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东霆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天色已经渐露鱼肚白。彭七,萧重威正在闭眼呼呼大睡。昨天晚上自从彭求醉决定带酒上路,四个人就顶着宵禁从长安城各大酒楼的酒窖中偷出来几十坛美酒,一个个累得半死,就连对衣食住行最挑剔的祖悲秋此刻也睡得仿佛死猪一样。看到屋子中的酒坛,郑东霆想到自己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彭大侠,关中的朋友们将会得救,心中就禁不住一阵欢喜。他缓缓直起身,轻轻伸了个懒腰,朝屋子周围仔细打量了一下,突然浑身一激灵:屋子中的酒坛一半已经空空如也,更有大半已被打开,沁脾的酒香在茅屋中漫漫飘荡,熏得他头重脚轻。
“彭大侠?”郑东霆心念一动,连忙站起身,从屋中走出来,四处找寻,却找不到彭求醉的身影。
“难道他偷跑掉了?”郑东霆焦急地施展轻功在茅屋周围转了一圈。黎明前的夜幕寂静如死,连夏虫的鸣响都似乎被断绝。郑东霆只感到心中空空荡荡得难受,仿佛万丈高楼失足,扬子江心翻船,三魂气魄纷纷扬扬散碎成空。他心急如焚地在茅屋门前的小路上来回走着,脑子里一片乱麻,无法决定是叫起屋子里的人和他一起寻找,还是自己先去四处找找。他知道叫上大家一起找是最好的办法,但是他心中却没来由一阵害怕:他怕把所有人都叫起来之后,彭求醉临阵脱逃这件事就变成了铁一般的事实,再也无法改变。他对这位天下第一侠所剩不多的崇拜和敬意也将变成毫无疑义的笑话。这么多年来他曾经无数次憧憬过的行侠仗义的风光,如今还能剩下多少。
就在这时,一股淡淡的酒香突然冲进郑东霆的鼻间。他用力一吸气,发现香味是沿着面前开明坊的菜田阡陌传来的。他连忙纵身钻入菜田,沿着酒香延展而去的方向发足狂奔,一直奔出数里才在开明坊一处坊墙前发现了正倚着两坛美酒痛饮的彭求醉。
“彭大叔,不要再喝了!”郑东霆冲上前抓住彭求醉的手腕,一把从他手中夺过一个酒坛。彭求醉挑了挑眉毛,打了一个长长的酒隔,从身旁又抓起一坛酒,大口大口地狂饮。
“彭大叔!你今天还要和柯偃月决战,这样酗酒如何能够应战。”郑东霆单膝跪在彭求醉身边,一把拦住他的双手,大声道。
“柯偃月?”彭求醉因为饮酒过度而显得半红半青的肥脸上露出一丝困惑的神色,“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和他决战?”
“就是昨天啊!”郑东霆瞠目道。
“我……我和他无怨无仇,他不来惹我已经烧高香了,我干啥还要去惹他?”彭求醉醉醺醺地说。
“彭大叔,你怎么忘了,我们和你说过太行山正在围困关中刑堂的事啊。”郑东霆急道。
“嗯?你们说过吗?你谁啊?”彭求醉颤巍巍从地上直起身,将手中的酒坛放到地上。
“我?”郑东霆这回真觉得有些不妥,心胆俱寒地说,“我是郑东霆啊。你连我都忘了?”
“忘?”彭求醉瞪圆了眼睛,“谁说我忘了,我知道你!郑东霆!你是柯偃月的徒弟。”
“牧天侯的徒弟……”
“没错……”彭求醉双手奋力地揉着额角,一张肥脸涨得通红,似乎想要用尽全力将自己七零八落的记忆凝聚到一起,“你说……我要去和柯偃月决斗……是为了……解救关中刑堂?”
“正是!你终于记起来了?”郑东霆兴奋地问道。
“关中刑堂里有什么人要我救啊?”彭求醉喃喃地问道。
“七派八家五大帮阿!”
