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一年,比南海风暴女神生命中任何一年都要漫长。
“也许……那天听到那人的声音,不该回头……”
冷僻的清湖畔,寂寞的女神常常这么想。
在那天之前,汐影也有许多幻想,但在这样幽寂至极的空湖旁,即使再多的思绪,也会被那淡无边际的湖岚稀释成单薄的空想,最终如湖上缥缈的云烟般悠悠飘散。而在那天之后,平静而漫长的时光忽如海潮般漫卷,黑夜与白昼在自己不知不觉中匆匆转换,本以为静如死水的心澜忽也掀起惊心动魄的波浪,让自己每天都坐卧不安。那之后,原本因容颜暗案便如静影沉壁般偏居一隅的南海二公主,便忽然非常想了解自己这片狭小湖山外发生的一切喧嚷。
这样前所未有的兴趣,在后来某一个撕心裂肺的日子之后,本已暂时归于沉寂,却在最近某一天一个惶恐万端的发现之后,如梦出醒,令她将目光再次投向那里。
毫无疑问,风暴女神南海二公主汐影目光的焦点,正在那个叫作“张醒言”的少年身上。
对于当年这个不速之客,她的感情十分复杂。对汐影来说,这个人是许多年来第一个闯入她清修禁地的外人,也是许多久远的记忆中,在直系亲人以外第一个对自己的斑驳容颜真诚相待的男子。
也许旁人根本不能想象,一个在漫长时光里一直为自己的容靥暗自伤神不敢见人的少艾女子,会对异性这样真诚的对待有多感激。甚至在后来许多恍惚的瞬间里,外人看来身份特殊、权位尊贵的南海二公主,竟几回产生甘愿许给那人为奴为婢的错觉。
自此,一向不关心世事的禁湖龙公主,开始留意这南海内外与那“张醒言”相关的一切事务。
只是,不留意还罢了,恐怕真是她命苦,汐影从没料到当初自己亲弟座上的贵客,后来却成了南海的大对头!在知道这一点之前,她那骨肉至亲的三弟还定下所谓的“妙计”,竟敢用凶险无比的药草加害对手,谁知最后,却让他自己的亲姊姊吞下苦果!
如果说以前回想那人还有许多甜蜜悸动,在那次造化弄人之后,每每听到那有关“张醒言”的一切,甚至只是名字,汐影心中便少了许多甜蜜,多了许多惊心动魄。后来,那少年又发生许多事情。冰冻罗浮,亲朋殒命,冲冠一怒,剑指天南,斩无支邪,下云关神树,破炎霞,于万军丛中来去有如无物,渐渐就将自己那位貌似雄才、目无余子的三弟水候逼得走头无路——这样的人物,即使在她心目中,也该是大豪杰、大英雄!
可是,她又从南海波臣回禀的消息中看到了事情的另外一面。
据三弟手下专门刺探军情的神将说,那个近来虚张不少声势的少年,其实不过是中土饶州城的一个无赖破落户。其人出身最底层的山野村民,自幼流浪于市巷街井,除了听过几天塾课不是文盲,其他时基本就在最下三滥的酒肆坊间厮混。
据跟汐影报告的得力龙将可靠调查,这张醒言干坏事的历史由来已久。可以说自打他懂事起便胡作非为,坑蒙拐骗,吃喝嫖赌,无论什么事都坏得不能再恶毒。据他们多人调查,对于这张醒言,饶州当地百姓几乎没人不受他荼毒!
当时,听到这里,文雅庄重的神女便脸色苍白不想再听;但显然那位传来禀报的神将受过良好的训练,有关讯息已经十分深刻地映入他脑中,再加上他本身也是嫉恶如仇,以至于不把所有实情说出便不舒服。因此那神将当时并没有注意到女主脸上稍有不愉的微妙神情,而继续滔滔不绝:
“……还要公主得知,这奸贼暇入得罗浮山上清门之前,最后一个栖身之所竟然是个妓楼!虽然末将注意到有人将此事故意多加掩盖,还在附近的民间散布种种借口,但很显然,张醒言这恶徒色焰熏天,好好一个男儿家,竟委身妓楼,即使名义充任乐工,也定然不怀好心,只为女色!公主——”
难得有机会给公主表现忠心的神将唾沫横飞慷慨激昂:
“只此一件,就足以说明此子道德败坏,人面兽心之极!所以在末将参谋编写的文告宣牒中,极力要求龙灵大人加上这条:像张醒言这样恶行累累之人起意攻击南海,显然格调低下,动机不良。南海各族的生灵们,即使不为龙宫,不为大义,只为了你们美貌的姐妹家人,也该奋起反抗,好不容情!”
