衣少年施施然站在门外,面目陌生,众人面面相觑,都是甚感诧异。方多病对来人上上下下看了几次:“你是谁?”
来人抱拳还礼:“在下傅衡阳,出师无名,乃是无聊之徒,平生别无所长,唯好‘狂妄’二字。”方多病心下一乐,“哈哈”一声笑了出来:“好一个狂妄小子,你可知道你在和谁说话么?”傅衡阳正色道:“‘佛彼白石’大名鼎鼎,我岂会不识?不过是各位不识得我而已。”方多病大笑,白江鹑也是哈哈一笑,石水阴恻恻地站在一旁,脸上毫无笑意,只有纪汉佛淡淡地道:“四顾门东山再起,谈何容易?当年盟友,多已……”傅衡阳打断他的话:“我已替各位前辈想好,四顾门东山再起,只要各位前辈一句话。”方多病对这位“傅衡阳”大有好感,心中暗笑普天之下,甚少有人敢打断纪汉佛说话,这年轻人果然是狂妄得很啊。纪汉佛也不生气:“哦?什么话?”傅衡阳颈项微抬,微笑道:“不过一个‘好’字。”纪汉佛淡淡地道:“愿闻其详。”傅衡阳道:“四顾门要东山再起,一则缺乏门主一人,二则缺乏门徒若干。这‘门主’一职在下推荐肖紫衿大侠想必无人反对,而‘门徒’……十年前的四顾门有前辈,十年后的四顾门难道前辈们就不能招募新血,收纳十年之后的江湖少年?”他潇洒一挥衣袖,大门“咿呀”一声应袖而开,野霞小筑大门之外,李相夷衣冠冢旁,有灯火点点:“我等一行,都愿为四顾门之重兴出谋献策,流血流汗。”
方多病往外瞄了一眼,突然“哎呀”一声:“我知道你是谁了,敢情你就是和‘乳燕神针’关河梦齐名的那个‘少年狂’!”傅衡阳也是哈哈一笑:“不敢、不敢,傅衡阳从不屑和关河梦同流合污。”纪汉佛冷眼看这位短短数月之内便在江湖中声名雀起的“少年狂”,重振四顾门之计,确是称得上“狂妄”二字,只是如今‘佛彼白石’貌合神离,笛飞声和角丽谯有备而来,江湖中事处处艰难,又岂是如此容易……他尚未想定,突然房内竹帘一撩,一个人影一晃,颤声道:“好!”
白江鹑和石水大出意料之外,纪汉佛更是一怔,方多病“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肖夫人……”
那从房中冲了出来的人是乔婉娩。傅衡阳朗声大笑:“好!各位言出如山,自今日此时开始,我等一行七人,任凭四顾门驱使,为江湖大业而死,绝不言悔。”方多病跟着他拍了下桌子,赞道:“好豪气!四顾门复兴,我也算上一份。”纪汉佛皱起眉头,乔婉娩胸口起伏,一双明眸在房内众人脸上缓缓而视,目中不知何故,竟有凄然之色,顿了一顿,白江鹑先叹了口气:“重振四顾门,这事我胖子也算一份。”石水阴森森地道:“你几时退出了?”白江鹑干笑两声:“掌嘴、掌嘴,我等本就生是门中人,死是门中鬼。”纪汉佛眉头皱得更深,沉默良久,乔婉娩目中突然有泪滑了下来,跌在她绣花鞋前尘土地上:“紫衿他……想必很乐意,担任门主一职……”她低声道,语言之中,已有恳求之意。
你一意求重振本门,不过追求李相夷的影子。纪汉佛心中清楚得很,而肖紫衿本来好大喜功,刚愎自用,虽然这几年来收敛许多,但本性难移,要他担任门主一职,他自是不会不肯。看乔婉娩满面凄凉之色,纪汉佛沉默良久,淡淡地道:“重振之事,必当从长计议。”此言一出,众人都有兴奋之色,跃跃欲试,那便是说,“佛彼白石”首先赞同了此事。傅衡阳大喜,仰首一声长啸,李相夷衣冠冢后亮起千百盏灯火,竟有数十位少年列队其后,领头的六位少年齐声道:“秉承前辈遗志,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六人武功都不弱,提气长吟,震得满山回响,纷至沓来。
乔婉娩看着眼前众人,却似看到四顾门初起的当年,只是当年……相夷比眼前这位少年,更加年轻俊美,更狂妄自负……她嘴角微露微笑,更现凄凉之意,他们口口声声称“前辈”,相夷如果未死,也不过比他们大了几岁,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前辈啊……
小青峰上。
颠客崖前。
肖紫衿一剑往李莲花胸口刺去,李莲花转身就逃,突然对面山崖,野霞小筑那边轰然一声,有众人运气长吟:“秉承前辈遗志,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声音洪亮,震得山谷纷纷回鸣。两人都是一愣,肖紫衿那一剑从李莲花颈侧刺了个空。李莲花“扑通”一声在地上跌了个四脚朝天。只见对面山坡上灯火点点,竟排出“重振四顾门”五个大字,肖紫衿和李莲花面面相觑,肖紫衿满面疑惑,李莲花满脸茫然,见他露出怀疑之色,李莲花连连摇手:“不是我说的。”