“彭门的人有没有?”彭求醉双手继续开始摸索身边的酒坛盖。
“没有……”
“那我和这些人根本都不熟,瞎起什么劲儿?”彭求醉白了他一眼,举起酒坛狂饮。
“彭大叔,你难道忘了,关中刑堂有你中意的姑娘芸儿,记得吗?你想要见她,不是吗?”郑东霆一边搓着手一边说道。
“芸儿?南宫芸?哈哈!”彭求醉一口酒没有咽进肚,张口直接喷到了郑东霆的脸上,“南宫芸和牧天侯不是一对吗?又干我彭求醉什么事?”
“我师父已经死了!”郑东霆忙道。
“那她不是还有个青梅竹马的相好柯偃月吗?柯偃月是太行山的王,人强马壮,比谁不强,何时轮得到我?我彭求醉算什么,柯偃月当年的手下败将,江湖上一介行尸走肉,还去逞什么能?发什么威?你这不是发疯了是什么?哈哈哈哈哈!”彭求醉说到这里仿佛抽筋一样大笑了起来。
“可是你是天下第一侠彭求醉,江湖上的万家生佛,你不去谁去?”郑东霆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火气,大声吼道。
“去他奶奶的天下第一侠,老子我不当大侠好多年了!”彭求醉狂笑道。
郑东霆双眼一阵金星四射,脑子一昏,双手猛然抓住彭求醉的胖头,一个头槌顶在他的鼻子上,顿时让他鼻血长流:“去你奶奶的彭求醉!老子们叫你大侠也好多年了,难道是白叫的,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小兔崽子,敢打我?”彭求醉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抡圆了醋钵大的拳头,狠狠一拳砸在郑东霆的肩膀上。
郑东霆头一低,一头撞在彭求醉的胸腹上,双拳没头没脑地抡在他的身上:“什么叫瞎起劲儿?济困扶危叫做瞎起劲儿?救死扶伤叫做发威?惩凶除恶叫做逞能?要不是老子我一身功夫使不出来,我他妈的还用来搭理你这个老不死的窝囊废!知道什么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吗?老畜牲,说好了要去又变卦,拉出来的屎你不说吞回去!”
“你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屁孩儿跟我讲大道理,老子吃得盐多过你吃的米,过的桥多过你走的路,你来教训我?我打不出你的大粪来就算你前天拉干净了。我要是打得过柯偃月那个王八羔子,我难道不去吗?我二十年前练的功夫早就酒喝啦。你现在让我去不是赶驴上架吗?”彭求醉双拳抡圆了,一记又一记地打回去,两个人揪扯着滚到在地,手腿并用,又踢又打。
“虽千万人吾往矣,明知必死,倾身以赴,这才是大侠,这些话你既然会说,为什么不会去做?打不过柯偃月又怎样?至少你敢去打!天下至少有一个彭求醉敢去惹太行山!就算是死也该让他们知道有人不怕他们,有人敢和他们拼命!”郑东霆嘶声吼道。
“强奸逼赌我都见过,逼人行侠仗义老子生平第一次见,我他奶奶的服了你!”彭求醉一把将郑东霆推到对面的菜地里,大手一挥,嚷了一声:“不打了!”说着自己一屁股坐倒在墙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郑东霆踉踉跄跄来到他跟前,倚着墙角坐倒在彭求醉的身边,剧烈地喘息着,两道鼻血从他脸上直挂下来,滴在他的衣襟之上。
“嗤”地一声,彭求醉从腰畔解下一条灰白的汉巾,撕成两半,递了一条给他。郑东霆默不作声地接过汗巾,学着彭求醉的样子擦净了鼻血。
两个人就这样靠着墙角,静静看着东方的鱼肚白渐渐变成淡粉红色,再从粉红色变成一片橙红色,直到整个东方变得一片金碧辉煌。
“对不起,彭大叔,我不该逼你。”郑东霆终于低声道。
“傻话,闭嘴。”彭求醉吐出一口牙血,抬起自己的胖头,望了望天边的霞光,沉吟了良久,忽然道,“我想不起来事情了。”
“嗯?”郑东霆眉梢一挑,询问地望向他。
“我老了……”彭求醉的话语中透出一股由衷的苦涩,“开始忘事了。我以前学艺的师兄弟,我的师伯师叔,我曾经认识的朋友,我教过的弟子,都记不清了。我那一天跟你说我赢过多少次决斗?”