说到这里,禀报的神将显然一脸得意;口若悬河的禀告暂时停歇下来,只是想得到公主玉口亲赞——谁知等了半天,却毫无反应,他只好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准备继续往下禀告:
“公主,还有——”
刚一开口,他却忽然听到一句微带颤抖的叱喝:
“不用说了。”
“公主?”
“滚!”
“是!!”
准备阿谀一番的神将屁滚尿流而去,浑不知自己刚才这番精彩而真实的报告错在何处。咋舌之余,却也是暗暗心惊:
这传说中南海最犀利的神灵风暴女神,果然名不虚传!
说了千百遍、连自己也信以为真的神将走了。在他走后,那许多不啻晴天霹雳的消息留给了那清寂的神女。于是这种种善恶分明、南辕北辙的观点就在汐影心中绞结纠缠,激烈冲撞,让她虽有千年的修行,却分不清这所有的一切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于是这些天里,汐影心里常像有两个截然相反的灵魂在不停地换班。
有时这位南海二公主,觉得大敌当前己方形势犹如累卵,自己该摒弃个人情感,把家国安危放在第一位,和自己的父兄站在同一立场,她应该为孟章最后的决战策略积极备战。如果真能只这么想,事情便十分简单。可是更多的时候,她身体里却有另一个灵魂在值班——
那张醒言,听到他的负面评价也不知几车几筐,却不知何故,每回心肠中千回百转思虑他时,种种泾渭分明正邪蔚然的评价到最后却都化成同一个影像:
在那天漫天雨雾中,碧水银沙前,那位英姿飒爽的白衣少年转过身来,用一双亮如天边星辰的眼眸看着自己,温柔地说:
“在下上清张醒言,敢问仙子芳名?”
……每至这一刻,怀梦千年的清寂女子便如痴如醉,浑身微颤,直至襟然泪下!
不管怎样,这位众人瞩目中一向似乎置身事外的南海二公主,在大战的最后关头终于决定参战。
让很多人都没想到的是,南海大战最后一场动员,这位看似娇弱的女子,只用似忧强乐的凄楚神色,欲言又止的只言片语,便鼓动起所有云聚神怒海风暴洋中的龙族勇士。几乎所有人都被鼓舞起来,枕戈以待那即将到来的血战。
所有以汐影之令固守神怒礁的南海将士都知道,这场酝酿中的鏖战,如果南海胜,它便是转败为胜地反击起点;如果败,恐怕便是勃勃的南海龙族最后一场体面的战斗。
而那南海风暴的主宰、神怒海的主人自然不会真如外表那般柔弱娇怯。在那四渎水族、玄灵妖盟的战斗号角响起之前,天生险恶的神怒群礁中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只等敌人来自投死路。
对于这一点,讨伐大军的主帅四渎老龙君并非不知道。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越是到了最后时刻,他越不会放松对敌情的侦探。
据他多年的观察得知,虽然这南海风波大洋中神力卓着地的海灵,第一要数那南海水候,他也确实名声在外;但若数真正法力超绝之人,还要算那位深居简出的南海二公主。
他这位最近刚刚旧貌新颜的远房孙侄女,法力差不多应该已能施展出传说中的“神之域”——虽然比那种“神之域内,唯我独尊”的至高境界还稍有距离,但已让她在风暴洋绵延千里的广阔海域内,足以按自己的意愿施展只对己方有利的庞大法技!
不得不说,老神君真个料事如神;那些正开始对南海龙族发动最后猛攻的四渎玄灵战士,正在遭受这样预想中的荼毒!