肖紫衿收剑回鞘,只见对面灯火闪耀,人影攒动,依稀是出了大事,担心起乔婉娩的安危,突然纵身而起,倒入树丛小径:“你若再见婉娩,我必杀你。”李莲花方才是真的吓了一跳,在地上摔了个结实,腰酸背痛一时也爬不起来,看了对面山坡半晌,喃喃地道:“岂有此理……”
然而对面山坡灯火闪闪,不是他眼花或者幻觉,山坡上的人们壮志凌云,确确实实,怀着少年英雄般的热血豪情,要做一翻轰轰烈烈的事业。
未过几日,四顾门重现江湖之事已传遍武林,继笛飞声、角丽谯现身之后,江湖余波未息,再度哗然。只听说这一次四顾门门主乃是“紫袍宣天”肖紫衿,“佛彼白石”四人仍旧持掌刑堂,门中军师由“少年狂”傅衡阳担当,其下百机堂与百川院并列,成员乃是各门各派以智计见长的少年俊彦。“四虎银枪”只余三虎,也有二虎回归。此外少林掌门、武当道长、丐帮帮主纷纷前往道贺,方氏大公子方多病在四顾门中担任客座一职,至此四顾门重振一事尘埃落定,确凿无疑。
四顾门重兴一事,江湖上下,人人拍手叫好,唯一不大欢喜的约莫就是李莲花了。身为吉祥纹莲花楼楼主,号称江湖第一神医,责无旁贷,他被傅衡阳列入四顾门医师一职,专管救死扶伤。一时小青峰上,人人见面皆是点头点头,拱手都道久仰久仰,谈笑有同道,往来俱大侠,热闹一时无双。
“四顾门”号称重兴之后,“佛彼白石”三人并未在小青峰久留,而是赶回百川院,处理一百八十八牢被破三牢一事。傅衡阳着手处理千头万绪的事务,如按照当年四顾门的规矩,调整人手,训练新手,所招纳的新人分属何院何人手下也要理清,忙得他焦头烂额。方多病一则不会分配人手,二则胸无大志,虽然对重兴之事满怀热情,却不过提供银两以供所需,这儿日无所事事,只在小青峰闷得无聊。
但小青峰上还有人比他更无聊更闲得发慌,那就是神医李莲花。小青峰上一无病人,二无死人,三来就算有病人或者死人他也不会医,所以李莲花这几日都躺在傅衡阳给他安排的房间里,手抱一卷《本草纲目》在睡觉。
“……听说新四顾门里谁都能得罪,就是方、多、病千万不可去招惹……”李莲花这日正巧没有睡着,拿着尘拂掸房间里的灰尘,突然听到门外有人悄悄说话,他本无意偷听,但那声音却不断钻进他耳里。“那个女人杀另一个女人,就是被方多病看破,给抓了起来,以后我等千万不要做坏事……”李莲花把尘拂仔细收了起来,换了块抹布擦橱柜,门口“咿呀”一声,说话的几人却走了进来:“李楼主在哪里?”
“啊……”李莲花转过身,只见进来的是三个百机院的弟子,一个高鼻小眼,一个长嘴暴牙,一个眼大如蛙,他识得这几个都是白云派司马玉的高徒,前天投入四顾门的新人。“李莲花不在?喂,扫地的,大爷给蚊子咬得满身是包,你给点药,看李莲花有什么好药好水,快给擦擦。”开口的是长嘴暴牙的那位,一伸腿,果然那腿上都是给山上的蚊子叮咬的红斑。李莲花又“啊”了一声,那高鼻小眼的怒道:“啊什么啊?快给大爷拿药来!”李莲花尚未说话,眼大如蛙的人笑道:“大家……何何何何必那么大大大声,人人人家又又又没说不不不不给……”李莲花歉然道:“治蚊子咬的药我没有……”长嘴暴牙的那位挠着红斑怒道:“怎会没有?傅衡阳说李莲花擅治天下顽疾,死人都能治活,何况只是几只蚊子?”李莲花惭惭地道:“没有……”那人勃然大怒:“我不信在这山上住的这几百人,人人不用蚊虫叮咬的药膏,你走开,让大爷自己找!”李莲花道:“我桌子还没抹完,请各位稍等我打扫干净,再找不迟……”他一句话没说完,长嘴暴牙之人已经一手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其余二人打开抽屉一阵乱翻,除却一些什么《金石缘》、《绣鞋记》、《天豹图》之类的传奇小说,便是些抹布尘拂,此外衣裳两件,鞋子一双,虽有药瓶不少,其中却没有药物。长嘴暴牙之人不免觉得被那蚊子咬过之处越发痒了:“药在何处?”李莲花道:“本门中人武功高强,气行百窍,发于肌肤,衣裳如铁,那小小蚊虫如何咬得进去……”三人变色,正要动手痛打,蓦地长嘴暴牙之人“哎呀”一声,脸色一变,双眼翻白,跌倒在地口吐白沫,其余二人大吃一惊,齐声叫道:“他奶奶的,那女鬼说的竟然是真的!”李莲花也是吃了一惊,急忙将那人扶起,只见片刻之间,那人身上的红色斑块已遍布全身,触手灼热。“他撞见了什么女鬼?”