“八百四十一次。”郑东霆道。
“那是我瞎说的。”彭求醉嘿嘿笑了两声,“老实说,我曾经和谁决斗过,曾经赢过谁,杀过谁,都已经记不清了。”他忽然转过头来,神色严肃地问:“你说,一个连杀过多少人都记不得的刀客还能算是个刀客吗?”
“我觉得……”郑东霆茫然望着天边的朝霞,耸了耸肩膀,“只要他还记得是谁杀了他们,就算称职。”
“嗬,嘿嘿,哈哈哈哈。”彭求醉笑了起来,“说得不错。”他看了郑东霆一眼:“你真是郑北飞的徒弟?”
“我是郑北飞的儿子。”郑东霆更正道。
“你不像,你也不像牧天侯的儿子。”彭求醉摇头笑道。
“我是牧天侯的徒弟。”
“表面看起来你和他们倒挺像,但是你的心思还只是个小毛孩子。”彭求醉乐呵呵地说,“好事啊,所有的侠客都是毛孩子,就算他们装得再怎么了得,不过就是些没长大的孩子。咱们大唐别的没有,一个是侠多,一个是诗多。但诗歌再美再艳都没用,没这么个毛孩子在心里,谁也唱不出。”
郑东霆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彭求醉用力一拍自己的膝盖,从地上猛地站起身:“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
“走?”郑东霆诧异地站起身。
“你不是要去关中解围吗?跟着我走吧。”彭求醉淡淡地说。
“彭大侠!你真的要去?”郑东霆惊喜地问道。
“我六十岁了,老了。老人和小孩一样,都想去尝试一下自己从来没试过的东西。比如:去真真正正地行侠仗义。”彭求醉笑道。
“好,彭大侠,我和你一起走。”郑东霆欣喜若狂,大声道。
“我和你说过吗?我小时候也曾经梦想过像天山派的那个……呃……顾……”彭求醉扶着脑袋,搜索枯肠。
“顾天涯?”郑东霆问道。
“不错,顾天涯。单人独剑,夜挑太行。就像他一样,在黎明时分踏着太行三十六刀的尸体,走到可以看到第一缕阳光的峰顶,倒提手中的神剑,用剑刃将阳光反射到仍然雾霭沉沉的山脚,就像一位披着光轮从南天门飞降的金甲天神……”彭求醉眯着眼,缓缓地说。
“山下等待的人们高举双手,纵情欢呼,声潮滚滚,回音隆隆,仿佛山崩海啸,云滚涛横。他们对着山顶高呼着:天山派,顾天涯。”郑东霆迷醉地喃喃说道。
“不,他们在喊:青州虎,彭求醉!”彭求醉大声道。
“不错,他们在喊:青州虎,彭求醉!青州虎,彭求醉!”郑东霆用力点了点头。
恍惚之间,在彭求醉和郑东霆面前似乎真的出现了无边无际的人群,无数张兴奋激动的笑脸簇拥在他的面前,而太行山的刀客们色沮神丧,一排排跪倒在地……
“而我……会高举我手中的刀,对那些太行余孽们说,他奶奶的,太行山,你们……”彭求醉刚要把最后几个字说出口,清晨的阳光突然变得格外刺眼,他的眼前一片猩红,接着化为一片深沉的黑色。隐隐约约间,他听到郑东霆焦急的呼叫,但是却无法再睁开眼睛,只能无力地横倒在地。
彭求醉的身子仿佛一节枯萎的树干,死气沉沉地躺在一张青白色的病床上。曾经在洛阳擂上以接续华小龙断指而成名的彭娇神色严肃地将一根又一根耀目的金针插入彭求醉肥胖的身躯之上。此刻他的身子已经犹如一朵蒲公英一样醒目。插罢最后一根金针,彭娇长长舒了一口气,一张红润的俏脸转眼间变得苍白,扑簌簌的汗水顺着她光滑的额角滚滚滑落。
“情况怎样?”或蹲或站的郑,祖,彭,萧四人见状齐声问道。
“你们怎么现在才把他送到我这儿来?”彭娇皱眉道,“幸好我行医来到长安,要是再晚一步,你们可以直接给他挖个坑算啦。”
“他到底是怎么了?”郑东霆焦急地问道。
“还能怎么样?饮酒过量,酒精中毒,经络阻塞,危及心脉。现在我用金针吊命暂时稳定了恶化的趋势,未来的情形会怎样,谁也不知道,只能听凭老天保佑。”彭娇冷冷说道,“现在他的形势就像一棵只会晒太阳的蔬菜。”
“怎么会突然间出这种事!”彭七烦躁地搓着手,“大伯好歹也是气功高手,身子怎么这么不济。家里人如果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会急死了。”
“人命真是太脆弱了,你一觉起来,谁知道一条人命就完了。”萧重威感慨万分地叹息道。
“去,吐口水重说,谁说我大伯要死了?”彭七怒道。
“我只是就事论事。”萧重威忙说。
“唉,如今关中刑堂危如累卵,彭大侠倒下,关中之围如何去解?”郑东霆双手抬起按住头颅,急得团团转。
“现在你还有工夫关心这个?”彭娇瞅了他一眼,沉声道,“咱们还有更要紧的事!”