永远是昏天黑地暴雨滂沱的神怒海,现在仿佛通了灵性,如怒如狂;往日呼啸往来的风暴,现已经加强百倍。纵横千里的海域波涛如沸,深蓝的海水一律转换成苍黑,涌荡着浑浊的泡沫,在狼牙般尖锐的礁岩中摔打成碎片。
当那些讨伐的战士一踏进奔涌的海水,崩腾如沸的海波便忽然深陷,无数深不见底的漩涡猛然出现,将那些贸然闯入的生灵瞬间吞灭。没等见到敌人的影子,就在海底永远地长眠。对许多奋勇向前的四渎玄灵战士来说,这是他们的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
在这样永不停歇、如有生命驱动的湍急漩涡前,原本配合娴熟的上清“坚波固海”术和勇悍无比的玄灵妖骑,这次也头一回失灵。无论上清宫道德高深的法师如何施术,那千万个急速旋转的涡流有如永不闭合的毒眼,始终狰狞地瞪视着所有敢轻入海域的生灵。
黑暗的凄风苦雨里,那南海所剩不多的浮城之一巨雷关也望空浮起,九转盘香一样的奇异城池在万丈云天上和形状诡异的乌云合为一体,组成一个巨大的云漩,同底下千万个漩涡遥相呼应,将全域笼罩在阴森的黑暗里。每当执着的敌人再次攻入,盘肠一样的黑暗云关中便瞬间闪烁起无数的电光,一道道闪电霹雳从天而降,在每一个冲锋的将卒头顶轰然炸响,将他们渺小的身躯炸得粉碎,从无遗漏,精确无比。
短短不过半日,攻击一方的损失便超过他们往日连续数天的战役;原本精于筹划的四渎玄灵,发现在这样到处礁牙峭立、漩涡遍布的奇异海洋里,很难组织起什么像样的战役。对很多内陆河溪、草原来的战士来说,在这样凶猛的风涛中,连立足都是问题。台风横吹而来,巨浪如山砸至,身前身后又布满血盆大口一样的漩流,数量庞大的决战队伍就这样被远洋是天险分割得七零八落。
即使这样,狂风巨浪中各部曲也在各自为战,努力挣扎着向礁群深处深入。因为对他们来说,当前这战是必战之役;无论将付出多少代价,也必须将那个倒行逆施的水候尽早制伏!
在这样的理念之下,一队队的士兵仍旧士气高昂,听着冲锋的鼍鼓唱着各自的战歌,义无反顾地冲进战场,从阳光灿烂的碧蓝海洋奔入风雨如注的黑暗波涛,瞬间经历从白昼到黑夜的转换,前仆后继,不绝如缕。
而在付出前所未有的伤亡之后,他们渐渐摸清那些漩涡增强、减弱的细微规律,终于开始能够推进足够的距离,与隐藏其中的守军短兵相接,开始较为正常的战斗。
只是,即使这样,那些作为攻击一方重要主力的妖族战士,仍然很难在那些锋牙锐利却又滑腻无比的礁石上立足。从中土八荒而来的玄灵妖族,只有翱翔天际的禽灵能够勉强助力,却又常常被无所不在的闪电凌空劈中,哀鸣着掉落海面。
面对这样的局面,这时所有四渎的水族战士才知道,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渐渐习惯那些陌生的妖灵战骑强力迅猛的攻击,一旦失去之后,整个的攻击便大打折扣。
于是,对那些节节败退一直憋屈的南海龙军来说,现在终于到了扬眉吐气的时候。
有了汐影神女横亘千里的通灵海漩助阵,南海龙军终于重拾自信,再次变得士气如虹。许多败退下来额残军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是那么不堪一击。凭借熟悉的礁岩地形,再有二公主只会伤敌的神奇涡流相助,隐匿到礁群中伺时而动,对那些敌人来说,他们就会变得神出鬼没;无论如何,在最有利的时机突袭最狼狈的敌人,战果便常常连他们自己也不敢相信!