剩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道:“咱哥仨个在小青峰下逛街吃饭,有个戴着奇奇怪怪面具的女人上来问咱们是不是白云派的弟子,我等自然说是了。那女人又说白云派没有什么本事,只有一群脓包。我等自然十分生气,大哥包牙便说我白云派虽然武功很差,人长得也丑,但是有一样本事天下无双——我白云派的内功心法虽然没什么用处,却可令人十日十夜不睡,也不至于发困。听说我派前辈当年是干那梁上勾当的,所以练了这门内功,后来传给我师父,又传到我兄弟三人,这世上只有白云派弟子是最不容易睡觉的人。那女人听了嘲笑大哥,说不睡觉也算本事?包牙大哥又告诉她我等三人是江湖中炙手可热的看门高手,无论何门何派都以请到我等兄弟看门或者看牢为荣。那女人又说那你们三人不去看门,到小青峰来做什么?我等自然说是听闻四顾门大名,特地前来替它看门的。那女人又问说我等到底看了什么?包牙大哥自然又告诉她我们看的就是前儿天在肖紫衿婚礼上行凶的那个女人,叫做康惠荷。那女人又问说那个女人现在哪里?我等自然说因为肚子饿了,要出来吃饭,那个女人捆了起来,就放在师父床底,暂时放一会儿不要紧的,我等兄弟很快便回去了。那女人听完之后便走了,从她衣袖里飞出几只黑蚊子,我兄弟一人拍死了一只,结果就起了一身红斑。那女人又回头说,看我们兄弟忠厚老实,毒死我们也就算了。咱们只当她胡说八道,被蚊子叮一口也会死……那被蚂蚁咬一口也会死,被小鸡啄一口也会死,被跳蚤咬一口也会死,哈哈哈,她当我们没被蚊子叮过吗……”
李莲花连连点头:“像几位英雄这样的惊世奇才,自是知道被蚊子咬是万万不会死的。包牙包大哥,你还听到我说话么?”那口吐白沫的包牙微微点头,表情痛苦异常。那高鼻小眼的叫做高壁,眼大如蛙的叫做严塔,三人一起看着李莲花,只见他脸露微笑,手指点到包牙胸口期门穴,颈后曲池穴,足趾足窍阴,手指中渚四穴:“是不是比较不痛了?”包牙点了点头,李莲花的手指带着一股古怪的温热,点上四穴,他身上的剧烈痛楚就减轻许多,只听李莲花微笑道:“只要三位英雄每日像这样在自己身上按几下,最好每日内息都在这四穴走一走,那便成了。”高壁大喜,凑上来:“扫地的你也帮我按几下。”李莲花在他身上也点了四下,他这四指点下,高壁虽然尚不觉得什么,若是脱了衣服便可见一个颜色鲜明的红印,李莲花指上带有“扬州慢”之力,那又岂是寻常手指能够比拟的?替三人逐一点过四穴,那三人一听不必涂抹药膏服用药物,自己身上的痒痛又已大好,便自欢天喜地走了。
“李楼主号称神医,果然名不虚传。”窗外有人笑道,“这‘黑珍珠’之毒,杀人无数,能不需药物,举手就已治好,实是神乎其术。”李莲花“啊”了一声:“不敢、不敢,不知傅军师前来,有失远迎……”那从门口轻弹白衣,带着潇洒笑意走入的少年自是傅衡阳,只听他朗朗地道:“这三个活宝将康惠荷塞入司马玉床底,若不是我去换了地方,想必康惠荷真给角丽谯劫了去。本来还担心他们身上中毒难治,李楼主却不但医好剧毒,还教授了一手疗毒心法给这三个活宝,只是如此苦心,他们是否能领会,可难说得很。”李莲花对他凝视半晌,微笑道:“傅军师英雄少年,足智多谋,李莲花佩服得很。”傅衡阳既然号称“狂妄”,对这等赞美之辞自是从不客气:“李楼主,小青峰上如今两百二十八人,有两百二十五人我自信了如指掌,只有三人,我尚无信心。”李莲花诚心诚意地请教:“不知是哪三人?”傅衡阳牢牢地盯着他,答非所问:“我不是看不透,是‘没有信心’说我已看透……李楼主,这三个人,一个是李莲花、一个是李相夷、一个是我自己。”李莲花吓了一跳:“李相夷?他也在小青峰上?”傅衡阳仰首一声长笑:“他既然把尸身葬在山上,自也算上一份。李相夷少年行事任性之极,平生最不喜假话,却又喜欢别人对他吹牛拍马,待人苛刻冷漠,自视极高,这分明是年少轻狂,心性未定所致。我曾花费一年时间精研李相夷平生所为,此人当得上一个‘傲’字,若是活到如今,成就决计远超当年,只是他所行事,众多矛盾,心性既然未定,我自也不敢说看透。”李莲花苦笑:“你很了解他。”傅衡阳又道:“而李楼主你——我平生不信起死回生之事,世上却有一人能倚仗这四字名扬江湖,并且近年以来,江湖数件隐秘杀人之事,凶手被擒都和你有关。如此人物,上山数日都在睡觉,不得不让人想到诸葛蛰伏,只盼有人三入茅庐。”