郑东霆这才想起,连忙点点头:“对,现在只能先救下彭大侠的性命,你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刚才我为彭求醉一共施针一百零三次,一针半两黄金,看你是熟人,减去半两诊金,你们需要给我五十一两黄金,否则按照我的规矩,只能把他抬出去埋了。”彭娇神色木然地说。
“什么?!”郑东霆,彭七和萧重威瞪大了眼睛惊叫道。
“你个彭娇真不是东西,彭大侠看病还要钱,他可是天下第一侠!”郑东霆瞪大了环眼怒吼道。
“我管他是鱼是虾,诊金照付,童叟无欺。”彭娇冷然道。
“但是彭娇,凭咱们两家人的关系,还计较这些吗?”萧重威赔笑道。
“亲疏远近,一律此价,天王老子,不得赊欠。”彭娇干巴巴地说。
“畜牲!他可是你爷爷!”彭七气得脖颈子都红了。
“我奶奶可不是这么说的……”彭娇插起腰尖声道,她的话才说到一半已经被彭七一把捂住嘴,连声道:“大侄女……家丑不可外扬啊,罪过罪过。”
彭娇一把把彭七的手甩开,尖声道:“不付诊金,就算是亲爹娘我也不看。你们大可把这个家伙抬到门外挖个坑埋了,隔三岔五浇个水施个肥,他不是天下第一侠吗?那么有本事,说不定能给你们长出一个活蹦乱跳的新大侠出来。”
“师弟,你搞定他。”郑东霆心力交疲,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懒洋洋地朝祖悲秋挥挥手,接着一屁股坐倒在彭娇医馆的座椅上。
祖悲秋点点头,来到彭娇面前,肃然道:“彭姑娘,刚才你只施了八十八针,并非一百零三针。按照一针半两算,只得四十四两金。你开医馆向不二价,如今虚报价格自毁声誉,此事传扬出去,需得不了多少好处。”
彭娇浑身一震,上上下下打量了祖悲秋一眼:“你刚才竟数过了?”
“刚才你依次点了手太阴经十一穴,足太阳膀胱经五十一穴,任督二脉二十六穴,合共八十八穴,没道理一穴插两针,所以是八十八针。”祖悲秋道。
“哼,你待怎样?”彭娇紧张地将手合在小腹,抿着嘴望着他。
“我们现在没有足够的诊金,不过我在洛阳开了一间赌场,如果彭姑娘喜欢赌两手,可以到我祖家赌场随时拿一百两黄金使用,拿我这个令牌和这张字据如见真人。”祖悲秋将一张借据和一幅令牌递到彭娇手中,“如果彭大侠能睁眼见人,三百两,下地走路,一千两,完好如初,三千两,另奉送祖家大酒楼免费宴席二十五桌,给你留下凭窗水景席一处,随时享用。”
彭娇一把将令牌和借据抓在手里,微微一笑:“我欣赏你。自当全力以赴!”