于是,在神怒群岛这场可能是最后一战的攻防战中,前三天里四渎水族和玄灵妖灵的盟军打得十分艰苦;而防守一方,却前所未有地捷报频仍。
当这些罕见的捷报雪片般传递到水候、龙王手中时,这些喜怒不轻易形诸颜色的为高权重者,竟也和那些文臣武将一样喜动颜色。欢欣鼓舞喜笑颜开的同时,终于松了一口气的孟章水候还不忘着人好言感谢那位立了大功的二姊,并附上父王的嘉奖言语勉励她继续助阵杀敌。
在这一片似是普天同庆的欢乐气氛中,那个关键出力的女神休憩的秘湖畔,却寂静得有些出奇。
这几天的争战,汐影并没有上前线几回。因为龙域邻近的神怒海洋,那片海域中每一寸海水每一尺礁岩她都了如指掌,神力渊深的南海二公主只需要在栖息的海底幽境中禹步作法,便能在百里之外掀起漫天的风波。因此,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里,汐影依旧蜷倒在那棵海魂花树底下,面对着淡泊的湖水悠悠地出神。
说起来,对于她这位风暴神女,那些随伺在外的虾姨蚌女以前都不敢随便打扰。不过现在局势紧张,山环湖域内这位龙公主成了南海水族的顶梁柱,因此即使打扰,有些要紧的战报也不得不入内禀报。当然,因为现在这些紧急传递的战报大多都是报捷的文书,敢拿去给汐影御览的,自然只是其中的大捷。
“大捷的文书,公主应该不会不高兴吧?”
每次穿过海底的环山去到那片幽湖旁跟公主传递文牒,二公主这位最亲近的侍女真珠便会这么想。虽然一直被外人认作二龙女汐影的亲信侍从,但多少年来真珠蚌灵还没能怎么正面见上自己的主人一回。幽雅玲珑的公主,常常闻到自己轻巧的水声近临,便会开口问明事由,之后便命她速速离去。整个过程中她并不回头。
不过,可能是现在局势紧张吧,这几天里每次真珠去跟汐影禀报战情时,这位永远宁静如石雕的女子,居然破天荒转过脸来,每回都注视着她认真听她对着文牒读出的每一个字。每当这时候,真珠便忍不住会想:
“公主她……这哪能叫丑呢!依真珠看,就是云中最缥缈最美丽的天仙也不过如此!”
自然,作为龙宫中清闲的侍女,真珠多少年来也听过不少流言蜚语。以前她也将信将疑,但到了现在,她终于可以确认那些传闻的确是别有用心的谣言。因为,在这片湖山外的龙宫中聚集了南海最美丽的女子,但依真珠来看,她们中最美之人还及不到眼前这位公主万一!
确认了这一点,真珠感到十分高兴。毕竟是她侍候的主人,也是南海中尊贵的公主。以前这些风言风语,在她心中也像块疙瘩一样堵得人很不舒服。
不过,在这样高兴之余,真珠不知为何却有了些新的忧虑。
“公主她这样……是喜呢,还是忧呢?”
细心的慧婢俏鬟发现,过去的这三天里,每当听完自己传报的“大捷”,容光清丽的主人便蹙起翠羽般的娥眉,专注地听完自己每一句话,然后便微微颔首以示谢意,最后露出一抹淡淡的似是欢欣的笑容,抬手示意让她下去——本来这一切应该很正常,但正是每回最后这一抹淡淡的笑容,让真珠感到十分困惑。
为什么那浅浅的笑容里,约秀的娥眉依旧蹙如波峰?
这抹欢然的笑颜里,竟似让真珠感觉出几分隐约的苦涩!
“咦?”
“为什么打了这么多胜仗,公主还不开心?莫非……莫非眼前的胜局只是昙花一现?可是看起来,也不会呀……奇怪!”
幼稚的婢女不能理解主人心中的苦楚,一阵胡思乱想,不得其解之后,只觉是自己多心,便回到环山之外,神色如常,和最要好的女伴们续起之前的话题,继续讨论那些正在不远海疆中建功立业的青年神将,争论他们之中谁最英武。
日子就在此处的波澜不惊和彼处的腥风血雨中悠然流逝,直到了第四天上,才似变得有些不同。
经过前三天艰苦卓绝有如赴死的试探,一直举步不前的讨伐大军终于组织起所有的力量,暗暗攒起的巨拳悄悄举起,就快要给眼前阻挡的敌人狠命一击!
不提大军行动种种布置安排,再说醒言;听过老龙君周密的安排,以及对自己特别下达的密令,这位屡立奇功的四海堂主此刻正和那位四渎的公主并肩站立,两人神色少有的肃穆。在他俩身后,则是各自摩拳擦掌的精锐部曲。
这时,醒言和灵漪,以及所有人目光注视之处,都是那片铺卷无边连通天地的黑霾风雨。不久之后,他们便将冲入其中,给隐藏其中的顽敌致命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