只盼有人三入茅庐?李莲花干笑一声:“其实是最近天气很好,那张椅子躺上去又舒服得很,所以……”傅衡阳打断他的话:“李楼主深藏不露,我不敢说看透。”李莲花听他口气,虽是说“不敢说看透”,语气却是肯定无比,估计也难以反驳,只得勉勉强强认了自己是“深藏不露,诸葛蛰伏,只盼有人三入茅庐”,叹了口气:“那为何连自己也看不透?”傅衡阳毫不讳言:“我本狂妄之辈,如今为四顾门百机院之首,四顾门若日益发展壮大,难说数年之后,我为江湖谋福之心,仍如如今般纯粹。”李莲花微微一笑:“那你可会学笛飞声,想要称霸天下?”傅衡阳摇了摇头,突然一声大笑:“我不知道,所以说,连我自己都看不透自己……哈哈哈哈……”李莲花也跟着胡乱笑了几声:“哈哈哈哈……”
傅衡阳的笑声倏然而止,目光犀利地盯着李莲花:“你绝非泛泛之辈,瞒不过我的眼睛。在这小青峰上,既是四顾门重兴之地,便绝不容有人放肆,无论你究竟怀有何等心计,所作所为如有违反四顾门门规之处,都请李楼主想及——还有我傅衡阳在。”李莲花听得连连点头,认真道:“极是、极是……”傅衡阳袖子一振:“还有——李楼主若是觉得自己是千里良驹未遇明主,因此不愿大展才华,傅衡阳愿做君之伯乐。四顾门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李楼主身怀绝技,正能够大展拳脚,为江湖立百世不忘之丰碑。”李莲花连声应道:“多谢、多谢。岂敢、岂敢……”傅衡阳一笑而去:“言尽于此”李莲花连忙道:“慢走、不送。”待到看傅衡阳远去,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这位傅军师确是聪明得很,才华横溢,只是料事不大准……
窗外阳光仍旧和煦温暖,他躺回那张大椅,不知不觉又犯上一阵困意,不免将《本草纲目》再次压在脸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康惠荷被傅衡阳另藏他处,交托给霍平川带回百川院,并未被角丽谯带走。但司马玉房间周围却有十数人被角丽谯毒死,司马玉被擒,角丽谯撂下话来,说一命换一命,如果十日之内肖紫衿、傅衡阳不把康惠荷交出来,她就把司马玉砍成十块送回来。江湖上不免又是一阵轩然大波,纷纷猜测为何角丽谯要对康惠荷如此之好?傅衡阳却知角丽谯不过借机挑衅,她索要的是张三或是李四对她毫无分别,只不过四顾门刚刚重兴,她必要打压而已:何况康惠荷是四顾门阶下闪,一旦被劫,更显四顾门颜面无光。她要劫走康惠荷而不成,已算是傅衡阳小胜一场,但角丽谯以一己之身在小青峰上肆意纵横,要来就来,要走就走,竟无人奈何得了她,也是显得四顾门无能,如此算来,双方半斤八两,都未占上风。
司马玉被劫,傅衡阳好一阵忙碌,肖紫衿全心全意只在乔婉娩身上,万般事务皆不理,未过几日,竟让傅衡阳把司马玉救了回来,大家都是有些意外,江湖上对重兴之四顾门另眼相看,也令肖紫衿吃了一惊。方多病越发热衷于“新四顾门”,而李莲花却在傅衡阳指派给他的“药房”里种了两盆杜鹃花,日日浇花散步,读书睡觉,日子过得大是惬意。
此时距离野霞小筑那日新婚,也已一月有余。
夫婿名扬天下,待己尽心尽力、温柔体贴,乔婉娩渐渐忘却了有关李相夷的种种往事,日益温柔,过起了平淡从容的日子。
这日午后、蝶飞燕舞。小青峰上虽然云聚数百武林同道,却从无一人打搅她的平静生活,乔婉娩红衣披发,一身新浴,缓缓散步到了李相夷坟前,那坟上月余未经整理,居然开满了小花,色泽淡紫,开作五瓣,淡雅清秀。
我终是负了你。
她站在坟前,从前站在坟前心情就不平静,如今更不。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守住一份感情,一生一世、甚至几生几世都不变,结果不过是几年……她微微垂下头,几年呢?五年?十年……不,未到十年,她就已经变了。嫁给紫衿,决定的时候以为自己一定会后悔,结果竟是很幸福。
相夷啊相夷,我终是负了你,你若未死,必定是要恨我的吧?她长长吸了口气,缓缓地呵了出来,以他的性子,必定是要恨的,而且,会恨得天翻地覆,至死方休吧?或者……会杀了她,或者杀了紫衿……
但他早已死在东海之中,他谁也杀不了——因此,即使背叛了他,也不怕他——即使负罪,也不会很不安。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写着“挚友李相夷之墓”的墓碑,虽然很幸福,在心底深处,她却始终感觉到苍凉,不满足。嫁给紫衿,究竟应该赞扬自己,还是应该惩罚自己……究竟是该笑,还是该哭……呢?
李相夷衣冠冢后有人。她在坟前站了一会儿,渐渐注意到坟后不远处,有人弯腰在草丛中拾掇着什么东西,她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才醒悟他在整理那日傅衡阳手下那群少年人插在地上的蜡烛,心里一阵恍惚,世上也还有心情平和,十分温柔的人啊……
李莲花这日午睡过后,浇过那两盆被方多病嘲笑过无数次的庸俗之极的杜花,便决定出外走走。绕着小青峰逛了一圈,他喜欢打扫的脾气发作,便见一个蜡烛拔去一个,以免引起山火,又碍了花树生长。“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不须长富贵,安乐是神仙……”那人哼着最近颇流行的曲子,将拔出来的蜡烛堆在一处,看似准备过会儿找个箩筐背走。
乔婉娩不知不觉凝视了那个拔蜡烛的人许久,她自己心境烦乱,听了许久,方才听出他唱的是一出《窦娥冤》,不免哑然,轻轻叹了口气,她拍了拍李相夷的墓碑,打算转身离去,突然坟后那人回过身来,似是听到声息,站直了身子。
突然之间——突然之间——她的手指僵硬,紧紧地抓住了墓碑,她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双目直直地盯着那人——她从不信有鬼——从不信……
那人也是一怔,随后拍了拍衣裳,对她微微一笑,笑容温和真挚,别无半分勉强。
她站在那里站了很久,她想她本是想狂呼大叫,本是想昏去,本是见了鬼——但她牢牢盯了他半晌之后,嘴角抽动,叫出了一声:“相夷……”
相夷……
二字之后,她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心头一片空白,就似自万丈云颠,一下子摔了下来,一种错觉在眼前浮动……让她刹那间以为,其实他一直都没有死,其实这十年以来,死的是她……
那站在李相夷坟后的人听到了那一声“相夷”,嘴角微勾,微笑得更加平和,点了点头。
她再也没说出任何话来,突然全身颤抖,跌坐在了地上,牙齿在咯咯打战。她不是害怕,她只是不知所措,是太不知所措了,以至于无法控制自己。
他并没有过来扶她,也没有走近,仍远远地站在坟后,带着平静且心情愉快的微笑,突然道:“那日跌下海以后……”乔婉娩终于能够动弹,骤地用僵硬的双手抱住头:“不必说了!”他微微一顿,仍旧说了下去:“……我挂在笛飞声的船楼上,没有沉下海去。飘上岸以后,病了四年……”四年中事,他没有再说,停了一阵,“四年之后,江湖早已大变,你随紫衿到苗疆大战蛊王,四顾门风流云散,我……”他再度停住了,过了很久,他微笑道,“突然想通了很多事。”
她摇了摇头,眼泪突然流了出来,她没有哭,是眼泪突然流了出来,她的牙齿仍在打战。“你骗了我。”她低声道,“你骗了我……”李莲花摇了摇头:“李相夷真的已经死了,我不骗你,那个颐指气使不可一世的……”她突然尖叫一声,抢了他的话:“那个颐指气使不可一世的孩子!是的我知道那时他只不过是个孩子!我知道相夷不懂事不成熟,我知道他会伤人的心,可是……可是我……”她的音调变了,变得荒唐可笑,“可是我已经喜欢了……你怎能骗我说他已经死了……你怎能骗我说他已经死了……”
“你以为,经过了十年之久,李相夷还能从这坟墓里复生吗?”李莲花悠悠叹了口气,“是孩子终究都会长大,相夷他——”她再度打断他的话,背靠着李相夷的坟墓,古怪地看着他,低声道:“你如果不骗我说他已经死了,我不会嫁给紫衿。”他轻轻叹了口气:“你伤心的不是你嫁给了紫衿,是你没有后悔嫁给紫衿。”乔婉娩木然看着他,眼泪滑落了满脸,足足过了一炷香时间,她突然笑了起来,低低的犹如伤兽般痛楚的笑:“相夷你——你还是——还是那样——能用一句话杀死一个人……”李莲花眼色温柔地看着她:“婉娩,我们都会长大,能喜欢紫衿,会依靠紫衿,并不是错。你爱他,所以你嫁给了他,不是么?”乔婉娩不答,过了好一会儿。“你恨我么?”她轻声问。
“恨过。”他微笑道,“有几年什么人都恨。”她缓缓点了点头,她明白……只听他又道:“但现在我只怕肖紫衿和乔婉娩不能不离不弃,白头偕老。”她听了半晌,又点了点头,突然又摇了摇头:“你不是相夷。”李莲花微微一笑:“嗯……”她抬起头来怔怔地凝视着他,轻声道:“相夷从不宽恕任何人。”李莲花点头。“他也从不栽花种草。”乔婉娩唇边终于微微露出了一点笑意,“他从不穿破衣服。”李莲花微笑。“他几乎从来不睡觉。”她面上泪痕未干,轻轻叹了口气,“他总有忙不完的事,总是有仇家,很会花钱,老是命令人,把人指使来指使去的……却总能办成轰轰烈烈的事。”李莲花叹了口气,喃喃地道:“我却穷得很,只想找个安静点的地方睡觉,也并没有什么仇家,对了,我房里那两盆杜鹃开得黄黄红红,煞是热闹,你可要瞧瞧?”乔婉娩终是微微一笑,这一刻她的心似是突然豁然开朗,牵挂了十年的旧事,那些放不下的东西,在这一刻全都消散,眼前的男人是一个故人、一个朋友,更是一个达者。“我想看看。”
李莲花拍了拍衣袖,歉然道:“等等我。”乔婉娩举袖拭泪,拂去身上的尘土,突然觉得方才自己甚是可笑,眼见李莲花背着箩筐忙忙地奔进野霞小筑后院簸箕处,忍不住好笑——心下不禁想:若是傅衡阳知晓李相夷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把他辛苦安排的重兴四顾门的蜡烛清扫干净,不知作何感想?一念未毕,眼见李莲花前边招手,她便跟了上去。
走进李莲花房中,她对着那两盆“杜鹃花”看了好一阵子。那两盆花颜色鲜黄,开得十分灿烂富贵,确是受到精心照料,生长得旺盛之极。只是乔婉娩看了半日,忍不住问道:“这是杜鹃花?”李莲花呆了一呆:“方多病说是杜鹃花……我从山下挖来的,山下开了一大片。”乔婉娩轻咳了一声,贤惠且耐心地道:“这是黄花菜,是山农种来……种来……总之你快点还给人家。”李莲花“啊”了一声,看着自己种了大半个月的“杜鹃花”,歉然道:“我说杜鹃花怎会开得这么大……”乔婉娩委实忍耐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两人望着那两盆“杜鹃花”相视而笑,房外不远处有人站在树梢之上,遥遥看着两人。那人紫袍金边,身材修伟,本来俊朗挺拔,只是脸色苍白之极,呆呆地看着房内二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房内李莲花看着自己勤劳种出的黄花菜,突然极认真地问道:“黄花菜都开了,天快要凉,这山上的冬天冷不冷?”乔婉娩一怔:“冷。”李莲花连连点头:“下不下雪?”她点了点头:“下雪。”他缩了缩脖子:“我怕冷。”她微笑道:“相夷从来不怕冷。”李莲花叹了口气:“我不但怕冷,我还怕死。”
又过数日。
方多病最近终于觉得有件事很奇怪了——他最近这几日都在和傅衡阳下棋,那位“少年狂”傅军师虽然将四顾门种种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却下得一手臭棋,方多病特别喜欢和他下棋。傅衡阳又自负得很,越输越下,这几日已不知输给方多病几百回了,尤自不服。
这一日赢了傅衡阳三回之后,方多病终于想起来最近觉得什么事很奇怪了——最近大白天时候依稀没有看到李莲花的影子,傍晚闲逛的时候也没看到,竟然连吃饭的时候也没看见!那家伙不、会、溜、了、吧?
“李莲花?”方多病一脚踢开李莲花的药房大门,只见房内桌椅书卷摆放得整整齐齐,窗棂擦得干干净净,有一个窗户贴了新的窗纸,两个空的陶盆叠放在药房一角。“李莲花?”方多病走入房中东张西望,从桌上拾起一张压在镇纸下的白纸。“这家伙不会写了三个字‘我去也’吧……”方多病看这房里的架势,心里已料中十之七八——李莲花果然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举起白纸一看,眼睛顿时直了——那纸上果然不是“我去也”三个大字,而是密密麻麻蝇头小字,李莲花竟留了张万言书下来,大出方多病意料之外。
“画皮、画皮、画皮、画皮……”一张白纸,上万蝇头小字,写得全是“画皮”二字。方多病青天白日下看见,提在手中,眼睛一时发绿,竟觉得一阵鸡皮疙瘩泛上背来,倒抽一口凉气,那死莲花疯了不成?要溜就溜,花费什么功夫写的这什么东西……
总而言之,即使四顾门重兴这样的大事也没留住死莲花的影子,他还是溜了,方多病手里拎着那张“画皮”,不知何故,心里却总是掠过一阵发毛的感觉。无端端想起那日李莲花拥被坐在床上那双茫然的眼睛,像身体之中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只对人间毫不熟悉的恶鬼,透过他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一切。
死莲花必定有些秘密,方多病将万言“画皮”收入怀里,第一个念头却不是去找傅衡阳,而是去找肖紫衿。
肖紫衿听闻李莲花已走,并不怎么惊讶,倒是展开那万字“画皮”时,显是一怔,而后淡淡地道:“角丽谯所练的内功心法,叫做‘画皮’,她能生得颠倒众生,也多是因为她修炼这等恶毒媚功,定力稍差之人往往难以抵挡她的诱惑。‘画皮’妖功练得功力越深,人长得越美,也越残忍好杀,会做出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事出来。”方多病奇道:“李莲花怎么知道角丽谯练的是‘画皮’?”肖紫衿看了他一眼,不答,只深深吐了口气——那人是不受角丽谯媚功所惑的第一人,他不知道角丽谯练的‘画皮’,有谁知道?李相夷绝世武功……但他终是没有说出口来,这细细碎碎,万字“画皮”也带给他一种异样的感受,工整异常的万字之中,透着一股诡异的不祥之兆……
吉祥纹莲花楼楼主李莲花从小青峰上不辞而别,对四顾门的震动并不算大,傅衡阳虽然吃了一惊,但想此人对四顾门多半本有不利之举,经他点破之后自觉图谋不成便悄悄离去,自己毕竟是眼光犀利,当机立断啊。
千里之外。
离州小远镇。
一栋雕花精致的二层木楼不知何时矗立在小远镇乱葬岗中,两个月前这坟堆里明明除了被野狗刨出来的白骨和饿死的野狗之外,什么也没有。但最近去乱葬岗修祖坟的张三蛋回来说,咱乱葬岗上不知谁修了栋房子,那屋主莫约是疯了,那屋就正正盖在“窟窿”上。谣言一传,小远镇百姓纷纷去修祖坟,都在那甚是堂皇华丽的木楼边转了几圈,摸了几下,确认不假之后,回来议论纷纷——这盖房子的定是个外地人,不知咱乱葬岗“窟窿”的厉害……
原来,离州小远镇乱葬岗上,有个地方叫“窟窿”。那的确是个窟窿,约莫也就人头大小,圆溜溜深不见底。平日看起来毫不稀奇,和乱葬岗上野狗挖打的洞并没有什么分别,但一到夜间,这窟窿就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声音,而且还往外吐烟尘白气,有时候走夜路的人经过,偶然还看见窟窿底下似乎有亮光,不知是什么东西在底下转悠。白天还有人会在窟窿周围瞧见一些古怪的事物,有人拾到过铜钱、古币什么的,有人见过破衣服,还有人捡到奇怪的小玉器。最为可怕的是有一年夏天,这窟窿周围二十丈内突然荒草死绝,虫鸟绝迹,十几只野狗和两个走夜路的行客倒毙在窟窿之旁,犹如刹那间从窟窿里出来了什么怪物,顷刻间就能杀人夺命。
而这栋木楼就盖在“窟窿”上,每日夜间,“窟窿”照旧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声息,那栋木楼也古怪得很,竟丝毫不为所动,主人似乎胆子很大,半点不怕鬼怪之说,偏生要在“窟窿”上吃饭拉屎。百姓对木楼好奇之极,经过满镇一百二十八人的偷窥打探,住在木楼之中的是一个穷书生,每日只在楼中读书打坐,一日三餐倒是有到镇上对付,却并不与人闲话,仍是喃喃地读他的《诗经》、《论语》。这位穷书生每日天尚未全黑就已睡着,鼾声与“窟窿”发出的声音不相上下,无怪他对自家地板底下的异状无甚感觉,每日睡到日三竿方起,日子倒也潇洒舒适,不过放眼景色不够优美,略减风雅一二。
这一日,镇上又来了一个外地人,灰色儒衫,袖口打了补丁,身材不高不矮,微略有些削瘦,容貌文雅温和,说话十分和气。他来到小远镇做的第一件事是到杂货铺买了两把扫帚和一吊丝瓜囊干,半斤皂豆,两个馒头,而后悠悠地往乱葬岗走去。镇上百姓不免心中暗想:莫非这年轻人的祖宗也葬在了咱乱葬岗上?他也要去修坟扫墓?但清明早已过了……
这将吉祥纹莲花楼搬到乱葬岗又住在里面吃饭拉屎的人当然是施文绝,他把李莲花的吉祥纹莲花楼从热热闹闹的扬州搬来,丢在小远镇乱葬岗上,然后写了封信给李莲花,说是今年上京赶考的时间将近,李莲花若不回来,他就要把这栋大名鼎鼎价值千金的木楼丢在乱葬岗,径自去京考了。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施文绝卷了本破破烂烂的《论语》正自摇头晃脑地吟诵,门口有人敲门,“笃、笃、笃”三声。他心里一乐,长吟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站起身来,打开房门,眼前突然一暗,肩头“啪”的一沉,一个人往前栽倒,摔在他身上,只听“啪啦”一阵响,他带来的东西滚了满地。施文绝骇然看着地上的扫帚抹布馒头什么的,呆了一呆,将身上那人推了起来,脱口惊呼:“骗子?”
李莲花双目紧闭,随着他一推之势,倒向木门,随即顺着木门软倒于地,一动不动。施文绝大骇,把那本破破烂烂的《论语》往地上一丢,双手推拿李莲花胸口大穴:“骗子?骗子?”待他双手推拿了五六下之后,那“昏厥于地”的李莲花突然叹了口气:“我要吃饭。”施文绝一怔,人尚未反应过来,双手尚在推拿。李莲花睁开眼睛爬了起来,歉然道:“有剩饭么?”施文绝目瞪口呆,指着他的鼻子:“你你你……”李莲花越发歉然:“我太饿了……”施文绝哭笑不得,李莲花叹气道:“我饿到腿软。”施文绝“嘿嘿”一笑:“你这屋里一无米饭二无炉灶,无米无火,哪里有饭可吃?你若饿死了倒也省事,我将你和这栋破房子一起丢在乱葬岗便是。”李莲花慢吞吞地爬起身来:“交友不慎……”东张西望了一阵,“你干巴巴的把我的房子搬到这种地方,有些奇怪。”施文绝道:“我本要拉去放在贡院门口,日日读书倒也方便,谁知道那几头青牛将你的房子拉到这等地方,突然死了,我也就只得委屈委屈,落脚在这里。”李莲花目视周围横七竖八的墓碑、牌坊、坟墓、杂草、白骨和风吹阵起的尘土,喃喃地道:“这里看来的确风水差得很……”
那日午后,施文绝便“上京赶考”去了,三年前他也这么“上京赶考”过一次,究竟考得如何倒是谁也不知,只知他在京城为一位号称“度春风”的青楼女子大闹了一场,差点沦为“捕花二青天”监下之囚,不知今年又去,能高中状元否?李莲花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将被施文绝糟蹋得一塌糊涂,遍布废纸、指印、灰尘、头发、茶叶、秃笔等等等等的吉祥纹莲花楼清洗擦拭了一遍,直到戍时方才坐下休息。
明月西起,今夜空中星星寥落,只有那一轮明月分外清亮耀眼。李莲花一人独坐,给自己沏了一壶清茶,一壶一杯一人,静静的坐于吉祥纹莲花楼二楼窗下。有道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今夜月下,终是一壶、一杯、一人。
几年前他也感到过凄凉寂寞,甚至有时候会刻意回避忆起一些往事。
只是,如今,不了。
在他击剑写诗的年代,曾经吟过什么“人生花败百年,即兴诗中,无限错落成青眼”。如果人生真如一朵花开,他的花是开过、败了,或是正在开,倒是谁也说不清楚,只是识得李相夷的人多半都会很惋惜吧?
清风徐来,曾有的诗兴随风散去,茶烟飘散在夜里,窗外虽是乱坟白骨,却俱是不会非议生人是是非非的善客。李莲花悠悠地举杯,悠悠地喝茶,没有果品,木桌上空空如也,偶尔他以指甲轻弹桌缘,哼两句“行医有斟酌,下药依本草;死的医不活,活的医死了……自家姓卢,人道我一手好医,都叫做赛卢医。在这山阳县南门开着生药局……”过会又哼两句“妾身姓窦,小字端云,祖居楚州人氏。我三岁上亡了母亲,七岁上离了父亲,俺父亲将我嫁与蔡婆婆为儿媳妇,改名窦娥。至十七岁与夫成亲,不幸丈夫亡化,可早三年光景,我今二十岁也。这南门外有个赛卢医,他少俺婆婆银子,本利该二十两,数次索取不还,今日俺婆婆亲自索取去了。窦娥也,你这命好苦也呵!……”这出最近流行的“窦娥冤”,他在路上见过几次,那台上戏子倒是作唱俱佳,有意思得很。
正在这明月清茶、独自哼曲享乐之际,李莲花突觉背后一阵凉风吹来,他回头一看,尚未看清背后的房门是如何开的,猛听地下一阵怪声大作,狂风骤起,一阵阵如鬼哭、如狼嚎、如惨叫、如哀鸣哭泣的怪声似是从莲花楼楼底涌起,顺着楼梯级级而上,响在每一个房门之后。他目不转睛看着那打开的门口,那门口有一团黑影……饶是他使尽目力也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楼下的怪声越来越凄厉响亮,似是响在房中每一个可以藏匿的地方,他平生历过无数劫难受过无穷无尽的苦痛,见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种种怪事,怨毒过愤恨过,却很少害怕过什么……突然之间,在这乱葬岗之上,月明之时,他心头一阵狂跳,竟然出了一身冷汗,身子微微在颤抖——怪声——是狂风吹过缝隙的声音,他心里很清楚,却无法控制极度恐惧——还有门口的黑影,那是什么?
他对着门口那团朦胧的影子盯了很久,待到怪声渐渐停息,他突然发觉那团东西没有影子……那是什么?鬼怪?这世上真的有鬼么……李莲花终于缓缓眨了一下眼睛,那团东西突然消失了,等他将目光转向窗外,它又突然出现在窗外,和方才一模一样,只是无法辨认那是什么。
它悬浮在空中……
李莲花眨了眨眼睛,再眨了眨眼睛,无论他看向何处,那团东西一直都在,怪声已经停了,他心头那股极度恐惧近乎崩溃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四周原本静谧,此刻却静得十分可怖——这里是乱葬岗——他心里觉得可笑……他何尝怕过坟墓……他见过比坟墓可怖百倍的东西……但一念及乱葬岗,全身绷得更紧,身子颤抖之余,竟无法移动一下手指,或转身逃走。
不正常。
不该是这样的。
在夜风中被吹得彻骨冰凉之后,李莲花突然醒悟到——那团黑影并不是真的存在,它不在门口或者窗外,更不在其他什么地方,它只在他眼里——换句话说,那是他的一种幻觉。
恐惧的反应在一个时辰之后渐渐褪去,他展颜一笑,其实并不是什么怪声吓得他魂不守舍,而是……而不过是笛飞声那一掌的后患,终于开始发作……仰起头来,他喝了一口早已冷去的清茶,余悸未消,豪情突生,他一拍桌子,以杯底一句一和敲击木桌,长吟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谨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突地一怔,李莲花叹了口气,停了下来,喃喃自语,“哎呀呀,想当年……雄姿英发……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啊……”他脸有歉然之色,似是对着茶杯甚是抱歉,“我把你给敲坏了,惭愧、惭愧。”
长夜漫之又漫,明月皎洁得妖异之极,映得吉祥纹莲花楼四壁熠熠生辉,条条雕纹流过脉脉月色,在鬼火荧荧的乱葬岗之上,遥遥可见朵朵莲华盛开楼身,似祥瑞云起,又似鬼气森森,是仙居鬼府,倒也难以辨认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